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打开门,准备去扔垃圾,一股温热的、带着腥臊气的味道,就那么直直地撞进了鼻腔。
那摊东西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一个闷热的清晨。
空气黏糊糊的,像一块湿透了的抹布,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我打开门,准备去扔垃圾,一股温热的、带着腥臊气的味道,就那么直直地撞进了鼻腔。
它就在我的门垫旁边,一小坨,黄褐色,形态完整。
走廊的声控灯没亮,光线从楼梯尽头的窗户里挤进来,灰蒙蒙的,把那东西照得轮廓分明。
我站着没动,垃圾袋提在手里,塑料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知道是谁干的。
是对门那只叫土豆的狗。
它是一只不大不小的串串,毛色是那种很普通的黄,扔进狗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
它的主人,是个年轻男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搬来大概有小半年了。
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在楼道里偶尔遇见,他会很轻地点一下头,眼神飘忽,从来不看我,然后匆匆地错身而过。
他身上的味道,总是很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一种洗不干净的疲惫。
我没去找他。
也没去敲门。
我只是默默地回屋,拿了旧报纸和清洁剂,把那摊东西小心翼翼地处理掉。
消毒水的味道很冲,暂时压过了那股腥臊气。
我以为这只是个意外。
但第二天,同样的位置,又出现了一摊。
第三天,还是有。
它就像一个沉默的、固执的记号,每天准时地出现在我的门口,宣告着它的存在。
我开始留意那只叫土豆的狗。
它总是在清晨或者深夜出现,男人把它从屋里放出来,自己并不跟着。
狗就在楼道里自己转悠,大部分时间,它只是趴在自家门口,或者我的门口。
它的眼神很安静,不像别的狗那样活泼或者警惕。
它看着我的时候,尾巴会非常非常轻微地摇一下,几乎看不出来。
那是一种试探,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开始觉得,这狗不是在挑衅,它可能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楼道是封闭的,它出不去,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解决生理问题。
而我的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成了它的首选。
我依然没有去敲对面的门。
争吵能解决什么呢?
无非是把两个陌生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礼貌的窗户纸捅破,然后陷入尴尬的对峙。
他会道歉,会保证,但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你要怎么指望他能照顾好一只狗?
我见过他深夜回来时的样子,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钥匙上,开门的时候,身体是垮的,像一株被暴雨打蔫的植物。
我也听见过他屋里传来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很轻,像小猫在叫。
如果不是这个楼道的隔音实在太差,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一个会在深夜里哭的男人,他的世界,大概也正在下着一场停不下来的雨。
我不想再给他的世界里增加哪怕一滴冰冷的雨水。
所以,我决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那天下午,我从储藏室的旧冰柜里,翻出了一块腊肉。
那是我去年冬天自己做的,用的是老家带来的方子。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粗盐、花椒、八角反复揉搓,腌制进味,再挂在阳台上,让冬日的太阳和凛冽的北风把它一点点风干,逼出油脂,锁住香气。
那块腊肉已经变得干硬,表面泛着一层深红色的、油润的光泽。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温水里泡软,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复杂的、醇厚的香味。
那是时间的味道,也是记忆的味道。
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一边用蒲扇赶着苍蝇,一边慢悠悠地教我怎么给肉抹盐。
她说,好东西,都是要花时间的,人也是。
我把泡软的腊肉切成很薄很薄的片,肥肉的部分在灯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像一块块温润的玉。
我没用油,直接把肉片放进平底锅里,小火慢慢地煎。
很快,肥肉里的油脂就被逼了出来,在锅里滋滋作响,肉片开始微微卷曲,颜色变得焦黄。
那股被热力激发出来的香气,霸道地充满了整个屋子,顺着门缝,一点点地飘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我打开门。
那摊东西果然还在。
土豆也还在。
它趴在我的门垫上,看见我,耳朵动了动,站了起来,但没有跑。
它的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地嗅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把一小片煎好的腊肉,放在了它面前的地上。
它愣了一下,低头闻了闻,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然后,就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它飞快地把那片肉卷进嘴里,三两下就咽了下去,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它抬起头,用那双黑亮的、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渴望,有不解,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光。
我没说话,关上了门。
把门口处理干净。
从那天起,这成了我和土豆之间的一个秘密仪式。
我每天处理它的排泄物,然后,给它一片或者两片煎得焦香的腊肉。
它也渐渐地跟我熟络起来。
每天清晨,它不再是趴着,而是坐在我的门口,安静地等着。
听到我开门的动静,它的尾巴就会像个小小的螺旋桨一样,欢快地摇起来。
它吃东西的样子总是很急,仿佛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吃完后,它会用头轻轻地蹭我的裤腿,喉咙里发出那种满足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我开始注意到它的变化。
它的毛色好像亮了一些,不再是那种灰扑扑的黄。
它的眼神也活泛了起来,不再是那种空洞的、安静的绝望。
有时候,它会衔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放在我的门口。
一片干枯的树叶,一个被丢弃的瓶盖,甚至半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粉笔。
它把这些东西当成宝贝,献给我,作为那片腊肉的回报。
我把那些“礼物”都收了起来,放在一个鞋盒里。
我开始觉得,我喂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只狗。
我喂的,是它身后那个沉默的、孤独的灵魂。
我依然很少见到那个男人。
他出门的时间越来越早,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
楼道里的相遇,也变得更加匆匆。
他的背更驼了,眼下的黑眼圈,像两块浓重的淤青。
他身上的烟味也更重了,仿佛是想用尼古丁把自己整个人都熏透,好隔绝掉这个世界。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邻居和我,还有他的狗之间,正在发生着一场无声的改变。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很快,一个月了。
那一个月里,我用掉了整整三条腊肉。
我的厨艺,在每天变着花样给土豆做饭的过程中,也得到了显著的提升。
有时候是腊肉炒饭,有时候是腊肉焖土豆丁。
我总是会多做一点,一份给土豆,一份留给我自己。
一个人的饭桌,好像也因为这个想象中的“食客”,而变得不那么冷清了。
那天是个周末,我难得起得晚了一些。
打开门的时候,土豆正焦急地在门口打转。
看到我,它立刻扑了上来,用头一个劲儿地蹭我。
它的饭碗是空的。
我笑了笑,摸了摸它的头,正准备回屋给它拿吃的。
就在这时,对面的门,“咔嗒”一声,开了。
那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比平时要整洁一些,胡子刮干净了,头发也梳理过,但脸色依然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手里也提着一袋垃圾,和一个月前的我,一模一样。
然后,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脚边的土豆,看到了土豆那副和我亲昵得不得了的样子。
他愣住了。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土豆身上,最后,落在了土豆那个空空的、被舔得干干净净的饭碗上。
那个碗,是我用一个旧的搪瓷碗改造的,上面还有一点磕碰的痕迹。
楼道里安静得可怕。
我甚至能听到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它……”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它最近……好像胖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承认我每天都在“偷喂”他的狗吗?
还是该指责他对自己宠物的疏于照顾?
我选择了沉默。
土豆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它停止了摇尾巴,安静地蹲坐在我和他之间,看看我,又看看他。
他慢慢地朝我走过来,蹲下身,看着那个搪瓷碗。
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碗沿。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也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困惑。
“你……为什么?”他问。
我还是没说话。
我转身回屋,从厨房里端出了今天给土豆准备的“早餐”。
一小碗切得碎碎的腊肉,拌在温热的米饭里,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香气在一瞬间,就溢满了整个楼道。
我把碗放在地上。
土豆立刻欢快地叫了一声,埋头大吃起来。
男人就那么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土豆吃饭。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我看到有水光,在他的眼眶里聚集,然后,一滴,两滴,落了下来,砸在积着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这个味道……”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是腊肉……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是……是外婆做的味道。”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回家路标的孩子。
他说,他叫陈默。
土豆,是他和女朋友一起养的。
他的女朋友,在一年前的一场车祸里,离开了他。
土豆,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他的外婆,在半年前,也去世了。
外婆最疼他,每年冬天,都会给他做很多很多的腊肉,寄过来。
那种味道,是他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
女朋友走后,他整个人都垮了。
他辞掉了工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抽烟,喝酒,打游戏。
他好像失去了一切感知快乐的能力。
世界在他眼里,是灰色的。
外婆的去世,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彻底沉沦了。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也忘记了……土豆。
他不是不爱它,只是,他连爱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次看到土豆那双清澈的、依赖的眼睛,他就会想起他的女朋友,想起他们一起带着土豆在草地上奔跑的场景。
那种幸福,像一把锋利的刀,把他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所以他选择逃避。
他把它关在家里,偶尔想起来,就扔一点狗粮给它。
后来,他连狗粮都懒得买了。
他开始在清晨或者深夜,把它放出家门,让它自己在楼道里解决一切。
他知道这样不对,他知道自己很混蛋。
可是,他被巨大的悲伤和自我厌恶包裹着,像一个溺水的人,根本无力挣扎。
“我以为……它会死的。”陈默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我以为,它会跟我一样,就这么烂掉,臭掉……”
“可是它没有。”我轻轻地说,“它活得很好。”
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啊,它活得很好。”他看着埋头苦吃的土豆,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感激,“它比我坚强。”
那天,我们在楼道里站了很久。
或者说,他蹲着,我站着。
土豆吃完了饭,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然后,它走到陈默身边,用头蹭了蹭他的手。
又走到我身边,用头蹭了蹭我的腿。
它好像在用自己的方式,连接我们这两个被隔绝的孤岛。
从那天起,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陈默开始试着,从那个封闭的壳里,一点点地爬出来。
他开始每天准时带土豆出门散步。
清晨,傍晚,我们会在楼下的小花园里遇见。
他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我打招呼。
我们会聊聊天,聊土豆,聊天气,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我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他开始打扫房间,我不再能从他门缝里闻到那种混合着烟味和外卖盒馊掉的颓败气息。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
他也开始自己做饭。
有一次,他敲开了我的门,手里端着一碗他自己做的红烧肉。
他说,想谢谢我。
那碗红烧肉,味道其实很一般,糖放多了,有点腻。
但我吃得干干净净。
因为我知道,那里面,有一个人想要重新开始的,笨拙的、郑重的努力。
我把我做腊肉的方子,写给了他。
从选肉,到腌制,到风干,每一个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拿着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看了很久很久。
他说,他想为他的外婆,也为他的女朋友,把这个味道,传承下去。
冬天很快就来了。
北风开始呼啸。
陈默的阳台上,挂上了一排排整齐的腊肉。
阳光好的时候,那些腊肉泛着诱人的油光,整个楼道里,都飘着那股熟悉的、温暖的香气。
土豆变得越来越活泼,也越来越黏人。
它每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在我们两家之间,窜来窜去。
有时候,它会在我家蹭一顿饭,然后跑到陈默家去睡觉。
有时候,它会从陈默家叼一个玩具,放到我的脚边,邀请我跟它一起玩。
它成了我们之间最重要,也最甜蜜的纽带。
我的那个装“礼物”的鞋盒,也越来越满了。
里面有土豆衔来的各种小玩意儿,还有陈默送我的,他第一次烤成功的饼干,他画的第一幅画,他出差带回来的小纪念品。
那个盒子,像一个时间的琥珀,封存了我们之间,所有微小而珍贵的善意。
有一天晚上,停电了。
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点起蜡烛,坐在窗边看书。
外面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声。
突然,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是陈默。
他手里也举着一根蜡烛,烛光映着他的脸,明明灭灭。
他身后,跟着土豆。
“那个……”他有点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做了腊肉饭,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我笑了。
“好啊。”
我让他进来,我们把两根蜡烛并排放在餐桌上。
昏黄的烛光,把小小的屋子照得异常温暖。
他从保温饭盒里,盛出两碗腊肉饭。
米饭粒粒分明,浸透了腊肉的油脂,闪着光。
里面还拌了碧绿的青豆和金黄的玉米粒。
香气扑鼻。
我们俩,还有土豆,就着烛光,安静地吃饭。
谁也没有说话。
但空气里,有一种很安稳的东西,在慢慢地流淌。
吃完饭,电还没来。
我们就坐在地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土豆趴在我们中间,满足地打着小呼噜。
他跟我讲了很多他和他女朋友的故事。
他们是大学同学,从校园到社会,一起走过了七年。
他们本来已经准备要结婚了。
他说,她是个很爱笑的女孩,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亮。
她喜欢吃他外婆做的腊肉,每次都能吃两大碗饭。
她说,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他说,她走后,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味道。
所有的食物,吃进嘴里,都像是在嚼蜡。
他甚至开始恨那股腊肉的香气,因为那会提醒他,他失去了什么。
“直到那天早上,”他看着我,烛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动,“我看到你喂土豆的那个碗,闻到那个味道……”
“我突然觉得,她好像没有走。”
“那个味道,就像一根线,把我从那个又冷又黑的深渊里,一点点地拉了上来。”
“我才明白,有些人,有些味道,是不会消失的。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
“比如,变成一只很馋的狗,和一个……很善良的邻居。”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进了我的心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那一刻,灯,“啪”的一声,亮了。
整个世界,瞬间恢复了光明。
我们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眯起了眼睛。
等适应了光线,我们看着对方,都忍不住笑了。
土-豆也被惊醒了,它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看看我们,然后欢快地摇了摇尾巴。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又近了一步。
我们不再仅仅是邻居,更像是……家人。
我们会一起去超市大采购,一起研究新的菜谱。
我们会一起给土豆洗澡,看着它把泡沫甩得到处都是,然后一起手忙脚乱地收拾。
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土豆就趴在我们的脚边,睡得四仰八叉。
我的生活,因为他们父子俩的闯入,变得热闹而丰盈。
我那个总是冷冰冰的屋子,开始有了烟火气。
冰箱里,总是塞满了各种新鲜的食材。
餐桌上,也总是会多摆一副碗筷。
我不再害怕那些寂静的、漫长的夜晚。
因为我知道,在我的隔壁,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带着土豆,去了郊外。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灿烂,风也很温柔。
我们找了一块草地,铺上野餐垫。
陈默从背包里,拿出了他做的三明治和水果沙拉。
我还带了自己酿的青梅酒。
土豆在草地上疯跑,追着蝴蝶,打着滚儿,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们喝着酒,吃着东西,聊着天。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舒服得让人想睡觉。
陈默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觉得,幸福是一件很复杂,也很脆弱的东西,就像一个玻璃做的泡泡,一碰就碎了。”
“但是现在,我觉得,幸福其实很简单。”
他指了指在草地上打滚的土豆,指了指蓝天白云,又指了指我。
“它就在这里,在这里,也在这里。”
“它就是一顿好吃的饭,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句简单的问候。”
“它就是,当你在黑暗里的时候,有个人,愿意为你点一根蜡烛。”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那片清澈的、温柔的海。
我举起手里的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敬那个点蜡烛的人。”我说。
“也敬那个,愿意走出黑暗的人。”他说。
我们相视一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青梅酒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像极了我们这一路走来的心情。
那天回来的路上,土豆在车后座睡着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陈默在开车,他开得很稳。
车里的音响,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突然觉得,人生就像这天气一样。
没有永远的晴天,也没有永远的雨天。
重要的是,在下雨的时候,有没有人,愿意为你撑一把伞。
或者,有没有人,愿意陪你一起,淋一场雨。
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愿不愿意相信,雨总会停,天总会亮。
夏天来临的时候,城市变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
我和陈默的生活,也进入了一种稳定而舒适的轨道。
我们像两棵相邻的树,在各自的土壤里扎根,又在看不见的地方,枝叶交缠。
我们没有明确地定义过彼此的关系。
“爱”这个字,太重,也太轻。
我们都曾在它的身上,受过伤,也得到过馈赠。
所以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去触碰它。
我们只是陪伴。
这种陪伴,比任何誓言都来得更安稳,更踏实。
它是一种“我知道你在这里”的笃定。
是一种“就算什么都不说,我也懂”的默契。
陈默重新找了一份工作,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设计师。
他开始忙碌起来,但不再是过去那种被掏空的、麻木的忙。
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那是对生活的热情,是对未来的期许。
他会兴致勃勃地跟我分享他工作中的趣事,会把他的设计稿第一个拿给我看。
我也会跟他分享我生活中的点滴。
我告诉他,我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平时在家写一些不温不火的小说。
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
他总是听得特别认真,像个小学生。
他说,我的故事里,有一种很温暖的力量。
他说,他很喜欢。
有时候,他加班回来晚了,我会给他留一盏灯,和一碗温热的汤。
有时候,我写稿写到深夜,他会给我送来一杯热牛奶,和一句轻轻的“早点睡”。
我们就像两个在寒夜里赶路的人,偶然相遇,然后决定,用自己身上微弱的体温,去温暖彼此。
土豆是我们之间最忠实的见证者。
它见证了我们从陌生到熟悉,从试探到信赖的全过程。
它也成了我们生活中,最大的快乐源泉。
我们会因为它做的一个鬼脸,而笑得前仰后合。
会因为它学会了一个新技能,而骄傲地像个傻瓜。
它就像我们共同的孩子,把我们两个独立的个体,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日子就像流水,不疾不徐地淌过。
转眼,又是一个秋天。
小区里的桂花开了,空气里到处都是甜丝丝的香气。
那天是陈默的生日。
我偷偷地策划了很久,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订了一个他最喜欢的芝士蛋糕。
还亲手给他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
当然,少不了那道,我们故事开始的,腊肉。
我把家里布置得很温馨,挂上了小彩灯,还买了一束向日葵。
我骗他说,我晚上有事,不能陪他过生日了。
他在电话那头,声音听起来有点失落。
晚上,我算着他快到家的时间,把蜡烛点上,关了灯,和土豆一起,躲在门后。
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陈默走了进来。
在他看到满屋烛光,愣在原地的瞬间,我按下了早已准备好的音响开关。
生日快乐歌,欢快地响了起来。
我捧着蛋糕,从门后走出来。
土豆跟在我脚边,兴奋地摇着尾巴。
“生日快乐,陈默。”
他看着我,看着跳动的烛光,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眼睛一点点地红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个拥抱,很用力,用力到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也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那天晚上,在停电的楼道里,他抱着头痛哭时一样。
“许个愿吧。”我说。
他松开我,走到蛋糕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很虔诚地许了一个愿。
然后,他睁开眼,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G烛。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黑暗。
只有窗外的月光,朦朦胧胧地照进来。
“你许了什么愿?”我问他。
他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我的手,握住。
他的手心,很温暖,也很干燥。
“我希望,”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希望,以后我的每一个生日,都能有你,有土豆,还有……腊肉饭。”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酸酸的,软软的。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那个秋天,过得特别快,也特别温暖。
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好像就在那个生日的夜晚,被烛光,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我们开始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牵着手散步,看电影,旅行。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
去看了海,在沙滩上留下一长串脚印。
去爬了山,在山顶上对着云海大声呼喊。
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会拍很多很多的照片。
照片里,有他,有我,还有永远咧着嘴笑的土豆。
我把这些照片,洗出来,做成了一本厚厚的相册。
相册的封面,是我亲手画的。
画的是一个很小的房子,房子里亮着温暖的灯光。
房子外面,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只狗,正手牵着手,往家的方向走。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美好下去。
我以为,我们已经走过了所有的风雨,剩下的,就只有阳光和彩虹。
可是,生活,永远不会按照你写好的剧本去演。
它总会在你最幸福,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的转折。
那个转折,来得毫无预兆。
是在一个很普通的下午。
那天,陈默陪我去年检。
回来的路上,我们顺便去超市买了些东西。
土豆在家里等我们。
我们刚把车停进小区的地下车库,陈默的手机就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然后,他的脸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他的手开始发抖,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我心里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没有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眼神空洞,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捡起地上的手机,电话还没挂断。
我把手机放到耳边,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
“喂?喂?你是病人的家属吗?病人刚刚在医院晕倒了,你们赶紧过来一趟!市中心医院,急诊室!”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病人?
谁是病人?
我看着陈默,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靠在车门上。
“陈默?陈默!到底是谁?”我摇晃着他的肩膀,声音都变了调。
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
“是她……”他哽咽着,几乎说不成句,“是……是周晴……”
周晴。
那个在他口中,已经在一年前的车祸里,离开人世的女朋友。
那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我只记得,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
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我见到了那个叫周晴的女孩。
她很瘦,脸色苍白,躺在那里,像一朵脆弱的、随时都会凋零的白玫瑰。
但是,很美。
即使是在病中,也难掩那份精致和灵动。
我终于明白,陈默为什么会爱她那么多年。
陈默冲过去,握住她的手,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他的哭声,绝望得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把我们叫到了办公室。
医生告诉我们,周晴,当年确实出了严重的车祸。
但她没有死。
她成了植物人。
她的家人,为了不让陈默被拖垮,也为了让他能开始新的生活,就骗他说,她已经去世了。
然后,他们带着她,去了国外的疗养院,接受治疗。
就在半个月前,奇迹发生了。
她醒了。
虽然身体还很虚弱,记忆也有些混乱,但她醒了。
她醒来后,念叨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陈默。
她的家人只好把她送回国,想办法联系到了陈-默。
今天下午,她在做康复训练的时候,突然晕倒,就被送到了这里。
医生说,她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还需要留院观察。
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听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一个荒诞的、可笑的局外人。
原来,我所以为的救赎,我所以为的开始,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原来,那个我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根本就没有结痂。
它只是被一块布,暂时地遮盖了起来。
现在,布被揭开了。
下面,是血淋淋的,从未改变的真相。
陈默的世界,没有下雨。
他的世界,一直在刮着一场,从未停歇的,龙卷风。
而我,只是他在风暴中,偶然抓住的一根浮木。
现在,风暴的中心,回来了。
他,该回家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闪烁着,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很冷。
明明是秋天,我却觉得,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窖。
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一点点地渗出来的。
我回到了家。
屋子里,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
桌上的向日葵,开得正艳。
小彩灯,还一闪一闪的。
土豆听到开门声,兴奋地扑了过来,用头蹭我的腿。
我蹲下身,抱住它。
把脸埋在它温暖的、柔软的毛发里。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抱着土豆,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整夜。
我想了很多。
想我和陈默,从相遇到相识,再到相知的点点滴滴。
想那碗开启了我们故事的腊肉饭。
想那个停电的夜晚,跳动的烛光。
想那个生日的拥抱,和他许下的愿望。
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地,在我的脑海里放映。
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也那么,讽刺。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陈默发了一条信息。
“我走了。土豆,就拜托你了。它喜欢吃腊肉,但不能太咸。记得,要多陪陪它。祝你,也祝她,安好。”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很快就装满了一个行李箱。
我把那个装满“礼物”的鞋盒,留在了茶几上。
还有那本,我亲手做的相册。
最后,我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很多年的,充满了我和他回忆的屋子。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了最后一块腊-肉。
我把它切成片,用小火,慢慢地煎着。
香气,很快就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把煎好的腊肉,放进土豆的碗里,拌上饭。
土豆吃得很香。
我摸了摸它的头。
“土豆,再见了。”
我拉着行李箱,打开了门。
走廊里,很安静。
对面的门,紧紧地关着。
我站了一会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
我去了南方的一个海边小镇。
我租了一间能看到海的房子。
每天,我就坐在窗边,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我开始写一部新的小说。
小说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有些人的出现,就是为了给你上一课。他会让你知道,什么是温暖,什么是心动,然后,再用离开,告诉你,什么是成长。”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写进了故事里。
写那个笨拙的、善良的男人。
写那只聪明的、忠诚的狗。
写那碗充满了记忆味道的腊肉饭。
写那个,关于爱与救赎,谎言与真相的故事。
我写得很慢。
每写一个字,都像是从心上,剜下一块肉。
疼。
但是,也很痛快。
我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跟过去,做一个漫长的,郑重的告别。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一年,两年。
我的小说,写完了。
出版后,卖得还不错。
有读者给我写信,说,她们在我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们说,谢谢我,给了她们温暖和力量。
我看着那些信,笑了。
原来,那些曾经让我痛不欲生的伤口,在时间的治愈下,也可以开出花来。
也可以,去温暖别人。
我开始尝试着,去认识新的朋友,去接触新的事物。
我学会了冲浪,学会了潜水。
我甚至,还养了一只猫。
一只很懒的,橘色的肥猫。
我叫它,面条。
我和面条,相依为命。
生活,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
我以为,我这辈子,大概就会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下去了。
直到那天。
那天,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
我带着面条,在海边的沙滩上散步。
夕阳把整个海面,都染成了金色。
海鸥在空中盘旋,发出清亮的叫声。
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声音。
“汪!汪汪!”
我猛地回过头。
不远处,一只黄色的,不大不小的串串,正迈着四条小短腿,朝我飞奔而来。
它的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休闲裤。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是土豆。
是陈默。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近。
土豆第一个扑到我面前,用头,使劲地蹭我的腿,喉咙里发出委屈的、撒娇的呜咽声。
它瘦了。
但精神很好。
陈默也走到了我面前。
他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们隔着两年漫长的时光,遥遥相望。
他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眉宇间,少了些阴郁,多了些沉稳。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深邃。
像一片,能包容一切的海。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海风吹起我的长发,也吹乱了他的衣角。
过了很久,很久。
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找了你,很久。”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晴,”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都跟我说了。”
他说,周晴醒来后,身体一直很差。
她的记忆,也出现了偏差。
她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美好,却唯独忘了,他们已经分手了。
是在那场车祸之前,她就已经跟他,提出了分手。
因为,她爱上了别人。
车祸,是在她去找那个人的路上,发生的。
这些,都是她的家人,在她清醒后,慢慢告诉她的。
她一直,没有勇气,跟陈默说出真相。
她贪恋着他的照顾,他的愧疚。
她以为,可以用这种方式,把他,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直到有一天,她在陈默的房间里,看到了那本相册。
看到了里面,我和他,还有土豆,幸福的笑脸。
她才终于明白,她失去了什么。
她也终于明白,她不能再那么自私下去了。
是她,主动放了手。
她告诉了陈默所有的真相。
然后,她回到了父母的身边,继续做康复治疗。
陈默说,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
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还有,铺天盖地的,对我的,思念和愧疚。
他辞掉了工作,带着土豆,开始找我。
他去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
他去了我的老家,找到了我的父母。
是我的父母,告诉了他,我在这里。
“对不起。”他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红,“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对不起,我……现在才来找你。”
我听着他的话,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两年,我所以为的坚强,我所以为的放下,在他的一句“对不起”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朝他走过去,然后,像他当年抱住我那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把这两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都融进了这个拥抱里。
他也紧紧地回抱着我。
我们在落日余晖下的海滩上,拥抱了很久,很久。
久到,仿佛要把彼此,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土豆和面条,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我们。
像两个,最忠实的,守护者。
那天晚上,陈默给我做了一顿饭。
就在我那间,能看到海的小屋子里。
他做了很多菜。
其中,就有那道,腊肉饭。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醇厚的,温暖的,充满了记忆的香气。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聊这两年,彼此的生活。
他说,他把我们的故事,画成了一本漫画。
现在,已经有出版社,联系他,准备出版了。
漫画的名字,就叫,《一碗腊肉饭的情书》。
我说,我也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一本小说。
小说的名字,叫,《你好,点灯人》。
我们相视一笑。
原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思念着,也纪念着,那段独一无二的过往。
吃完饭,我们坐在阳台上,看星星。
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沙滩。
声音,很轻,很温柔。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他转过头,看着我,很认真,很郑重地说:
“我想,留下来。”
“在这里,买一栋小房子,带一个院子。”
“院子里,种满向日葵。”
“然后,养一只狗,再养一只猫。”
“每天,给你做饭,陪你看海,听你讲故事。”
“把我们错过的两年,一点一点地,都补回来。”
“你……愿意吗?”
我看着他眼睛里,那片闪烁的星光。
我笑了。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凑过去,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个吻,带着海风的咸湿,也带着腊肉的余香。
很轻,很软。
却足以,抵过,千言万语。
故事的最后,我们真的在那个海边小镇,定居了下来。
我们买了一栋白色的,带院子的小房子。
院子里,种满了向日...
来源:骑驴的唐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