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十年代,南北门派无不有宗师亲来香港寄寓授徒,又或派遣徒弟前来开枝散叶。武馆集中在湾仔和深水埗,湾仔就是佛山,深水埗也是佛山,地随人转,人在拳在。有些师傅在唐楼天台挂起招牌便收徒练功,下课后,师兄弟们煮粥共食,所以学功夫被戏称为“食夜粥”。那年头,习武风盛,许
五十年代,南北门派无不有宗师亲来香港寄寓授徒,又或派遣徒弟前来开枝散叶。武馆集中在湾仔和深水埗,湾仔就是佛山,深水埗也是佛山,地随人转,人在拳在。有些师傅在唐楼天台挂起招牌便收徒练功,下课后,师兄弟们煮粥共食,所以学功夫被戏称为“食夜粥”。那年头,习武风盛,许多工会组织武术班让员工强身健体,亦当是工余娱乐,年轻人学功夫初时也许是为了对付烂仔流氓,有些人学了功夫却做了烂仔流氓,逞强凌人,惹是生非。六十年代末,香港约莫有五百间国术馆,却只有十多间西方拳馆,城市运作由英国人管理,武林却仍然是中国人的武林。
胡须榕在江湖道上有名有号,是“潘林十八靓”的一员猛将。潘林是洪门“联英社”创堂龙头,拳脚功夫了得,专擅蔡李佛拳,外号“鬼脚潘”,曾在街头厮杀里以一敌七,凭的就是一对比棒棍还要坚硬的连环脚。他门下有十八个主力战将,号称“十八靓”,靓仔的靓,年轻的手下,各自统领不同的地区分堂。这个早上,胡须榕在深水埗桂林街信兴酒楼里对徒弟们叹气道:“好多武术教头只系表面风光,其实早又教拳、晚又教拳,捱到五劳七伤,好捻惨。叶问师傅够厉害了吧?人家是佛山的大地主、阔少爷呢。打完日本仔,他又做过警察局刑侦队长,可惜龙游浅滩,初来香港的时候在天后庙住了半年,后来在大南街和李郑屋邨之间东奔西跑,教咏春,收学费,收回来的银纸够用来买香烟便不够去茶楼叹一盅两件。在街上人人喊他‘师傅、师傅’,窝在家里却是好苦、好苦。”
“听说有个上海婆照顾他?”三手发好奇追问。
“到底是照顾抑或连累,难说啰。”胡须榕道。他把右掌抬到嘴前,竖起拇指,跷起尾指,道:“我见过上海婆。个子高,瘦到成碌竹咁,系个‘道姑’,以前成日去九江街章叔的档口买货。但她只抽鸦片,不碰白粉。叶师傅亦是同道中人,有一阵子疏懒教拳,徒弟呒高兴了,一齐写信俾师傅,迫渠抛开上海婆,否则他们会脱离师门。你估叶师傅有乜反应?”
手下们和天恩无不瞪起眼睛、竖起耳朵,静候胡须榕的答案。
胡须榕一拍大腿,道:“好个叶问!他原先住在利达街的徒弟家里,读完信,二话不说,连夜执包袱走人,搬到上海婆在李郑屋邨的政府楼,百几呎地方,豆腐润咁捻细,重新招徒教拳。他的少爷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众人啧啧连声,都敬佩叶问的硬朗骨气。
胡须榕往回细述叶问认识上海婆的往事。叶问有一天在街头见到男人骂女人:“人家给你咁多钱你都唔接,系咪嫌钱腥?”骂完竟还动手掴她耳光。叶问看不过眼,厉声喝阻。男子回骂:“阿伯,关你屁事!”
叶问道:“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男人大丈夫所不为。我认为关我事就关我事!”
男子有眼不识泰山,一记十字平拳打向叶问脸上,来势汹汹,是北胜蔡李佛拳的门路。叶问气定神闲地侧一侧身,右掌一摊、一伏、一推,男子右肩中招,应声连退十步。他不服气,揉一下肩,嘶吼着举拳冲前,但叶问不知何时已经挪步到他面前,右拳顶住他的肚皮,盯着他道:“兄弟,到此为止,好不好?”男子愣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狠骂几声“屌你老母!屌你老母!”便悻然离去。
女子凄凄惨惨地哭着。叶问安慰她:“姑娘,别哭了。他走了,不会打你了。”
“今天不打,明天会打啊!而且打得更厉害。”姑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大哥你把我害惨了。”
叶问嗫嚅道:“这……这怎么办?”
女子擤一下鼻涕,道:“只有一个法子了,让我跟你回家。大哥你功夫了得,他肯定不敢再来找我麻烦。”
习武之人,路见不平要相助,但叶问从未想过会替自己助出了一段姻缘。
听到这里,懵仔添喊嚷道:“我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上海婆!”
三手发敲他一记后脑,骂道:“废鸠话!”
懵仔添动了气,霍声站起身拍桌喝骂,胡须榕瞪他一眼,他才识趣地坐回椅上。
天恩此时捺不住了,攒眉道:“榕叔,李小龙呢?可不可以别说叶问了。”
胡须榕笑道:“世侄,唔好心急,说完了师傅自然会说徒弟,长幼有序嘛,冇师傅又怎会有徒弟?”
胡须榕仍然要说叶问。
上海婆的李郑屋邨单位只是一百二十英尺的斗室,她和叶问各睡一张帆布床,他们的三岁孩子叶少华睡在地上,没有家具,只有个小小的火水炉,另有两个皮箧塞在床下,以及两张薄毛毡,其中一张从徒弟手里借来,徒弟后来取走了,冬寒夜冻,少华冷得发烧了两天两夜。少华乳名“鼻涕虫”,两行鼻涕常挂嘴边,叶问取笑道:“它们像我家咏春的两把八斩刀啊!”
跟上海婆同居后,许多徒弟不来了,叶问的学费收入少了九成,日子过得苦,幸好后来陆续来了新人,主要是巴士工会的司机,生计总算有了出路。叶问本来不喜授徒,佛山少爷不愁吃喝,习武是生活情趣,哪有耐性教学生?即便要教,也绝对不谈钱,谈钱俗气,侮辱了武术。叶问在佛山的首徒是周光耀,拜师时也只是跪拜、敬茶。周光耀在家里排行第六,叶问唤他“六仔”,他父亲周清泉在日本鬼子占领期间接济过叶问,所以当六仔说:“问叔,教我咏春?”叶问答得爽快:“你想学,我就教。”
有了开始,便有然后,渐渐有其他年轻人登门学艺,叶问略花时间点拨,看见眼前的他们便如见到昔日的自己,在咏春的摊膀伏招式里正心诚意,壮大其身其志,独对茫茫天地。所谓武林,所谓江湖,说到底仍然只是一个人的世界罢了。
叶问以授徒为生是五十年代初的事情了。从佛山经澳门转赴香港,居于油麻地的小客栈,一天路上偶遇做庙公的刘永乐,对方知道他有经济困难,主动拉他到庙里暂住。叶问五年前曾经出任佛山刑侦队长,查汉奸,他暗中提醒跟日本鬼子合作过的朋友刘永乐,刘永乐马上南逃香港,落脚在深水埗的天后庙,由此种下今天的报恩缘分。老话说“与人为善”,其实从结局的角度看,话里的“人”也包括了自己,对其他人做的善功,住往会回报到自己的身上。
在庙里住下,叶问并未荒废练功,但只能在夜晚练,白天必须出外逛荡,免得妨碍善众上香。妻子张永成和两个儿子——叶准与叶正——仍在佛山,叶问打算自己安顿妥当才接他们过来,但如何安顿,他茫然无策。静悄无人的夜里,他抬头仰望案坛上的天后娘娘,以及观音、关公、包公、罗汉,四方八面的神佛也在看他,却皆默然不语,不曾给过半句启示。他唯有告诉自己,不说话便是说了话,忍耐吧,天无绝人之路,总能熬过艰辛。
廿六岁的叶准来过香港陪伴父亲,无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住了两个月便回去佛山。这段日子里,父子俩每天早上搭船过海,在中上环漫无目的地走。走,走,不断走,走路就只是为了走路,用鞋底杀尽时间,太阳下山了,走回中环码头搭船回庙。登船后,叶问站在船栏旁边听浪观海,一抹抹的鲜辣霓虹倒映在海面奔窜翻腾,看在他眼里尽是刀光剑影,然而来势再汹涌,终究无法在水里留下半分痕迹。咏春如水,叶问低下头瞄一下自己的双手,嘴角泛起自得的笑意,身边的叶准年纪轻,不理解却也不敢探问。
叶问其实对香港不陌生,姐姐叶允媚嫁给此地富商庞伟廷之子庞玉书,叶问十七岁来港入读赤柱圣士提反书院,居于上环,毕业后到日本神户游历了一圈才回乡。他幼时跟随外号“找钱华”的陈华顺初习咏春,陈华顺病逝前,嘱咐大弟子吴仲素继续教他,别浪费了这块练武的好材料。叶问到了香港读书,偶然结识佛山武家“南海拳王”梁赞之子梁碧,讲手过招,对方轻施一记“漏手抱琶”便把他打倒窗边,木窗框松脱,嗑托一声砸得他额上瘀肿。他服气,拜梁碧为师,武艺于三四年间更上层楼。叶问日后常对徒弟说:“当年‘先生碧’怎样教我,我今天便怎样教你。”拳脉如血脉,所有传承皆以肉身完成,贯之以虔敬,容不下半点马虎。
此番重临旧地,姐姐和姐夫都不在了,景物依旧,叶问难免偶有感慨。在中上环一带行走,叶问经常对儿子指点周围的楼房和店铺,说某某东主、某某爵士、某某富商曾是他的中学同窗。叶准对父亲抱怨道:“为什么不请他们帮忙找出路?”
叶问停住脚步,抬起右手掌轻拍一下脸颊,对儿子道:“阿准,记住,人要脸,树要皮。其他人也许可以不顾颜面,可是,我们不是其他人。我们是学武之人。”顿一顿,又道:“何况你爸是叶问。”叶准继续低头前行,心里嘀咕着,是啊,要面子便得饿肚子。
其实叶问并非从未想过去敲门求助,但挣扎了一阵,到底开不了口。离乡别井,他手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身好武功,以及武功给他的尊严,他不可不惜代价守护。穷归穷,没关系的,咏春在,一切在。
每夜回到天后庙,洗过手脸,叶问立即到天井练功。立马,开马,坐马。小念头,标指,寻桥。重桥不相碰,弱桥对门冲,移身御敌力,力刹破门攻。碧先生留下的拳诀和招式在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碧先生活在他身上。但他不只是碧先生。叶问确信武艺如人,要活下来,更要朝前走,一招一式皆容延伸变化,武艺如水,唯有活水是善水。
天井角落长着两棵银杏树,他在树与树之间踢练咏春八脚,横圈护绑,摊膝拍正,都说咏春用“三只手”打架,那第三只手,就是脚。但他不敢用劲,点到即止,脚面轻轻碰到树皮便停住,免得留下痕迹,不好对庙祝朋友交代。有一回忍不住冲动,一记回旋摊脚踢到树干上,“砰”一声,树摇叶飞,漫天黄澄澄的扇形细叶似无数的金箔呼呼坠落,几片叶子停在肩上,他侧起脖子,把脸凑近闭目闻索,一股沁凉的清香涌入鼻腔,顿时把他牵引回佛山,回到那比天后庙宽广十倍不止的叶家庄;院子里有两把椅子,一把坐着陈华顺,一把坐着吴仲素,心满意足地看他练武。他们同声叮咛:“问仔,要好好练,把咏春武艺传承下去。”
“会的,师傅。会的。”叶问在心里应答。
天井旁边是杂物房,他和儿子借居之地,晚上铺开帆布床睡觉,白天折叠收妥后出门行走,似是庙里的幽灵,见不得日光。叶问知道叶准和叶正皆不热衷武学,看来自己的拳艺需待有缘人现身领承,他愿意等,到那时候,他愿意给。
儿子离开香港以后,叶问如常每天搭船从深水埗到中环,在山路上行行走走,一天走到上环水坑口街,下阴突然感到火烧滚烫,腿和腰都疼痛,他弯身一瞧,两条裤管鲜血淋漓。原来是痔疮发作,似有一根火线沿着股沟上下噼里啪啦地烧开,最后烧到脑门,他眼前一黑便昏卧于武昌酒楼门前。路人召来警察,把叶问送往玛丽医院,做完痔疮割除手术,护士问他有什么家人,叶问说:“不知道。”
护士又问他住什么地方,叶问又说:“不知道。”
护士猜想他是麻醉未退,神志尚未清醒,其实叶问难以启齿自己寄居在天后庙里。护士从他的衣服口袋里翻出了小簿子,上面抄有几个电话号码,打了一轮,终于联络上李民前来帮忙办理出院手续。李民是叶问的佛山旧识,来港后在“港九饭店职工总会”担任秘书,他把叶问从医院接到工会的办公室。叶问苦笑道:“我的拳头以一敌十,没想到一粒小小的痔疮已经把我打倒。看来,我的功夫好鬼水皮。”
李民连忙安慰道:“叶师傅真系识讲笑。咏春拳光明磊落,防君子不防小人,你在明,痔疮在暗,只是防不胜防,一时不慎被偷袭。‘明刀易挡,暗箭难防’,叶师傅日后必须格外留神,小心屁股沟里的暗箭。”
叶问正抽着烟,被逗得呵呵大笑,冷不防呛得连咳数声。咳声里,有个浓眉方脸的高大汉子推门迈入,是职工会的理事长梁相,广东南海人,自小习练龙形拳和白眉拳,从西装袖管里伸露出来的两只手掌粗厚如石头。李民介绍叶问,梁相立时双手抱拳,朗声道:“叶师傅,久仰!久仰!”
坐下寒暄不到几句,话题转到武学上面,叶问在医院郁闷了几天,谈兴额外浓厚。梁相和李民不断请教,他忍不住站起示范了几招“来留去送,甩手直冲”的腰马运转功架,又多加解说,两人听得连连点头。忽然,梁相正色道:“叶师傅愿意赏脸到我们职工会开班授徒?不嫌弃的话,在我们的办公室屈就住下,这里是叶师傅的家,也是叶师傅的武馆。”
叶问皱眉点烟。
其实来港以前他有个想法,联络两位长辈,他们昔日跟他父亲合作茶叶买卖,积欠了若干货资,待到取回旧债,再作长远的营生打算。至于应该经营些什么,倒未想妥,因为他这辈子只懂咏春武艺,亦只爱咏春武艺,其余皆甚糊涂,唯有见一步,走一步。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抵步后方知道其中一位长辈已经病逝,亲人当然不认账了,另一位则去了南洋,不会回来了。叶问孤身住在陋巷古庙,继而晕倒街头,不可谓不是落泊江湖,凄然戚然,这时候听见梁相的授拳之邀,难免起了心,动了念。
梁相见叶问抽烟无语,托词上卫生间,让他有时间好好考虑。李民忙着烧水沏茶。叶问捻熄了烟,起身挪步到骑楼窗边往下眺望。
窗外天色暗淡下来,职工总会的办公室在大南街,马路两旁的店铺先后唰唰地拉下闸门,然而街道不愁寂寞,陆续从四方八面走来了许多摊贩子,卖吃食、卖凉茶、卖衣鞋、卖玩具、卖杂货,熟门熟路地各据一方,驾轻就熟地用报纸和木箱布置好摊档。摊档旁边煌煌地点着酒精灯,一盏盏从街头接连到街尾,仿佛银河翻倾而众星坠落。叶问望见高高低低的人影在恍恍惚惚的灯光里缓慢移动,记起佛山叶家庄池塘里唧唧觅食的锦鲤,同样是在求生存、寻乐子。
有个妇人蹲在地上,在衣服堆里翻了半天,终于抓起一件布裙,抬头跟摊主讨价还价,谈定了,轻快地站起,付过钱,把裙夹在腋下转身走远。摊主把钱塞进裤袋,袋里多了钞票,摊里少了货件,一买一卖,各自满足了需要。叶问脑海忽然有了领悟。货件是货件,功夫是功夫,货件被买走了便没有了,功夫却就算论价出卖亦不会被消磨半分,你能学懂多少是你的本事,可是功夫仍然留在师傅身上,亦会流传到一代又一代的徒弟身上,像夜市的灯,一路延伸照明开去。这么一想,他心头顿然放松,仿佛放下了好些沉甸甸的担子。
梁相此时坐回办公室的藤椅上,道:“叶师傅,先喝茶,等阵我们下去大排档吃宵夜。刚才谈到的事情,唔驶心急,可以慢慢考虑。”
叶问背靠着骑楼窗台,拱手道:“梁先生,不必考虑了。承蒙错爱,叶某恭敬不如从命。可是有言在先,一不在门前挂招牌,二不在报上做广告。叶某教拳就只是教拳。”
李小龙出生在美国旧金山唐人街的东华医院,按中国人的老规矩,他在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已经是龙。那是一九四〇年,庚辰年,十二生肖里属龙。那是十一月廿七日早上七点十二分,辰时,地支对应亦是龙。然而他的姓名跟龙扯不上半点关系,他叫作李振藩,英文名字是Bruce。
他父亲李海泉是戏班名伶,前一年底跟随“大舞台剧团”到美国巡回演出,募款抗日救国和接济难民,妻子何爱瑜同行,路途上怀孕了,留在西岸待产。何爱瑜本想替刚诞下的儿子取名炫金,华人惯称“旧金山”,她期望他在这个城市炫耀威风。李海泉皱眉想了想,嫌“金”字太俗气,决定叫儿子作“震藩”,声震旧金山。但有亲戚说:“不太好吧?他祖父的名字是李震彪,孙子避讳一下,比较妥当。”于是改“震”为“镇”,同样有沉重的力量。
然而李镇藩只是书面上的姓名,美国移民局文件上的,香港学校证件上的。平时,家人唤他作“源鑫”,这是族名;或者叫他作“细凤”,这是乳名。他有姐姐李秋源和李秋凤,哥哥李忠琛,八年后有弟弟李振辉。本来另外有个哥哥,可惜夭折了,祖母确信他是被“金甲神”吸走了魂魄,所以李家男孩从此在六岁以前都要穿女装和打耳洞,也要取个女性化的乳名,瞒骗鬼神保命。女儿则无所谓了,金甲神不见得不会伤害女婴,只不过伤害了亦不要紧。
细凤十一岁正式成为大家所熟知的李小龙。他出生不到六个月便跟随双亲回到香港,居于旺角茂林街五号二楼。因为有不少长辈是演员和导演,他常有机会到片场客串童星,用过李鑫、李敏、李龙、新李海泉、小李海泉等艺名参与了六七出戏,到了拍摄《人之初》,戏份比较重,负责宣传工作的袁步云认真地替他重新取名,李小龙,从此定下来了。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直到最后神龙首尾皆不见,他在短暂生命里翻天倒海都用这个名字,他爱这个名字,世界也都记得这个名字。
在电影厂和学校里,李小龙都是令人头痛的孩子,师长和同学给他取了“猩猩王”的诨号,他奔来逐去,仿佛身体稍为静止便会爆炸,皮肤会发麻。他的眼耳口鼻似长在手上、腿上。连脑袋也长在拳脚上面,唯有在手舞足蹈的时候才可以思考,才可以向世界宣达他的喜怒哀乐。有长辈教小龙太极拳,也有长辈教他洪拳,希望消耗他喷泉般的体力,岂料他更亢奋了,知道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功夫”,能够让手上腿上的每个动作有了名目,自己由此也有了名堂。他不再是戏里这个那个的假扮角色,也不是父亲的儿子、老师的学生、同学的同学。在功夫的一拳一掌一脚里,他纯粹是他,结结实实地呼吸着、活着。
李小龙渴望对世界证明自己呼吸着、活着,所以,他喜欢打架。在课室里跟同学打,在街头上跟烂仔打,无论赢输都痛快。李小龙有一回肿着眼睛回家,姑姑坐在八仙桌前磕核桃,准备晚上煮糖水,瞥他一眼,掩嘴笑道:“细凤,又打架了?哎哟,你跟爷爷一模一样,成日动手动脚,也只懂得动手动脚。”小龙顿时竖起眉毛,眼睛里满是好奇。不待追问,姑姑边用小帚子把核桃壳扫拨到桌底的小木桶里,边对他说从母亲嘴里听回来的父亲旧事,说说停停,声调抑扬顿挫似唱粤曲。她婚前在戏班唱旦角,婚后赋闲在家,无儿无女,日子过得千篇一律,唯在婉婉说事的时候能够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因为眼前有人,有听众。
姑姑说爷爷李震彪是广东顺德江尾人,幼时生病发烧,烧坏了喉咙,无法多说话,乡里的人都叫他作“哑仔彪”。他习武,寡言多练,练出一身好武艺,在擂台上打出了名堂,到佛山做镖师,养活一家老少八九口。乡间传说他曾在林间路上遭遇盗匪,同伴们逃的逃、伤的伤,剩下他以一敌十,身中多刀却仍用一根长棍击退敌人。岭南一带的山贼都知道他,都怕他,给他取了个外号:震山虎。
多年以后,震山虎告老还乡,儿子李满船长大了,到广州学戏,艺名李海泉,成为粤剧伶坛的“丑生王”。李海泉衣锦还乡的时候,李震彪已经有几分老昏癫,向他伸手索钱,说:“老子要去闯荡江湖!”李海泉嗤笑拒绝,父亲竟然对他动粗,他无奈掏钱。李震彪出门几天后,突然回到家里,不言不语,身上的钱当然踪影全无,手上背上亦有多处棍棒伤痕,无人得知到底发生何事。过了一阵子,李震彪一睡不醒,手心里却仍攥着两个锻炼腕力的小铁球。
姑姑用手指戮一下小龙的前额,笑道:“也许你就是爷爷的投胎托生,他要你代替他完成打天下的未了心愿。”
小龙不禁打个寒战,想道:“真的吗?如果我是爷爷的转世,我还是不是我?我是自己在活着,抑或只是替爷爷重回人间,再活一回?”心底冒起一阵热,又想道:“爷爷要闯荡的是什么样的江湖呢?震山虎有没有把武功带到我的身上?爷爷以一敌十,我呢?我的拳头能够打败多少人?”姑姑的一句戏言让十三岁的细凤思潮澎湃,自觉像读过的武侠连环图里的少年侠士,发现了身世的天大秘密,站在悬崖边缘,不知该何去何从,头顶有一只巨大的鹏鸟在盘旋鸣嘚。
迷惘间,大门咔嗦一声,父亲回家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戏服袋子。小龙连忙跑回房间,旋即又溜到姑姑的房间里,取走墙上挂着的一张爷爷照片,折返房内,盘腿坐在地板上认真端详,越看越觉得爷孙长相酷似。眉毛,眼睛,翘薄的唇,尤其前突的尖下巴,仿佛刺向世界,永远不服气,永远想令世界服气于他。隔壁房间传来父亲的咳咯痰声,小龙眉头皱了一下。他尊敬父亲,也感受到父亲对他的护爱,但他不愿意跟父亲一样终身站在舞台上以逗人发笑为生,不管能够赚多少钱,他都不要。他不稀罕“尊”和“敬”,他要的是“畏”和“惧”。小龙觉得爷爷的力量已经灌注到他身体里,他立足在这世界上,世界立足在他的拳头上,拳头放下了便是世界毁灭。
小龙站起身,走到镜子面前,凝视镜里的自己,渴望身体快些长大,快些,再快些。他把双拳抬到眼前,恨不得像生命像一出电影,可以被剪接,可以有特技,眨一眨眼睛,拳头马上变大、变硬,他在茫茫草原上,抡动双拳,跃起踢脚,刮起一阵摧枯拉朽的呼啸风声,草木皆倒。生命是常人的生命,但年少的他已经立定志向,誓把生命活得比电影精彩。
拜叶问为师那年,李小龙十五岁。是在油麻地利达街拜的师。叶问最初在港九饭店职工总会教咏春,夜晚到骑楼铺开帆布床,倒头便睡。后来换了几个教拳的地方,上环的职工总会分部、中环的士丹利街、深水埗的海坛街、汝州街的三子太庙,别人看他是漂泊江湖,他却怡然自得,只因仍能跟咏春不离不弃。
年轻的李小龙已经演过十多出电影,是有名气的演员了,却仍压制不了青春叛逆,经常在学校和街头打架,又跟几个朋友拉团结伴,号称“龙城八虎”,他是老大,外号“小霸王”。他听说咏春能于方寸内发劲,适合有深度近视的他进行短距离攻击,于是到利达街拜见叶问。见面当天,叶问嘱他露露身手,李小龙抬一抬鼻梁上的太阳镜,霍霍地打出两三记十字冲拳,再往木人椿上横踢几脚,收势立定,满脸的趾高气扬。他知道叶问功夫厉害,却确信明天的自己会比叶问厉害,所以没把任何人放在眼内。叶问心里有数了,是个人才,但见他受限于天生的扁平足,步姿飘浮不稳,忍不住暗叹可惜。以相论相,小龙的福寿易受折损。
叶问问李小龙:“明天可以开始学?”
李小龙反问叶问:“今天可以开始教?”
叶问抬头望向比他个子高了一截的李小龙,笑道:“你想今天学,但师傅只想明天教。”
在叶问心里,武馆的七八十人绝大多数只是“学生”,缴的钱是学费,他收下了,认真地教,他们认真地学,各尽其责,谁也不亏欠谁。另有五六人较具学武的天分,被他视为“徒弟”,他们交到他手上的钱是孝敬,双方同样是认真地教拳和学拳,但他对他们的功夫上心,关切他们的本领进境,又常相约到北河酒楼饮夜茶和听粤曲、在深水埗散步和遛鸟,顺便对他们说说武林的故人旧事。小龙拜师没多久,叶问已经确信他是这两类以外。叶问赞叹他的潜能和意志,他亦让叶问看见他的拼劲和付出,每天到武馆操拳六七个小时,从未喊过半声疲累。学生们把咏春看成强身健体的运动,徒弟们把功夫看成拳脚技能的修习,李小龙却把武艺视为生命里的头等大事,在打出的一招一式里灌注了满满的大志。叶问从他身上窥见武林前辈们对于武艺的执着,他的艺名是小龙,却渴望成为武林的大龙,唯一的龙。
李小龙出拳,力度猛,速度快,平日跟师兄弟比试,谁不小心中招,鼻青脸肿是常见之事。他年少气盛,较量时不喜留手,经常挑起师兄弟的火气,他在街头上和武馆里都是“小霸王”。但他有个弱点:马步不稳。一旦挥拳落空,来不及回防,容易让对手抓住破绽还击。有一回李小龙跟大师兄黄栋梁讲手,踢脚进攻,大师兄先用“退马”和“转马”化解攻势,再趁他未站稳脚步,用小念头的吊腣手击向他的下颚。大师兄点到即止,李小龙却突然使出怪招,低头噬咬他的拳头,黄栋梁反应灵敏,干脆化拳为掌,“啪”的一声在他脸上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李小龙抬手摸一摸腮,热气往脑门上冲,高声喊住已经转身坐下休息的大师兄:“咪走!再打过!”
黄栋梁冷哼道:“师弟仔,做人,最紧要输得起!”他年长李小龙五岁,跟随叶问习武四年,视师如父,师傅师父,好比“天地君亲”。
李小龙不服气,叱喝道:“我冇输!打架,仍然企得住便不算输!”
空气顿时凝固,黄栋梁沉下脸,不搭腔,捡起椅上的毛巾搓脸拭汗。
正在武馆角落教导学生黐手的叶问说话了,不缓不疾地对黄栋梁道:“小龙说得没错,打架未被打得倒地不起,便有权继续打。”但他马上侧过脸对李小龙道:“大师兄也没有不对。你有权要求打,他却有权拒绝打。何况阿梁刚才说‘输得起’,指的只是做人。小龙,师兄弟讲手,只不过是试招,不是打架。”
一九五九年四月廿九日,李小龙带着父亲给的一百元美金,孤身搭乘威尔逊总统号邮轮前赴美国,目的地,旧金山,他的出生地;这一天,距离他十九岁生日尚余二百一十二天。出走的决定是仓促的。小龙到处撩架讲手,招惹了妒忌,又得罪了黑帮烂仔,四方八面都在找他的麻烦。警察局的朋友对李海泉透露风声,小龙打伤了一名富商的儿子,富商妻子报了案,警察随时上门抓人。李海泉和何爱瑜盘算一阵,决定安排儿子赴美读书。对其他年轻人来说这是值得高兴的放洋留学,但之于小龙,却是狼狈的亡命天涯。
李小龙非常沮丧,甚至考虑过违抗父母,然而临近出发,心底反而隐隐泛起亢奋。他想道:“亡命天涯也就是闯荡江湖啊,这不正是爷爷的心愿?这也是我的心愿。香港江湖太窄太浅了。所以,并非香港把我赶走,只不过是我不屑被困。我是龙,龙游浅滩,我不甘心。外面的世界等着我,我来了,我要兴风作浪,世界将会对我畏惧。”
出发前的十多天,亲戚朋友分别宴请饯行,一顿饭连一顿饭,但小龙觉得最要命的不是吃撑了肚皮而是必须配合他们的情绪,强装依依不舍。每回散了席,他独自走路归家,沿途不断挥拳击向挂在电灯柱上的捕鼠箱和楼房门外的信箱,木的、铁的,砰砰、砰砰、砰砰,仿佛向世界做出最响亮的警号。我要来了,我要来了,Bruce Lee要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师兄弟也替小龙饯行,在赴美前的晚上,虽然都暗暗庆幸他要离开,但是却要夸张地表现出不舍。他们一直不满李小龙把咏春打得不似咏春,更憎嫌他气焰嚣张,自视为武林第一高手。到了曲终人散,叶问叫李小龙陪他返回李郑屋邨,他嘱咐上海婆带孩子到楼下公园玩耍,留下师徒两人,站在木椿旁边,一招一式地重温他曾教导小龙的咏春拳脚。
对练了几轮黐手,小龙突然使出比平常试招更大的力气,用膀手压低叶问的手掌,再向上挥拳,眼看快要打到师傅的脸,叶问却不慌不忙地弯腰,横推一掌,掌背抵住他的腰。两人对望一眼,小龙低头歉愧道:“唔好意思,问公,我并不是故意偷袭。”叶问微微一笑,道:“点解要唔好意思?你打不到师傅啊!”小龙是认真的惭愧,想不通自己为何没有收住力度。跟师傅过手,偷袭是最大的冒犯,他自问无心,至少,自以为是无心。叶问并不见怪。习武者当然应该渴望打败师傅,所谓“青出于蓝”,懂得这么想、敢于这么想,才算得有上进的志向。“蓝”永远是“青”的假想敌。只不过,徒弟是师傅教出来的徒弟,即使徒弟赢了,师傅也并未算输。
两人坐下拭汗,喝过热茶,叶问对小龙说:“走,陪师傅散散步。”
两人从李郑屋邨缓缓走到大南街,再走到深水埗码头,马路一片漆黑,路边骑楼下,暗影幢幢,企街妹在兜揽生意,不绝于耳地飘来阵阵笑声浪语,像海面拂过来的风,有咸涩的味道。叶问跟小龙开玩笑道:“到了花旗,别忙着跟鬼婆胡混,糟蹋了一身武功。”
小龙调皮地说:“学了咏春,不用在鬼婆身上,太可惜了吧?为国争光啊。”叶问作势挥掌打他的后脑勺,啐道:“阿飞!”小龙闪身避开,纵声大笑着走在他的前头,忽然,回身道:“问公,有件事情我很好奇,但一直不敢问。”
叶问睃他一眼,好奇他的好奇。小龙立定脚步,问的竟然是:“问公为什么钟意上海婆?”叶问愣了一下,背剪着手,低头前行,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她钟意睇我打功夫。我钟意她钟意睇我打功夫。”男人需要一双仰望的眼睛,女人的,必须是女人的。如果只有男人的眼睛,并不是不好,只是不够。
小龙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急步追上师傅的步伐,叶问却又停下来,转身问他:“你为什么钟意打功夫?”
这问题难不倒小龙,他从习武当天开始已经有了答案,天地为证,他知道打出每一拳、踢出每一脚的理由。所以小龙笃定地说:“功夫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坚强。我是个强者,我钟意做个强者。”顿一顿,他反问:“问公呢?为什么钟意打功夫?”
叶问耸肩道:“跟你相反。咏春让我学懂了柔软,如风,如水。风无形,水无状,可是无坚不摧。”
两人并肩慢慢走过几条街,小龙对叶问说了抵达美国后的许多盘算。入读中学,课余打工赚钱,寻找武馆练功,待到机会来临,开设自己的武馆。叶问沉默听着,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侧身轻挥一掌,不偏不倚地拍在小龙胸前。小龙“呀”了一声,不解地望着师傅。叶问笑道:“师傅一直想去花旗走一走,可是,老了,走不动。刚才的一掌代表师傅。小龙,你把咏春带过去,让鬼佬开开眼界。”
小龙默然无语。明早登船离港,万水千山,他虽具雄心壮志,心底始终忐忑,不清楚鬼佬的江湖是个怎样的江湖,但师傅今夜这么一说,他顿时有了撑持,多了几分底气。他要把咏春带去美国,然后,不止把咏春带回香港。感怀之际,叶问忽然道:“对了,耍两招你从邵汉生那边学到的‘节拳’俾师傅睇睇。”邵汉生是片厂里的武打演员,教过李小龙几招节拳。既然师傅有命,李小龙照办,对着空气打出两记连环中拳。叶问颔首笑了,勾一下手指,示意小龙朝他正面进攻。他遵命打出第三拳,不知何故,叶问竟然不闪不避!他硬生生地收住拳头,叶问却踏前半步,主动让左肩吃了拳头,“嘭”一声,虽然力度不大,但打中了就是打中了。
小龙大吃一惊,急道:“问公,没事吧?”
叶问摆一摆手,道:“冇事,师傅挨得起。咏春是宝贝,但咏春有咏春的局限,你就把这一拳看成是打败了师傅,也替咏春打开了局面。去到花旗,放胆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桥。”
小龙领受叶问的好意,心头一热,但抿嘴忍住了泪水。男儿不哭,他要用钢铁般的拳头奔向世界。他替叶问揉了揉肩膀,跟师傅相视一笑,然后陪伴叶问回到李郑屋邨。门前道别之际,他向叶问提了最后一个问题:“问公,武林里,你最佩服谁?”
“还会有谁?”叶问哼了一声,道,“当然是我师傅。”
小龙道:“理由呢?”
“就因为他是我师傅。”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一日,叶问病逝于深水埗通菜街。灵堂挂有徒弟挽联:“寒风损劲叶,地惨天愁,应是有情同此痛;软雨㮔幼芽,豪怀寄我,奈何无力遂师心。”李小龙因未被师兄弟通知,没有现身于丧礼,只在三七家奠的晚上到咏春体育会上香祭拜。
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日,李小龙猝逝于九龙塘金巴伦道。灵堂挂有朋友挽联:“两载相交期,庆月灿星辉,尚武今后多能者;一朝永别遽,哭龙眠虎卧,知音从此少英雄。”举殡后,遗体以专机运送到美国西雅图。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