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像一块湿抹布,拧不出水,也擦不亮东西,就那么沉甸甸地搭在人心上。
“你姐,又有半个月没来电话了。”
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像一块湿抹布,拧不出水,也擦不亮东西,就那么沉甸甸地搭在人心上。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财务报表,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黑色的蚂蚁,看得我眼晕。
“你说她在那山沟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七年了,整整七年,一次都没回来过。”
妈的声音开始发颤,我能想象到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个旧遥控器,眼睛却盯着墙上那张全家福。
照片是七年前拍的,姐姐林岚站在我旁边,笑得一脸灿烂,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聚在了她身上。
那时候,她还没认识那个叫陈山的男人。
那时候,她还是我们家那个说一不二,骄傲得像只孔雀的大小姐。
“妈,我这儿正忙着呢,晚点给您回过去。”我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保存了文件。
“忙,忙,你总是忙。”妈在那头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我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送风声。窗外是城市傍晚的景象,车流汇成一条条发光的河,远处的高楼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的生活就像这间办公室,整洁、有序,一切都在轨道上。
我叫林微,今年二十六岁,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会计。每天和数字打交道,生活简单得像一张资产负-债表,左边是付出,右边是收入,只要能配平,就天下太平。
姐姐林岚,她的人生却像一笔永远也理不清的烂账。
七年前,她大学毕业旅行,在那个偏远的大山里,认识了陈山。
回来后,她像中了邪,铁了心要嫁过去。
爸妈当然不同意。我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城里的体面人家。我爸是中学老师,我妈是社区干部,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和安稳。
可姐姐的脾气,从小就犟。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爸气得把一个茶杯摔在地上,指着姐姐说:“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
姐姐那天穿着一条白裙子,眼睛红红的,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看着爸,一字一句地说:“爸,是我嫁人,不是你们嫁人。日子是我自己过。”
然后她就真的走了。
拎着一个行李箱,再也没回来过。
刚开始那两年,她还会偶尔来个电话,声音听起来总是很嘈杂,信号也不好,说不上几句就断了。
她说她在那边挺好的,陈山对她好,公婆也对她好。
妈在电话里哭,求她回来看看。她说路太远,不方便。
后来,电话越来越少,从一个月一个,到三个月一个,再到半年都未必有一个。
我们对她的了解,只剩下那句单薄的“我挺好的”。
她像一颗被人从我们生活里强行拔走的钉子,留下一个空洞,时间久了,洞口虽然平复了,可里面始终是空的。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大学毕业,工作,按部就班。爸妈也渐渐老了,头发白了,念叨姐姐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那个家,因为少了一个人,总是显得空落落的。
直到上个星期,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寄件地址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镇名字,后面缀着一长串村名组名。
寄件人,林岚。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件手工做的刺绣,绣的是一对喜鹊登梅,针脚细密,颜色鲜亮,透着一股子拙朴的生命力。
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姐姐熟悉的字迹,但笔锋比以前粗糙了一些。
“微微,见字如面。我很好,勿念。姐。”
就这么几个字。
没有问候爸妈,没有说自己的近况,甚至没有一个电话号码。
我拿着那张纸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晚上,我把刺绣拿给爸妈看。
妈摸着那细密的针脚,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七年了,就寄这么个东西回来,这是打发谁呢?”
爸戴上老花镜,把那张小纸条翻来覆去地看,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房间。
我知道,他是想姐姐了。
那天晚上,妈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她说她最近总是心慌,晚上睡不好,梦里全是姐姐小时候的样子。
“微微,妈老了,不知道还有几年活头。我就想在闭眼之前,再看你姐一眼,亲眼看看她到底是过得好还是不好。”
“要是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要是她过得不好……”
妈没说下去,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充满了恳求。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是啊,七年了。
我们所有人都活在自己的想象里。
在爸妈的想象里,姐姐是在山沟里受苦受难。
而在我的想象里,她或许是在赌气,在用时间和距离惩罚我们当年的不理解。
可真相到底是什么?
那张轻飘飘的纸条,那件沉甸甸的刺绣,像一个谜语。
我看着妈鬓角的白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她。
我要亲眼去看看,她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要去问问她,七年不回家,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就像一粒投入水中的石子,在我平静的生活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我跟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
主管有些不悦,但还是批了。
我开始查路线。那个地名,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标记点。
没有直达的火车,更没有飞机。
我需要先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卧到省会,然后转长途汽车到市里,再转中巴车到县城,最后,可能还要搭当地的什么交通工具才能进村。
光是看着这路线,我就已经感到一阵疲惫。
出发前,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只说要出差几天,没敢告诉爸妈真相。我怕他们担心,也怕他们阻拦。
我收拾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里面除了我自己的衣物,还塞满了给姐姐准备的东西。
护肤品、新衣服、城里流行的零食,还有一些常用的药品。
我想象着她看到这些东西时惊喜的表情。
或许,她会抱着我,哭着说她这些年受的委屈。
然后,我会拉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靠在窗边,看着熟悉的城市慢慢后退,心里既有忐忑,也有一种莫名的期待。
这趟旅程,像是一场迟到了七年的探寻。
火车上的味道很复杂,泡面、汗味、各种食物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车厢里很吵,打牌的,聊天的,孩子哭闹的。
我戴上耳机,想隔绝这些噪音,可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姐姐,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那个叫陈山的男人,对你好吗?
一个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没有答案。
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几乎没怎么合眼。
下了火车,又马不停蹄地奔向长途汽车站。
汽车站比火车站还要混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和尘土的味道。
我挤上了一辆开往市里的长途大巴,车里塞得满满当当,连过道都站着人。
车子摇摇晃晃地在公路上行驶,窗外的景色渐渐从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又变成了连绵的农田。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下了车,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旅馆的床单有些潮,被子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决定产生了怀疑。
我这样贸然前去,会不会打扰到她的生活?
她愿不愿意见我?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继续坐车,从中巴换成了更小的面包车。
路越来越颠簸,车窗外的绿色也越来越浓。
盘山公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缠绕在青翠的山峦之间。
车里的人大多是本地的乡亲,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他们的皮肤黝M黑,手上布满了老茧。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像在看一个异类。
我有些不自在,只能把头转向窗外。
到了县城,我以为总算快到了。
可当我拿着那个地址去问路时,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一个开“摩的”的大叔告诉我,那个叫“青石崖”的村子,车子进不去,得在镇上找人,看有没有拖拉机或者骡子愿意带我一段,剩下的路,得靠自己走。
我当时就愣住了。
我站在尘土飞扬的县城街头,看着远处雾气缭绕的大山,心里一阵发凉。
姐姐,你到底嫁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最后,我花了两百块钱,请了一位大叔用他的拖拉机送我。
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我坐在后面的车斗里,随着车子的颠簸,身体被撞得生疼。
扬起的尘土呛得我直咳嗽。
我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白色的运动鞋,此刻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黄土,狼狈不堪。
拖拉机把我在一个山口放了下来。
大叔指着一条蜿蜒向上的小路说:“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上走,翻过那个山梁,就差不多到了。”
我给了钱,道了谢。
大叔看着我,摇了摇头,像是有些同情,发动拖拉机走了。
山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鸟叫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拉着沉重的行李箱,开始爬山。
那条路,根本不能称之为路。
全是碎石和泥土,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行李箱的轮子在这样的路上根本派不上用场,我只能半拖半拽,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
山里的空气很潮湿,我的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就地坐下,或者干脆掉头回去。
可是一想到妈期盼的眼神,一想到姐姐那张语焉不详的纸条,我又咬着牙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感觉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天色开始一点点变暗,山里的雾气也升了起来。
我心里开始有些害怕。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狗叫声。
我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平缓的山坡上,错落着十几户人家,屋顶上冒着袅袅的炊烟。
在夕阳的余晖下,整个村庄显得宁静而祥和。
我看到了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和包裹单上写的地址一模一样。
我到了。
我拖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村子。
几只土狗冲着我叫,一个在门口择菜的大婶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我。
我走上前,喘着气问:“大婶,请问,林岚……的家,在哪?”
大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热情的笑容。
“你找陈山家的媳妇啊?原来是城里来亲戚了。喏,就那家,院墙最高,门口有两棵柿子树的。”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村子的最高处,有一座独立的院落。
青瓦的屋顶,土坯的墙,但收拾得很干净。
院墙确实是村里最高的,用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垒成,很有特色。
院门口,两棵高大的柿子树上,挂着零星几个还没成熟的青涩果子。
我的心,莫名地开始狂跳。
我走到那扇虚掩着的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推开了门。
院子很大,扫得很干净。
左手边是一畦菜地,种着青椒、豆角,长势喜人。
右手边搭着一个棚子,下面堆着整齐的柴火。
几只母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
正对着我的,是一栋两层的木结构房子。
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破败的土房,而是一栋看起来很结实、很有味道的吊脚楼。
房子前面有一个宽敞的走廊,上面挂着一串串晒干的玉米和红辣椒。
而当我看到走廊上坐着的那个人时,我当场就愣住了。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粗布上衣,黑色的裤子,头发用一根布条随意地挽在脑后。
她的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蜜色,手指也比记忆中粗糙了不少。
她正在低头做着针线活,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她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的眼神里,先是茫然,然后是震惊,最后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手里的针线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微微?”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却不争气地先掉了下来。
她是我姐姐,林岚。
是,也不是。
她还是那个轮廓,那个眉眼,但七年的岁月,像一把刻刀,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陌生的痕迹。
她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穿着连衣裙,踩着高跟鞋,永远走在时尚前沿的都市女孩。
她成了一个……山里的女人。
她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向我走来。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她的语气里,没有我预想中的激动和喜悦,反而带着一丝慌乱。
我拉着行李箱,站在院子中央,像一个闯入者。
“姐。”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哽咽得不成样子。
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满身的尘土和脸上的泪痕,眼神闪了闪。
她伸出手,似乎想抱抱我,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最后,她只是拍了拍我的胳膊,说:“先进屋吧,外面风大。”
我跟着她走进屋里。
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洁,虽然家具都是些老旧的木头物件,但擦得一尘不染。
地上是夯实的土地,踩上去很结实。
墙上贴着几张奖状,已经有些泛黄,上面写着“陈思雅”的名字。
“思雅是谁?”我下意识地问。
“我女儿,小名叫丫丫。”姐姐一边说,一边给我倒了杯水。
水是温的,装在一个搪瓷杯里,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有个外甥女了,我都不知道。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她多大了?”
“六岁了,今年上学前班。”
姐姐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喝了口水,水的味道有点甜。
“你……怎么不告诉我们?”我看着她,终于问出了口。
她沉默了,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子的边缘。
“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让爸妈跟着生气?”
她的声音很轻。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五官算不上英俊,但很硬朗。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裤腿上还沾着泥点。
他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停住了脚步。
不用猜,他就是陈山。
姐姐站起身,介绍道:“这是我妹妹,林微。这是……陈山。”
她介绍他的时候,中间有一个微小的停顿。
陈山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对姐姐说:“我去把猪喂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浓重的口音。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我能感觉到,我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意外,甚至可能是一个麻烦。
我预想中的那个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的场面,完全没有发生。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客气又疏离的平静。
姐姐好像看出了我的局促,她勉强笑了笑,说:“你坐了这么久的车,肯定累了。我先带你去房间,洗个澡,休息一下。饭马上就好。”
她带我上了二楼。
楼上的房间不大,但很干净。
一张木板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被套是那种大红大绿的牡丹花图案,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这是丫丫的房间,她平时跟我们睡,这几天就委屈你先住这儿。”
“不委屈。”我连忙说。
她给我找了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又指了指院子角落的一个小隔间。
“洗澡在那边,水缸里有热水,是我下午刚烧的。”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好像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熟练得让我感到陌生。
洗澡的地方很简陋,就是一个用水泥砌起来的小隔间,里面放着一个大木桶。
我用葫芦瓢舀起热水,浇在身上。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的疲惫,却冲不走心里的那份沉重。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再想想姐姐那张被风吹日晒的脸,突然觉得我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晚饭很丰盛。
桌上摆了四五个菜,有自家种的蔬菜,有熏制的腊肉,还有一条我叫不上名字的鱼。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后,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她就是丫丫。
长得很像姐姐,特别是那双眼睛。
“丫丫,叫小姨。”姐姐把她拉到身前。
小女孩小声地叫了句:“小姨。”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给她买的洋娃娃,递给她。
她看了看姐姐,姐姐点了点头,她才敢伸手接过去。
她抱着那个漂亮的娃娃,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饭桌上,陈山依旧沉默寡-言,只顾着埋头吃饭,偶尔给丫丫夹一块鱼肉,把里面的刺挑得干干净净。
姐姐则不停地给我夹菜。
“尝尝这个,我们自己做的腊肉,城里吃不到。”
“这个鱼是陈山今天早上从河里捞的,新鲜。”
她越是热情,我心里就越是堵得慌。
我们像是在演一出戏,一出“我们过得很好”的戏。
我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却食不知味。
“姐,”我放下筷子,看着她,“你为什么不回家?”
空气瞬间凝固了。
丫丫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停下了吃饭的动作,看看我,又看看她妈妈。
姐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那爸妈呢?爸妈就不是你的家人了吗?”我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提高了。
“你知道妈有多想你吗?她身体不好,天天念叨你。”
姐姐的眼圈红了。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一旁的陈山,放下了碗筷。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我,沉声说:“路太远,回去一趟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就可以七年不回吗?现在交通这么方便,买张票的事,能有多不容易?”我有些激动。
我觉得他在找借口,是他在拦着姐姐,不让她回家。
陈山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你不知道山里的路。大雪封山的时候,几个月都出不去一个人。”
“那没有雪的时候呢?”我追问。
“要忙农活,要照顾孩子,走不开。”
“这些都是借口!”我站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来讨伐的使者,要把积攒了七年的委屈和不解,一次性都倒出来。
“微微,别说了。”姐姐拉了拉我的衣角,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吃饭。”
陈山吐出两个字,语气不重,却让整个屋子里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他重新拿起筷子,又给丫丫夹了一筷子菜,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那一顿饭,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
晚上,我躺在丫丫的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姐姐和陈山压低声音的交谈声。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气氛并不轻松。
这和我来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受了委-屈、憔悴不堪的姐姐,等着我去解救。
可我看到的,是一个平静的、甚至有些固执的女人,她扎根在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并且长出了自己的根系。
而我,这个来自所谓文明世界的妹妹,像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她生活的宁静。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有了动静。
我从窗户往外看,看到陈山正担着两个大大的木桶,往院子里的水缸里倒水。
他的步伐很稳,宽厚的肩膀在晨光中像一座小山。
姐姐则在厨房里忙碌,炊烟从烟囱里升起,和山间的晨雾融为一体。
我走下楼,姐姐看到我,有些意外。
“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我说的是实话。
早饭是稀饭和馒头,还有一碟自己腌的咸菜。
吃完饭,陈山拿起一把锄头,就要出门。
“今天去把西边那块玉米地锄了。”他对姐姐说。
姐姐点点头,叮嘱道:“天热,你多带点水。”
陈山“嗯”了一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出门了。
姐姐开始收拾碗筷,喂鸡,扫院子,一刻也不停歇。
丫丫背着一个小书包,自己跑到村口去等村里一起上学的孩子。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姐姐忙碌的身影,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什么忙也帮不上。
“姐,我跟你聊聊吧。”我终于开口。
姐姐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去屋里说吧。”
我们坐在堂屋的桌子旁,就像昨晚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得很不好?”姐姐先开了口。
我没有回答。
她自嘲地笑了笑,“也是,在你们看来,这地方穷、落后,跟坐牢没什么区别。”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辩解,“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这里有什么好?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连个像样的澡堂都没有。你以前不是最爱干净,最喜欢逛街看电影的吗?”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七年。
姐姐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微微,人是会变的。”
“刚来的时候,我也很不习惯。我也哭过,也想过要走。”
“这里没有KTV,没有电影院,甚至连个像样的超市都没有。晚上除了听听虫叫,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
“我跟陈山也吵架,因为生活习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我觉得他粗鲁,不懂浪漫,他觉得我娇气,四体不勤。”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一个城市大小姐,落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那种挣扎和痛苦。
“那后来呢?”
“后来……就习惯了。”姐姐的眼神飘向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有一次,我病了,病得很重,发高烧,说胡话。那时候路被大雨冲垮了,车子出不去。是陈山,背着我,走了三个小时的山路,把我送到镇上的卫生院。”
“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山路又滑。我趴在他背上,能感觉到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我让他把我放下,他就是不肯。他说,他要是把我弄丢了,他这辈子都没法跟自己交代。”
姐姐说着,眼角有些湿润。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值得我托付一生的。”
“还有村里的人。刚开始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异类,觉得我干不了活,迟早会跑掉。可是后来,他们看我留下了,就真心实意地对我好。”
“东家送一篮子鸡蛋,西家送一把青菜。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给丫丫送一碗过来。”
“这种感觉,在城里是体会不到的。”
“在城里,我们住在对门,可能一年都说不上几句话。可是在这里,我们是一个整体。谁家有事,全村都会来帮忙。”
我沉默了。
她说的这些,我无法反驳。
“可是爸妈呢?你想过他们吗?”
提到爸妈,姐姐的表情黯淡了下来。
“我想。我怎么会不想。”
“我晚上做梦,都梦见妈给我做的红烧肉。”
“那我为什么不回去?”我替她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她叹了口气,说:“微微,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回去的路费,对我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来回一趟,够家里大半年的开销了。”
“而且,我回去了,又能待几天呢?一个星期?半个月?回来了,心就野了,就更难安下心来在这里过日子了。”
“最重要的是,我走了,丫丫怎么办?陈山一个人,又要忙地里的活,又要照顾她,根本忙不过来。”
“在这里,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是陈山的妻子,是丫丫的妈妈,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我不能那么自私。”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是她赌气,是她不孝。
可我从来没有站在她的角度,去想过她的难处。
我带来的那些护肤品、新衣服,在她的这番话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苍白。
我以为我是在关心她,其实我只是在用我的标准,去衡量她的生活,去评判她的选择。
那天下午,我跟着姐姐去她们家的菜地。
我看到她熟练地除草、浇水,动作麻利。
她指着远处的一片梯田,告诉我,那是她们家的稻田。
秋天的时候,一片金黄,特别好看。
她还带我去了村里的小学。
那是一间只有两间教室的平房,条件很简陋。
丫丫和十几个不同年级的孩子,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
教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民办老师。
姐姐告诉我,她现在是学校里唯一的“文化人”,有时候老师请假了,她还要去代课,教孩子们认字和唱歌。
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围着她“林老师、林老师”地叫。
看着她在阳光下,被一群孩子簇拥着,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满足的笑容。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明白了。
在这里,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在城市里,她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白领,是无数螺丝钉中的一颗。
可是在这里,她是妻子,是母亲,是老师,是被人需要的存在。
晚上,陈山回来了。
他似乎对我没有那么戒备了。
吃饭的时候,他主动给我夹了一块腊肉。
“多吃点,你太瘦了。”他瓮声瓮气地说。
我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客气,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试着融入她们的生活。
我跟着姐姐去喂猪,学着择菜。
我陪着丫丫在院子里玩,给她讲城市里的故事。
丫丫很聪明,对外面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她问我,高楼是不是比山还高?
她问我,地铁是不是会钻到地底下去的火车?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
我也慢慢地了解了陈山。
他话不多,但是个很细心的人。
他会默默地把家里最重的活都干了。
他会在姐姐累的时候,给她端上一杯热水。
他看姐姐的眼神里,有我能读懂的疼爱和珍惜。
他不是什么坏人,他只是一个用最朴实的方式,爱着我姐姐的男人。
我的内心,开始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急着要带姐姐回家了。
我开始尝试去理解她的世界。
我从一开始的被动观察,变成了主动地去感受。
我不再问她“你为什么不回去”,而是开始问她“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
我发现,她们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并不乏味。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遵循着最古老的自然规律。
他们会因为一场及时的雨而高兴,会因为庄稼的丰收而庆祝。
他们的快乐,简单而纯粹。
这和我那张永远需要配平的资产负-债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生。
就在我以为,我会带着这份理解,平静地结束这次旅程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天晚上,丫丫突然发起了高烧。
小脸烧得通红,浑身滚烫,不停地说着胡话。
姐姐和陈山都急坏了。
姐姐用土办法,拿湿毛巾给她擦身体,又用酒精擦手心脚心。
陈山则二话不说,拿起一把镰刀和手电筒,就要出门。
“你干什么去?”姐姐拉住他。
“我去后山,给她采点退烧的草药。”
“不行,天这么黑,山路不好走,太危险了。”姐姐不让他去。
“没事,我去过多少次了,熟得很。”
陈山挣开姐姐的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都揪紧了。
在我的世界里,孩子发烧,第一反应是去医院,打针,吃药。
可是在这里,他们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
我拿出我带来的医药包,里面有退烧药。
我赶紧拿给姐姐:“姐,快,给丫丫吃这个。”
姐姐看着我手里的药,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给丫丫喂了下去。
我们守在丫丫的床边,一夜没合眼。
我的心,一直悬着。
我害怕,我怕丫丫出什么事。
我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生活里的那种无助和脆弱。
天快亮的时候,陈山回来了。
他满身泥土,胳膊上还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带着露水的草药。
他看到丫丫的烧已经退了一些,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姐姐心疼地拿来布条给他包扎伤口,嘴里埋怨着他,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他看着姐姐,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没事,只要丫丫好了就行。”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在这样的困境面前,我带来的那些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真正支撑着这个家的,是他们之间那种相濡以沫、可以为对方拼上性命的感情。
丫丫的烧,在吃了药和草药之后,第二天就完全退了。
可这件事,却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里。
我找到了姐姐。
“姐,你必须跟我回去。”我的语气很坚决。
“不是为了爸妈,是为了丫丫,也是为了你自己。”
“你看到了,昨晚多危险。万一丫丫得的是什么急病呢?万一陈山在山里出了意外呢?你们怎么办?”
“这里医疗条件太差了,教育也跟不上。你不能让丫丫一辈子都待在这山里,走不出去。”
“你那么聪明,又有文化,你不应该被埋没在这里。”
我以为,这次我找到了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
我以为,为了孩子,她会动摇。
可是,姐姐的反应,却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温和,反而多了一丝锐利。
“微微,你觉得你什么都懂,是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你觉得你来这里几天,就看透了我们的生活,就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了?”
“是,这里的医疗条件是不好,教育是落后。可是城里就什么都好吗?”
“城里的孩子,不用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吗?他们不累吗?他们就一定比丫丫快乐吗?”
“你觉得我被埋没了。可我在这里教孩子们认字,我觉得我的生活很有意义。我在城里做个小文员,每天对着电脑,做那些谁都可以做的工作,那就不叫埋没吗?”
“微微,你不要用你的标准,来定义我的幸福。”
“你觉得好的,对我来说,未必是好。你觉得苦的,对我来说,也许是甘之如饴。”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剖开了我所有的自以为是。
我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凭什么呢?
我凭什么认为我的生活方式就是唯一正确的?
我凭什么认为,把她从这里带走,就是对她好?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想了很久。
我想起了这几天看到的一切。
陈山的沉默和担当,姐姐的坚韧和满足,丫丫的天真和快乐,还有村里人那些淳朴的笑脸。
我突然意识到,我姐姐并没有失去什么。
她只是选择了另一种生活。
一种更贴近土地,更回归本真的生活。
而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偏见里,看不到这些。
我以为我是来“拯救”她的,其实,我才是那个需要被点醒的人。
我的假期快要结束了。
离别的前一天晚上,姐姐和陈山为我准备了送行的晚饭。
饭桌上,气氛不再像我刚来时那样尴尬。
陈山甚至主动跟我碰了一下杯,杯子里是他们自己酿的米酒。
“以后,常来。”他说。
我点了点头,“嗯。”
吃完饭,姐姐把我叫到院子里。
夜空格外晴朗,星星又大又亮,仿佛触手可及。
“微微,对不起。”姐姐突然说。
我愣住了,“为什么说对不起?”
“前天,我不该对你发那么大脾气。”
我摇了摇头,“不,姐,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
她打断了我,“你说的对,为了丫丫,我们是该多考虑一些。”
“陈山也跟我商量了。他说,等过两年,路修好了,就送丫丫去镇上念书,那里的条件会好一些。”
“他还说,等秋收了,把粮食卖了,就攒钱,带我跟丫丫,回家看看爸妈。”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迟到了七年。
“姐,你不用为了我们改变什么。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了。”
她也抱紧我,拍着我的背。
“傻丫头,你们是我的家人,我怎么可能不想你们。”
“只是……我也有了我的家,我的责任。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那一刻,我彻底释然了。
我明白了,家,不是一个地理位置,而是一种牵挂。
无论身在哪里,心里的那份连接,是不会断的。
第二天,是陈山用一辆借来的摩托车,送我到镇上去坐车。
姐姐和丫丫一直把我送到村口。
临走前,姐姐往我包里塞了一个布包,沉甸甸的。
“这是我们自己做的腊肉和一些山货,你带回去给爸妈尝尝。”
丫丫拉着我的衣角,仰着小脸,依依不舍地问:“小姨,你还会来看我吗?”
我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会的,小姨一定会的。”
我掏出手机,做了一件事。
我加了村里唯一一个有智能手机的小卖部老板的联系方式。
我告诉姐姐,以后,我想丫丫了,就通过他,跟你们视频。
姐姐看着我,笑了,眼角泛着泪光。
摩托车发动了,我坐在陈山身后,回头看着她们。
她们的身影在晨雾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点。
我转过头,看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来的时候,我觉得这条路那么难走。
可是现在,我觉得它通向的是一个温暖的地方。
回到城市,我又回到了我那间整洁的办公室,对着那些熟悉的报表。
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不再觉得这份工作枯燥,我开始觉得,能靠自己的努力,过上安稳的生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把姐姐带回来的山货拿回家。
爸妈看到那些东西,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下了。
那天晚上,妈用姐姐带回来的腊肉,做了一锅汤。
饭桌上,我把我用手机拍的照片和视频,放给他们看。
他们看到了姐姐的家,看到了陈山,也看到了他们素未谋面的外孙女丫丫。
当视频里,丫丫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外公外婆”时,我看到我那严肃了一辈子的父亲,偷偷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妈则是一边看,一边掉眼泪,但脸上,却带着笑。
从那以后,我们家里的气氛,变了。
爸妈不再唉声叹气,不再念叨姐姐过得有多苦。
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丫丫长得像谁多一点。
他们会让我把视频反复播放,不错过丫丫的每一个表情。
每个周末,我都会通过那个小卖部的老板,和姐姐一家视频通话。
信号时好时坏,画面也总是卡顿。
但能看到彼此的脸,能听到彼此的声音,就已经足够了。
爸妈会对着屏幕,嘱咐姐姐注意身体,嘱咐陈山好好照顾我姐。
陈山还是不爱说话,但每次都会憨厚地笑着,使劲点头。
姐姐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们分享村里的趣事,会说丫丫又学了几个新字。
我们两家的生活,通过这一根细细的网线,重新连接了起来。
那张冰封了七年的全家福,仿佛又重新变得温暖。
我也变了。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我身边的同事,关心我的邻居。
我发现,当我敞开心扉,世界也向我敞开了怀抱。
我的生活,不再只是一张需要配平的资产负-债表。
它开始有了更多的色彩和温度。
有一次,我和姐姐视频。
我问她:“姐,你后悔过吗?”
她看着屏幕里的我,笑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她的笑容,和七年前那张照片上的一模一样,灿烂而明媚。
她说:“微微,人生没有哪条路是完全正确的。选择了,就把它走好。我现在,觉得挺好的。”
我看着她,也笑了。
是啊,幸福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
无论是繁华的都市,还是宁静的山村,只要找到了能让内心安定的地方,那就是最好的归宿。
而我,也很庆幸自己走了那一趟。
那趟旅程,不仅让我找回了姐姐,也让我找回了,一个更完整的自己。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