和离后,他官至宰辅,我开首饰铺子.三年未见他却要买我头上的簪子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10-11 17:34 1

摘要:说来可笑,他的左相府与我的小铺,不过隔着一条长街的距离。若非两人都有心避开,断然不会连个照面都打不上。

三年光景倏忽而过,我与程绥之未曾再见一面。

说来可笑,他的左相府与我的小铺,不过隔着一条长街的距离。若非两人都有心避开,断然不会连个照面都打不上。

所以,当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铺子外时,我着实被骇了一跳。

檐外的秋雨细密如针,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他就在那雨帘中静立了片刻,那身象征着权位的四品绯袍,便被雨水浸染,由鲜亮的绯红沉淀为凝固的暗红,仿佛失了光泽的血珀。

我手中摇着的檀香扇停在半空,就这么隔着雨幕,呆呆地与他对望了许久,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他清冷的目光将我的神思拉回,我才如梦初醒,扯出一个生意人标准的笑容:“啊……客官,想瞧点什么?”

他眼帘缓缓一动,长睫上凝着的雨珠便滚落下来,那张俊朗的脸上依旧是千年不变的淡漠神情,薄唇轻启:“你发髻上那支,坠红玛瑙的簪子。”

他……当真是来买东西的?

也是,都过去那么久了,也算得上是好聚好散。他心中装着的是家国天下,宏图伟业,儿女私情这种东西,想必早就抛诸脑后了。

我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转身到柜台后为他寻觅。可翻找了半天,也未能寻到一支与我头上相似的。记忆翻涌上来,我猛然想起,这批货前几日被一个南来的富商给包圆了。

今日阴雨连绵,本就没什么客人,不想唯一可能上门的生意,也要黄了。

我小声嘀咕着,一回头,却见他仍固执地站在雨中,身姿笔挺,引得街上零星的路人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尤其是我铺子对面那几个惯会嚼舌根的车夫,被他们瞧了去,指不定又要编排出多少难听的风言风语。

我只好朝他歉然一笑:“实在对不住,同样的款式已经没了,要不您移步去别家看看?”

程绥之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他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搁在柜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那我买你头上这支。”

“啊?”我一时语塞,“这……这不好吧。这支我戴了许久,已是旧物。您想必是买来送人的,送一支旧簪子,恐怕不妥……”

“无妨。”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喙。

见他如此笃定,我也不好再推三阻四。毕竟,送上门的银子,没有不赚的道理。

我将发髻上的簪子取下,用一方锦帕仔细擦拭干净,再寻了个精致的盒子为他装好。

我本以为这场突兀的交易到此便该结束,他拿了东西就该离去。谁知,他接过盒子,却并未转身,反而再次开口:“可否,借一把伞?”

此刻外头的雨势确实愈发大了。他如今是当朝左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他维持表面的平和,对我只有好处。自从与他和离,那些官家夫人们顾忌着他的身份,便鲜少光顾我的铺子了。我可不想把这最后的生意路也堵死。

我转身回屋,取了一柄靛青色的油纸伞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微微颔首,吐出两个字:“多谢。”

话音落下,他撑开伞,转身便汇入了那片茫茫雨幕之中。我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竟怔愣了许久。

我与他,十五岁定下婚约,十七岁他高中探花,我们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亲。做了五载夫妻,又分道扬镳。从相识到如今,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我是商贾之女,没什么显赫的家世。父亲常说,生意要做大,官场上必须得有人。

程县令家境虽清贫,可他的儿子程绥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可塑之才,年纪轻轻便拜入了德高望重的刘太傅门下。有刘太傅这棵大树,仕途自然是如虎添翼。可官场上的人情往来,迎来送往,哪一样离得开银子?

这恰恰是程家给不了他的。

于是,我爹硬是凭借万贯家财,为我砸来了这么一桩在旁人看来牛头不对马嘴的婚事。

他是端正自持、克己复礼的典范,像是被规矩与笔墨精心雕琢出的玉器,清冷孤高。

而我,自小便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混迹于市井之间,是在银货两讫的喧嚣中长大的,骨子里都浸透了铜钱的响声,无拘无束惯了。

我与程绥之成亲时,整个长安城都在说,霍家的铜臭,玷污了程家的书香。

或许,就是为了赌那一口气吧。我与他,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格格不入,却也硬生生熬了五年,才终于和离。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争那口气做什么?平白搭进去五年最好的年华。

晚上用膳时,爹娘的脸色都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终于,娘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压抑了一天的火气彻底爆发:“他现在是左相,碍着他的身份,你本就不好说亲!这都等了整整三年,好不容易有人上门来探口风,他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是做什么?来耀武扬威吗?这才一个下午,外头的话传得有多难听,你知道吗!”

我平静地夹了一筷子菜,淡淡道:“他就是来买个东西,想多了。倒是对面那几个长舌头的车夫,是该找个由头好好治一治了。”

娘深吸一口气,转头怒视着爹:“霍荧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怪你!当初非要攀什么官家!”

爹对这桩婚事始终心怀愧疚,此刻也只能闷着头扒饭,一言不发。

其实,这事谁也怪不着。要怪,就怪当年我自己,第一眼见到程绥之,便鬼迷了心窍。见惯了商场上那些人的油滑与算计,冷不丁遇上他这般克制守礼、循规蹈矩的,便觉得新奇得紧。

可相处久了才发现,这人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远远观望尚可,一旦贴近,只会冻伤自己。

要怪,就怪我当年太年轻,没什么见识吧。好在,如今我也都释怀了。

只是那时我总在好奇,像他这样的人,到底会在意什么呢?

我可以为了几两银子的差价,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而他,却好像永远不会失态,一生都活在那些条条框框里。

我记得,昔日有流寇入城,将公公掳为人质,我和婆母急得抱头痛哭,六神无主。他却只是眉峰微蹙,而后便面不改色、有条不紊地调兵遣将,去围剿流寇,最终安然无恙地将公公带了回来。

还有,我同他说要和离的时候。他也仅仅是愣了片刻,便开始冷静地与我分析其中利弊。见我一再坚持,他也就沉默地同意了。

想到“失态”二字,我夹菜的手微微一顿。今日的他,倒确有几分狼狈。堂堂左相,衣冠不整地站在雨里,这算怎么回事?

长安街上的流言,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些闲言碎语,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她如今这身份,给程家提鞋都不配!”

“左相大人也不知是看上了哪家千金,特地来买首饰相赠,想必是好事将近了。”

“莫不是她又耍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商贾之女嘛,总有些下作的法子。”

说来说去,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我霍荧,配不上程绥之。好在,这些声音在三五日后,也就渐渐平息了。

流言一停,上门议亲的人自然就来了。

今日登门的这位,我看着颇为顺眼。

他叫宋蔺,家中是做药材生意的,名下光是药铺就有几十家,另有几艘往来南北的货船,家底殷实。

他人长得干净利落,谈吐也十分随和。

“在下只是粗通一些药材辨别之法,于经营一道上,实在算不得精通,远不如霍娘子这般,懂得这么多门道。”

我向来被人瞧不起惯了,今日头一回听见这样的夸赞,脸上竟忍不住有些发热。

“宋老板过誉了,我也只是看旁人如何做,自己依葫芦画瓢罢了。”

“那也需要极高的天分。霍娘子若非胆大心细,又岂能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街上,将生意做得如此风生水起。”

我们正相谈甚欢,气氛正好,不巧,还伞的人来了。

程绥之依旧穿着那身打眼的绯红官服,像一尊石像般,直愣愣地杵在铺子外面,手里提着我那柄靛青色的油纸伞。

宋蔺一看到那身官服,脸上和煦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

流言的风头才刚过去,他又来了。此刻街上可不止几个车夫,对面铺子的,隔壁商号的,还有路过的行人,都纷纷探长了脑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这无疑是想将我架在火上烤。或许娘说得对,他就是来显摆的,来证明离了我这个累赘,他便能一飞冲天,青云直上。

我忙起身迎了出去,只想让他快些走:“程大人真是太客气了,不过一把伞而已,何必亲自跑一趟来还呢?”

他声线低沉:“有借有还,理应如此。”

我尴尬地干笑了两声:“那真是辛苦程大人了。本该请您喝杯茶的,只是今日铺中恰好有客……”

“无妨,”他竟直接打断我,“我在一旁喝茶,也可以。”

我只是随口客气一句,他倒是不必如此当真。说着,他竟真就旁若无人地迈步往里走。

宋蔺哪里还敢多待,见状忙不迭地站起身来:“那……那真是不巧了。既然霍娘子有事,我们改日再叙,改日再叙。”

话音未落,他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气得在原地缓了好几口气,才转身倒了杯茶,重重地顿在程绥之手边:“这粗茶,冷了就不好入口了。程大人,趁热喝吧。”

他端起茶杯,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然后将一直提在手里的一个包袱递到我面前:“这是借伞的谢礼。”

“……”

“你当初说过,人总是喜欢收到礼物的。”

“……”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自顾自地开口:“是伊人阁新做的衣裙,我报的是你从前的尺寸……”

他那双清冷的眸子,竟毫无顾忌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语气平淡地补充道:“看样子,与从前相差无几,应当很合身。”

我的耳根瞬间烧得滚烫。不过才和离三年而已,这程绥之,是把礼义廉耻四个字当鞋垫子踩在脚底了吗?

程绥之这个人,初见时,会觉得他是世间难得的端方君子。可真要同床共枕,你甚至会怀疑睡在身边的究竟是人是鬼。

寻常人的七情六欲,在他身上仿佛是缺失的,他更像一个被精密设定好程序的空壳子。

为此,我曾专门请教过一位颇有名气的老道士:“道长,我怀疑我夫君不是人。”

“哦?何以见得?”

这一问,瞬间激起了我脑中无数的画面。

那年,他终于擢升为中书令,回家后也并未见多少喜色,只是平静地知会了我一声。

同年,一位常来府上与他议事的同窗好友因病离世,他也未曾掉过一滴眼泪,仅仅是在下葬时去送了一程,回来后,生活便又恢复了日复一日的刻板。

日子抛给他什么,他便接着什么,好的坏的,从不显露于人前。

我看着老道士,认真地阐述我的观察:“他就像一个傀儡,每天什么时辰做什么事,一丝一毫都不会出错,周而复始。遇到开心的事,他不会真的开心;遇到难过的事,他也不会真的难过。”

老道士捻了捻胡须,摊开手。我咬咬牙,奉上了一锭银子。

“回去之后,多拉着他去西郊的桃林走动走动,那里阳气盛,能驱邪。切记,勿要让他一人独处,尤其要想法子,故意惹他生气。最后,再将这张符纸化水,让他服下。”

我将道长的话一一记在心上,回去便开始琢磨如何找程绥之的茬。

辰时,按照惯例,他此刻应当在书房。那地方是府中的禁地,除了他,人人都避讳。

我深吸一口气,直奔书房而去,在门口小厮诧异的目光中,一把推开了门。

他正持卷阅读,闻声抬头,那清冷的目光扫过来,我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只能强装镇定,干咳两声掩饰尴尬:“近来铺子里的事都理顺了,我也来瞧瞧,有什么书能看的。”

“好。”

他居然没有生气,只淡淡应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书了。

我故意将书架上的书抽出来又塞回去,弄得乱七八糟,可那边的人依旧端坐如松,不为所动。

我只好加大了动静,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这些书,真没什么意思。”

说罢,我索性走到他书案对面,“咚”的一声坐下,开始劈里啪啦地翻他案上的东西。

他终于又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我。

其实,我藏在书案下的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我翻出一块上好的端砚,故作惊喜地举到他眼前:“这砚台瞧着可真结实,拿来砸核桃,肯定好用!”

一个视文房四宝如命的书生,怎么可能容忍别人如此亵渎他的书案,还要拿他的爱砚去砸核桃!

只要他一动怒,我便立刻去端早已备好的符水,然后再假借赔罪的名义,顺势拉他去桃林。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他。然而,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根本看不出丝毫怒意。

他伸手,将我手上的砚台拿了回去,语气不咸不淡地说道:“砚台易碎,也容易伤手。用核桃钳吧。”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心中只感叹,附在他身上的那个邪祟,道行当真高深。

我重新整理思路,接下来,我一会儿将糕点屑吃得满书案都是,一会儿拉着他问新买的簪子好不好看,一会儿又跳上一旁的木榻滚来滚去,一会儿又将他码放整齐的书摞得老高。

最后,我将自己累得瘫在榻上,他倒是对我所有的胡闹都逐一应对,脸色自始至终都没有变一下。

末了,他还冷不丁地提醒我:“榻上风硬,不要在此处睡觉,会着凉。”

我“蹭”地一下盘腿坐起,佯装怒道:“程绥之!你当真看不出来,我是在发脾气吗?”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微微歪头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为何?”

我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只能蛮不讲理道:“你说呢?”

他思索了片刻,平静地望着我:“你今天确实有些反常。若有事,不妨直说。”

我憋了半天,最终还是泄了气,悻悻道:“旁人家的夫君,都会陪娘子出去赏花踏春。你看看你,何时陪过我?”

他眉头微蹙,随即站起身来:“那,今日便去?”

罢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带着他去了西郊桃林。彼时正是春光烂漫,千树万树的桃花开得如云似霞,灼灼其华。

我其实很少这般与程绥之同游。一来是彼此都有各自要忙的事情,二来,也是我打心底里害怕与他一同出现在人前,害怕再听到那些说我配不上他的闲言碎语。

而这一趟,确实来得不巧。我们正好撞见了刘太傅带着一众门生在此游玩。

其中,就有刘太傅的掌上明珠,那个被世人公认为与程绥之天造地设的一对的女子。

我原本高涨的兴致,瞬间跌落谷底,下意识地开始打量自己的穿着。官家夫人的穿着讲究内敛得体,还好,今日没有穿得太过于艳丽。

刘家小姐永远都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玉兰,干净而高雅。她笑盈盈地朝着程绥之招手:“绥之哥哥,爹爹都派人去你府上请了,没想到竟在此处巧遇了。今日的对诗,若是没你,方师兄他们可就要输惨了。”

程绥之不骄不躁地应道:“佳妤你向来才思敏捷,有我在,也未必能赢。”

刘太傅对着程绥之投去欣赏的目光,可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那柔和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

他向来是不喜欢我的。当初议亲之时,他便极力反对。程绥之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他自然寄予厚望,计划着要将他推上高位,然后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许配给他。

任谁来看,这都是一桩天作之合的美事,是真正的门当户对。

所以,当刘太傅得知程绥之要娶我时,他气了很久,一怒之下,甚至将一个唾手可得的升迁机会,给了旁人。

他们在那边对诗,引经据典,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我根本插不进话,明明是夫妻,此刻却仿佛隔着两个世界。我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捡了个断线的纸鸢自己去玩。耳边,是他们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

直到黄昏时分,人群才渐渐散去。等我回去时,桃林下只剩下程绥之和刘太傅两人了。

刘太傅冷着一张脸,对着程绥之沉声道:“绥之,你要好好想清楚!你出身不高,这辈子,一步都不能错!”

程绥之低垂着头,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倔强:“老师,弟子不觉得自己错了。”

“你……”刘太傅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冷眼看着程绥之,一脸的痛心疾首:“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言毕,他气冲冲地一甩袖袍,转身离去,只留下程绥之一人,在渐浓的暮色中枯坐了许久。

他似乎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却又跌坐了回去。那背影,在晚风中显得格外孤独落寞。

我握紧了手里的纸鸢,小跑着蹿到他面前,学着市井游侠的腔调,戏谑地逗他:“这位小郎君看着真是俊俏,要不要和姐姐一起放纸鸢呀?”

他抬起那张因醉酒而泛红的脸,看着我,竟一板一眼地纠正道:“我明明,长你两岁。”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碎发,却怎么也吹不散他眉宇间的疲惫。

我伸手,帮他捋好碎发,轻声问:“怎么了?今天有不开心的事吗?”

他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我,眼中似乎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情绪。

我以为,他终于愿意对我敞开心扉,说些心里话了。然而,他却依旧克制地摇了摇头。

我挨着他坐下,又问:“那,今日有开心的事吗?”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却没有回答我,只是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其实,程绥之是会生气的。成婚五年来,他唯一一次对我动怒,就是在我提出要与他和离的时候。

刘太傅说,程绥之娶我,是犯了一个错误。我偏要向所有人证明,错的不是他,而是他们的偏见。

这天底下,就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官场也好,商场也罢,在我看来,并无太大分别。

自那次桃林之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结交官场中人。我先从内宅夫人们着手,送些稀有的珍珠宝石,再说些阿谀奉承的漂亮话,她们倒也愿意搭理我。

只是那些出身簪缨世家的贵妇,架子总是端得高一些。每每参加她们的宴席,我不仅要出银子,还得处处赔笑脸,费心劳力。

有一回,夫人们在园子里玩投壶,我便抱着一捆箭矢,恭恭敬敬地在一旁伺候着,脸都快笑僵了。

就在这时,程绥之却带着刘太傅的女儿出现了。这样的场合,来的人一般都携带家眷。他却带着别人家的姑娘。我抱着箭矢,一时间手足无措,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其他的夫人们立刻围了上去,之前对我的疏离和矜持荡然无存,个个都热情洋溢。

“瞧瞧,这真是一对璧人。”

“绥之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也就在佳妤面前,才能多说几句话。”

“看着真像戏文里走出来的才子佳人。”

刘小姐羞赧地一笑,轻声道:“各位夫人可别取笑了。绥之哥哥与我本就多一层师兄妹的关系,这话若是传了出去,日后我还如何嫁人呢?”

其他人更是哄笑起来:“那不是更好,亲上加亲!”

“绥之不就等着娶你吗?只等他官职再往上升一升,刘太傅才能放心把你交给他呀。”

我抱着箭矢的手臂又酸又麻,一种强烈的逃离感再次涌上心头。

在商场上,我是愈挫愈勇,跟谁都能争个面红耳赤。可是在这种场合,我却总是只想逃跑。

就在这时,一道冷峻的声音穿透了人群的嬉笑:“我是来接我夫人的。”

我猛地抬头,一下就撞进了程绥之那双淬了寒霜的眼眸里。

在场所有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他穿过人群,等我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伸手,将我怀里沉重的箭矢尽数抱走,然后牵起我的手,便径直往外走。

他今天,好像很不对劲。我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拍着他的手,一边急道:“我还没跟夫人们道别呢!这样太失礼了!”

“……”

“你今日怎么会来?”

“……”

他一言不发,牵着我快步走到马车前,然后不容我分说,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塞进了车厢。

“程绥之!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他却猛地将我按住,那张脸黑得吓人:“你最近早出晚归,到底在做什么?”

“我……我……”

程绥之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刘小姐说,你在暗中笼络官员!霍荧,此事若是被人抓住把柄,拿来做文章,我不知该如何才能保全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心里积压的所有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那我该如何做才是对的?你告诉我啊!”

程绥之的眼眸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握着我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你什么都不用做。”

“是吗?就因为你嫌弃我是商贾之女?我不会吟诗作对,也不懂朝堂政事,在你眼里,我不配参与你的任何事。可是你却什么都愿意跟刘小姐说,她说什么,你也全都信她!”

我鼻头一酸,感觉心里有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这些年,我听着那些说我配不上程绥之的话,拼了命地想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可我做的这一切,程绥之好像从来都看不见。

就如此刻,他眼中流露出的,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困惑。他很快便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你不要多想,就像从前一样,做你喜欢做的事,便好。”

他依旧是一句解释都没有。我深吸一口气,再抬眼看他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我好累。我没有办法对那些流言充耳不闻,我想证明他们说的是错的。可是你,却总是不肯站在我这边。我自己,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

我无奈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程绥之,我们和离吧!”

程绥之端着茶盏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寂,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今日累了,先回家吧。”

他终究没喝那杯茶。放下茶盏时,向来稳重端方的程大人,竟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茶水溅湿了他绯红的官袍,留下了一片深色的水渍。

我原以为,宋蔺会被程绥之吓跑,没想到,几日后,他又登门了。

这几天外头疯言疯语不断,他还敢来,我敬他是条汉子。

我率先开口,为上次的事道歉:“上回,真是不好意思。”

宋蔺倒是很体谅,洒脱一笑:“左相大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自然是惹不起的。我也听说了一些事,你和他……?”

“我和他,已经三年没见过了。各有各的日子,早就没什么干系了。”

这解释,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格外牵强。

宋蔺轻讽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义愤填膺:“人人都说霍娘子配不上左相,我看是未必。他能有今日,当初也是借了霍家的势。如今平步青云了,就想过河拆桥,当真是个负心之人罢了!”

我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他从未借过谁的势。能有今日,全凭他自己。”

当初,爹告诉我这门亲事时,我也曾以为,程绥之是看中了我们家的家底,才会同意娶我。

毕竟,我的嫁妆确实丰厚得惊人。直到和离那日,程绥之将我当年带去的所有嫁妆,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一分一厘,他都未曾动过。

被程绥之发现我暗中拉拢官员家眷后,我们之间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

往日里,我一有空闲,便会缠着他。那时,我是真心相信那个老道士说的话。

不能总让他一个人待着。我喜欢拉着他一起去吃饭,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几乎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深夜他若因公务睡不着,我便拉着他去屋顶看星星。

虽然,他总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安静地听我一个人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我曾经每天都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与他听。可怎么到了最后,连半句话都开不了口了呢?

那日是寒冬,院子里那棵不知道他何时移栽过来的桃树,光秃秃地立在风中,丑得很。

他竟主动找我说话:“听说城外的梅花开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头也不抬地算着手里的账本,拨弄算盘的手一刻未停,答非所问:“和离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余光里,我瞥见他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你先理账本。今日不想去,我们便不去,改日再去别的地方。”

说罢他便要走,我“啪”的一声按住晃动的算珠,叫住了他:“程绥之。”

我站起身,需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我这个人,一旦想通了,便不会再纠结。倒是他,向来杀伐果决的一个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反而变得如此犹犹豫豫。

现在,换我平静地开口了:“和离,对我们两个都好。近来,我细细算了算我们之间的账,也算得挺清楚了。”

我转身,将一摞账本放到他面前:“我名下的铺子共计十五间,没有一间是靠着程家的关系走过后门,都是清清白白属于我的。你当初赠与我的,我也都分开了账目,单独打理。”

我从中抽出六本账本:“这些,是你的。你看看账目对不对,这些天算得急,或许会有疏漏。”

程绥之的眼眸微动,却看都未看那账本一眼,神情依旧是那般克制自持:“你精于此道,怎么会算错。只是,为何如此着急,当真要走……”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微红的苦涩:“若是因为刘小姐,那确实是无稽之谈。我与她,本就非亲非故,并无私情……”

“不是因为她。”我毫无波澜地打断他。

我想了想,释然一笑:“若此生非得有一个人相伴,我还是希望,能与他相知相爱,并肩而行,而不是永远只能疲惫地追着他的背影。”

他苦涩地牵了牵嘴角:“你以为官场上是什么搅弄风云的大事吗?不过也是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没什么好与人说的。”

程绥之的神情不改,字字珠玑:“和离之后,你周遭的流言,不会比现在少。京中权贵,多的是审时度势之人。你是个商人,想必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到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我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我想得很清楚。就算脱一层皮,我霍荧,也担得起!”

最后,他也没有要那六间铺子。他说,那是我经营出来的,理当属于我。

程大人又来买簪子了。好巧不巧,宋蔺今日也正在铺子里。

我对宋蔺并无其他想法,只是他最近说要拉我合伙做一桩关外的大生意,才见得频繁了些。

程绥之就站在柜台外面,阴鸷的目光朝里面扫了一眼,盯得宋蔺浑身不自在。

他冷冷开口,话却是对宋蔺说的:“宋老板还不走吗?今日城门下钥得早,若是晚了,可就出不去了。”

“哦……哦……那我,我这就走?”

看着宋蔺那逃也似的背影,程绥之阴郁的脸依旧没有半分缓和。

我挪动身子,挡住了他离开的方向,皮笑肉不笑道:“程大人今日,又想买点什么呢?”

程绥之竟像会变脸似的,目光触及我时,立马柔和了下来:“想买些口脂,送给家中女眷,只是不知什么颜色合适。”

程绥之买口脂?这事传出去,恐怕要笑掉长安城所有人的大牙了。

我指了指左边的货架:“这边的颜色,适合年长一些的夫人。那边,则适合年轻些的姑娘。”

“我也不知什么颜色合适,”他竟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可否请你,替我试一试。”

我盯着程绥之,他坦然的神情看起来竟有几分无辜。我看不透他的目的,暂且只能当他是真心来为女眷挑选口脂的。

于是,我开始一个一个颜色地往自己唇上试。可一连试了五六个,他还说想再看看别的。

我的耐心终于彻底告罄:“若在我这里都选不到合意的颜色,那别家也定然没有了。或许,程大人要送的人是天上的仙女吧,我这等俗物,自然是配不上的。”

程绥之像是猛然回过神来,连忙道:“刚刚试过的,都要了。你涂娇艳些的颜色,很好看。”

“……”

我将他要的口脂都一一包起来,即便不抬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道一瞬不瞬、几乎要将我灼穿的视线。

“你和那个宋蔺,很聊得来吗?”他突然问。

我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自然是,无话不谈。”

说这话,多少带了些负气。明明三年间大家都各自安好,相安无事,为何现在,他又非要三番两次地来打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生活。

他垂下眼眸,似乎有些不敢看我,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那……那你会与他,相知相爱……并肩而行吗?”

我将包好的东西递给他,语气疏离而客气:“这就与程大人无关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请程大人喝杯喜酒的,如果大人肯赏脸的话。”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在我冷淡的对视中,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后,他默默地接过东西,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原以为他不会再来了,没想到,他来得更频繁了。

几乎是日日都来,买些首饰脂粉,跟进货似的。只是后面他倒是没再多言,买了东西,付了钱,便转身离去。

可他一来,宋蔺便不敢上门了,当真是像耗子见了猫。

连对面那些蹲着等生意的车夫,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这几日,程绥之没有来。对门的一个车夫拢着袖子,凑过来调侃道:“哟!霍娘子,程大人今日怎么没来追妻啊?”

我微微蹙眉:“你那张嘴,是不是非得用针线缝起来,才能老实?”

“俺们可没胡说!”那车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程大人就是这么告诉俺们的!还给了俺们好几锭银子,说只要瞧见那个姓宋的一来,就立刻去知会他一声。”

此话一出,旁边几个车夫也跟着起哄:“是啊是啊!程大人还说,他当初做错了事,你才不要他了,现在他后悔莫及,正在想办法弥补呢!”

“还说,到时候事成了,要请俺们喝喜酒呢!这辈子能喝上左相大人的喜酒,也算是赚了,哈哈哈哈!”

难怪,最近他们总是一排排地蹲在对面的屋檐下,也不出去拉活,原来是口袋里早就被程大人塞满了油水。

难怪,宋蔺前脚刚到,他后脚就能出现。也难怪,最近长安城里的风言风语,突然转了风向。

原来,是他自己在造自己的谣。

既然如此,又不知为何,这几日突然没了动静。

我正坐在柜台后发愣,宋蔺一脸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

“霍娘子!今日我可是得了桩天大的好消息,是关于那位左相大人的。”

他能有什么好消息?我心不在焉地擦拭着手中的一支银簪,没什么兴趣。

“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左相大人被施了杖刑,足足四十杖!这一下去,想必是去了半条命了!”

“什么?”我手一抖,那支擦得锃亮的簪子“当啷”一声,倏地掉在了地上。

宋蔺却毫无察觉,继续兴致勃勃地说:“你可知,他是为谁受的刑?”

我耳边嗡嗡作响,脑中乱成一团,已经分不出心神去思量到底是谁。

宋蔺意味深长地一笑:“是为他的老师,刘太傅。听闻刘太傅与太子暗中勾结,图谋不轨,龙颜大怒,本来要重罚的是刘太傅。”

宋蔺啧啧称奇,唏嘘不已:“他那把老骨头,若是真受那四十杖,必然会一命呜呼。可谁也没想到,左相大人竟会自请,代师受过。不过,也有人说……”

宋蔺压低了声音,紧紧盯着我:“有人说,左相是想借此事,彻底与刘太傅一党划清界限,这四十杖,不过是还他当年授业解惑之恩罢了。”

四十杖!划清界限?去了半条命!

我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勉强坐稳,怎么会呢?

“霍娘子,你今儿个怎么了?瞧这脸色,白得跟纸似的,莫不是听着程相的好消息,欢喜过头了?” 身边熟客的调侃钻进耳朵。

我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哪儿能啊,王嫂说笑了,约莫是今晨起猛了,有些乏罢了。”

我与他,早已是兰因絮果,本该一别两宽,生死不相干。可不知为何,这一整天,心头那根弦就没松下来过,乱糟糟的,连算盘珠子都拨错了好几回。

夜幕四合,我正准备卸下门板打烊,铺子门口的灯笼光晕里,却闯入一道踉跄的身影。那人一身绛红色官袍,本该是威严的颜色,此刻却满是褶皱,衬着一头散乱如霜的银发,显得狼狈不堪。我眯着眼细细打量,借着昏黄的烛光,才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辨认出昔日威风凛凛的帝师。

心头一震,我失声惊呼:“刘太傅!”

这副模样,与他往昔里一丝不苟、威严慑人的形象,实在有天壤之别。他浑浊的目光在我的小铺子里逡巡了一圈,那沙哑苍老得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响起:“霍娘子,别来无恙啊。”

从前的他,总带着几分轻慢,唤我“黄毛丫头”。如今这声恭敬的“霍娘子”,倒让我心生几分怪异的寒意。

“看来,这几年霍娘子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也难怪绥之那孩子,始终放不下。”他颤巍巍地迈过门槛,话语里那份若有似无的讥讽,依旧没变。

他自顾自地寻了张椅子坐下,我沉默着,本想依着礼数去为他奉茶,他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也不知有什么好放不下的,”他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绥之那孩子,向来是我最省心的学生,什么事能做,什么事是万万碰不得的雷池,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我虽时常敲打他,却也是最看重他的。”

“他事事都听我的安排,可自从你进了程家的门,他就跟失了魂似的。他是我倾注了半生心血的门生,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一个女人,走上歧途?”

他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在泼天的前程面前,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就算他不娶我的女儿,另择一位家世相当的贵女,也远比娶你一个商贾之女要强上百倍!”

话说到此,他那双苍老的眼中,竟滚下了浑浊的泪珠。“你们和离,我原以为他是幡然醒悟,哪曾想,竟是彻底入了魔障。我是要他步步高升,平步青云,可没想让他用这种不择手段、自毁般的方式去拼命!”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的控诉,心口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钝痛,密密麻麻,无休无止。

“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地与我作对,今日……哈哈哈,今日他竟与我说,要同我‘两清’!我苦心孤诣栽培多年的人,我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竟要同我两清!这和要了我的老命,有何分别!”

刘太傅用那只同样布满皱纹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今日老夫前来,并非要为难霍娘子。他……他受了廷杖,至今昏迷不醒,嘴里一直唤着你的名字。太医的汤药,一滴也灌不进去,我……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啊!”

他扶着椅子的扶手,颤巍巍地站起身,竟对着我,一个他从来看不上的商贾之女,深深地拱手施礼。“他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你若还计较往日的恩怨,便都算在我这老东西的头上,就当我老糊涂了吧!今日,我这张老脸是彻底不要了,只求霍娘子……去瞧他一眼!”

语罢,他又是一个长揖。我想上前将他扶起,却被他那股倔强劲儿顶了回来。

望着他步履蹒跚、几乎要被夜风吹倒的背影,我心头万千思绪缠绕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最终,心底那丝微弱的牵挂,终究是占了上风,我还是决定去看他一看。

虽说他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可府邸的景致,却与三年前我离开时别无二致。门口的家仆一见是我,脸上先是错愕,随即化为狂喜,连滚带爬地跑进去通报。

程夫人提着裙摆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一见是我,那双保养得宜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阿荧,你……你竟真的肯来。本不该再去叨扰你的安宁,可是绥之他……”

她一面用帕子拭泪,一面紧紧攥住我的手,将我往里引。想不到时隔多年,我还能重新踏足此地。穿过熟悉的庭院,那棵我们曾一同栽下的桃树,不知何时已长得枝繁叶茂,夜风拂过,满树桃花簌簌作响,仿佛急切地要将这满院的春色展示给我看。

卧房里,浓重的血腥气与苦涩的药味交织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程绥之面色惨白地趴在床上,背上想必是伤痕累累。

细密的冷汗,不断从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滑落。他浑身滚烫如烙铁,双目紧闭,显然是陷入了魇魔之中,嘴里不住地呢喃呓语。

“还清了……荧荧,我都还清了……”

“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了。荧荧,你看,桃花都开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一丝孩童般的哭腔,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你还想要谁?”

我端着药碗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起来喝药了。自己都快成个废人了,还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许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他那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迷迷糊糊地,在看清我的脸后,那双涣散的眸子瞬间凝聚了光彩。

也不知他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猛地伸出手,闪电般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险些将我手中的药碗震翻。

“你……是你!你真的来了!你怎么会来?我……我又在做梦了,是不是?”

“是!不知道你又在发什么疯。”我没好气地回他。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此刻的他,仿佛卸下了所有坚硬的伪装,却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像个耍赖的孩子:“你不准……不准和别人相守白头,不准与旁人有说不完的话,更不准跟着他走……”

我何时说过要与宋蔺走了?定是那些为了多赚几个赏钱的车夫,在他面前胡编乱造。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先把药喝了。”

他却冷笑一声,眼神又变得狠戾起来:“他若敢带你走,我绝不会放过他!我有的是法子,让他从这世上消失!彻彻底底地消失!”

看着他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惨状,还能威胁谁呢?人家宋蔺活得好好的,将来谁先消失,还说不定呢。

“你先喝药。再不喝,先消失的那个就是你了。”我放缓了声调,带着几分哄劝的意味。他依旧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不放,但终究是肯张嘴,乖乖地将那碗苦药喝了下去。

昏睡过去之前,他又恋恋不舍地望着我,声音轻得像羽毛:“府里的太医总劝我喝安神汤,说能睡个好觉。可他们哪里知道,一旦喝了那药,我的梦里……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将空了的药碗搁在桌上,心里乱成一团,有些无所适从:“既然这般放不下,为何这三年间,连一面都未曾见过?”

他拉过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枕在自己的脸颊下,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我……我哪里还有脸面去寻你。你过得那么好,而我……跟你在一起时,总让你伤心。你本该是那样张扬鲜活的一个人,不该再为了我,收敛起所有的光芒……只是,我真的很想你,总是忍不住……偷偷地去看你……”

晚风轻柔,烛影摇红。他缓缓闭上眼,脸上竟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你穿那些颜色鲜亮的衣裙,真好看,和我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我不该再来拖累你的,这话,我对自己说过无数遍了……可我连自己的话都不听。老师还骂我,说我怎么青天白日的,也开始做梦了……”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榆木脑袋。我笑着笑着,眼前却渐渐模糊了。

许是窗外那灼灼的桃花开得太盛,熏得人眼眶发酸吧。

程绥之这人,命是真的硬。听说我们和离的这三年,他为了向上爬,在波云诡谲的官场中,什么明枪暗箭没受过,被人刺杀、下毒,这般折腾自己,居然也没死成。

如今挨了四十廷杖,第二天,人居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虚弱地半睁着眼,在看清床边的人是我时,那双眼睛倏地一下完全睁开了:“你怎么来了?是……是谁把你找来的?”

他显得很着急,一面挣扎着想撑起上身,一面朝着门外喊:“商陆!你是怎么当差的!怎么也不说替我梳洗一番,我这副样子……这副样子!”

我强忍着笑意,故意板着脸,语气冷淡:“程大人这副模样,确实不如往日好看了。昨日,那更是惨不忍睹。”

他抿紧了嘴唇,微微将头转向里侧,不敢再看我:“你……你先出去。我……我梳洗一下。我知道,你能来,定是他们去求的你。你不过是可怜我,抹不开面子罢了,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那我走?”

“不!”他猛地回头,动作之大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不……我不想让你走,可我……我也不想你因为我挨了顿打,就用同情的眼光看我。”

逗弄他,似乎还挺有趣的。我单手托着腮,歪头看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戏谑:“可如今瞧着程大人这副模样,倒也……怪惹人怜爱的。”

他那木讷的眉宇间,瞬间迸发出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欣喜。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望向窗外那棵开得正盛的桃树:“此处的桃花开得正好,春光如此招摇,不应被辜负。”

他眼中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千头万绪,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字:“好。”

我忽然又想起一事:“你给了多少银子,给我铺子对面的那些车夫?”

“不多,一百两而已。”

“一百两?程绥之,你这个榆木脑袋……”

番外

我很早就遇见霍荧了,只是她不知道。

那年,我刚考中秀才,家中的积蓄已然耗尽。无奈之下,我只得去街头支个摊子,卖些字画糊口。那时,她的布铺就在我的隔壁。

每日里,总能看见她像一阵风似的,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

看上我字画的人不少,可大多都要往下压价,我也由着他们。

一日,我又以一个几乎亏本的价格卖掉一幅画,一道清脆如莺啼的声音冷不丁从我背后响起,带着几分小大人的老成:“啧啧啧,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连纸墨钱都赚不回来。”

我回头看着她,她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凑过来说:“瞧你也是个人模人样的读书人,我便好心教教你。”

“人模人样”?这是什么形容词,虽然古怪,却让我觉得有些好笑。

“做买卖啊,你得会说漂亮话!若是书生来买,你就夸这画寓意着一朝展翅,鹏程万里;若是哪家夫人看上了,你就说这画挂在家里,定能阖家团聚,幸福安乐……”

她就那么蹲在我身旁,将生意经说得头头是道。那时的我,刚刚投入刘太傅门下,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其余的师兄弟,个个家世显赫,生来便有底气。我拼尽全力,也换不来太傅一句赞许,师兄弟们也不大愿意与我这等寒门出身的人多言。

出身这东西,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很多事。我不怨天尤人,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再努力一些。

她是第一个主动与我搭话的人,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灰暗的世界。后来议亲,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两年过去,她已出落得明艳大方,我则将那段在街头卖画的灰扑扑的过往,严严实实地掩藏了起来。这些年的磨砺,早已教会我如何喜怒不形于色。

可她还是那个样子,坦率又直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程大人长得可真好看,跟画里走出来的神仙似的。”

那是我第一次,也几乎是唯一一次,违逆了太傅的意愿。我知道,我能有今日,全仰仗他的提携。父亲母亲也总是告诫我,万万不可忤逆太傅,他对我们程家有再造之恩。

我跪在父母面前,声音低哑地恳求:“这一辈子,为了家族荣耀,为了师门使命,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别无他想。可现在,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娶她。”

他们终是无奈地,答应了我这执拗的哀求。随之而来的,便是太傅的雷霆之怒。

他说我,一步错,步步错。后来我才渐渐认识到,自己确实错了。

错的不是娶她,而是错在自己无权无势,却妄想护她周全。

不知不觉间,我竟亲手将她拉进了我身处的这片炼狱。我这一生,仿佛生来便被无形的枷锁捆缚,每一步都身不由己,但她不一样,她本该是自由自在,像风一样。

当她说出“和离”二字时,理智告诉我,应该放她走。我以为自己想得很通透,可真到了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我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其中有多少肮脏的交易,多少晦暗的手段,只有我自己清楚。

她爱着的,绝不会是这样一个我。那些腌臢的、阴暗的,我又如何能说与她听?

我将自己蜷缩在阴暗的屋子里,任凭她在门外如何敲打,都未曾回应,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

从前,我虽一身负累,但至少每日能见到她,那便是我一天中唯一明亮的时刻。

和离之后,我与行尸走肉再无分别。父亲看着我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比从前更加寡言,一日日阴郁下去,不免痛心疾首:“是不是……是不是当年我们错了,不该让你背负那么多。”

她要议亲的消息,我是从朝中其他大臣的调笑中得知的。

“程相这下总算是能放心了,那九流之女与旁人议了亲,日后便不会再觊觎程相了。”

我冷冷地看着那个说笑的人,眼神淡漠得像冰:“你怎知,不是我一直在觊觎她?”

下朝后,我又一次失魂落魄地走上了那条熟悉的街道。这一次,我径直走到了她的铺子门口,才猛然惊觉,自己竟忘了像往常一样隐藏行迹。

慌乱之中,我只能寻了个最拙劣的借口。那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将我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也让我彻底清醒了。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将她拱手让人?我如今已大权在握,这世上,还有谁能左右我的决定?

那些明知我与她关系,还敢靠近她的人,实在是……该死。

在我转过身的那个瞬间,唇边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一切,都说得通了。我再也不必每日只能远远地偷看她,我要的,是与她相知相守,相伴一生。

我开始暗中谋划一切,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那种不择手段的卑鄙,连我自己都唾弃自己。

其实,那晚我虽受了廷杖,皮开肉绽,可我的神智,却是清醒的。我用我仅剩的清明,引诱着她,一步步再次回到我的身边。

我要用我的一生,来站在她身旁。或者说,去纠缠她,至死方休。

【全文完】

来源:小澳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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