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是1979年,风从北边刮过来,带着戈壁滩上沙子的味道,干巴巴的,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那年是1979年,风从北边刮过来,带着戈壁滩上沙子的味道,干巴巴的,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营房的窗户糊着报纸,风一吹,就呼啦啦地响,好像有个人在外面不停地翻书。
我坐在小马扎上,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我的枪。
那支枪,跟了我好几年,枪身上每一道划痕,我都认得。
枪油的味道很冲,混着屋子里淡淡的煤烟味,这就是我那时候对冬天最深的嗅觉记忆。
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已经有点发黄了,边角都起了毛。
是我攒了好几个月的信,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娟秀的笔迹。
信里说,村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白花花的一片,像雪。
信里说,她给我纳的鞋底,又纳好了一双,针脚密得像天上的星星。
信里还说,她等我。
就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扎在我心里。
我把枪擦得锃亮,每一个零件都拆下来,用棉布裹着枪油,仔仔细细地过一遍,再装回去。
拉一下枪栓,那清脆的“咔哒”一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
可我的心,比这屋子还静,静得有点发慌。
我不想再擦枪了。
我想回家,去闻闻那满树的槐花香,去穿上那双纳得密密实实的布鞋,去看看那个写信给我的人。
于是,我写了复员申请。
一张薄薄的纸,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我心里挖出来的一块肉。
写到最后,“申请人”三个字下面,我签上自己名字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像一滴眼泪。
我把申请书叠得方方正正,揣在最贴身的口袋里,暖着它。
第二天,我敲开了团长的门。
团长的办公室里,比我的营房暖和得多。
一个烧得通红的炉子,上面坐着一个“滋滋”冒着热气的水壶。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茶叶味,还有老烟叶的味道。
团长姓陈,我们都叫他老陈。
他不老,也就四十出头,可他脸上的褶子,比戈壁滩上的沟壑还深。
他总是板着脸,不怎么笑,可我知道,他心热。
有一年冬天,我们出去拉练,我的脚冻坏了,肿得像个紫色的馒头。
是他,半夜里起来,把我的脚揣在他自己怀里,用他的体温给我暖了一晚上。
我把申请书递过去的时候,头一直低着。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怕看到失望。
他没立刻接,也没说话。
屋子里只有水壶的“滋滋”声,和我的心跳声。
咚,咚,咚。
像擂鼓。
过了好久,我感觉那张纸被他抽走了。
他打开纸的声音,很轻,可在我听来,像是惊雷。
他又沉默了。
那沉默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头顶的发旋上,像探照灯一样,把我心里那点小九九照得一清二楚。
“想家了?”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像被风沙磨过。
我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家里有对象了?”
我又点了点头,头埋得更低了。
他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长,像是把胸膛里的所有空气都吐了出来。
“你是个好兵。”他说。
“全团的射击比武,你拿第一。五公里越野,你也是尖子。脑子活,肯钻研,是个带兵的好苗子。”
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可这些荣誉,这些夸奖,在我想回家的念头面前,都变得轻飘飘的。
“团长,我想……”
“你先别说。”他打断我,“你坐下。”
他给我倒了杯热水,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
水很烫,我捧着,感觉那股热气顺着指尖,一直钻到我心里。
可那颗想回家的心,还是冰凉的。
“你觉得,当兵是为了什么?”他突然问我。
我愣住了。
当兵是为了什么?
保家卫国。
这是入伍第一天,新兵连长教我们的。
可那时候,家和国,对我来说,就是村口那棵老槐树,就是我爹我娘,就是那个在灯下给我纳鞋底的姑娘。
“保家卫国。”我小声说。
他笑了笑,脸上的褶子舒展开,像一朵在沙地里绽放的菊花。
“说得对。保家卫国。”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糊着报纸的窗。
一股冷风“呼”地一下就灌了进来,炉子上的火苗都跟着跳了跳。
“你看看外面。”他说。
外面,是灰蒙蒙的天,是光秃秃的训练场,是一排排整齐的营房。
更远处,是连绵不绝的、荒凉的山。
“这里,也是国。我们守着的地方,就是国门。”
“我知道。”我的声音更小了。
“你不知道。”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只知道你那个小家。你信里那个小芳,那棵老槐树。”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怎么会知道小芳?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摆了摆手:“别紧张。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心思,我比谁都清楚。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
他走回桌边,拿起我的申请书,又看了一遍。
然后,他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把那张纸,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我当时就懵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些碎片,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炉子里。
纸片一进去,就“呼”地一下着了,卷曲着,挣扎着,很快就变成了一撮黑色的灰。
我的心,也跟着那撮灰,沉了下去。
“团长,你……”
“这份申请,我没见过。”他坐下来,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这里,没有你的复员申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觉得委屈,觉得不公。
凭什么?
别人都能回家,凭什么我就不行?
“你别哭。”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委屈。但是,小鬼,我问你,你想不想干一番大事?”
大事?
我一个大头兵,能干什么大事?
最大的事,不就是回家娶媳妇,生娃,种地吗?
“部队,马上要有一个大动作。”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一个你们谁都想象不到的大动作。”
“我们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是去打仗,是去建设。”
“去一个,能让你的人生,变得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光,像是信念,像是希望,又像是一团火。
“我留你,不是因为我自私,舍不得你这个神枪手。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苗子,是块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回到那个小山村,你这辈子,我看得到头。但是跟着部队走,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
“我不能跟你说得太细,这是纪律。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正在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而我们,将是第一批,用自己的双手,去开创这个时代的人。”
“你还年轻,未来是什么样子,你应该自己去看看,去闯闯。而不是现在就回到那个巴掌大的地方,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完一辈子。”
“我再问你一遍,你想不想,去看看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我呆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我的世界,一直就是训练场,靶场,还有信纸上那个小小的村庄。
他说的那个“不一样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
可我心里那团本来已经熄灭的火,好像被他这几句话,又给重新点着了。
有一点火星,在噼里啪啦地响。
“你回去,好好想想。三天后,再来找我。如果你还想走,我亲自给你签字,派车送你到火车站。”
“但是,如果你决定留下……”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烟袋,装上一锅烟叶,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团浓浓的白烟。
“那你就准备好,跟着我,去一个春天最早到来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团长办公室的。
外面的风,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那三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白天,我照常出操,训练,五公里越野我还是第一个冲过终点。
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一夜地睡不着。
我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说,回家吧,小芳在等你,热炕头在等你,安稳日子在等你。
另一个小人说,留下来,去看看那个不一样的世界,去干一番大事,去过一种你从没想过的生活。
我把小芳的信,又拿出来读了一遍。
信纸上,有淡淡的墨水香,还有她身上那股好闻的、像太阳晒过的棉布一样的味道。
“……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我给你生两个娃,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我看着这些字,眼前就浮现出未来的景象。
一亩三分地,一头老黄牛,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这不好吗?
这很好。
这是我从小就向往的生活。
可不知道为什么,团长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个春天最早到लिंग的地方。”
那会是哪里?
那里,会有什么在等着我?
第三天,我还是敲响了团长的门。
他好像知道我会来,茶都给我泡好了。
“想好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
“走,还是留?”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戈壁滩上特有的、干燥凛冽的味道。
“我留下。”我说。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改变了。
团长笑了。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笑得那么灿烂。
“好小子,没让我失望。”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又厚又硬,拍得我肩膀生疼。
“去吧,收拾东西。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
那之后没多久,命令就下来了。
我们整个团,集体转业,改编为基建工程兵。
脱下国防绿,换上土黄色的工作服。
枪,上交了。
我们领到了新的武器——铁锹,镐头,还有安全帽。
很多人都懵了。
大家议论纷纷,说我们这是从战斗部队,变成了工程队。
只有我,心里隐隐觉得,团长说的大事,就要来了。
我们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那是一趟很长的旅途。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载着我们几千个年轻的士兵,一路向南。
窗外的景色,从一片枯黄,慢慢地,开始出现绿色。
一开始是零星的,后来,就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水田,竹林,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郁郁葱葱的树。
空气,也从干燥,变得湿润起来。
我能闻到泥土和青草混合在一起的、清新的味道。
车厢里很挤,很闷,充满了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
可我们的心情,是激动的,是充满期待的。
我们唱着军歌,打着牌,憧憬着那个“春天最早到LING的地方”。
火车开了几天几夜,终于,在一个清晨,停了下来。
广播里说:“深圳站,到了。”
深圳。
一个我之前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名字。
我们背着行李,走下火车。
一股湿热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迎面扑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南方的味道。
这就是团长说的,那个新世界的味道。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宽阔的马路。
只有一个小小的、破旧的火车站。
车站外面,是一片片的水田和荒地。
泥泞的土路,坑坑洼洼。
几头水牛,在田里悠闲地甩着尾巴。
远处,是几排低矮的瓦房,那就是当时深圳的市区。
“这……就是深圳?”
“还没我们县城好呢。”
“团长不是说,带我们来干大事吗?就在这烂泥地里干?”
战士们都傻眼了,议论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老陈,哦不,现在应该叫陈书记了。
他站在队伍最前面,什么话也没说。
他只是脱下帽子,用手扇了扇风,然后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那片蔚蓝的大海。
他的脸上,还是那种笃定的、燃烧着火焰的表情。
“都别吵了!”他吼了一嗓子,声音像炸雷。
“这里,现在是这个样子。但是,不出十年,这里,将会变成一座你们谁都认不出的新城!”
“而我们,就是这座新城的奠基人!”
他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从今天起,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就是我们的战场!我们手里的铁锹和镐头,就是我们的武器!”
“有没有信心?”
“有!”
我们扯着嗓子喊,声音在空旷的土地上回荡。
虽然我们心里还是犯嘀咕,但我们相信他。
因为他是我们的团长。
我们的营地,就扎在郊外的一片荒地上。
我们自己动手,搭帐篷,挖地基,盖起了一排排简易的营房。
那段日子,真是苦。
深圳的夏天,又热又潮,蚊子多得像轰炸机。
我们住的油毛毡棚子,白天像蒸笼,晚上一场大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我们睡在通铺上,汗水把草席都浸透了,黏糊糊的。
吃的也不好。
天天都是白菜萝卜,偶尔能见点荤腥,战士们就跟过年一样。
最难受的,是喝水。
这里的水,又咸又涩,喝下去,拉肚子是常事。
可没有一个人叫苦。
我们是兵,兵不怕苦。
我们的任务,是修路,是平整土地,是为即将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打下第一根桩。
那真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我们面对的,不是敌人,是坚硬的红土地,是突如其来的台风和暴雨。
每天天不亮,我们就起床,扛着工具,走向工地。
太阳一出来,就把地面烤得滚烫。
我们光着膀子,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流到下巴,再滴到脚下那片我们正在开垦的土地上。
每个人的皮肤,都晒得黝黑,像涂了一层油。
手上,脚上,全是磨出来的血泡。
旧的血泡破了,结成茧,新的血泡又在茧下面长出来。
晚上回到营房,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倒头就睡。
可睡梦里,都是打桩机的轰鸣声,和工地上震天的号子声。
我分在了一个爆破班。
我们的任务,是开山炸石。
这是个危险的活儿。
钻孔,装药,点火,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差错。
有一次,一个哑炮,我的一个战友,胆子大,上去排查。
结果刚走到跟前,那炸药就突然响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股巨大的气浪掀翻在地。
我们冲过去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我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半天,才听清两个字。
“想家……”
他没能再回到他的家。
他的骨灰,被送回了北方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小山村。
那天晚上,我们整个营地,没有一点声音。
我们默默地,把他的铺位整理干净,把他的军用水壶灌满水,放在他的床头。
好像他只是出去执行任务,明天一早,就会回来。
我一个人,跑到海边,坐了一晚上。
海风吹着我,咸咸的,涩涩的。
我想起了我的复员申请书,想起了小芳,想起了那个安稳的、可以预见未来的家。
我问自己,我后悔吗?
如果那天,我没有留下,我现在,应该正陪在小芳身边,听她说着村里的新鲜事。
而不是在这里,面对着冰冷的海水,和一个刚刚逝去的、年轻的生命。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天快亮的时候,陈书记找到了我。
他递给我一个馒头。
“吃吧。”他说。
我摇了摇头。
他也没劝我,自己在我身边坐下,一口一口地,把那个冰冷的馒天给吃了下去。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他说,“我也难受。”
“打仗,会死人。建设,一样会死人。”
“我们现在干的,就是一场不流血的战争。我们是在为这个国家,为我们的后代,打下一片江山。”
“你那个战友,他没有白白牺牲。将来,这里会建起高楼,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安家立业。他们会过上好日子。他们会记得,这片土地上,曾经洒过我们的汗,甚至,我们的血。”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回去吧。活儿还多着呢。”
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像一棵在盐碱地里顽强生长的松树。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是为牺牲的战友哭,也不是为自己可能的未来哭。
我只是突然明白了,我留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那天起,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去想家,不再去想小芳。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研究爆破技术,计算炸药用量,设计最佳的爆破方案。
我变得沉默寡言,但工地上,所有人都服我。
因为我每次设计的爆破,都最安全,最高效。
日子就在这轰隆隆的爆炸声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荒地被推平了,变成了宽阔的马路。
沼泽被填平了,打下了一排排的地基。
我们亲手建起了深圳第一批高楼,像国商大厦,像电子大厦。
我们看着它们,从一个深坑,慢慢地,一层一层地,长高,长高,最后,高耸入云。
那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长大。
充满了自豪,和喜悦。
期间,我也收到过小芳的几封信。
信里的内容,不再是村口的槐树,和纳好的鞋底。
她开始问我,深圳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遍地黄金?
她开始说,村里谁谁谁家,买了电视机。谁谁谁家,盖了新瓦房。
字里行间,我能读出一种焦虑,和一种我们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
最后的一封信里,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
对方是邻村的一个万元户。
她说,她等不了我了。
她说,对不起。
我看完那封信,没有哭,也没有难过。
我的心,很平静。
我把那封信,连同她以前所有的信,一起,在一个深夜,烧掉了。
火光映着我的脸,我看到那些熟悉的、娟秀的字迹,在火焰中慢慢卷曲,变成灰烬。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那个北方的小山村,那个槐树下的姑娘,都成了我生命里,一个遥远的、回不去的故乡。
而我的新故乡,就是脚下这片,我用汗水和青春浇灌的热土。
1983年,我们部队接到了就地复员的命令。
我们这些基建工程兵,完成了我们的历史使命。
我们可以选择,拿着一笔安置费,回到原来的家乡。
也可以选择,留在这座我们亲手建起来的城市。
很多人,都选择了回家。
他们在这里,流了太多的汗,吃了太多的苦。
他们想家了。
陈书记找我谈话。
还是在他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
“你想好了吗?”他问我。
“是回老家,还是留下来?”
我看着他,他比几年前,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褶子,更深了。
“我想留下来。”我说。
他一点也不意外。
他笑了笑,给我递过来一支烟。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选。”
“留下来好啊。”他说,“这里,才是你的战场。”
“你脱下军装,还是一个兵。只不过,以前你是为国家守边疆,现在,你是为国家搞建设。”
“你懂技术,脑子活,肯吃苦。留下来,好好干,肯定能干出一番名堂。”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拿着那张复员证明,走出了营房。
我脱下了那身穿了快十年的军装。
换上了崭新的、带着樟脑丸味道的白衬衫和蓝裤子。
我站在深圳的街头,看着车水马龙,看着高楼林立,看着身边一张张充满朝气和希望的脸。
我觉得有点陌生,又觉得无比熟悉。
我知道,我的军旅生涯,结束了。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用部队发的安置费,和几个战友一起,凑钱买了一台二手的手扶拖拉机。
我们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运输队。
那时候,深圳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到处都需要运送沙子,水泥,砖头。
我们的生意,好得出奇。
我们没日没夜地干。
白天,开着拖拉机,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穿梭。
晚上,就睡在拖拉机旁边,用几块砖头垫着头。
那几年,我几乎跑遍了深圳的每一个角落。
我看着罗湖的口岸一天比一天繁忙,看着蛇口的工业区一天比一天壮大,看着华强北从一片厂房,变成了电子产品的海洋。
这座城市,像一个被按下了快进键的电影,每天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我,既是这座城市的建设者,也是这座城市的见证者。
后来,我们攒了点钱,不再开拖拉机了。
我们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建筑公司。
我们开始承包一些小的工程。
盖厂房,修宿舍,铺路。
我们还是像在部队时一样,讲信誉,重质量,不怕吃苦。
我们的名声,慢慢地打了出去。
生意也越做越大。
我买了车,买了房。
我也在这里,成了家。
我的妻子,是一个来深圳打工的湖南妹子。
她善良,能干,不嫌弃我这个当过兵的、粗手大脚的男人。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给她取名叫“深生”。
深圳的深,出生的生。
我希望她能永远记住,她是在哪里出生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我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又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
深圳,也从一个小渔村,变成了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
有时候,我开着车,行驶在宽阔的深南大道上。
看着两边林立的摩天大楼,看着璀璨的霓虹灯,我还是会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我会想起很多年前,我们扛着铁锹,在这片还是一片泥泞的土地上,喊着号子,流着汗。
那些日子,真苦啊。
可那些日子,也真甜。
因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充实,最骄傲的时光。
我的很多老战友,后来都回老家了。
我们偶尔会通电话。
他们在电话里,羡慕我。
说我赶上了好时候,成了大老板。
我总是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知道,我其实也羡慕他们。
羡慕他们,落叶归根,守着自己的根。
而我,像一棵被风吹到这里的种子,在这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大树。
可我的根,到底在哪里?
我有时候,也分不清了。
陈书记,我们的老团长,复员后,留在了深圳,在一个政府部门当了个小领导。
他一直没退休,干到走不动了为止。
他一辈子,没为自己谋过什么私利。
他的家,一直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他的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
很多都是我们当年一起南下的老兵。
我们这些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站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
我们哭的,不仅仅是一个我们敬爱的老领导。
我们哭的,是我们逝去的青春,是我们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是他,改变了我们很多人的命运。
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一辈子,都只是北方那个小山村里,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是他,把我带到了这里。
是他,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是他,让我的人生,有了无限的可能。
前几年,我女儿劝我,说生意上的事,就别管了,交给年轻人去干。
让我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我想了想,也是。
我把公司,交给了我的女婿。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喝喝早茶,逛逛公园,和一些老伙计下下棋。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坐高铁,回了一趟我那个几十年没回去过的老家。
村子,变化很大。
都盖起了小洋楼。
村口那棵老槐树,已经没了。
听村里人说,前几年修路,给砍了。
我找到了小芳的家。
一个头发花白、身材臃肿的老太太,开了门。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互相看了很久,才从对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找到了当年的一点点影子。
我们都没说话。
还能说什么呢?
她请我进屋坐。
她的孙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她的丈夫,那个当年的万元户,前几年生病,走了。
我们聊了聊家常。
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临走的时候,她问我:“你……后悔过吗?”
我看着她,笑了笑。
“不后悔。”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的人生,有过遗憾。
但我不后悔。
因为我参与了,我见证了,我奉献了。
我把我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那片叫做深圳的土地。
我的青春,我的热血,我的汗水,都和那座城市,融为了一体。
现在,我常常会一个人,去莲花山公园。
站在山顶广场,邓爷爷的铜像下面。
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深圳的中心区。
我会看到市民中心,像一只展翅的大鹏。
我会看到平安金融中心,像一把利剑,直插云霄。
我会看到远处,那片蔚蓝的大海,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我会想起1979年的那个冬天,想起团长办公室里,那个烧得通红的炉子。
想起他问我的那句话。
“你想不想,去看看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我想,我已经看到了。
而且,我看到的,远比他当年描述的,要精彩得多,宏伟得多。
风,从海面上吹来,带着温暖湿润的气息。
我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脚下踩着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浸透过我的汗水。
眼前看到的每一栋高楼,都曾有我打下的地基。
这座城市的脉搏,和我的心跳,早已连在了一起。
我是一个兵。
一个脱下了军装,却从未离开战场的老兵。
我的战场,就是这座城市。
我的勋章,就是这座城市的繁华。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还是会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不是枪油味,也不是戈壁滩上风沙的味道。
那是很多年前,深圳工地上,红土地被太阳暴晒后,散发出的那种,混杂着汗水和青草的、独特的味道。
那,是我青春的味道。
也是这座城市,最初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能听到,那震天的号子声,和轰隆隆的打桩声。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真快啊。
就像做了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来源:不凡风铃mH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