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沈屹那双眼睛。那双曾让她觉得盛着京城最温润月华的眸子,在悬崖边凛冽的山风里,只剩下冰封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解脱的厌恶。
重生回到被夫君推下悬崖的那一刻。
看着他为庶子铺路而要我性命的眼神。
我笑了,反手将他最疼爱的庶子也拽下深渊。
“既然要死,那就让你最在意的儿子陪我一起。”
坠落时那孩子惊恐的眼神,竟让我感到一丝快意。
再睁眼,我回到悲剧发生的前一天。
这次,我要让他们父子反目,让整个侯府为前世陪葬。
申明:本文为短篇故事,内容纯属虚构,请理性阅读。
意识是从四肢百骸传来的、尖锐的、粉身碎骨的剧痛里,一点点凝聚起来的。
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沈屹那双眼睛。那双曾让她觉得盛着京城最温润月华的眸子,在悬崖边凛冽的山风里,只剩下冰封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解脱的厌恶。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指尖最后传来的力道,决绝地,没有半分犹豫地,挣开了她绝望中攥住他衣袖的手。
“青禾,别怪我。为了安儿的前程,你必须死。”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说出的字眼却淬着穿肠毒药。
苏青禾的身体在急速下坠,耳畔是呼啸的风,刮得人脸颊生疼。可奇怪的是,那剜心刺骨的背叛之痛,反而在濒死时变得麻木,一种极致的冰冷从心脏蔓延开,冻住了所有情绪。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孩子。
沈承安,那个她曾真心疼爱过、视若己出的庶子。此刻,他站在沈屹身后半步,被沈屹牢牢护着。那张肖似其生母、年仅十二岁却已显露出俊秀轮廓的脸上,没有惊愕,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甚至……眼底深处,藏着一缕极淡的、得偿所愿的快意。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父子,早已同心。
她这嫡母,从头到尾,不过是个碍眼的、必须被清除的绊脚石。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冰冷的躯壳。几乎是一种本能,在身体坠过崖边凸起的一块岩石,手臂得以短暂挥出的电光石火间,苏青禾用尽了魂魄里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抓!
她抓住了沈承安腰间那块熟悉的、她亲手所赐的蟠龙玉佩的绦子,死死攥紧!
“既然要死——”她咳着血,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笑意,望向骤然色变的沈屹,“那就让你最在意的儿子……陪我一起!”
“不——!”沈屹那永远完美的假面终于碎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扑上来想要抓住儿子。
可惜,太迟了。
沈承安脸上的平静被极致的惊恐取代,他尖叫着,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却被苏青禾那股同归于尽的力量狠狠拽离了崖边!
坠落。
这一次,耳边除了风声,还有沈承安凄厉的、不成调的哭喊。
而苏青禾,在那急速下坠的失重感里,竟感到了一丝扭曲的快意。
沈屹,你毁我性命,我断你命根。
很公平。
窒息感猛地袭来。
苏青禾剧烈地喘息着,像是离水的鱼,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
眼前没有嶙峋的乱石,没有沈屹冰冷的脸,也没有沈承安惊恐扭曲的神情。
只有熟悉的茜素红软罗帐幔,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她惯用的冷梅香。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一片沉沉的鸦青色。
这里是……永宁侯府,她的卧房。
她僵硬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光滑细腻,没有血迹,没有伤痕。四肢完好,没有那彻骨的碎痛。
她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扑到梳妆台前。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苍白,惊惶,眼底带着未散的血丝,但眉眼鲜活,正是十九岁的模样。
不是悬崖下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她重生了。
重生回了……被推下悬崖的前一天。
巨大的冲击让她浑身脱力,软软地瘫坐在冰冷的脚踏上,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悬崖边的寒风,沈屹绝情的话语,沈承安漠然又惊恐的眼神,还有那粉身碎骨的剧痛……一切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烙印在灵魂深处,反复撕扯。
恨意如同藤蔓,疯狂滋长,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许久,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一线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屋内精致的陈设。
苏青禾缓缓抬起头。
镜中的女子,眼底最初的惊惶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那沉寂之下,是汹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沈屹。
沈承安。
永宁侯府。
你们欠我的,该还了。
不是喜欢推人下悬崖么?
这一次,我要让你们自己,一步步走向我亲手为你们掘好的深渊。
不死,不休。
“夫人,该起身了,今儿个十五,还得去给老夫人请安呢。”大丫鬟云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贯的轻快。
苏青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只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进来吧。”
云雀端着铜盆热水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小丫鬟,手脚麻利地开始伺候她梳洗。
一切仿佛都与往常无异。
直到云雀为她绾发时,轻声提醒道:“夫人,昨儿个世子爷提了一句,说今日想带您去城外的落霞山走走,散散心,让您准备一下。”
落霞山。
悬崖。
苏青禾握着玉梳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泛出青白色。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钝痛蔓延。
原来,所谓的“散心”,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她看着镜中云雀单纯的脸,这个自小跟着她的丫头,前世在她“意外”坠崖后,不过月余,就因为“偷窃主母财物”被沈屹下令活活打死了。当时她魂魄未远,亲眼所见。
这侯府里的每一个人,手上迟早都会沾上她身边人的血。
“夫人?您怎么了?脸色这般不好?”云雀担忧地问。
苏青禾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杀机,再抬起时,已是一片平静:“无妨,只是昨夜没睡好。”她顿了顿,语气随意地问,“安儿呢?他今日可去家学?”
沈承安,那个她前世临死前拽下去的庶子。沈屹心尖上的肉,他那个早死的真爱柳姨娘留下的唯一血脉。
“安少爷一早就去家学了,听说昨日先生还夸他文章进益了呢。”云雀笑着回答,带着几分与有荣焉。府里上下都知道,世子爷极其看重这位庶长子,连带着下人也都不敢怠慢。
苏青禾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进益?是啊,很快,他就不需要再进益了。
梳妆完毕,换上见客的衣裳,苏青禾扶着云雀的手,前往老夫人的寿安堂。
一路上,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永宁侯府的富贵气象扑面而来。谁能想到,这锦绣堆砌之下,藏着如此龌龊的算计和狼心狗肺?
寿安堂内,檀香袅袅。
永宁侯夫人孙氏端坐上首,穿着赭石色万寿纹常服,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眉目间带着常年掌家积威的严肃。下首坐着几位姨娘和沈屹的庶妹们,皆是屏息静气。
苏青禾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给母亲请安。”
孙氏抬起眼皮,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语气听不出喜怒:“脸色怎么这般差?可是身子不适?”
前世,苏青禾只当这是婆母寻常的关心,还会觉得愧疚。如今才明白,这老婆子哪里是关心她?分明是嫌弃她这副“病弱”样子,不配做她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不配占着她宝贝孙子嫡母的位置!
她那个好夫君沈屹,之所以要她的命,不就是因为她父亲——曾经的吏部苏尚书,在朝堂党争中站错了队,被革职查办,苏家已然失势,而她这个苏家女,不仅没了利用价值,反而成了他仕途上的污点,阻碍了他心爱的庶子沈承安的前程么?
既要腾位置,又要保全侯府名声,不能休妻,那便只有……让她“意外”消失。
好一个算盘精刮的永宁侯府!
苏青禾垂下头,做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柔弱与隐忍,声音低低地:“劳母亲挂心,许是昨夜贪凉,有些没睡稳,并无大碍。”
孙氏皱了皱眉,显然对她这副模样不甚满意,但也没再多说,只挥挥手:“既如此,回去好生歇着。屹儿媳妇,你嫁入侯府也三年了,子嗣上终究要上心些。”
又是子嗣。
前世,她因体寒不易受孕,不知喝了多少苦药,受了多少白眼。如今想来,真是可笑。沈屹的心根本不在她这里,偶尔宿在她房中,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她如何能有孕?
即便有了,恐怕也等不到出生,就会“意外”小产吧。
“是,儿媳谨记母亲教诲。”苏青禾温顺地应下,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请安完毕,众人告退。
苏青禾走在回廊上,心中冷笑。子嗣?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什么叫断子绝孙。
回到自己的院子“锦兰苑”,苏青禾吩咐云雀:“去,把安儿前几日交上来的那篇《孝经》注解拿来我看看。”
云雀应声而去。
沈承安表面上对她这个嫡母还算恭敬,每日晨昏定省,功课也会按时送来请她过目。前世,她为了扮演好贤良的嫡母,对他悉心教导,甚至在他开蒙后,亲自去求了父亲昔日门生,让他拜在名儒门下。
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很快,云雀取来了沈承安的功课。字迹工整,注解也写得花团锦簇,引经据典,挑不出错处。
苏青禾看着那笔墨,眼前浮现的却是他坠崖时那张惊恐扭曲的脸。
她提起笔,蘸了朱砂,在那篇《孝经》注解的留白处,写下了一行小字。
字迹模仿着沈承安的笔迹,却有七八分相似,内容是:“嫡母伪善,压制生母,令人齿冷。他日若得志,必为姨娘重修坟茔,享四时祭祀。”
写完,她轻轻吹干墨迹,眼底一片冰寒。
沈承安的生母柳姨娘,是沈屹心头的朱砂痣,当年生沈承安时难产而死,成了沈屹永远无法释怀的痛。沈承安自幼被沈屹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对生母感情极深,而对苏青禾这个占了他生母位置的嫡母,表面恭敬,内心只怕早已积怨。
这根刺,她今日,便要亲手埋下。
“云雀,把这功课收好,晚些时候世子爷过来,请他看看安儿的‘进益’。”苏青禾将纸张递还给云雀,语气平淡无波。
“是,夫人。”
午膳过后,沈屹果然来了锦兰苑。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雅,行走间自带一股清贵之气。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想到这般翩翩公子皮下,藏着一颗如此狠毒的心肠?
“青禾。”他走进来,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母亲说你身子不适?可请了大夫来看看?”
苏青禾抬起眼,看着他走近。
这张脸,曾让她倾心,让她以为觅得良人,却最终将她推入地狱。
恨意如同毒蛇,在心底嘶鸣。但她脸上,却绽开一个温婉柔顺的笑容,起身相迎:“劳夫君挂心,只是没睡好,已经无碍了。”她亲自为他斟了茶,状似无意地道,“夫君今日提及去落霞山散心,我倒是想去看看,听说那里的枫叶正红呢。”
沈屹接过茶盏,指尖与她微微一触,随即分开,神色自然:“是啊,秋高气爽,正是登山的好时节。你既身子无大碍,那便说定了,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他顿了顿,补充道,“安儿近日功课辛苦,我也带他一同去,松散松散。”
来了。
苏青禾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欣喜:“那太好了,安儿定然高兴。”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云雀道,“去把安儿那篇《孝经》注解拿来,给世子爷瞧瞧,先生都夸他写得好呢。”
云雀依言取来。
沈屹接过,展开,起初脸上还带着为人父的淡淡骄傲,但当他目光扫到那行朱红色的“批注”小字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猛地抬头,看向苏青禾,眼神锐利如刀。
苏青禾却恍若未觉,依旧浅笑着,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安儿这孩子,到底是孝顺,心里一直记挂着柳妹妹呢。只是这话……若是传了出去,怕是不好,毕竟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嫡母。这孩子,心思未免太重了些……”
沈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手指捏得纸张发皱。
他当然认得出来,这字迹极像安儿的!而且,这话里的怨怼之情,也完全符合一个思念生母、对嫡母心存芥蒂的庶子心态!
安儿他……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还如此不小心,写在功课上?!
若是被苏青禾借此发作,闹将出去,一个“不敬嫡母”的名声扣下来,安儿的前程就全毁了!科举取士,首重品行!
苏青禾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心中冷笑更甚。
沈屹,这就受不了了?这才只是开始。
你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儿子,心里却藏着对嫡母如此大的怨怼。你这完美无瑕的父爱面具,还能戴得稳吗?
“夫君?”苏青禾故作疑惑地唤他,“你怎么了?可是安儿的文章有何不妥?”
沈屹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将纸张折起,塞入袖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无妨,写得……尚可。只是有些地方还需斟酌,我晚些亲自去教导他。”
他看向苏青禾,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苏青禾却只是温顺地点头:“有夫君亲自教导,自是最好不过。”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怅然,“说起来,柳妹妹也去了这么多年了,安儿思念生母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终究是他的母亲,只盼他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莫要因旁人闲话,与我生了嫌隙才好。”
她这话,看似大度,实则句句都在往沈屹心窝子里戳。
“旁人闲话”?哪个旁人?自然是那些可能在他儿子面前挑拨离间,提及柳姨娘,暗示苏青禾这个嫡母压制他生母的人。
沈屹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他不再多留,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些再来看你。”
说完,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锦兰苑。
看着他近乎逃离的背影,苏青禾端起那杯他未曾动过的茶,缓缓倾倒在窗台的盆栽里。
茶水渗入泥土,无声无息。
沈屹,被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背刺的滋味,如何?
这根刺,我会让它越长越大,直到……将你们所谓的父子情深,彻底撕裂。
当夜,沈屹果然没有再来锦兰苑。
据下人隐约传来的消息,世子爷去了沈承安的书房,父子二人似乎发生了争执,世子爷动了大怒,甚至摔了茶杯,安少爷哭得很是厉害。
苏青禾坐在窗下,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动静,面无表情地绣着一方帕子。
帕子上,是几株看似柔弱的兰草,根茎却纠缠在一起,透着一种诡异的韧劲。
这才只是第一道开胃小菜。
明日落霞山的“好戏”,才是正餐。
她放下针线,走到妆奁前,取出一支看似普通的银簪。簪头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珍珠。她用力拧动簪头,珍珠脱落,露出中空的簪身,里面藏着一小撮近乎无色的细腻粉末。
这是她嫁入侯府时,母亲偷偷塞给她的保命之物,说是宫廷秘药“如梦散”,微量可致人昏睡,量稍大则可令人心神恍惚,产生幻觉。前世她不屑使用这些阴私手段,一直藏着,直到死都没用上。
今生,正好派上用场。
她将粉末小心地倒出一半,用油纸包好,藏入袖中。另一半,依旧放回簪内。
明日,她要让沈屹亲眼看着他最在乎的儿子,如何“疯癫”,如何“冲撞”他这个父亲。
她要让他们父子,在悬崖边上,先演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夜色深沉,苏青禾却毫无睡意。
她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演明日的计划,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以及应对之法。
她必须成功。
这一次,坠入深渊的,只能是他们。
次日,天光未亮,侯府门前已是车马备齐。
沈屹穿着一身墨蓝色骑射服,更显得长身玉立,只是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昨夜未曾安眠。他看到苏青禾出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上前扶她:“青禾,上车吧。”
态度似乎比往日更加温柔体贴。
若非重生一世,知晓他皮囊下的狠毒,苏青禾几乎又要被他这副模样骗过去。
她温顺地由他扶着,上了马车。
沈承安跟在后面,也上了另一辆小车。他眼睛红肿,低着头,不敢看沈屹,更不敢看苏青禾,显然昨夜被训斥得不轻。
车队辘辘而行,出了京城,往落霞山而去。
秋日的落霞山,层林尽染,红叶似火,景色确实宜人。
到了山脚,换了轻便的软轿上山。行至半山腰一处开阔的观景平台,众人下轿步行。
沈屹始终陪在苏青禾身边,指着远处的景色,温言软语,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沈承安则默默跟在几步之后,神情拘谨,带着畏惧。
行至那处前世殒命的悬崖附近,山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得人衣袂翻飞。
苏青禾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轻声道:“夫君,此处风景极好。”
沈屹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远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啊,视野开阔,令人心旷神怡。”
就是这里了。
苏青禾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了那包“如梦散”。
她转过身,看向沈承安,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安儿,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一起看看。”
沈承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苏青禾从云雀手中接过一个水囊,递给沈承安,语气慈爱:“走了这许久,渴了吧?喝点水。”
沈承安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谢……谢母亲。”他确实有些口渴,加之心中忐忑,便拔开塞子,仰头喝了几口。
水囊里的水,苏青禾早已提前处理过,加入了适量的“如梦散”。这药无色无味,入水即化,极难察觉。
沈屹在一旁看着,并未阻止,只是眼神微闪。
时间一点点过去。
众人继续沿着悬崖边的小路缓缓前行。
药效,渐渐发作了。
起初,沈承安只是觉得有些头晕,脚下发软。他以为是山路难走,并未在意。
但很快,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扭曲。他好像看到了生母柳姨娘在对他招手,又好像看到父亲沈屹阴沉着脸在斥责他……
“姨娘……父亲……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开始喃喃自语,眼神逐渐涣散。
“安儿,你怎么了?”沈屹察觉到他的异常,皱眉问道。
“啊!”沈承安突然尖叫一声,指着沈屹,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你别过来!别推我!我不是故意要写那些话的!是……是有人逼我的!”
沈屹脸色骤变:“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沈承安,让他清醒过来。
然而,在沈承安混乱的视野里,沈屹那张俊雅的脸,此刻却如同索命的修罗,狰狞可怖!
“啊——!”沈承安彻底失控,猛地向旁边一躲,恰好撞在了正准备上前“关心”的苏青禾身上!
苏青禾惊呼一声,顺势向悬崖边倒去,衣袖却被沈承安慌乱中死死抓住!
“母亲!”云雀吓得尖叫。
“青禾!”沈屹目眦欲裂,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了苏青禾的另一只手臂!
三人顿时在悬崖边形成了一个危险的平衡。
苏青禾半个身子已经悬空,脚下是万丈深渊,山风猎猎,吹得她发丝狂舞。她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沈屹。
他的脸上,不再是温润如玉,也不再是昨夜发现儿子“怨怼”时的阴沉,而是真正的、毫无掩饰的惊怒交加,还有一丝……对于可能同时失去妻子和儿子的恐惧?
不,他恐惧的,只是失去沈承安罢了。
苏青禾对他露出一个极淡、极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惊恐,没有求救,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嘲弄。
沈屹被她这笑容看得心头一寒。
就在这时,神志不清的沈承安,感觉到父亲抓住苏青禾的力量,混乱的大脑将这理解成了攻击。他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嘴里胡乱喊着:“放开!放开我姨娘!你们都是坏人!”
他猛地一甩胳膊——
“不——!”
沈屹的嘶吼声响彻山谷。
他感觉到苏青禾的手臂从他掌心滑脱,同时,被他另一只手试图控制住的儿子,也因为这剧烈的挣扎而失去了平衡!
在云雀和随后赶来的下人们惊恐万分的注视下,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苏青禾,和庶长子沈承安,双双坠下了悬崖!
沈屹徒劳地伸着手,僵立在崖边,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和……茫然。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被翻滚的云雾吞噬。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明明计划好的,只有苏青禾“意外”失足……
为什么安儿会……?
他猛地想起昨夜沈承安功课上那行字,想起儿子刚才疯癫的胡话,想起苏青禾坠崖前那个冰冷的、诡异的笑容……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是报应吗?
悬崖下,是湍急的河流。
苏青禾在坠落的瞬间,凭借着重生后刻意调整的角度和方位,努力向着记忆中河流的方向坠落。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
但她早有准备!
前世坠崖未死,在河中挣扎求生的记忆此刻无比清晰。她憋着一口气,奋力浮出水面,抓住了一块凸起的岩石。
河水汹涌,冲打着她的身体。
她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沈承安也在水中沉浮,他似乎呛了水,正在拼命挣扎,脸上的疯狂和迷幻被求生的本能取代,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苏青禾冷冷地看着。
她没有立刻去救,也没有立刻离开。
她在等。
等沈屹派人下来“搜寻”。
她要知道,沈屹首先找的,会是谁。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悬崖上方传来了人声和绳索晃动的声音。侯府的护卫们顺着绳索缒了下来,开始在河岸和浅水区搜寻。
“夫人!安少爷!”
呼喊声在峡谷间回荡。
苏青禾藏身在岩石后的隐蔽处,屏住呼吸。
她看到几个护卫发现了在水中挣扎、几乎力竭的沈承安,立刻惊呼着游过去,七手八脚地将他拖上了岸,语气焦急万分:“找到了!安少爷在这里!快!看看有没有事!”
而对于她这个世子夫人,那些护卫只是象征性地在附近水域搜寻呼喊着,态度远不如对沈承安那般紧张迫切。
苏青禾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果然如此。
在沈屹心里,一百个她,也比不上一个沈承安。
这样,很好。
她悄无声息地顺着水流,向下游潜去。在一个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湾处,她按照前世的记忆,爬上了岸,躲进了密林之中。
她撕下被树枝岩石划破的、湿透的外衫,露出里面早已准备好的一套粗布衣裳。又从贴身的油布袋里取出火折子和一些伤药,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的擦伤。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一棵大树后,望着悬崖的方向。
接下来,该上演“幸存者”的戏码了。
她不会“死”,也不会立刻回去。
她要让沈屹先体验一下,同时“失去”妻子和儿子的焦灼,以及……随后可能“失而复得”的“惊喜”。
当然,复得的,只会是让他更加痛苦的存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山里的夜晚,寒气逼人。
苏青禾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烤着湿透的头发和内衣。
远处,隐约还能听到侯府护卫搜寻的呼声,但已经越来越远,方向似乎是朝着上游沈承安被救起的地方集中。
看来,沈屹是认定她凶多吉少,或者,已经潜意识里希望她这个“碍事”的嫡母就此消失,所以重点搜寻和保护他的宝贝儿子了。
就在这时,密林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苏青禾瞬间警觉,握紧了藏在袖中的一枚尖锐石块。
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猎户打扮的少年,从树丛后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她,手里握着一把柴刀。
“你是什么人?”少年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粗粝。
苏青禾心中微动。
前世她坠崖后,顺流漂下,奄奄一息时,就是这个住在山中的少年猎户发现了她,将她救回家里,悉心照料了几日,她才勉强保住性命,后来想办法联系上了娘家一个忠仆,得以悄悄回京。
这一世,她刻意计算了落点和漂流路线,果然又遇到了他。
这或许是老天爷留给她的,唯一一丝善意。
苏青禾放下石块,露出一个虚弱而又带着惊惶的表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兄弟,救命……我……我与家人来落霞山赏景,不慎……不慎坠崖,与家人失散了……”
她本就生得美,此刻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更显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那少年猎户见状,戒心消了大半,收起柴刀走了过来:“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没事吧?”
“我……我抓住树枝,又掉进了河里,侥幸捡回一条命……”苏青禾啜泣着,“小兄弟,求求你,收留我一晚,我……我实在无处可去……”
少年犹豫了一下,看着眼前女子柔弱无助的样子,终究心软了:“好吧,你跟我来。我家就在前面山坳里。不过……我家里就我和我娘,简陋得很。”
“多谢小兄弟!多谢!”苏青禾连连道谢,心中一定。
计划,顺利推进。
在少年猎户家的茅屋里,苏青禾得到了简单的食物和干净的衣物,以及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她告诉少年,自己姓苏,是京城一户普通商贾人家的女儿,随夫君出游遇险。
少年名叫石柱,心地淳朴,并未多疑。
接下来的三天,苏青禾安心在石柱家养伤,同时,也让石柱帮忙悄悄去打探山上的消息。
石柱带回的消息是:永宁侯府世子夫人坠崖失踪,生死不明,庶长子沈承安侥幸生还,但受了惊吓,感染风寒,高烧不退,侯府的人已经护送他回京医治了。永宁侯府悬赏重金寻找世子夫人的下落,但几日过去,一无所获,很多人都猜测夫人恐怕已经葬身鱼腹。
苏青禾听着,面无表情。
沈屹果然带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回去了。
至于她这个“已死”的夫人,悬赏寻找,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全了侯府的颜面罢了。
恐怕他现在,正一边“悲痛”地操办她的丧事,一边庆幸她这个绊脚石终于彻底消失,可以安心为他的宝贝儿子铺路了吧?
可惜,她不会让他如愿。
第四天,苏青禾的伤势已无大碍。她谢过石柱母子,留下了身上唯一值钱的一对珍珠耳坠作为酬谢,然后按照前世记忆,找到了山下小镇里,苏家一个早已放籍出去、经营着一家小杂货铺的忠仆,苏全。
当苏全看到本应“坠崖身亡”的大小姐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时,惊得差点晕过去。
“大小姐!您……您真的还活着!老天有眼啊!”苏全老泪纵横。
“全叔,我还活着的事,暂时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京里的……任何人。”苏青禾冷静地吩咐,“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
“大小姐您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第一,帮我找个安全隐蔽的住处,不要引人注意。第二,帮我打听清楚这几日永宁侯府的所有动静,尤其是关于世子沈屹和庶子沈承安的,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第三,”苏青禾眼中寒光一闪,“帮我联系两个人……”
她在苏全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名字。
一个是京兆府掌管刑名卷宗的胥吏,前世曾受过她父亲的恩惠。另一个,是京城颇有名气的、专写豪门秘辛的话本先生,人称“笑书生”,此人虽地位不高,但笔锋辛辣,传播力极广。
苏全虽然不解,但见大小姐神色冷厉,目光决绝,心知必有深意,立刻郑重应下:“大小姐放心,老奴一定办妥!”
安排好一切,苏青禾住进了苏全为她准备的、位于南城一处不起眼小院的地下密室。
现在,她是一只“已死”的幽灵。
她要躲在暗处,看着她的仇人们,如何在她精心编织的网中,一步步走向疯狂和毁灭。
好戏,才刚刚开场。
苏全的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两日,便将苏青禾所需的消息打探得清清楚楚,并将那胥吏与笑书生愿意见面的回信带了回来。
“大小姐,”苏全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愤慨与后怕,“侯府那边……世子爷回去后,便对外宣称您与安少爷一同坠崖,您不幸罹难,尸骨无存,安少爷侥幸生还但受惊过度,一病不起。如今侯府已是素缟一片,正在操办您的丧事。世子爷悲痛欲绝,告假在家,不见外客。”
苏青禾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指尖轻轻划过粗糙的桌面,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悲痛欲绝?怕是欣喜若狂吧。
“沈承安呢?”她问,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安少爷确实病得厉害,高烧反复,据说时常惊厥,梦中胡话不断,喊着‘别推我’、‘姨娘救我’……侯府请遍了京城名医,世子爷日夜守在床边,人都憔悴了许多。”苏全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世子爷似乎因安少爷病中胡话,对他生了些嫌隙,前日还听闻父子二人在房中发生了争执,世子爷拂袖而去,至今未再踏入安少爷房中一步。”
苏青禾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果然。沈屹那样多疑自私的人,如何能不在意儿子病中那些“推我”、“别过来”的呓语?再结合之前那篇《孝经》注解上的“怨怼”之词,只怕沈屹心里早已埋下了一根巨大的刺,怀疑儿子是否对自己心存怨恨,甚至……是否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这根刺,在她“死后”,只会越长越深。
“很好。”苏青禾轻轻吐出两个字,像是毒蛇的信子。“全叔,安排一下,我今晚就要见那位胥吏。”
是夜,京兆府负责刑名卷宗的老胥吏王诚,被苏全悄悄引到了这处隐蔽的小院。
王诚年约五十,面容干瘦,眼神却透着精明的油滑。他见到本该是已死之人的苏青禾,惊得差点咬到舌头,好半天才稳住心神,躬身行礼:“不……不知夫人召小的前来,有何吩咐?”
苏青禾没有绕圈子,直接道:“王书吏,我记得令郎前年因与人争殴致人伤残,本该流放三千里,是我父亲念在你多年勤勉,暗中周旋,才改判了三年监禁,明年便可释放了吧?”
王诚脸色一白,额头渗出冷汗:“是……是……苏尚书大恩,小的没齿难忘!”
“我今日找你,并非要你报答什么恩情,只是一桩交易。”苏青禾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要你帮我查几个人,查他们历年经手的案子,尤其是……与永宁侯府,与已故的柳姨娘,可能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所有卷宗副本,我都要一份。”
她报出了几个名字,都是永宁侯府得力的管事、沈屹的心腹长随,甚至包括当年为柳姨娘诊脉安胎的太医。
王诚面露难色:“夫人,这……私自调阅、抄录卷宗,可是大罪……”
苏青禾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推到他面前,里面是苏全刚刚兑开的金叶子,足够他一家老小富贵十年。“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一倍。而且,我会给你一份真正的‘赦免文书’,确保你儿子出狱后,无人再敢以此事为难他。”
金钱与权势的双重许诺,击溃了王诚最后一丝犹豫。他咬了咬牙,收起锦囊:“小的……小的尽力而为!”
送走王诚,苏青禾又见了那位“笑书生”。
笑书生本名文若卿,是个落第秀才,约莫三十岁年纪,一身半旧青衫,面容清癯,眼神却带着看透世情的讥诮与玩世不恭。
他对苏青禾的“死而复生”似乎并不十分惊讶,只懒洋洋地拱了拱手:“夫人寻在下,莫非是想让在下为您写一篇鸣冤赋,或是……悼亡词?”
苏青禾看着他,缓缓道:“不。我想请先生,写一个故事。”
“哦?何种故事?”
“一个关于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如何宠妾灭妻,为庶子前程,不惜谋杀发妻的故事。”苏青禾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故事要曲折,要香艳,要隐晦,却又让人一看便知主角是谁。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侯门毒鸩》。”
文若卿眼中精光一闪,坐直了身子,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神情收了起来,变得兴致盎然:“夫人这是要……杀人诛心?”
“是清算。”苏青禾纠正道,“先生敢写吗?”
文若卿笑了,带着文人特有的狂放与不羁:“有何不敢?这等豪门阴私,最是引人入胜。只是……素材何在?空口白话,难以取信于人。”
“素材,我会陆续给你。保证桩桩件件,皆有迹可循。”苏青禾道,“先生只需让你的笔,变成最锋利的刀。”
“成交。”文若卿一口应下,“在下定当竭尽所能,让这出《侯门毒鸩》,唱遍京城每个角落!”
接下来的日子,苏青禾如同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织网者,耐心地等待着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
王诚那边陆续送来了一些卷宗副本。虽然暂时没有找到直接指向沈屹谋杀的证据,但却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比如,当年为柳姨娘诊脉的太医,在柳姨娘死后不久便告老还乡,途中却遭遇“山匪”,全家殒命。卷宗上记载含糊,只说是意外。
又比如,沈屹身边一个心腹长随,在苏青禾“坠崖”前半个月,曾暗中前往落霞山多次,与山中一个樵夫接触频繁。而那樵夫,在苏青禾坠崖后第三日,便失足落水而亡。
这些看似孤立的“意外”,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苏青禾将这些信息,通过苏全,巧妙地传递给了文若卿。
很快,市面上开始流传起一套名为《侯门毒鸩》的话本子。
话本并未指名道姓,但其中描绘的侯府世子“沈玉郎”,温文尔雅却心狠手辣;早逝的“柳姨娘”,柔弱不能自理却是世子心头挚爱;挡路的“苏氏”嫡妻,端庄贤惠却不得善终;以及那位备受宠爱的“安公子”,身世隐晦,前程锦绣……所有细节,都与永宁侯府的情况严丝合缝。
话本写得极其精彩,情节跌宕,香艳处引人遐思,阴私处令人发指。不过短短半月,便风靡了整个京城,成为茶楼酒肆、深宅后院最热门的话题。
“听说了吗?永宁侯府那位世子爷,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可不是嘛!为了个庶子,竟然对发妻下此毒手!”
“那苏氏夫人死得冤啊!尸骨无存!”
“我看那沈承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话本里都写了,他对嫡母早有怨怼之心!”
流言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永宁侯府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沈屹告假在家“养病”,实则焦头烂额。他试图压下流言,查封话本,但越是压制,流言传得越是凶猛。他甚至动用了侯府的力量去查这话本的来源,却每每被文若卿巧妙避开,或是引向错误的线索。
而更让沈屹心力交瘁的,是府内的状况。
沈承安的高烧虽然退了,但精神变得极其脆弱敏感,时常被噩梦惊醒,看到沈屹时,眼神里总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有时甚至会失控尖叫,让他“走开”。
那日悬崖边的疯狂景象,以及苏青禾坠崖前那个冰冷的笑容,如同梦魇,深深烙印在沈承安幼小的心灵里。他分不清哪些是药物的幻觉,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只觉得父亲那张脸,与坠落、与死亡紧密相连。
沈屹试图安抚儿子,换来的却是更激烈的抗拒。
“你别过来!是你推了母亲!是你!”沈承安在一次噩梦惊醒后,指着沈屹尖声哭喊。
沈屹脸色铁青,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逆子!胡言乱语什么!”
沈承安被打得懵住,捂着脸,惊恐地看着状若癫狂的父亲,瑟缩着不敢再言,但眼底的恐惧与怨恨,却更深了。
父子之间,那道由苏青禾亲手划下的裂痕,在流言与猜忌的浇灌下,已变成难以逾越的鸿沟。
永宁侯夫人孙氏也被流言气得病倒了,将沈屹叫到床前痛骂:“都是你做的好事!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侯府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那苏氏就是个祸害!死了也不安生!”
沈屹有苦难言。他隐约觉得这一切背后似乎有一只手在推动,那只手阴冷、精准,步步为营。他怀疑过苏家,但苏家已然失势,哪有这等能力?他也怀疑过政敌,却又抓不到把柄。
他就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被无形的网越缠越紧,暴躁易怒,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永宁侯府一片乌烟瘴气之时,苏青禾收到了王诚送来的最新消息。
他查到了那个在苏青禾坠崖前,与沈屹心腹长随接触频繁的落霞山樵夫的卷宗。仵作验尸格录上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死者指甲缝中,有少量靛蓝色丝线织物残留,非其本人衣物所有。”
靛蓝色丝线……苏青禾记得,沈屹那名心腹长随,有一件极其喜爱的靛蓝色杭绸直裰。
“全叔,”苏青禾眼中寒光凛冽,“是时候,给这场大火,再添一把柴了。”
三日后,京兆府门口,来了一个颤巍巍的老妇人,击鼓鸣冤,声称要告永宁侯府世子沈屹,谋害其子——落霞山樵夫李狗儿。
状纸写得逻辑清晰,证据确凿,明确指出李狗儿生前曾与侯府长随接触,并获得重金,随后便“意外”身亡,且尸身指甲缝中有与侯府长随衣物相符的丝线残留。老妇人涕泪交加,言其子定是被杀人灭口,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此事一出,全场哗然!
若说话本流言还只是风月闲谈,这击鼓鸣冤、物证指向明确的状告,便是实打实的刑事重案!
京兆尹头皮发麻,不敢怠慢,立刻下令拘传永宁侯府长随沈荣到堂问话。
沈屹闻讯,又惊又怒,一边动用关系向京兆尹施压,一边紧急安排沈荣“暴病”身亡,企图死无对证。
然而,沈荣“暴毙”的消息刚一传出,另一份状纸又递到了御史台。这次告的是永宁侯府草菅人命,迫害奴仆,掩盖真相。状纸后附带着沈荣画押的供词副本(自然是王诚与苏全的手笔),其中详细供述了受世子沈屹指使,前往落霞山勘察地形、收买樵夫制造“意外”假象,以及事后灭口的全过程!
虽然沈荣已“死”,供词真伪难辨,但一环扣一环的证据链,加上之前《侯门毒鸩》话本的铺垫,几乎坐实了沈屹杀妻的罪名!
御史风闻奏事,立刻将此事上达天听。
皇帝震怒!
天子脚下,勋贵之家,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杀妻恶行!当即下旨,剥夺沈屹世子之位,交由大理寺彻查!永宁侯教子无方,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曾经风光无限的永宁侯世子,转眼间成了阶下之囚。
消息传到苏青禾耳中时,她正对着一面铜镜,慢慢梳理着长发。
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精致,只是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再无半分从前的温婉柔情,只剩下历经生死、大仇将报的冰冷与沉寂。
“大小姐,沈屹已被收押大理寺狱。侯府如今乱成一团,孙氏病重,沈承安无人管束,听说……听说前几日偷偷跑出府,在街上被一群顽童用石子追打,骂他是‘毒蛇崽子’,吓得躲在水沟里一夜,才被下人找到,如今更是疯疯癫癫了。”苏全禀报道,语气带着一丝快意。
苏青禾放下梳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还不够。
身败名裂,囹圄之苦,怎抵得过她粉身碎骨之痛?怎抵得过她前世眼睁睁看着身边人遭难的绝望?
她要亲眼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最终的结局。
“备车,”她站起身,声音平静无波,“去大理寺狱。”
她要去见见她的好夫君。
大理寺狱,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
沈屹被单独关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曾经纤尘不染的锦袍早已换成了肮脏的囚服,头发散乱,眼窝深陷,俊雅的面容上满是憔悴与落魄。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骤然凝固,瞳孔急剧收缩,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你……你……”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颤抖地指着栅栏外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苏青禾?!你没死?!”
苏青禾缓缓掀开兜帽,露出那张沈屹以为早已在悬崖下摔得粉碎的脸。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鬼火。
“夫君,”她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别来无恙?”
“是你!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沈屹猛地扑到栅栏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面目扭曲,疯狂地嘶吼,“那个樵夫!那些流言!沈荣的供词!都是你!你这个毒妇!”
苏青禾静静地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唇角微勾:“毒妇?比起夫君亲手将发妻推下悬崖的狠毒,我这点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待你不薄!”沈屹目眦欲裂。
“待我不薄?”苏青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在空旷的牢狱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沈屹,事到如今,何必再演戏?你娶我,不过是为了我父亲的权势。苏家倒台,我便成了你的眼中钉、肉中刺,碍着你为你那心爱的庶子铺就锦绣前程。所以,你选择让我‘意外’消失,一了百了。”
她往前一步,逼近栅栏,目光如刀,直刺沈屹心底:“可惜,老天爷不开眼,让我回来了。回来向你,向整个永宁侯府,讨回这笔血债!”
沈屹被她眼中刻骨的恨意慑住,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跌坐在肮脏的草堆上。“你……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苏青禾俯视着他,如同俯视一只蝼蚁,“我想让你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我想让你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我想让你最在乎的永宁侯府,为你陪葬!”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的好安儿,如今在外面,可是人人喊打的‘毒蛇崽子’,听说……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连你这个父亲,都认不得了。”
“安儿……”沈屹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眼中终于露出了彻底的绝望和痛苦,“你把他怎么样了?!苏青禾!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动我儿子!”
“冲你来?”苏青禾冷笑,“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有什么值得我动手的?至于沈承安……他是你的儿子,他身上流着你的血,这就注定了他不该有什么好下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不——!”沈屹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拼命捶打着地面,“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与安儿无关!你放过他!放过他!”
看着他这副为了儿子痛不欲生的模样,苏青禾心中只有一片冰封的荒芜。
前世,他为了这个儿子,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她的性命。
今生,她便要他亲眼看着这个儿子,因他而毁。
这才是最残忍的报复。
“沈屹,”苏青禾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漠然如同看着一个死人,“好好享受你剩下的日子吧。这牢狱之灾,仅仅是个开始。”
说完,她不再看他崩溃嘶吼的模样,转身,决绝地离开了这阴暗之地。
黑色的斗篷消失在走廊尽头,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身后,只剩下沈屹绝望的、一声声泣血的呼喊:“安儿——!我的安儿——!”
走出大理寺狱,外面天色阴沉,似有山雨欲来。
苏全等候在马车旁,低声道:“大小姐,接下来……”
苏青禾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去乱葬岗。”
乱葬岗位于京城西郊,是抛埋无主尸首、罪囚以及贫苦百姓的地方。荒冢累累,野狗出没,一派凄凉。
在一处新堆的土坟前,苏青禾停下了脚步。坟前没有墓碑,只插着一根粗糙的木棍。
里面埋着的,是那个“暴毙”的侯府长随沈荣。他是沈屹奶娘的儿子,与沈屹一同长大,是他最忠心的走狗,也是执行推她落崖的直接凶手之一。
苏青禾在坟前静立了片刻。
风吹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她想起前世,云雀被活活打死后,尸体也被扔到了这里。她当时魂魄游离,眼睁睁看着野狗啃噬她忠心丫鬟的尸骨,却无能为力。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与恨,至今未曾消散。
“云雀,”她对着空旷的乱葬岗,轻声低语,“小姐给你报仇了。”
那些直接或间接害死她的人,沈荣,那个樵夫,还有侯府里那些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帮凶……她一个都没有放过。或借刀杀人,或制造意外,让他们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如今,只剩下最后的罪魁祸首。
她在沈荣的坟前,洒下了一杯冷酒。
不是祭奠,是告慰。
告慰那些因她而死的亡魂。
回到隐蔽的小院不久,苏全带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大小姐,侯府那边……沈承安不见了。”
“不见了?”苏青禾蹙眉。
“是。侯府如今树倒猢狲散,下人懈怠,看管不力。听说他昨日夜里偷偷溜出了府,至今未归。侯府派人暗地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孙氏得知后,一口气没上来,已经……已经咽气了。”
永宁侯夫人,那个始终看她不顺眼的婆母,竟就这样气病交加,一命呜呼了。
苏青禾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觉得一片空茫。
“继续找沈承安。”她吩咐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倒要看看,那个被她亲手拽下悬崖,又在她设计下父子反目、受尽折磨的孩子,最终会走向何方。
然而,接连几天,沈承安如同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与此同时,大理寺对沈屹的审讯也在进行。虽然杀妻罪名因关键证人“死亡”而难以最终定谳,但其他诸如滥用职权、贪墨受贿、迫害仆役等罪名却证据确凿,加之皇帝对杀妻传闻已然深信不疑,最终判了沈屹流放三千里,往极北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回京。
判决下达那日,苏青禾去看了沈屹出城。
曾经的永宁侯世子,如今戴着沉重的枷锁,穿着破旧的囚服,被如狼似虎的官差押解着,步履蹒跚地走在泥泞的官道上。他头发花白,眼神呆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周围百姓指指点点,唾骂声不绝于耳。
《侯门毒鸩》的故事,早已让他臭名昭著。
苏青禾站在路边的茶棚里,远远望着。
没有想象中的酣畅淋漓,只有一种大仇得报后的虚无与疲惫。
她做到了。
让他失去了地位、名誉、家庭,失去了他最在乎的儿子,失去了一切。
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死过一次,那些逝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官差的鞭子抽在沈屹背上,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又麻木地站直,继续前行,直至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苏青禾收回目光,放下茶钱,转身离开。
回到小院,苏全面色凝重地迎了上来。
“大小姐,找到安少爷了……”
“在哪儿?”
苏全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在……在落霞山,那个悬崖下面……的河里。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好几天了。身上都是被石头划破的伤,像是自己从山上……跳下去的。”
苏青禾脚步一顿。
沈承安……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地方。
那个他父亲推她下去的地方,那个她拽他下去的地方。
是愧疚?是恐惧?还是彻底的绝望?
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在经历了父亲的设计、嫡母的报复、世人的唾弃、以及精神崩溃的折磨后,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
苏青禾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坠落时,沈承安那张惊恐扭曲的脸。
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在她死寂的心湖中荡开,随即又归于平静。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这一切,从他父亲将她推下悬崖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
一个月后,尘埃落定。
永宁侯府彻底败落,爵位虽在,却已名存实亡。沈屹病死在流放途中,尸骨无人收殓。沈承安溺亡,草草掩埋。
苏青禾以“苏氏”未亡人的身份,低调地处理了侯府的残局,将那些无辜的下人遣散,变卖了侯府产业,一部分散给穷人,一部分留作己用。
她并没有恢复身份,那个“苏青禾”早已死在落霞山下。现在的她,只是一个隐于市井的寻常妇人。
她去了云雀的家乡,找到了她的家人,给了他们足够的银钱,让他们安度余生。
她也在乱葬岗,为云雀,以及那个因她而死的樵夫李狗儿,重新立了坟,烧了纸钱。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京郊的山坡上,望着远处暮色中的京城。
夕阳如血,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红。
这座承载了她一生悲欢、爱恨情仇的城池,如今看来,竟有几分陌生。
重生归来,她带着满腔恨意,搅动了这一池浑水,将仇人一一送入地狱。
大仇得报,夙愿已了。
可心底那片荒芜,却不知该用什么来填补。
未来……该何去何从?
她不知道。
或许,离开这里,换一个身份,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或许,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僻静之处,了此残生。
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远山草木的气息。
她转身,走下山坡,身影渐渐融入苍茫的暮色之中。
如同一个幽灵,完成了人间的执念,终将消散于天地之间。
只留下身后,那一场关于永宁侯府的、血雨腥风的传说,在京城人的口中,流传了很久,很久。
苏青禾在暮色中站了许久,直到最后一缕霞光没入地平线。
京城在她脚下铺展开来,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倒悬的星河。那些灯火里,有欢声笑语,有悲欢离合,有她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她转身下山,黑色斗篷在夜风中翻飞。
回到小院时,苏全正在等她,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
“大小姐,”他迟疑地开口,“侯府那边……都处置妥当了。只是,老奴在清理书房时,发现了一些东西。”
苏全递过来一个紫檀木匣。匣子做工精巧,却带着岁月磨蚀的痕迹,锁头已经坏了。
苏青禾接过,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笺,和一支早已干枯的梅花。
她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力道。
“屹郎亲启:见字如面。妾身自知命不久矣,唯安儿放心不下。苏氏性善,望君善待之,莫使安儿失恃。妾在九泉,亦感君恩。柳氏绝笔。”
是柳姨娘的绝笔信。
苏青禾的手指微微一顿。她继续往下翻看。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儿在任上一切安好,唯惦念家中。听闻屹儿婚事已定,乃苏尚书嫡女,门当户对,实乃良缘。苏氏家风清正,女必贤德,望父亲多加教导屹儿,夫妻和睦,方是兴家之道。儿永宁侯沈璋谨上。”
这是已故老永宁侯,沈屹的父亲,从任上寄回的家书。
下面还有几封,是沈屹早年与同窗往来的信件,字里行间,不乏对未来的憧憬,对苏家小姐才情的仰慕。
苏青禾一一看过,面色平静无波。
这些信件,勾勒出的沈屹,似乎与她认识的那个冷酷算计的夫君,与她复仇时面对的那个穷凶极恶的仇人,有些微的不同。
那个曾经也会对未婚妻抱有期待,会被父亲叮嘱要夫妻和睦的青年,是如何一步步变成悬崖边那个毫不犹豫将她推下去的恶魔?
是因为柳姨娘的死?是因为对沈承安的偏爱?还是因为权势的诱惑,让他内心的阴暗彻底吞噬了良知?
或许,人性本就复杂,善与恶的界限,从来模糊。
只可惜,无论他曾经如何,他最终的选择,注定了他们的结局。
苏青禾合上木匣,递给苏全:“烧了吧。”
这些迟来的“真相”或“隐情”,于她而言,已无意义。人死灯灭,恩怨两清。
“是。”苏全接过匣子,又道:“还有一事……文若卿先生托人送来这个。”
那是一本新装订的话本,封面素雅,题着《青娥记》。
苏青禾翻开,里面写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讲述一名女子,遭逢大难,凭借智慧与坚韧,于绝境中涅槃重生,最终看破红尘,飘然远引的故事。文笔洗练,意境超脱,再无《侯门毒鸩》的辛辣,只余下淡淡的禅意与悲悯。
扉页上,有一行小字:“尘缘已了,青娥当归。文某搁笔,祝君自在。”
苏青禾摩挲着那行字,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这笑书生,倒是个妙人。
“全叔,”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无垠的夜空,“我们离开京城吧。”
“大小姐想去哪里?”
“江南吧。听说那里气候温润,适合养老。”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也有一丝迷茫。
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京城。
苏青禾没有回头。
这座城池,埋葬了她的爱情,她的性命,也见证了她的复仇。如今,一切都已落幕。
马车辘辘,驶向未知的远方。
春去秋来,转眼三年。
江南,姑苏城外的寒山寺,枫叶正红。
一个素衣女子跪坐在佛前,虔诚叩拜。她身形纤细,面容平静,眉眼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
正是苏青禾。
三年来,她辗转江南各地,最后在这姑苏城外买了一处临水的小院,带着苏全夫妇,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平日里听听评弹,伺弄花草,偶尔去寺里听听佛法,心境渐渐平和。
那些前尘往事,如同隔世的梦,偶尔想起,也不再那般痛彻心扉。
从大殿出来,沿着石阶缓缓下行。
寺外人声渐沸,似是有什么热闹。只见一群仆役簇拥着一顶华贵的软轿停在路边,轿帘掀起,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竟是昔日的永宁侯,沈屹的父亲,沈璋。
他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鬓发皆白,眼神浑浊,穿着一身寻常的富家翁服饰,再无半点侯爷的威仪。他显然也看到了苏青禾,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先是疑惑,随即像是认出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露出极度惊骇的神色。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靠在轿壁上,闭上了眼睛,仿佛瞬间又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
轿帘落下,仆役们抬起软轿,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有鬼魅追赶。
苏青禾站在原地,看着那顶软轿消失在人群尽头,心中一片平静。
原来,永宁侯府败落后,这位老侯爷也离开了京城,隐居江南。看来,他认出了她。认出这个本应“尸骨无存”的儿媳。
惊骇吗?恐惧吗?愧疚吗?
都不重要了。
她与他,与那座曾经的永宁侯府,早已是陌路。
转过身,继续沿着石阶往下走。路边的银杏树叶金黄,随风飘落,铺了一地绚烂。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落魄书生,正坐在路边的石墩上,面前摆着一个小摊,代写书信家书。他低着头,专注地磨着墨,侧影清瘦。
苏青禾走过他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
那书生似有所觉,抬起头。
四目相对。
竟是文若卿。
他比三年前清减了些,眉宇间的讥诮淡去,多了几分落拓与平和。他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对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淡淡的、不含任何意味的笑容。
苏青禾也回以浅浅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如同两个偶然相遇的、不相干的陌生人。
擦肩而过。
走出很远,苏青禾还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平静的目光。
她忽然想起《青娥记》的结尾:“青娥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不如归去,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的脚步渐渐轻盈起来。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入姑苏城温润的暮色里,再也寻不见踪迹。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