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媒人脸上的笑僵住了,我爹手里的烟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烟灰烫在了他的布鞋上,他却浑然不觉。
姚正廷派人来提亲那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摇了摇头。
媒人脸上的笑僵住了,我爹手里的烟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烟灰烫在了他的布鞋上,他却浑然不觉。
我娘一把抓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压着嗓子,声音又急又利:“你疯了?林岚!”
我没疯。
我只是做了一场长达五十年的梦。梦里,我点了头,成了十里八乡人人羡慕的军嫂,守着一座空荡荡的屋子,守着墙上那张一年比一年模糊的结婚照,守了四十八年。
直到最后,在医院那间消毒水味浓得呛人的病房里,他抓着我满是褶皱的手,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愧疚。
他说:“林岚,这辈子,委屈你了。”
我没哭,只是觉得累。一辈子的等待和期盼,最后就换来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再睁眼,我又回到了这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岔路口。
这一次,我想为自己活。
第1章 漫长的冷梦
那场梦,太长,也太冷了。
冷得像老家冬天里结了冰的河面,一眼望不到头,走在上面,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脚踩空,掉进刺骨的冰水里。
梦里,我嫁给了姚正廷。
他是英雄,是全县的骄傲。提亲那天,我们家那小小的院子,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比过年还热闹。人人都说我林岚有福气,攀上了高枝儿。
我也以为是福气。
新婚第三天,天还没亮,他就走了。部队一个电报,催得比什么都急。
我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心里空落落的,却又被一种叫“光荣”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我跟自己说,林岚,你是军嫂,得懂事,得支持他的工作。
这一支持,就是一辈子。
起初,还有信。他的信像他人一样,简短、有力,字里行间都是部队的纪律和口号。他说,“一切都好,勿念”,他说,“保家卫国,人人有责”。
我把那些信,一张张铺平了,夹在字典里,压得平平整整。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摸,好像能从那墨迹里,摸到他手心的温度。
后来,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
从一个月一封,到三个月一封,再到半年,甚至一年。
再后来,电话方便了,可电话那头传来的,也总是他匆忙的声音,背景里永远是嘈杂的号子声和脚步声。
“喂,林岚吗?我正廷。”
“嗯,是我。”
“家里都好?”
“好,都好。”
“那就好,我这儿忙,先挂了。”
“嘟嘟嘟……”
我握着冰凉的话筒,剩下的一肚子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像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
我想跟他说,爹的腰又犯病了,疼得下不了地。我想跟他说,儿子考了全班第一,老师直夸他聪明。我想跟他说,邻居家新盖了瓦房,我们的屋顶又漏雨了,我一个人爬上去,差点摔下来。
可这些话,永远都来不及说。
日子就在这无尽的等待里,一天天被磨得失去了光泽。
家里的灯泡坏了,我踩着凳子自己换。水管堵了,我挽起袖子自己通。孩子半夜发高烧,我一个人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的卫生院跑。
村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羡慕,慢慢变成了同情。
她们说:“林岚真不容易,守着个活寡。”
这话不好听,可我没法反驳。
有一年过年,他破天荒地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风尘和掩不住的疲惫。
儿子那时候已经快不认识他了,躲在我身后,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叔叔”。
姚正廷愣住了,高大的身子僵在那里,像一尊石像。我看见他眼圈红了,想去抱儿子,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那一刻,我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这个家,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偶尔停靠的驿站。他属于远方,属于那身军装,属于地图上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唯独不属于我,不属于这个家。
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对着墙上的照片说话。
我把两个孩子拉扯大,送他们去当兵,去上大学。他们都像他,有出息,离家远远的。
空荡荡的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老了,头发白了,腰也弯了。有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坐就是一下午,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也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直到接到部队打来的电话,说他病倒了。
我赶到那座陌生城市的医院,看到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那个曾经像山一样挺拔的男人,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在清醒的时候,很少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很复杂,有歉意,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陌生。
是啊,我们做了五十年夫妻,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恐怕都不到两年。我们比陌生人,也熟悉不到哪里去。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忽然拉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干,很凉,没什么力气。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
“林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辈子,委我……委屈你了……”
“下辈子,”他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别……别再嫁给军人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悲伤。
而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荒凉。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我的人生,像一本被潦草翻过的书,除了“姚正廷的妻子”这个标题,里面全是空白。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我不要这份光荣,不要这份人人称羡的福气。
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把那些没读完的书,读完。去看看那些没看过的风景。学一门自己喜欢的手艺。
就这么简单。
所以,当媒人那张笑成一朵花的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当姚正廷那年轻、英挺、带着一丝军人特有拘谨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时。
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平静而坚定地说:不。
第2章 岔路口的风波
我的那个“不”字,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池塘,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最先炸开的,是我爹娘。
媒人前脚一走,我爹就把院门“砰”地一声插上了,生怕家丑外扬。
他转过身,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涨得通红,指着我的手指都在发抖。
“林岚!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些什么浑话!”
我娘则是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拍着大腿就开始抹眼泪,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我的老天爷啊,这脸可往哪儿搁啊……姚家啊,那可是姚家啊……”
姚家,在咱们这个小县城,确实是块金字招牌。姚正廷的父亲是南下干部,虽然现在退了,但威望还在。姚正廷自己,年纪轻轻就在部队里提了干,前途无量。
能跟这样的人家结亲,在我们这种普通工人家庭看来,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上辈子,我也是这么想的。为了这份“荣耀”,我付出了我的一生。
“爹,娘,我不嫁。”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为什么?!”我爹的嗓门陡然拔高,“姚家哪点不好?正廷那孩子,人品相貌,哪样不是顶尖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很好,”我轻声说,“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他。”
这话当然是托词。我只是不想再把上辈子的悲剧,用“性格不合”或者“没有感觉”这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理由来解释。
“你……”我爹气得说不出话来,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就要往我身上招呼。
我娘赶紧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哭喊道:“老林,你干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屋子里一团乱。
我的心却像一口古井,不起波澜。这些争吵,这些眼泪,这些不理解,在经历了五十年的孤寂之后,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闹了一阵,我爹也累了,把鸡毛掸子一扔,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我娘还在旁边小声地抽泣。
我走过去,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我爹,一杯递给我娘。
“爹,娘,”我缓缓开口,“你们别生气了。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们没关系。姚家那边,我会亲自去说清楚。”
“你去说?你怎么说?”我爹抬头,眼里满是血丝,“你说我们林家不知好歹,悔婚?我们以后在这县城里还怎么做人?”
“我会跟姚家叔叔阿姨说,我想继续读书,我想考大学。”
“考大学?”
这个词一出,我爹我娘都愣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比刚才听到我拒婚还要震惊。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冬天,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雷一样,炸响在沉寂了十年的大地上。无数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
但我一个女孩子,还是个快二十岁的“大姑娘”,提什么考大学?在他们看来,这比拒婚还要离经叛道。
“胡闹!”我爹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早点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正经事!”
“是啊,岚岚,”我娘也苦口婆心地劝我,“你都多大了,还跟那些半大小子一样去挤独木桥?再说了,就算考上了,学费怎么办?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去上学,我们怎么放心?”
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上辈子,我也有过大学梦。我的成绩在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家里条件不好,弟弟妹妹还小,父母的意思,也是让我早点工作、嫁人,帮衬家里。
于是,我的梦,就像风中的蒲公英,还没来得及飞翔,就被现实的狂风吹散了。
这一次,我不想再放手。
“爹,娘,我已经决定了。”我的语气不容置疑,“学费我自己想办法,我会去厂里找份临时工。至于上学,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看着我油盐不进的样子,我爹娘彻底没辙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他们不跟我说话,见了我,就长吁短叹,或者干脆扭过头去。
我知道他们是失望,也是担心。
但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事情很快就传开了。我们那一片的家属院,就那么大点地方,一点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就能人尽皆知。
林家那个不识好歹的女儿,放着姚首长的儿子不要,要去考什么大学。
我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柄和怪物。
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看,就是她,脑子不清醒。”
“放着好好的福不享,非要去折腾。”
“听说姚家那边气得不行,这下两家亲戚是做不成了。”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脚步走得飞快,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风暴,还没来。
果然,一个星期后的下午,姚正廷找来了。
他没有穿军装,就一身简单的蓝色工装,更显得他身姿挺拔。他站在我家院子门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爹娘看见他,又尴尬又局促,把他请进屋,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
姚正廷没坐,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很锐利,像刀子,仿佛能看穿我心里所有的想法。
“林岚同志,”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命令口吻,“我需要一个解释。”
第3章 尘埃里的书桌
姚正廷的目光,像两盏探照灯,直直地打在我身上,让我无所遁形。
我爹娘紧张地搓着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
“姚正廷同志,”我学着他的称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只是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他微微皱眉,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我们见过三次面,每一次,你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情愿。为什么现在突然变了?”
他观察得很仔细。
上辈子,我确实没有不情愿。甚至,还有些少女的羞怯和期待。
可是现在,我的芯子已经是一个活了七十多年的老妪,那些小女儿家的情态,再也装不出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只能含糊地回答。
“我需要一个真正的理由。”他步步紧逼,不给我任何躲闪的机会。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知道,今天不说清楚,这件事就没完没了。姚正廷的性格,我太了解了。他认定的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我索性豁出去了。
“真正的理由是,我想去考大学。”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这么早结婚,不想一辈子就围着丈夫孩子和灶台转。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番话,在那个年代,无疑是惊世骇俗的。
姚正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结婚和上大学,并不冲突。如果你考上了,我可以等你毕业。家里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母亲可以帮忙。”
他想得很周到,也很有诚意。
换做任何一个女孩,可能都会被这番话打动。
但我不是。
我几乎能看到,如果我点了头,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继续在部队里建功立业,一年回不来一次。我会一边上大学,一边背负着“姚家媳妇”的名声。毕业后,也许会随军,也许会留在老家,继续等待。然后,生孩子,操持家务,重复上一世的轨迹。
我的大学梦,最终还是会变成一个点缀,而不是我人生的主旋律。
我摇了摇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姚正廷同志,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我选了其中一条,就不能再走另一条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是个好人,是个英雄。你应该找一个愿意全身心支持你事业的妻子。而我,做不到。我想有我自己的事业。”
他沉默了。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在一点点地消散。
最终,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轻松,也有一丝莫名的怅然。
我们之间,这辈子,算是彻底了断了。
我爹娘见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再骂我,只是眼神里的失望,像墨一样浓,化都化不开。
风波算是暂时平息了。
接下来,就是我自己的战斗。
我把中学时的课本,从箱子底全都翻了出来。那些书,因为存放太久,纸页都泛黄了,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我把它们一本本地擦干净,摆在我的小书桌上。
那张书桌,是我爹用旧木板给我钉的,油漆都掉光了,坑坑洼洼。可是在我眼里,它就是我的阵地。
我辞掉了在街道工厂糊纸盒的临时工,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借着昏黄的灯光开始背书。白天,我去县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图书馆里暖气不足,我经常冻得手脚冰凉,就把手揣在兜里捂一会儿,再拿出来继续写。
周围都是比我小好几岁的年轻人,他们精力旺盛,记忆力也好。我跟他们比,就像一台老旧的机器,每个零件都转得嘎吱作响。
很多知识点,都忘得一干二净。一个数学公式,我得翻来覆去地看,做几十道题,才能勉强记住。一篇古文,别人半小时就能背下来,我得花上半天。
有时候,学到深夜,看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我也会感到迷茫和疲惫。
我问自己,林岚,你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放弃一个唾手可得的安稳人生,去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万一考不上,我该怎么办?到时候,年纪大了,婚事也耽误了,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每到这时,那场长达五十年的冷梦,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那座寂寞的院子,那份日复一日的等待……
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悔恨,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我身上。
不,我不能放弃。
我宁愿在追求梦想的路上摔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再回到那个看似安稳,实则如同牢笼的过去。
我咬着牙,把头埋进书本里,把所有的杂念都赶出脑海。
时间就在这枯燥而紧张的复习中,一天天过去。
我变得越来越瘦,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我的眼睛,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被希望点燃的光芒。
我爹娘看在眼里,虽然嘴上不说,但对我的态度,也慢慢地缓和了。
我娘会悄悄地在我桌上放一个煮鸡蛋,或者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我爹会把家里的那盏旧台灯擦得干干净净,换上最亮的灯泡,给我用。
我知道,他们开始动摇了。
他们看到了我的决心,看到了我不是在胡闹。
这份默许,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就在考试前的一个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我从图书馆回来,刚到家门口,就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正在跟我爹说话。
那人我认识,是姚正廷的警卫员,姓王。
看到我,小王立刻立正站好,朝我敬了个军礼。
“林岚同志!”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我爹的表情也很奇怪,他把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说:“小王同志送来的。”
我疑惑地接过纸袋,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套崭新的高考复习资料,还有几本厚厚的习题集。
在那个年代,这些资料,比什么都珍贵,有钱都买不到。
“这是……”我抬头看向小王。
小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是姚首长托人从北京弄来的。他说,他知道你用得上。他还说……”
小王顿了顿,学着姚正廷的语气,一板一眼地说:“他说,‘军人,不打无准备之仗。考试,也一样。’”
第4章 未寄出的信
握着那袋沉甸甸的复习资料,我的手心沁出了汗。
纸袋上还带着一丝北方的寒气,穿过薄薄的牛皮纸,渗进我的皮肤里。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拒绝?显得我太小家子气,不识好一歹。
接受?又觉得欠了他一份人情,心里不踏实。
我爹看出了我的为难,在旁边打圆场:“小王同志,真是太谢谢姚首长了。这资料,我们收下了。你快进屋喝口水。”
小王摆摆手,笑着说:“不了,叔叔。我还要赶回报到。东西送到就行。”
说完,他又朝我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个牛皮纸袋,心里五味杂陈。
姚正廷……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是在示好,希望我回心转意?还是,这仅仅是出于一个军人对一个普通人追求理想的尊重和支持?
我猜不透。
晚上,我把那套崭新的资料摊在桌上。
印刷的油墨味扑面而来。纸张洁白,字迹清晰,比我那些翻得起了毛边的旧课本,不知好了多少倍。
尤其是那几本习题集,里面的题型又新又全,很多都是我没见过的。
我承认,我动心了。
对于一个渴望通过考试改变命运的人来说,这套资料的诱惑力,是致命的。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翻开了第一页。
算了,林岚,别想那么多了。
就把这当成一个战友的帮助吧。等将来有机会,再把这份人情还回去就是了。
有了这套资料,我的复习效率大大提高。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每天晚上,我都会做题做到深夜。台灯下,只有我一个人,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有时候,做累了,我会停下来,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发呆。
我会想起姚正廷。
想起他站在我家院子里,目光灼灼地问我“为什么”。
想起他转身离开时,那个挺拔又落寞的背影。
他是个好人。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上辈子,他虽然常年不在家,但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和孩子带礼物。他的津贴,除了留下必要的生活费,也全都寄回了家。在外面,他洁身自好,没有任何风言风语。
他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部队,也尽了一个丈夫和父亲最基本的责任。
他唯一的错,就是太“无私”了。
他的生命里,装了太多宏大的东西——国家,人民,责任,荣誉……唯独留给家庭和妻子的空间,太小太小。
小到,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
我想,我应该给他写一封信。
不为别的,就为了感谢这份资料,也为了把我心里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告诉他。
我提起笔,在灯下,慢慢地写着。
“姚正廷同志:
你好。
你托小王同志送来的复习资料,我收到了。非常感谢。这份帮助,对我来说,如同雪中送炭。
……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完全说实话。
其实,我并不是觉得你不好。恰恰相反,你太好了,好得像天上的太阳,光芒万丈。而我,只是一棵长在阴影里的小草。
我害怕,如果我嫁给你,我这一生,都会活在你的光环之下,慢慢枯萎,失去自我。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女人。她们曾经也是有梦想、有才华的姑娘,可一旦结了婚,就变成了某某人的妻子,某某人的母亲。她们的名字,她们自己,都消失了。
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这次高考,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次考试,它是我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想通过它,去证明,我林岚,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我还是一个独立的人。我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价值。
……
你的路,是保家卫国,顶天立地。
我的路,是教书育人,或者埋首研究。
它们都是好路,只是通往不同的方向。我们注定无法同行。
……
再次感谢你的帮助。这份情,我记下了。
祝你,前程似锦,一切顺利。
林岚”
写完这封信,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斟酌了又斟酌。
我觉得,我已经把我的心意,表达得足够清楚了。
我把信折好,装进信封,写上了他的部队地址。
可是,第二天,我拿着信,走到邮筒前,却迟迟没有投进去。
我犹豫了。
寄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看了,又能怎样?是理解,还是觉得我矫情?
我们的观念,隔着一整个时代的鸿沟。他不会懂的。
而且,我已经拒绝了他,又写这样一封信,会不会让他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我站在邮筒前,站了很久很久。
最终,我还是把信,揣回了口袋里。
算了吧。
有些话,烂在肚子里,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再无关系。
我把那封信,夹在了我的日记本里。
然后,转身,更加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了复滚的复习浪潮中。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考试的日子。
我走进考场,看着周围一张张年轻又紧张的脸,我的心,却出奇地平静。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后悔。
因为,我已经为自己,勇敢地争取过一次了。
第5章 红榜题名时
考试那几天,时间过得又快又慢。
快的是,拿到卷子,脑子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飞速运转,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慢的是,每一场考试结束,走出考场,等待下一场的间隙,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考完最后一门,我交上卷子,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积攒了几个月的压力,在这一瞬间,全部释放了出来。
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结束了。
不管结果如何,我的战斗,暂时告一段落了。
回到家,我什么也没干,倒在床上,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我娘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上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岚岚,快趁热吃了。”她坐在我床边,眼神里满是心疼,“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爹也站在门口,虽然没说话,但表情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段时间,我只顾着自己埋头苦读,却忽略了他们的担心和付出。
“爹,娘,辛苦你们了。”
我娘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快吃吧。”
等待发榜的日子,是最熬人的。
我恢复了之前的生活,每天帮着家里做做家务,看看闲书。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心里那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
院子里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有的人,依旧觉得我是个笑话,等着看我榜上无名,到时候怎么收场。
有的人,则带着一丝好奇和观望。
毕竟,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敢于走上考场,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
终于,到了发榜的那一天。
一大早,县教育局门口就围得水泄不通。红纸黑字,一张张榜单,贴满了墙壁。
我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外围,踮着脚,拼命地往前看。
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让一让,让一让!”
忽然,人群里一阵骚动,几个年轻人挤了出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
“考上了!我考上了!”
“妈!我考上师范了!”
喜悦的欢呼声,和失落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悲欣交集的命运交响乐。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最高点。
一个邻居家的男孩,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看到我,大声喊道:“林岚姐!你考上了!我看到你的名字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真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就在第一张榜上,文科,分数还不低呢!”男孩激动地说。
我再也顾不上什么,拼了命地往里挤。
“不好意思,让一下!”
“麻烦让一下!”
我挤到最前面,抬起头,在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的红纸上,疯狂地寻找着。
终于,在中间的位置,我看到了那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
林岚。
后面跟着一个数字,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高分。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不是委屈,不是激动。
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我做到了。
我真的,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捂着嘴,蹲在地上,肩膀不停地颤抖。周围的喧嚣,似乎都离我远去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红榜,和上面那个闪闪发光的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挺直了腰杆。
当我再次走出人群时,我感觉,周围看我的目光,全都变了。
那些曾经的嘲讽、质疑、同情,都变成了惊讶、羡慕,和一丝敬佩。
我成了我们那片家属院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整个县城。
我家那小小的院子,又一次成了焦点。
只是这一次,来的不再是看热闹的人,而是真心实意来道贺的。
提着鸡蛋的,拿着点心的,络绎不绝。
我爹娘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扬眉吐气的骄傲。
我爹把我的录取通知书,用镜框裱了起来,挂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
逢人就指着那张纸说:“看,我女儿,大学生!”
那份喜悦,甚至冲淡了当初拒婚带来的所有不快。
在所有的道贺声中,有一个人的反应,是我最在意的。
姚家。
他们没有任何表示。
既没有像别人一样来道贺,也没有再提起之前那桩不愉快的婚事。
他们就像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一样。
这样也好。
我心想,互不打扰,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就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小王又来了。
他还是那身军装,站得笔直。
这一次,他不是空手来的。
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罐头,一包点心。在那个年代,这算是很贵重的礼物了。
他把东西递给我爹,说:“叔叔,这是我们首长的一点心意,祝贺林岚同志金榜题名。”
然后,他转向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递给我。
“林岚同志,这是首长送给你的。”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笔身是深蓝色的,在阳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
“首长说,”小王传达着他的话,“大学生,要有一支好笔。希望你,用这支笔,写出自己的锦绣前程。”
第6章 汽笛的承诺
那支英雄牌钢笔,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沉甸甸的。
深蓝色的笔身,像一片浓缩的夜空,上面有几点金色的星屑,在灯光下闪烁。
我握着它,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姚正廷,他总是有办法,让我感到意外。
我以为,在我拒绝他之后,他会恼怒,会觉得丢了面子。
我以为,在我考上大学,选择了和他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后,他会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可他没有。
他送来复习资料,送来贺礼,送来这支钢笔。
他的每一次出现,都像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没有纠缠,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沉默而有力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态度。
那是一种超越了男女之情的,更广阔的胸怀。
他像一个真正的长官,一个兄长,在看到一个士兵,一个妹妹,选择了另一条冲锋的道路时,给予的,是尊重和祝福。
“替我,谢谢姚首长。”我把钢笔收好,对小王说。
小王笑了笑,说:“林岚同志,你不用客气。我们首长说了,你有这份志气,是好事,他佩服你。”
说完,他便告辞了。
我爹娘看着桌上的礼物,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这姚家……”我娘喃喃地说,“真是……真是没话说……”
我爹抽着烟,半天没吭声,最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说了一句:“是条汉子。”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
姚正廷的所作所为,不仅没有让他们家丢脸,反而彰显了他们的气度和格局。
这比任何争吵和报复,都来得更有力。
也让我心里那份小小的愧疚,变得更深了。
开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被录取的是一所南方的师范大学,离家很远,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
临走前,我娘一边给我收拾行李,一边掉眼泪。
“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要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别委屈了自己……”
我爹则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塞到了我的手里,用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
“拿着,出门在外,不能没有钱。”他板着脸,语气却很软。
我看着他们斑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酸酸的。
“爹,娘,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等我放假了,就回来看你们。”
出发那天,我爹娘,还有弟弟妹妹,都来送我。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告别的场景。
汽笛声,哭泣声,叮嘱声,混杂在一起。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站在月台上,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家人的不舍。
火车快要开了。
我跟爹娘挥手告别,让他们赶紧回去。
就在我准备上车的那一刻,我忽然在站台的另一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姚正廷。
他还是穿着那身军装,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人群的边缘,没有走近,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他的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为什么会来?
是巧合,还是……特意来送我?
我心里一团乱麻。
火车“呜——”地拉响了长长的汽笛,车身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
我来不及多想,提着行李,跳上了车。
我挤到窗边,朝他挥了挥手。
他看见了,也抬起手,朝我挥了挥。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还是那副军人特有的严肃。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绪。有祝福,有期许,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淡淡的失落。
火车越开越快,他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和站台上那些送别的人群,融为了一体。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支深蓝色的钢笔。
我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
姚正廷,再见了。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男人最好的样子。也让我更加坚定了,我自己要走的路。
从今往后,我们将在各自的轨道上,奔赴我们各自的战场。
也许,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但是,我会永远记得,在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岔路口,有你这样一个人,给予了我一份最珍贵的尊重和成全。
火车的汽笛声,像是对我未来的承诺。
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第7章 另一片天空
南方的大学,和我从小长大的北方小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里的空气是湿润的,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香。这里的冬天,没有刺骨的寒风,只有绵绵的细雨。
校园里,到处都是高大的香樟树,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
我,林岚,一个二十岁的“大龄”新生,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这片崭新的天空下,感觉自己像一棵被移植过来的树,既新奇,又有些不安。
我的同学,大多都比我小。他们是真正的天之骄子,脸上洋溢着青春和自信。
他们谈论着诗歌、哲学和未来,眼睛里闪烁着理想的光芒。
和他们比起来,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的穿着很朴素,说话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我不知道什么是尼采,也分不清雪莱和拜伦。
起初,我有些自卑。
我不敢在课堂上主动发言,也不敢参加宿舍的夜谈会。我总是独来独往,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穿梭在图书馆和教室之间。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那些曾经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文学、历史、哲学,如今像一扇扇大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展现出一个波澜壮阔的新世界。
我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我的努力,很快就有了回报。
第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成绩,名列全系第一。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那些曾经觉得我土气、沉默的同学,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看我。他们会主动来找我讨论问题,会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读书会。
我们宿舍的舍长,一个来自上海的,很洋气的女孩,拍着我的肩膀说:“林岚,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你就是我们中文系的‘扫地僧’啊!”
我被她逗笑了,心里那层看不见的壁垒,也悄然融化了。
我开始慢慢地融入这个集体。
我学着说普通话,虽然还是带着口音,但已经流利了很多。
我开始看各种各样的课外书,从古典文学到西方哲学,从鲁迅到萨特。
我甚至还跟着室友,去看了人生中的第一场电影。当巨大的银幕亮起,动人的音乐响起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梦幻的世界。
我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丰富和充实。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等待的,空洞的“军嫂”林岚。
我也不是那个只会埋头苦读的,沉默的“书呆子”林岚。
我就是我,一个正在努力生长,努力绽放的,全新的林岚。
大学的几年里,我拿遍了所有的奖学金。我还利用课余时间,给报社写稿,赚取稿费。
我不仅没有再向家里要过一分钱,还能在每个月,给爹娘寄一些钱回去。
信里,我爹娘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不要太辛苦,注意身体。
我知道,他们为我感到骄傲。
大三那年,我凭着优异的成绩,和一篇发表在省级文学期刊上的论文,获得了留校任教的资格。
当系主任找我谈话,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激动得一夜没睡。
留校任教,这意味着,我将拥有一个稳定、体面,而且是我热爱的事业。
我将用我学到的知识,去影响更多的年轻人。
我的人生,终于,牢牢地掌握在了我自己的手里。
毕业那天,我们全班同学一起去拍毕业照。
我穿着学校发的学士服,站在人群中,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我想起了很多人。
想起了我爹娘,想起了我的同学和老师。
也想起了,那个远在北方的,叫姚正廷的男人。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又升职了?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他的妻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温柔,贤惠,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守候一生吗?
我希望是。
他那样的人,值得拥有最好的幸福。
而我,也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幸福。
我们,都很好。
这样,就足够了。
第8章 岁月的回响
毕业后,我留在了那座南方的城市,成了一名大学老师。
我喜欢我的工作。
站在三尺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充满了价值。
我把我的全部热情,都投入到了教学和研究中。
几年后,我评上了副教授,还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学术专著。
我成了学生们口中那个“最温柔也最严格的林老师”。
我的生活,平静而充实。
我一直没有结婚。
不是没有遇到过合适的人。学校里,也有一些优秀的男同事,对我有过好感。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无法迈出那一步。
也许是,那场长达五十年的冷梦,给我的烙印太深了。
我对婚姻,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抗拒。
我觉得,一个人生活,也挺好。自由,自在,不用为任何人牵绊。
我爹娘倒是很着急,每次在电话里,都要催我。
后来,看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思,也就慢慢地不提了。
他们说:“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
是啊,开心就好。
我常常想,如果上辈子,我没有嫁给姚正廷,而是走了现在这条路,我会不会更开心?
答案是肯定的。
但我也知道,如果没有上辈子那五十年的等待和悔恨,我也不会有这辈子的清醒和决绝。
人生,没有如果。
每一步,都算数。
时间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
我已经从一个青涩的青年教师,变成了一个鬓角染霜的中年学者。
这些年,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姚正廷的任何消息。
我们的世界,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直到那一年,学校组织去北京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
会议结束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一个人去了军事博物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也许,只是想看一看,那个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博物馆里很安静,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勋章和历史资料。
我走走停停,看着那些泛黄的照片,和照片上那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心里充满了敬意。
在一个展厅的角落,我看到了一面“英雄墙”。
上面挂着许多将军的照片和生平简介。
我的目光,从那些照片上一一扫过。
忽然,我的脚步,停住了。
在一张黑白照片前,我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照片上的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将官服,肩上扛着闪亮的将星。他的面容,比我记忆中要苍老一些,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
照片下面,写着他的名字——姚正廷。
简介上,记录着他一生的赫赫战功。从南疆的丛林,到北国的边疆,再到那场惊心动魄的抗洪抢险……他的一生,就是一部共和国军队的活历史。
在简介的最后,写着一行小字:
“姚正廷将军,于一九九八年因积劳成疾,病逝于北京,终年七十二岁。将军一生未婚,无子女,将毕生都奉献给了国防事业。”
一生未婚……
无子女……
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上辈子,他明明是结了婚的,虽然不是我,但后来,组织上也给他介绍了一个……
为什么这辈子,他没有结婚?
我扶着冰冷的玻璃展柜,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难道……是因为我?
因为我当年的拒绝,因为我那封没有寄出的信,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不,不可能的。
他那样一个以国家和事业为重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的拒绝,就耽误了自己的一生?
我拼命地想找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姚正廷,你这个傻子……
你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蹲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
周围的游客,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我已经顾不上了。
积压了几十年的,复杂而又无法言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有震惊,有不解,有心痛,还有一份,迟到了太久的,深深的愧疚。
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两条平行线,各自安好。
我从没想过,我当年的一个选择,会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的人生里,也激起了一圈,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
那天,我在军事博物馆里,待了很久很久。
直到闭馆的铃声响起,我才擦干眼泪,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北京的黄昏,天空是灰蒙蒙的。
我走在陌生的街头,心里空荡荡的。
回到酒店,我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拿出了那个我珍藏了几十年的日记本。
我翻开,找到了那封,早已泛黄的信纸。
“姚正廷同志:
你好。
……”
我看着信上的字迹,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这封迟到了几十年的信,终究,是再也寄不出去了。
我拿起那支他送我的,深蓝色的英雄钢笔。
我在信的末尾,颤抖着,写下了最后一行字:
“正廷,若有来生……换我,等你。”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