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声“嗯”,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更像是一种呼吸。在上海待了六年,我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模糊的音节来应对不想直接回答的问题。
“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吧?”
我妈一边给我夹了一块炖得烂熟的冬瓜,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
筷子悬在半空,冬瓜上的肉末酱汁颤巍巍的,眼看就要滴下来。
我赶紧用碗接住,含混地“嗯”了一声。
这声“嗯”,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更像是一种呼吸。在上海待了六年,我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模糊的音节来应对不想直接回答的问题。
“什么叫‘嗯’啊?”我爸从他的报纸后面抬起头,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你妈问你话呢。这次回来是休假,还是不打算回上海了?”
我把冬瓜塞进嘴里,温热软糯的口感瞬间包裹了味蕾,是我在上海吃外卖永远也吃不到的味道。
“公司那边项目结束了,我辞职了。”我说得轻描淡写。
“辞职了?”我妈的音调瞬间高了八度,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放在了碗沿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上海那么好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爸也放下了报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默默地又扒了一口饭。
怎么商量?
说我连续三个月每天凌晨两点下班,回家对着空荡荡的出租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说我上个星期因为胃疼在地铁里蹲了半天,最后还是自己打车去的医院,医生说是慢性胃炎加神经衰弱?
说我看着银行卡里不算少的存款,却感觉自己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路,见同样的人,处理同样的、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破事?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在他们眼里,28岁的我,在上海有份体面的工作,收入不错,是亲戚朋友口中“有出息的孩子”。
他们无法理解,这种“有出息”的背后,是用什么东西换来的。
“累了,想休息一阵。”我只能给出这个最安全,也最苍白的答案。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混杂着心疼和不解,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也好,回来休息休息也好。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
这顿饭就在这种略显沉闷的气氛里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穿着旧T恤和短裤在家里晃悠,我妈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试图把我这几年在外面亏空的身体补回来。
我爸则每天雷打不动地看他的报纸,偶尔会就某个社会新闻发表一番评论,然后问我:“你们上海年轻人,是不是也这样?”
我通常会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不做过多解释。
我享受着这种久违的、被照顾的感觉,紧绷了六年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小区里绿树成荫,午后能听到蝉鸣,傍晚有邻居大妈们跳广场舞的音乐声,一切都慢悠悠的,带着一种安逸的人间烟火气。
这跟我之前在上海的生活,像是两个世界。
我以为,这种平静会持续很久,至少,会持续到我自己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
但很显然,我低估了我妈的行动力。
那天下午,我刚睡醒午觉,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就看到我妈和我姨坐在客厅里,对着手机屏幕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看到我出来,她们立刻收起了手机,表情有点不自然。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冉醒啦?快来,尝尝你姨夫单位发的葡萄,甜得很。”我妈热情地招呼我。
我走过去,拿起一颗葡萄,心不在焉地吃着。
“小冉啊,你看你,一转眼都28了。”我姨开了口,语气里充满了长辈式的关怀,“女孩子家家的,工作固然重要,个人问题也不能耽误嘛。”
来了。
我就知道。
“我姨说得对,”我妈立刻接上话,“你这次回来正好,我跟你姨给你物色了一个小伙子,人特别好。”
她说着,又把手机拿了出来,点开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穿着白衬衫,背景像是在一间教室里,身后是黑板。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脸上带着一点腼腆的笑。
“叫沈舟,比你大两岁,是二中的物理老师。家里条件也好,爸妈都是退休干部,有房有车。”我妈像报菜名一样,语速飞快地介绍着。
“工作稳定,人也老实,绝对是过日子的好对象。”我姨在一旁补充道,语气里满是笃定。
我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离我很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世界是KPI、PPT、deadline和无休止的电话会议。
他的世界是粉笔、教案、习题和下课铃声。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妈,我才刚回来,不想考虑这些。”我把手机推了回去,语气有些无力。
“什么叫不想考虑?你都28了,不是18!再不考虑就晚了!”我妈的情绪又上来了,“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是为了我好,但我真的需要时间。”我试图跟她讲道理。
“时间时间,你在上海那么多年,有时间谈恋爱吗?现在回来了,有大把的时间,正好抓紧!”
我看着我妈,她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我知道她着急,也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
可这种“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我喘不过气。
我从上海逃回来,是为了寻找喘息的空间,结果却一头扎进了另一张网里。
这张网,以“爱”为名,温柔却又强硬地,要把我塑造成他们期望的样子。
争吵的最后,是我败下阵来。
“行,我去见。”我妥协了。
不是因为我被说服了,而是因为我累了,我不想把刚刚找回的一点家庭温情,消耗在无休止的争吵里。
我决定去见一面,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结束它。
就当是完成一个任务。
我妈立刻喜笑颜开,马上拿起手机,估计是去跟对方联络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忽然意识到,我所谓的“稳定假象”,从我踏上回家的列车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打破了。
我只是,自欺欺人地多享受了几天而已。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新开的咖啡馆。
我提前十分钟到了,挑了个靠窗的位置。
这家咖啡馆装修得很有格调,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香气。
这场景,和我以前在上海约见客户时没什么两样。
我忽然有种错觉,仿佛我不是来相亲的,而是来谈一个项目。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残存的别扭和抗拒,忽然就消失了。
对,就是谈项目。
我的目标很明确:用最高效的方式,让对方明白我们不合适,然后达成“友好分手”的共识,各自回去给家里一个交代。
我甚至在脑子里预演了一遍待会儿的对话。
我要表现得礼貌,但疏离。
我要 subtly(巧妙地)展示出我们之间价值观、生活方式和未来规划的巨大差异。
比如,我会说我短期内没有结婚的打算,未来还可能回大城市发展。
一个在小城当中学老师,追求安稳生活的人,听到这些,应该会知难而退吧。
我正想着,一个身影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你好,是林冉吗?我是沈舟。”
我抬起头。
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
真人比照片上看起来要高一些,白衬衫洗得很干净,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温润,不疾不徐。
“你好,我是林冉。”我点了点头,公式化地笑了笑。
服务员过来点单,我要了一杯美式,他要了一杯拿铁。
等待咖啡的间隙,是例行的尴尬。
他似乎也在找话题。
“听我妈说,你刚从上海回来?”
“嗯。”
“上海……应该很辛苦吧?”
“还行。”
对话进行得异常艰难。我每一个回答都像一堵墙,把他抛过来的话头堵了回去。
我能感觉到他的无奈,但他脾气很好,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咖啡上来了。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滚烫的苦涩液体,感觉脑子清醒了不少。
好了,该进入正题了。
我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按照我预演的剧本开口。
他却先我一步说话了。
“林冉,”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我们开门见山吧。”
我愣住了。
这台词,怎么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你也是被家里催得没办法了吧?”他接着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
我彻底怔住了,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怎么……
“看你的表情,我应该是猜对了。”他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弯了起来,“我妈说,你特别优秀,在上海大公司做项目经理,见多识广。我想,你肯定不是心甘情愿回来相亲的。”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这番话,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
他不仅没有被我的冷淡劝退,反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们共同的处境。
这让我原本准备好的那些显示我们“不合适”的理由,显得特别可笑和多余。
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那你呢?”我下意识地反问。
“我?”他端起拿铁喝了一口,上唇沾了一点奶泡,他用纸巾擦掉,动作很自然,“我妈身体不太好,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我早点成家。我不想让她操心。”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我能听出里面的分量。
我沉默了。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属于我一个人的战斗,对抗的是我父母的期望和传统观念的束缚。
但现在我发现,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战场上。
我们看似不同,却分享着同一种无奈。
“所以……”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所以,不如我们合作一下?”他忽然提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建议。
“合作?”
“对,”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跟我商量一个秘密计划,“我知道你不想应付家里的催促,我也不想让我妈因为我的事影响身体。我们或许可以达成一个协议。”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斯文的物理老师,脑回路有点清奇。
“什么协议?”
“我们假装在交往。”他说。
我差点被嘴里的咖啡呛到。
“假装交往?”我确认了一下我没听错。
“嗯。”他点点头,表情很认真,“我们可以定期见个面,拍点照片,发发朋友圈,应付一下家里的长辈。这样,他们就不会再给你安排别的相亲,也能让我妈安心养病。”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个权宜之D计。我们可以设定一个期限,比如三个月,或者半年。等风头过去了,或者你有了新的打算,我们再找个合适的理由‘分手’。你觉得怎么样?”
我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셔迹。
没有。
他很认真。
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甚至有点荒谬的提议。
但不可否认,它精准地击中了我当下的痛点。
如果我直接回去跟我妈说“我们不合适”,那么不出三天,她就会给我安排下一个“张舟”、“李舟”。
那将是无穷无尽的循环。
但如果我“恋爱”了,我就能获得至少几个月的清净。
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好好思考我的未来,不用再分心去应付这些令人疲惫的拉锯战。
这听起来,确实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解决方案”。
“可……为什么是我?”我问出了心里的疑问,“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更愿意配合你的人。”
他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因为你看起来,像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他说,“你很直接,也很聪明。跟你合作,应该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
“而且,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想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最复杂的问题。”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清澈而坦诚。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看穿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包裹得很好,用冷漠和疏离作为铠甲。
但他轻易地就穿透了我的伪装,看到了我内心深处那个渴望清净、又不想引起冲突的,疲惫的灵魂。
“我需要考虑一下。”我说。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拒绝”或者“接受”了。
这是一个需要权衡利弊的商业决策。
“当然。”他很绅士地点了点头,“你可以随时微信联系我。这是我的诚意。”
他把手机推过来,屏幕上是他的微信二维码。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机,扫了一下。
“滴”的一声,好友添加成功。
他的头像是一只猫,看起来懒洋洋的。
回家的路上,我的脑子很乱。
沈舟的提议,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原本已经计划好的一潭死水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我原本的计划,是快刀斩乱麻。
但他的出现,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我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
这个可能性,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充满了未知的诱惑和风险。
风险在于,这是一个谎言。
而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个新的谎言来圆。
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后果可能会比现在更麻烦。
但诱惑在于,它能给我带来我眼下最需要的东西——时间,和安宁。
回到家,我妈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小沈人不错吧?”她一脸的期待。
我看着她,脑子里闪过沈舟的那句“我不想让她操心”。
我忽然觉得,或许,这不仅仅是为我自己争取时间。
“还行。”我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什么叫还行啊?”我妈不满意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感觉……可以先接触一下。”我斟酌着用词。
我妈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真的?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们俩肯定有缘分!”她激动地拍了一下手,“那你赶紧给人家发个微信,问问人家对你印象怎么样啊。”
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那杆摇摆不定的天平,似乎开始倾斜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点开了沈舟的微信。
他的朋友圈很简单,大部分是转发的一些科普文章,或者学校活动的照片,偶尔有一两张风景照。
看起来,确实是一个生活简单、圈子干净的人。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发了一句话过去。
“关于你下午的提议,我想我需要一份更详细的‘合作协议’。”
消息发出去,我的心跳有点快。
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我已经厌倦了争吵和对抗。
如果有一个看起来更“轻松”的选项摆在面前,我很难不去选择它。
沈舟的消息很快就回了过来。
“荣幸之至。我的合作伙伴。”
后面还跟了一个握手的表情。
看着那两个字,我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28岁,辞职回家,没有爱情,没有事业,却有了一个“合作伙伴”。
生活,真是比任何剧本都要荒诞。
我们的“合作”就这么开始了。
第二天,沈舟就发来了一份Word文档,标题是《关于“林&沈”短期战略合作的框架协议》。
我点开一看,差点没笑出声。
这份协议,写得比我以前做的任何一份项目方案都要严谨。
里面详细规定了“合作”的期限(暂定三个月)、双方的权利和义务、信息披露机制(每周至少一次向各自家长汇报“交往”进展)、“公开活动”的频率和形式(每周一次,形式包括但不限于看电影、吃饭、逛公园)、费用分摊原则(AA制),甚至还有保密条款和退出机制。
在协议的最后,他还附上了一条备注:本协议旨在建立和谐家庭关系,为双方创造独立发展的缓冲空间,一切解释权归双方共同所有。
我能想象出他戴着眼镜,坐在书桌前,一本正经地敲下这些字的样子。
这个物理老师,有点意思。
我回复他:“协议收到,无异议。合作愉快。”
于是,我们的第一次“公开活动”,定在了那个周末。
活动内容:看电影。
我妈知道后,高兴得不得了,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让我好好打扮一下。
“女孩子第一次跟人家约会,要穿得漂亮点。”她一边在我的衣柜里翻找,一边念叨。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连衣裙,化着淡妆的自己,感觉有些陌生。
我已经很久没有为了一场“约会”而这样打扮了。
在上海的时候,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工作。
沈舟在电影院门口等我。
他今天没穿白衬衫,换了一件浅蓝色的T恤,看起来比那天在咖啡馆里更年轻,更有活力。
“票买好了。”他把一张电影票递给我,是一部新上映的喜剧片。
“选喜剧片,很安全。”我评价道。
“是的,不会出错。”他赞同地点点头。
我们之间的对话,依然带着一种项目对接般的严谨和客观。
电影很热闹,周围的情侣们笑得前仰后合。
我俩却看得异常冷静。
我甚至还有闲心观察了一下电影的叙事结构和镜头语言。
电影结束后,按照“协议”,我们还要一起吃晚饭。
“你想吃什么?”他问。
“都可以,你定吧。”我说。
“附近有家酸菜鱼不错,我妈很喜欢,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可以。”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聊各自的工作。
我跟他讲了讲在上海做项目经理的日常,那些无休止的会议,和永远在变的客户需求。
他跟我说了说当老师的趣事,比如班上那个最调皮的男生,其实物理学得最好。
我们聊得很平静,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尴尬的沉默。
“合作”的第一步,出乎意料的顺利。
吃完饭,他送我到小区门口。
“对了,这个环节很重要。”下车前,他忽然说。
“什么?”
“拍照。”
他拿出手机,提议道:“我们拍张合影吧,这样比较有说服力。”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们并排站着,他举起手机,我们俩对着镜头,挤出了一个礼貌而标准的微笑。
“咔嚓”一声,我们第一张“情侣照”诞生了。
照片里,我们俩笑得都很得体,但眼神里,却没什么内容。
像两个完美的商业伙伴,在项目启动仪式上的合影。
回到家,我把照片发给了我妈。
我妈看到照片,乐得合不拢嘴,立刻就转发到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里。
可以想见,接下来几天,我应该能清净不少。
我把照片也发给了沈舟。
“任务完成。”
他回了一个“OK”的手势。
躺在床上,我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感觉像演了一场戏。
我是女主角,沈舟是男主角,我们的观众,是我们的父母。
我们演得很认真,也很成功。
但戏演完了,回到一个人的房间,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正常”的周末了。
没有工作,没有压力,只是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饭。
哪怕是假的,也让我有了一丝喘息的错觉。
接下来的几周,我们严格按照“协议”执行。
每周见面一次,吃饭,逛书店,或者去江边散步。
我们拍了很多“合照”,背景从餐厅换到书架,再换到江边的晚霞。
我妈的朋友圈,几乎被我们的“恋爱日常”刷了屏。
亲戚们的催促电话,也渐渐少了。
我的生活,确实获得了久违的安宁。
而我和沈舟之间,也越来越熟悉。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他知识面很广,从天体物理到唐诗宋词,都能聊上几句。
他也很细心。
有一次我们吃饭,我随口说了一句这家餐厅的奶茶太甜了。
下一次见面,他竟然带来了一杯自己在家泡的柠檬茶,甜度刚刚好。
“我们家旁边新开的水果店,柠檬很新鲜,就试着做了做。”他解释道,语气很平淡,好像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拿着那杯温热的柠檬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上海,没有人会为我做这些。
生病了,自己买药。
加班晚了,自己打车。
想喝一杯不那么甜的奶茶,只能在点单的时候反复备注“去冰,三分糖”。
沈舟的出现,像一个意外。
他用一种温和而又不容置喙的方式,介入了我的生活。
我们的关系,也开始在“合作伙伴”的框架下,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开始聊一些更私人的话题。
我跟他说了我为什么会从上海回来。
我说了那些深夜痛哭的瞬间,说了那种被掏空的无力感。
我以为他会像我爸妈一样,觉得我小题大做,或者太脆弱。
但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等我说完,他才开口。
“其实,我能理解你。”他说,“这就像物理学里的‘熵增定律’。一个封闭的系统,最终会走向混乱和无序。人也一样,如果一直处在一个高压、封闭的环境里,精神的‘熵’就会不断增加,直到崩溃。”
他用物理学的原理解释了我的情绪。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深深地理解了。
那种感觉,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来得有效。
我也开始了解他的生活。
我知道了他妈妈是因为心脏病,常年需要吃药,不能受刺激。
我知道了他爸爸退休前是中学校长,为人严肃,不苟言笑,但其实很爱他。
我知道了他曾经也有一个谈了五年的女朋友,后来因为女孩要去北京发展,两人和平分手。
“那时候我觉得,人各有志,强求不来。”他说起这段往事,语气很平静,没有怨怼,也没有不甘。
我们像两个剥洋葱的人,一层一层地,剥开对方坚硬的外壳,看到了里面柔软的内核。
我们都知道,这一切都始于一个谎言。
但在这个谎言的保护壳下,一些真实的东西,却在悄悄地生根发芽。
我开始有些分不清,我们到底是在演戏,还是在真实地相处。
或者说,当演戏演得足够久,足够投入的时候,它本身,会不会就变成了另一种真实?
转折发生在一个多月后。
那天,我妈忽然跟我说,沈舟的妈妈想请我们全家吃个饭。
“两家人正式见个面,把你们的事,往前面推一推。”我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们的“合作”,正在被双方父母推向一个我们无法控制的方向。
“见面”,这个词,分量太重了。
它意味着,我们的关系,将从“小辈的恋爱”,上升到“两个家庭的结合”。
这意味着,我们的谎言,需要升级到一个更高级别,也更危险的阶段。
我立刻给沈舟发了微信。
“紧急情况,我妈说你妈想约两家父母见面。”
沈舟的电话,几乎是秒回。
“我知道,我妈今天也跟我说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无奈,“我没答应,说我们年轻人觉得太快了,想再处处。”
“但他们好像不这么觉得。”我说。
“是啊,”他叹了口气,“他们觉得我们都老大不小了,看对眼了就该赶紧定下来。”
电话两头,我们都沉默了。
我们精心构建的“缓冲地带”,正在被迅速压缩。
“我们……是不是该结束了?”我犹豫着问。
按照我们最初的“协议”,如果情况变得不可控,我们可以启动“退出机制”。
现在,显然就是那个时候了。
电话那头,沈舟又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林冉,”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你……想结束吗?”
他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心里一个我自己都未曾察及的盒子。
我想结束吗?
结束这场“合作”,然后呢?
然后我妈会再次启动她的“相亲雷达”,我的生活会重新回到原点,充满了无休止的拉锯和争吵。
而沈舟,他也会回到他原来的生活,继续为了让他妈妈安心,去见下一个“李冉”、“王冉”。
我们之间这点刚刚萌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和默契,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我们,会重新变回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发现,我竟然不想。
我不想结束。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什么时候开始,对这场“合作”,产生了依赖?
“我不知道。”我听见自己说。
这是实话。
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谎言,越早结束,伤害越小。
但我的情感,却在抗拒。
“我也不想。”沈舟在电话那头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林冉,或许……我们不应该只把它当成一场‘合作’了。”他说。
“那把它当成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发干。
“当成一次……真正的了解和尝试。”他说,“抛开我们父母的期望,抛开结婚的目的。就只是我们两个人,林冉和沈舟,试着,真正地走近一点。你愿意吗?”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窗外,夜色正浓。
远处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我从上海逃回来,是为了逃避压力,寻找自我。
我用一个谎言,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安全的壳。
但现在,有人站在壳外,对我说,我们一起,把这个壳,变成一个真正的家,好不好?
我害怕。
我害怕这又是一个陷阱。
我害怕真实的情感,比虚假的合作,更难掌控,也更容易伤人。
“我需要时间想想。”我说。
“好。”他没有逼我,“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失眠了。
我脑子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理智和情感,在激烈地交战。
我开始反思,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回到这个小城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安逸?是为了逃避?
不全是。
我是想找回一种“生活”的感觉。
一种脚踏实地,能感受到自己真实存在的感觉。
在上海,我感觉自己是飘着的,像一棵没有根的浮萍。
回来后,我以为我扎下了根,但这个根,却扎在一个谎言之上。
沈舟的提议,像一道光,照进了我混乱的思绪。
他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一种不是为了应付,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自己内心,去建立一段真实关系的可能。
第二天,我主动约了沈舟见面。
还是那家咖啡馆。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我想清楚了。”我看着他说。
他点点头,安静地等着我的下文。
“我同意你的提议。”我说,“我们可以试着,真正地交往。”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有几个条件。”
“你说。”他看着我,眼神很专注。
“第一,我们要跟父母坦白。”
他愣了一下。
“坦白?”
“对。不是坦白我们之前在‘合作’,而是坦白我们现在的真实想法。我们要告诉他们,我们决定认真交往,但我们希望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不希望他们过多干涉。”
我说得很慢,但很坚定。
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
从被动地应付,到主动地掌控。
从“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转变为“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该如何面对?”。
“第二,”我继续说,“我们之间的交往,不以结婚为唯一目的。我们只是给彼此一个机会,去了解对方。如果最后发现不合适,我们也要能坦然地做回朋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在这段关系里,我们要绝对诚实。对自己诚实,也对对方诚实。不再有任何的伪装和欺骗。”
我说完了。
咖啡馆里,爵士乐依然在流淌。
沈舟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思索,最后,化为一种深深的赞同和欣赏。
“好。”他开口,只有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力量。
“我同意你的所有条件。”他接着说,“林冉,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比我更勇敢。”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终于从一场精心设计的“合作”,变成了一段有待探索的,真实的旅程。
我们不再是“合作伙伴”。
我们是两个决定并肩前行,去面对未知世界的,独立的成年人。
和父母的沟通,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也比我想象的要困难。
我们选择先和各自的父母单独谈。
我对我妈说:“妈,我和沈舟商量过了,我们觉得彼此都挺好的,打算认真处一下。但是我们都希望,感情的事情能顺其自然,你们别太着急,也别催我们。”
我妈听了,先是高兴,然后又有点疑惑。
“什么叫顺其自然?你们俩都老大不G小了,还自然到什么时候去?”
“妈,感情不是买菜,不能着急。”我耐心地解释,“我们都需要时间去真正地了解对方。你催得太紧,反而会给我们压力,影响我们感情的发展。”
我爸在一旁敲边鼓:“孩子说得有道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少操点心吧。”
我妈虽然还有点不情不愿,但看我态度坚决,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
沈舟那边,也用类似的方式,说服了他父母。
我们成功地,为我们的关系,争取到了一点宝贵的,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
我们不再需要为了“演戏”而见面。
我们开始真正地“约会”。
我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为晚餐的食材争论不休。
他会教我怎么挑最新鲜的鱼,我会教他怎么用手机APP买到最便宜的蔬菜。
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为里面的情节哈哈大笑,或者轻声叹息。
我们会聊起各自的童年,分享那些傻气又温暖的回忆。
我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刻板的理科男。
他会在下雨天,给我发来一首他喜欢的诗。
他会在我因为工作的事情烦心时,给我讲一个物理学家的冷笑话。
他的世界,简单,纯粹,却又充满了智慧和温情。
而他,也看到了一个更真实的我。
一个不再是雷厉风行、永远踩着高跟鞋的项目经理。
而是一个会因为一道数学题算不出来而抓狂,会因为看到流浪猫而心软,会在吃到好吃的东西时,眼睛里闪闪发光的,普通的女孩。
我们的关系,在一种缓慢而又安稳的节奏里,慢慢升温。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有一天,沈舟的妈妈,突然心脏病发,住进了医院。
接到沈舟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看书。
他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急和疲惫。
我二话没说,立刻打车去了医院。
我在急诊室的走廊里找到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双手插在头发里,背影看起来,那么孤单。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又冰冷。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医生说,情况不太好,需要马上手术。”他的声音沙哑,“手术风险很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他爸爸也赶来了,一个向来严肃的老人,此刻也显得手足无措。
沈舟的妈妈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像一团火,灼烧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沈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我能感觉到他的恐惧和无助。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扛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我们三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沈舟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圈红了。
“谢谢你。”他说。
“别说傻话。”
阿姨被转到了重症监护室,还需要观察。
沈舟的爸爸留在医院守着,让我和沈舟先回去休息。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在夜色里闪烁,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们俩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走到江边,沈舟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江面上倒映的灯火,忽然开口。
“林冉,我们分手吧。”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今天在医院,我妈进手术室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结婚,看到你,成为她的儿媳妇。”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沉重的疲惫。
“她说,她知道我们俩感情好,让我一定不能辜负你。她还说,如果她这次挺不过来,让我爸把她存的那些钱,都拿出来,给我们办婚礼。”
我静静地听着,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林冉,我突然发现,我错了。”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我以为,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就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但我忘了,我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背负了太多东西。”
“它始于一个为了安抚父母的谎言。现在,它又被我妈的病情,绑上了一个沉重的枷P锁。”
“这对你,不公平。”
“我不能这么自私。我不能让你,因为我,因为我妈,被卷进这样一个复杂的局面里。你的人生,应该更轻松,更自由。”
他说完,江风吹过,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得我的心,一片冰凉。
我一直以为,我们已经走出了那个谎言的阴影。
我以为,我们已经建立了一段足够坚固的,真实的感情。
但现实,却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
我们所珍视的一切,在“孝顺”、“责任”这些沉重的词语面前,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从上海逃离的夜晚。
那种无力感,那种被现实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感觉,又一次,将我紧紧包围。
我所追求的自由和自我,在盘根错节的家庭伦理面前,似乎,永远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看着他,看着他痛苦的脸。
我有很多话想说。
我想问他,难道我们的感情,就这么脆弱吗?
我想问他,难道面对困难,你的第一选择,就是放手吗?
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从一开始,我们的出发点,就错了。
我们用一个看似聪明的“合作”,绕开了眼前的矛盾。
但那个矛盾的根源,一直都在。
它只是被我们暂时掩盖了。
现在,一场意外,让它以一种更猛烈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我尊重你的决定。”
没有争吵,没有挽留。
我只是觉得,很累。
那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深深的疲惫。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所有的坚强,都会瞬间崩塌。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妈在外面敲门,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累了,想睡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没有再联系沈舟,他也没有联系我。
我们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线,各自延伸向了不同的远方。
我妈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旁敲侧击地问我和沈舟是不是吵架了。
我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我开始重新投简历,我想,也许,我该离开这里了。
这个小城,曾经是我逃离现实的避风港。
但现在,它也变成了我的伤心地。
我以为,我可以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心里那个空洞,却越来越大。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我和沈舟从认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从那份可笑的“合作协议”,到那杯温热的柠檬茶。
从物理学的“熵增定律”,到他在手术室外的,那个无助的背影。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不得不承认,我动心了。
不是因为他工作稳定,条件好。
而是因为,他理解我。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灵魂伴侣。
但我们,却因为一个可笑的开始,和一个沉重的现实,走到了尽头。
我开始问自己,我真的甘心吗?
就这么放弃吗?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上海公司的面试通知。
我订了第二天一早的高铁票。
走的前一晚,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乱成一团麻。
逃避,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
我从上海逃回来,现在,又要从家里逃回上海去。
那我的人生,不就成了一个笑话吗?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害怕的,是再次被现实打败。
我害怕的,是那种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掌控自己人生的无力感。
但沈舟呢?
他提出分手,难道他就真的不痛苦吗?
他选择一个人扛下所有的压力,把所谓的“自由”还给我。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不。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不是一个把我推开,让我去“自由”的人。
我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共同面对风雨的人。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声音。
一个清晰而又坚定的声音。
它告诉我: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避。
而是有勇气,去面对,去选择,去承担。
我从上海回来,是为了寻找生活的根。
现在,我好像找到了。
我的根,不在于某一个城市,某一份工作。
而在于,我内心的选择。
在于我是否愿意,为了我珍视的东西,去勇敢地面对一切。
我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明天早上九点,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老位置。我有话跟你说。你必须来。”
发完,我关掉了手机。
然后,我走出了房间。
我爸妈正在看电视。
“爸,妈,”我走到他们面前,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说。”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咖啡馆。
我还是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桌面上,暖洋洋的。
我不知道沈舟会不会来。
但我知道,无论他来不来,我都要把话说清楚。
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八点五十五分,咖啡馆的门被推开。
沈舟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下巴上有了青色的胡茬。
他走到我对面,坐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你来了。”我开口,声音很平静。
“你让我必须来。”他说。
我笑了笑。
“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我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从上海回来,是因为我觉得累了,我觉得生活失控了。我想要找回一种掌控感。所以,我同意了你的‘合作’提议,因为我觉得,那是一个最高效、最可控的解决方案。”
“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生活,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被精确计算和控制的项目。它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和变数。”
“比如,我没算到,我会对我的‘合作伙伴’动心。”
沈舟的身体,微微一震。
“比如,我没算到,阿姨会突然生病。”
“比如,我更没算到,你会因为这个,就选择放弃我们。”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沈舟,你那天说,把我们的感情,绑上你妈妈的期望,对我不公平。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用‘为我好’的名义,单方面替我做出决定,剥夺我选择的权利,这,才是对我最大的不公平。”
“真正的感情,不是风花雪月,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当问题出现的时候,我们愿不愿意,站在一起,共同去面对。而不是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推开。”
“我承认,我们的开始,并不完美。它带着功利的目的,带着欺骗的成分。但那又怎么样呢?重要的是,我们在这个不完美的开始里,找到了真实的彼此。”
“我今天来,不是来求你复合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选择。”
“我的选择是,我不想再逃了。无论是从上海,还是从这段感情里。我愿意,和你一起,去面对你妈妈的期望,去面对未来可能有的所有困难。我愿意,把我们那个不完美的开始,走出一个完美的结局。”
“现在,球在你那边了。”
“沈舟,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说完了。
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勇敢过。
我把我所有的脆弱,所有的真心,都摊开在了他面前。
咖啡馆里,依然是那首舒缓的爵士乐。
沈舟看着我,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
他伸出手,越过桌子,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选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是,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了。”
阳光,正好。
我们没有立刻告诉父母我们“复合”了。
我们决定,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处理我们的关系,以及我们的家庭。
那天从咖啡馆出来后,我跟着沈舟,一起去了医院。
阿姨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精神好了很多。
看到我,她显得很高兴。
“小冉来啦,快坐。”
沈舟给我搬了张椅子,就借口去打水,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我坐在病床边,给阿姨削了一个苹果。
“阿姨,您好好养身体,别想太多。”
阿姨拉着我的手,拍了拍,说:“好孩子,我知道,沈舟那孩子,性子闷,但他心里,是在乎你的。你们俩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我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心里百感交集。
我没有像以前一样,敷衍地点头。
我认真地看着她说:“阿姨,我和沈舟,我们会好好的。但我们,想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慢慢来。我们都觉得,感情是需要时间来经营的,不能急。您也要相信我们,给我们一点时间和空间,好吗?”
我的话说得很坦诚,也很直接。
阿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这孩子,是个有主见的。行,阿姨听你们的。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做主。”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时候,我们害怕的,并不是长辈的期望。
而是我们自己,没有勇气,去坦诚地沟通,去表达我们真实的想法。
当我们勇敢地把自己的底线和原则摆出来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发现,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难。
爱,不应该是绑架,更不应该是负担。
它应该是理解,是尊重。
从医院出来,我和沈舟并肩走在夕阳下。
“我第一次发现,你这么能说会道。”他笑着说。
“我以前可是项目经理,跟客户谈判,是我的强项。”我扬了扬下巴。
“那我以后,是不是都得听你的?”
“那要看,你这个‘乙方’,配不配合了。”
我们相视一笑。
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变得不一样了。
更轻松,也更坚固。
我取消了去上海的面试。
我决定,留下来。
不是因为沈舟,也不是因为我父母。
而是因为,我在这里,找到了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找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本地的文化传媒公司做策划。
工作强度比不上上海,但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生活,去感受。
我开始学着做饭,虽然经常把厨房搞得一团糟。
我开始跟着我爸一起侍弄阳台上的花花草草。
我开始在周末的午后,泡一壶茶,看一本闲书。
我的生活,慢了下来。
我的心,也静了下来。
我和沈舟的感情,也进入了一种非常舒服的状态。
我们不再需要每周刻意地“约会”。
我们更多的时候,是融入彼此的日常生活。
他下班后,会来我家蹭饭,顺便给我辅导一下困扰我多年的数学难题。
我周末有空,会去他学校看他打篮球,在一群青春期的学生里,给他加油。
我们也会吵架。
会因为看哪部电影,晚饭吃什么这种小事,争得面红耳赤。
但我们,再也没有提过“分手”两个字。
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妥协,学会了如何在一个屋檐下,保留两个独立的灵魂。
半年后,阿姨的身体完全康复了。
我们的“恋情”,也成了亲戚朋友口中的一段佳话。
没有人知道,这段佳话的开始,是一个多么荒唐的“合作协议”。
但现在,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从那个荒唐的开始,走到了一个真实的现在。
又是一个周末,天气很好。
沈舟约我去爬山。
山不高,但风景很好。
我们爬到山顶的时候,正好能看到整个城市的风景。
高楼,街道,远处的江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看,”沈舟指着山下的城市说,“这里没有上海的繁华,也没有那么多的机会。你后悔过吗?留下来。”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后悔。”
“以前,我觉得,人生就像解一道物理题,一定有一个最优解。比如,去最好的城市,找最好的工作,赚最多的钱。”
“但回来以后,和你在一起,我才慢慢明白,人生,可能更像一趟没有固定轨道的旅程。重要的,不是你去了哪里,看到了多壮丽的风景。而是,在你身边,陪你看风景的那个人。”
我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心里一片宁静。
我28岁,选择回家。
我遇到了一个男人,我们用一句谎言,开始了一段关系。
我们经历了误解,挣扎,和分离。
最终,我们选择,用最真诚的心,去面对彼此,也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走向哪里。
但至少在这一刻,我无比确定。
我找到了我的根,也找到了,回家的路。
沈舟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林冉,”他在我耳边说,“我有个新的‘合作’提议,你要不要听?”
“什么提议?”
“合作期限,是一辈子。合作内容,是余生请多指教。你,愿意吗?”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有星辰,有大海,有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我笑着,点了点头。
“合作愉快。”
来源:直爽晚风N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