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陈淑,正在案板上“咚咚咚”地剁着肉馅,准备包我最爱吃的荠菜馄饨。
警察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给我妈打下手。
我妈陈淑,正在案板上“咚咚咚”地剁着肉馅,准备包我最爱吃的荠菜馄饨。
厨房里弥漫着一股肉和菜混合的、踏实的香气。
我爸林大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捧着他的紫砂壶,一边看电视里的抗日神剧,一边“滋溜”一口茶。
一切都和过去二十年里的任何一个傍晚,没什么两样。
门铃响了。
是那种很急促的、不带任何客气的按法。
“谁啊,催命呢。”我爸嘟囔着,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一开,我爸的声音就没了。
我探出头去,看见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表情严肃地站在门口,其中一个还亮了下证件。
我心“咯噔”一下。
我们这种老实本分的人家,一辈子没跟警察打过交道。
“林大海?”为首的警察声音很沉。
我爸点头,腰不自觉地弯了下去。
“陈淑,在家吗?”
我妈停下剁馅的手,擦了擦手,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她看到警察,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干净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警察同志,出什么事了?”我妈的声音有点发颤。
为首的警察没回答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三个人脸上来回扫。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我妈脸上,一字一句地问。
“你是不是叫,许燕?”
许燕。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我妈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才没倒下去。
她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爸的脸色也变了,他一把将我妈护在身后,对着警察吼:“你们搞错了!她叫陈淑,不叫什么许燕!”
警察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二十二年前,河西省清源县,失踪的纺织厂女工,许燕,你好好看看,是不是她?”
照片上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笑得又甜又羞涩,眉眼之间,确实和我妈有七八分相像。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颗炸弹爆开了。
我爸还想说什么,我妈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她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砸。
砸在地上,悄无声息。
然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家的天,塌了。
客厅里死一样的寂静。
电视里还在“砰砰砰”地放着枪战片,显得格外刺耳。
我爸,那个一辈子没弯过腰的男人,瞬间就垮了,像一堵被抽掉地基的墙,瘫坐在地上。
我妈扶着墙,慢慢地滑坐下去,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得很深很深。
她瘦削的肩膀,在不停地抖。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
警察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我就不明白了。
什么叫失踪?
什么叫许燕?
我妈不是叫陈淑吗?她不是我爸当年在南方打工时认识的吗?
“林大海,你涉嫌拐卖妇女,现在要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警察的声音像冰块一样,没有任何温度。
两个年轻的辅警上前,就要给我爸戴手铐。
“不是的!不是拐卖!”
我妈突然抬起头,疯了一样扑过去,拦在我爸面前。
“他没有拐我!是我自愿跟他走的!”
她哭得声嘶力竭,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那样子,像一只护崽的母兽。
为首的警察皱了皱眉:“陈淑,或者说许燕同志,我们知道你可能有顾虑。你放心,你的家人已经找到你了,你的哥哥许阳,等了你二十二年。”
哥哥?
许阳?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妈像是没听见,只是死死地抱着我爸的腿,哭着重复:“不是他拐的我,不是……”
我爸看着我妈,老眼里浑浊的泪,也淌了下来。
他伸出粗糙的手,摸了摸我妈的头,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淑芬,别说了。”
“我对不起你。”
“也对不起……许家。”
警察把我爸带走了。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妈趴在门上,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为首的那个老警察留了下来,他看着我,叹了口气。
“孩子,你是林念吧?”
我麻木地点了点头。
“你妈……她当年的案子,我们一直在跟。她家里人,也从来没放弃过。”
“她哥哥许阳,为了找她,二十多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你外公外婆,到死都没闭上眼。”
他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进我的心里。
外公?外婆?
我从小就知道,我没有外公外婆。
我妈说,他们早就病死了。
原来,都是假的。
“我们这次来,也是接你妈妈回家的。”
警察说着,看向我妈。
我妈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她擦干眼泪,眼神空洞地看着警察。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我,那双我看了二十年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挣扎、痛苦,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决绝。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警察,一字一顿地说。
“这孩子,不能带回去。”
警察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什么叫……不能带回去?
带回哪里去?
我是她的女儿啊。
警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许燕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念也是你的女儿,她……”
“她姓林,叫林念。”
我妈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她是林大海的女儿,跟我,跟许家,没有关系。”
“她就在这里长大,哪里也不去。”
说完,她不再看我们,转身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空旷的客厅里。
那一晚,我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
我和那个叫许阳的男人,也就是我所谓的亲舅舅,坐在客厅里,一夜没话。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眼角有很深的皱纹,眼神里有一种长年累月积压下来的疲惫和悲伤。
他给我看了很多照片。
我妈年轻时候的,我外公外婆的,还有一个他们家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笑。
“你妈当年,是我们厂里最漂亮的姑娘。”
许阳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乡音。
“她爱笑,爱唱歌,手也巧,织的毛衣花样最好看。”
他说着,眼圈就红了。
“都怪我,那天要不是我跟她吵架,她赌气跑出去,就不会……”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陌生的“许燕”,再想想卧室里那个把自己锁起来的“陈淑”,感觉心脏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陌生的真相,一半是熟悉的生活。
哪一半,都疼。
第二天一早,卧室的门开了。
我妈走了出来,眼睛肿得像核桃,但神情却异常平静。
她给我和许阳下了两碗面。
然后,她坐在我们对面,看着许阳,说:“哥,你回去吧。”
许阳激动地站起来:“燕子!你说什么胡话!爸妈临死前都还念着你!我们回家!”
“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妈指了指这个不到八十平米的房子。
“陈淑二十二年前就死了,死在了来这里的路上。”
“活下来的,是林念的妈。”
许阳的嘴唇哆M着,想说什么,却被我妈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哥,我知道我对不起爸妈,对不起你。”
“这辈子,我没脸回去见你们。”
“你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妹妹。”
她说完,站起身,拿起一个布包,对我说道:“念念,我去给你爸送几件换洗衣服。”
她的语气,就像我爸只是出了趟远门,过几天就会回来一样。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这个女人,是我的妈妈。
但她心里,到底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为什么说,我不能被“带回去”?
许阳最终还是走了。
他走的时候,眼睛通红,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
“孩子,舅舅不逼你妈。”
“但是,你要记住,清源县许家,也是你的家。”
“随时可以回来。”
我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出荒诞的默剧。
我妈每天照常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做饭,打扫卫生,晚上看电视。
她绝口不提“许燕”,也不提“林大海”。
仿佛那个男人,只是从我们的生活中蒸发了。
但我们都知道,他没有。
他被关在几十公里外的看守所里。
我偷偷去见过他一次。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爸好像老了二十岁。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脸上全是褶子。
他看见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
我们拿起电话。
“念念,你妈……还好吗?”他问的第一句话,还是关于我妈。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还好。”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安慰自己。
“爸……”我有很多话想问。
我想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问他,后不后悔。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只是说:“爸,你照顾好自己。”
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念念长大了。”
“别怪你妈,她……她不容易。”
挂掉电话,我蹲在看守所门口,哭得撕心裂肺。
我恨他。
是他毁了我妈的一生,毁了我们这个家。
可我又……没办法真的恨他。
因为这二十年里,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和我妈。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熬好红糖姜茶。
他会在我妈生病的时候,整夜不睡地守在床边。
他会在冬天,把我的手塞进他温暖的棉袄里。
他是一个罪犯。
但他也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
这个认知,几乎要把我撕裂。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梦里,一会儿是警察破门而入的场景,一会儿是我爸戴着手铐的背影,一会儿又是我妈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我决定,要去一趟清源县。
我妈的故乡。
我想去看看,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我想知道,二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告诉我妈。
我只是说,学校有个项目,要出去一段时间。
她没怀疑,只是叮嘱我,要多穿衣服,注意安全。
临走前,她往我包里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穷家富路,别亏待自己。”
我捏着那个信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坐上开往河西省的火车,我的心情很复杂。
像是一个即将揭开伤疤的孩子,既害怕,又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清源县是个很小的县城,灰扑扑的,带着一种旧时代的气息。
按照许阳给的地址,我找到了许家。
那是一栋很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开门的是许阳。
看到我,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念念!你怎么来了?”
他身后,一个中年妇女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我。
“这是……?”
“这是燕子的女儿,林念。”许阳介绍道。
那个女人,也就是我的舅妈,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被请进了屋。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遗像,是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应该就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外公外婆。
许阳给我倒了杯水,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
“你妈……她好吗?”
又是同样的问题。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
一时间,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还是舅妈打破了尴尬。
“孩子,你吃饭了吗?我去做饭。”
“不用麻烦了,舅妈。”我连忙说。
“不麻烦,不麻烦,都是一家人。”
她说着,走进了厨房。
许阳看着我,叹了口气。
“念念,我知道你这次来,是想知道当年的事。”
我没有否认。
他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了一个铁皮盒子。
盒子里,装的都是我妈的东西。
几件旧衣服,几本看过的书,还有一个日记本。
“你妈失踪后,我们把她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想着,等她回来,一切都还是原样。”
许阳的眼圈又红了。
“没想到,一等,就是二十二年。”
我拿起那个日记本。
封皮已经泛黄,边角也磨损了。
我翻开第一页,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1998年3月5日,晴。今天,我又见到他了。”
日记里的“他”,是一个叫李伟的男人。
是我妈当时在纺织厂的同事,也是她的初恋。
日记里,记录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甜蜜和憧憬。
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逛公园,一起计划着未来。
她说,等攒够了钱,他们就结婚,生一个可爱的宝宝。
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少女对爱情最美好的幻想。
可这一切,都在我妈失踪的那一天,戛然而止。
“你妈失踪那天,就是跟那个李伟吵了架。”
许阳说。
“我们后来才知道,那个李伟,家里给他安排了亲事,他要跟你妈分手。”
“你妈气不过,跑了出去,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我合上日记本,心里堵得难受。
原来,在我爸出现之前,我妈的人生里,还有过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那个李伟呢?”我问。
许阳的眼神暗了下去。
“你妈失踪后没多久,他就结婚了。后来听说,他老婆生不出孩子,两人离了婚。他现在,还是一个人。”
我没再问下去。
晚上,我睡在我妈当年的房间里。
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一张书桌。
墙上还贴着当年流行歌星的海报。
我躺在床上,仿佛能闻到时光留下的味道。
我好像看到了,二十二年前,那个叫许燕的姑娘,也曾躺在这张床上,憧憬着她的未来。
可命运,却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第二天,许阳带我去了我妈当年工作的纺织厂。
厂子早就倒闭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我们又去了当年她和李伟常去的那个公园。
公园还在,只是物是人非。
许阳指着一条长椅,说:“当年,你妈就喜欢坐在这里,看别人放风筝。”
我仿佛看到,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正仰着头,笑得一脸灿烂。
在清源县待了三天,我见了很多人。
有我妈当年的工友,有看着她长大的邻居。
在他们的口中,我拼凑出了一个更完整的“许燕”。
她善良,开朗,有点小脾气,但人缘很好。
所有人都说,许家出了个好女儿。
可就是这个好女儿,却被命运推向了深渊。
离开清源县的前一晚,许阳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念念,是舅舅对不起你妈。”
“如果我当初不拦着她跟那个李伟,如果我多关心她一点,也许……”
我知道,这是压在他心头二十多年的石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听着。
“你回去告诉你妈。”
许阳醉眼朦胧地看着我。
“告诉她,家里人,不怪她。”
“只要她回来,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我妈正在阳台上浇花。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回来了?外面好玩吗?”
我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把在清源县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她。
我提到了许阳,提到了李伟,提到了那个泛黄的日记本。
我妈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直到我说完,她才转过头,看着窗外。
“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风一样。
“念念,那些都是许燕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妈!”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们是你的家人啊!”
“我的家人,只有你和你爸。”
她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我。
“念念,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自私,很冷血?”
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苦笑了一下,走到沙发边坐下。
“你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关于一个叫“许燕”的姑娘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和日记里写的一样。
美好,甜蜜。
直到那个叫李伟的男人,提出了分手。
“那天,我觉得天都塌了。”
我妈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哭着求他,但他很坚决。他说,他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
“我一个人,在县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该去哪里。”
“天黑了,下起了雨。”
“我走到了火车站,想买张票,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就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很热情,说看她一个小姑娘可怜,要请她吃饭,给她找个住的地方。
当时的她,伤心欲绝,根本没有防备之心。
她跟着他们走了。
然后,她被带上了一辆面包车,喝了一瓶被下了药的水。
等她醒来,已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个偏僻的、贫穷的山村。
她被卖给了村里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
“那段日子,是地狱。”
我妈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每天都被锁在屋子里,他一喝酒,就打我。”
“我跑过好几次,但都被抓了回来。”
“抓回来,就是一顿更狠的毒打。”
“有一次,他们打断了我的腿,把我像条死狗一样,扔在猪圈里。”
我听得浑身发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后来呢?”我颤声问。
“后来,我怀孕了。”
我妈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了下来。
“那个老光棍很高兴,对我好了一些。但他的家人,还是像防贼一样防着我。”
“孩子出生的那天,难产,大出血。”
“他们不愿意送我去医院,说太花钱了。”
“他们说,保小不保大。”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血流了一地,我以为,我就要死了。”
“孩子……孩子生下来,是个死胎。”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孩子没了,他们对我的看管,也松懈了。”
“趁着他们不注意,我跑了。”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翻了多少座山。”
“我只知道,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是死。”
“最后,我饿晕在一条马路边。”
“救我的人,就是你爸,林大海。”
我妈睁开眼,看着我。
“他当时,在附近的工地上打工。”
“他把我带回工棚,给我吃的,给我水喝。”
“他没有问我从哪里来,也没有问我叫什么。”
“他说,看我的样子,也是个苦命人。”
“那是我在那个世界上,听过最温暖的话。”
“后来,我就跟着他了。”
“我不敢说出我的真名,也不敢说我的过去。我怕。”
“我给自己取名叫陈淑,我想跟过去,做个了断。”
“你爸,他对我很好。”
“他知道我身体不好,什么重活都不让我干。”
“他会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部拿来给我买新衣服。”
“他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
“再后来,就有了你。”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念念,你知道吗,刚怀上你的时候,我很害怕。”
“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我怕,你也会像那个没来得及看世界一眼的孩子一样。”
“是你爸,给了我勇气。”
“他说,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平平安安地出生。”
“你出生的那天,他一个大男人,在产房外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他林大海,有后了。”
“念念,你爸是买了我,他犯了法,他有罪。”
“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但是,对我而言,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在那个山沟里了。”
“如果没有他,也就没有你。”
“这二十多年,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开心,很安稳。”
“我几乎都要忘了,我曾经叫许燕。”
“我以为,我可以一辈子都叫陈淑。”
“直到,警察找上门来。”
故事讲完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
我看着我妈,这个我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女人,第一次觉得,我读懂了她。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因为这里,有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的男人,有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女儿。
这里,是她的避风港,是她用后半生,为自己重建的家园。
我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说“这孩子,不能带回去”。
她不是不认许家。
她是不想让我,这个她生命的延续,去背负她那段不堪的过去。
她不想让许家人看到我,就想起她所受的苦难。
她更不想让我,活在“一个被拐女人生下的孩子”的阴影里。
她想保护我。
用她仅剩的,全部的力量。
“妈……”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她的身体很瘦,硌得我生疼。
“妈,我都知道了。”
“对不起,我不该逼你。”
我妈转过身,抱住我,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二十多年积压的所有委屈、痛苦和恐惧,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陪着她一起哭。
我们是母女,我们血脉相连。
她的痛,就是我的痛。
我爸的案子,很快就开庭了。
我妈作为最重要的证人,出庭了。
她没有为我爸辩解,只是平静地,把当年的事情,又复述了一遍。
当她讲到那个死去的孩子时,整个法庭,一片死寂。
最后,法官问她:“被告人林大海,对你,是否存在非法拘禁和强迫行为?”
我妈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摇了摇头。
“自从我跟他在一起,他没有打过我一次,没有骂过我一句。”
“他对我,很好。”
最终,我爸因为收买被拐卖妇女罪,被判了三年。
这个结果,比我们想象的,要轻很多。
法官说,是考虑到了他的悔罪态度,以及他对受害人二十多年来的照顾。
宣判那天,我爸在被告席上,对着我妈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到,我妈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回不去了。
我和我妈的生活,变得异常平静。
平静得,甚至有些压抑。
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不再提过去的事。
但我们都知道,那道伤疤,就在那里。
永远,也无法愈合。
许阳又来了几次。
他不再劝我妈回家,只是每次来,都会带很多老家的特产。
他会陪我妈坐很久,聊一些小时候的趣事。
我妈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她在听。
有一次,许阳走后,我妈对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她对我说:“念念,等过年,我们回一趟清源县吧。”
我愣住了。
“回去,给你外公外婆,上炷香。”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
我知道,我妈,终于决定,要去面对那个叫“许燕”的自己了。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我大学毕业,找了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
我妈的头发,白了更多。
我爸出狱那天,我和我妈去接他。
他比三年前,更老了。
走出监狱大门,看到我们,他咧开嘴,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淑芬,念念,我回来了。”
我妈走上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回家的路上,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车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回到家,我妈给他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他吃得狼吞虎咽,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碗里。
吃完面,他从一个破旧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一些东西。
“淑芬,这三年,我想了很多。”
他把本子,推到我妈面前。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家里人。”
“我没脸求你原谅。”
“这个,你拿着。”
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银行卡。
“里面有十万块钱,是我这些年攒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们……我们离婚吧。”
他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我妈看着他,没有去拿那张卡。
“林大海。”
她叫了他的全名。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你心里的债,就能还清了?”
我爸低着头,不说话。
“你觉得,我陈淑,是可以用钱打发的?”
“我告诉你,你欠我的,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清。”
我爸的头,埋得更低了。
“所以……”
我妈深吸一口气。
“你就用你的下半辈子,来还吧。”
我爸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妈。
我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淡淡的笑意。
“家里米缸空了,你去买袋米回来。”
“晚上,包馄饨吃。”
我爸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哎”了一声,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抓起钥匙就往外跑。
看着他有些踉跄的背影,我妈的眼圈,红了。
我知道,这个家,虽然有了裂痕,但没有散。
有些债,还不清。
有些人,分不开。
有些爱,虽然以罪恶开始,却在漫长的岁月里,长成了血肉。
后来,我们真的回了一趟清源县。
我爸也去了。
他跪在许家二老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都磕得很重。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我把燕子,给你们带回来了。”
我妈站在一旁,泪流满面。
许阳走过来,拍了拍我爸的肩膀。
“起来吧,都过去了。”
那天,许家和林家,两个被命运纠缠了二十多年的家庭,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没有人提过去。
大家只是聊着家常,说着未来的打算。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看着我妈,我爸,还有舅舅。
他们脸上,都带着笑。
我知道,生活给他们留下的伤痛,可能永远无法痊愈。
但是,他们都在努力地,向前看。
我的名字,叫林念。
我爸是林大海,我妈是陈淑。
她也叫,许燕。
我是罪犯的女儿,也是被拐女人的女儿。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是他们的女儿。
这就够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