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份文件,像一块薄薄的冰,躺在我和徐静睡了十年的那张木床上,散发着比冬夜还刺骨的寒气。
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了字,放在了床头。
那份文件,像一块薄薄的冰,躺在我和徐静睡了十年的那张木床上,散发着比冬夜还刺骨的寒气。
都说十年夫妻,是锡婚,看似光鲜,实则一碰就碎。我以前不信,我信的是我手里刨子的温度,信的是榫卯结构的严丝合缝,信的是两个人用心过日子,就能像一块好木料,经得起时间的打磨。
可现在,我不信了。
有些东西,从根上就烂了,任你手艺再好,也只是在腐朽的表面做文章,内里早就被蛀空了。
而压垮我们这段婚姻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一份合同,一份从她那个散发着浓烈酒精和陌生香水味的包里,掉出来的合同。
第一章 那块“敲门砖”
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那天下午,一个姓张的老板开着一辆黑得发亮的奥迪,停在了我那间藏在老城区深巷里的木工作坊门口。
车门一开,一股成功人士特有的,混杂着古龙水和雪茄的味道就飘了进来,与我作坊里木头和桐油的清香格格不入。
张总,大名张万豪,是做高端会所生意的。他通过一个老客户介绍,找到了我,说有一批从南洋收来的老家具,要我修复。
我这间“林氏木坊”,是我父亲传下来的。传到我手里,生意不大,但名声还行。靠的就是一个“真”字。木料要真,手艺要真,对得起木头,也对得起客人。
张总带来的照片上,那些椅子、条案、柜子,确实是好东西,花梨木的,雕工繁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旧物。
我当时很心动。这样的活儿,对一个手艺人来说,是挑战,也是享受。
张总很爽快,直接开价:“林师傅,我知道你是行家。这批家具,修复好,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万。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我这作坊,一年到头,刨去成本,净利润也就二十来万。这一个活儿,顶我两年。
我和徐静正为女儿念念的小学发愁。我们住的是老城区的旧房子,没有好学区。想换房,首付还差一大截。这五十万,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我压着心里的激动,仔细问了修复的要求。
张总笑呵呵地说:“要求嘛,很简单。看起来要像那么回事,有年代感,有格调。摆在我们会所里,是给客人看的,撑场面嘛。”
我点了点头,这要求在理。
可接下来,他话锋一转:“不过嘛,林师傅,有些地方,咱们得灵活一点。比如有些地方朽得厉害,没法补了,就用点新料子替代。但是呢,颜色要做旧,让它看起来跟原来的一样。”
我皱了皱眉:“张总,新料和老料,质地、纹理都不一样,做旧也只是表面功夫,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嗨,来我们会所的,有几个是真行家?”张总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们看的是个派头,是个感觉。我再给你交个底,这批家具,有几件是仿的,料子不行。你呢,就用好点的贴皮,把面子做足就行。反正合同里,咱们就写‘古法修复’,保证没人找麻烦。”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他说的,已经不是修复了,是造假。
用新料冒充老料,用贴皮冒充实木,这是砸我父亲传下来的招牌。
我父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得最后一句话是:“小默,咱们做木匠的,心要比木头还正。手里的活儿,不能骗人。”
我看着张总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
“张总,对不住,这个活儿,我接不了。”
张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林师傅,你这是什么意思?嫌钱少?”
“不是钱的事。”我拿起一块刨花,在指尖捻了捻,“这是规矩。我爹传下来的规矩。”
张总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笑一声:“规矩?林师傅,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那点老黄历?规矩能当饭吃?能让你女儿上好学校?”
他最后一句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他走后,我一个人在作坊里坐了很久。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满地的木屑染成了金色。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他佝偻着背,在一遍遍地打磨一张椅子。他的手很粗糙,但抚摸木头的动作,却无比温柔。
晚上回家,我把这件事跟徐静说了。
她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我推了五十万的生意,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林默,你是不是疯了?”她转过身,眼睛瞪得滚圆,“五十万!你知道这五十万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念念的学区房首付够了!意味着我们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可那是造假,是骗人。”我低声说。
“什么骗人?人家张总都说了,就是变通一下!你以为现在外面那些大公司,哪个不是这么干的?水至清则无鱼,你懂不懂?”徐静的声音尖利起来,“你守着你那破规矩,有什么用?能当钱花吗?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一身木头渣子,挣几个辛苦钱,你觉得光荣?”
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一架。
这是我们结婚十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她骂我死脑筋,不知变通,活该受穷。
我骂她钻进钱眼里,忘了我们当初在一起,图的是什么。
最后,她哭着摔门进了卧室,我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以为,我们只是观念不同,吵一架,冷静下来,日子还能照样过。
我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让我看清我们之间距离的开始。
第二章 酒气里的合同
那晚之后,徐静跟我冷战了半个多月。
家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的水泥,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饭桌上有说有笑。她要么低头玩手机,要么就扒拉两口饭,说公司有事,要加班。
我知道她在生气,我也在反思,是不是我真的太固执,太不近人情了。
可每次一想到张总那副嘴脸,想到他让我用贴皮冒充实木,我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那不仅仅是一单生意,那是在践踏我的尊严,一个手艺人最后的尊严。
我试着跟她沟通过几次,但每次都说不到三句,她就会把话题绕回钱和房子上。
“林默,我不是逼你。我只是想让念念过得好一点,我们这个家过得好一点。这有错吗?”她红着眼圈对我说。
我无言以对。
我没错,她好像也没错。可我们之间,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越来越厚。
出事的那天晚上,我给女儿讲完故事,哄她睡下,已经快十一点了。徐静还没回来。
我给她打电话,接通了,那边却很嘈杂,是KTV里那种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喂?老公,什么事?”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舌头都有些大了。
“你在哪儿?怎么还不回来?”
“我……我跟同事在唱歌呢。马上就回,马上……”
电话挂了。
我坐在客厅里等她,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徐静在一家销售公司做主管,应酬是常事,但她很少喝成这样。
快十二点的时候,门锁响了。
我赶紧过去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女士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徐静被一个年轻的男同事架着,脸颊绯红,眼神迷离,连站都站不稳了。
“林哥,嫂子喝多了。”那个男同事一脸歉意,“今晚谈一个大客户,没办法。”
我把他手里的徐静接过来,她软绵绵地倒在我怀里,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合同”、“签了”。
我跟那个同事道了谢,把他送出门。
关上门,我扶着徐静,她整个人都挂在我身上。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弄到卧室的床上。
她一沾床,就睡死了过去,鼾声四起。
我给她脱了鞋,盖好被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心疼,也有烦躁。
我拿起她扔在沙发上的包,准备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她的包不大,但塞得满满当当。
口红、粉饼、纸巾……我一样一样往外掏。
突然,我的手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文件夹。
我把它抽了出来。
是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没有封口。
借着客厅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了文件袋上印着的几个字:万豪会所家具修复项目合同。
我的心,猛地一沉。
手指有些颤抖,我打开文件袋,抽出了里面的合同。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甲方:万豪集团。
乙方:林氏木坊。
合同金额:六十万。
比张总最初开给我的,还多了十万。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看到了具体的修复要求。上面赫然写着:“……部分构件可采用现代工艺及替代材料,以达到整体修复效果为最终目的……”
这句含糊其辞的话,就是张总那个“贴皮”方案的遮羞布。
而在合同的最后一页,乙方签字栏,签着两个字:
徐静。
她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了。旁边,还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
是我作坊的公章。
那枚公章,我一直放在作坊办公室的抽屉里,上了锁的。钥匙只有一把,我随身带着。
可我突然想起来,半个月前,徐静说她公司要复印营业执照,问我作坊的备用钥匙在哪儿。我说就在家里玄关的抽屉里。
原来,她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在计划了。
她瞒着我,偷偷联系了张总。
她瞒着我,拿了作坊的公章。
她瞒着我,签下了这份我拼了命也要拒绝的合同。
我拿着那份薄薄的合同,手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这不是背叛是什么?
她不是不理解我的坚持,她是根本就不在乎。在她眼里,我的原则,我的尊严,我父亲传下来的手艺和名声,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明码标价。
为了那六十万,为了那套学区房,她可以把我,把我们这个家最珍贵的东西,拿出去卖掉。
我看着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同床共枕了十年的女人,是如此的陌生。
我们之间,隔着的已经不是一堵墙了。
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回到书房,从抽屉里找出两张空白的A4纸,开始写字。
“离婚协议书”。
我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刻我的心。
财产怎么分,女儿跟谁,探视权……我都写得清清楚楚。
写完,我在末尾签上了我的名字:林默。
然后,我把这份协议,放在了床头,就在她的枕边。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
我没有丝毫困意,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第三章 饭桌上的冰山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女儿念念摇醒的。
“爸爸,爸爸,快起床,太阳都晒屁股啦!”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应该是徐静后来给我盖上的。
我坐起来,头有些昏沉。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七点半。
厨房里传来了“滋啦”的煎蛋声,伴随着淡淡的油烟味。
一切都好像和往常一样,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我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布满血丝,一脸憔egen的男人,觉得无比陌生。
念念已经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
徐静端着一盘煎蛋从厨房走出来,她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脸上没有化妆,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看得出宿醉后的疲惫。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闪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醒啦?快来吃早饭吧,我煎了你爱吃的溏心蛋。”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
那份离婚协议书,还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她应该是还没看到。
早餐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只有念念清脆的声音在打破沉默:“妈妈,你昨天晚上好晚才回来,我都想你了。”
“嗯,妈妈昨天公司有很重要的事。”徐静摸了摸女儿的头,眼神却瞟向我,“以后妈妈尽量早点回来。”
我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煎蛋,蛋黄缓缓地流了出来,像一道凝固的伤口。
我没有胃口,一点都吃不下。
“我不吃了,要去作坊。”我放下筷子,站起身。
“林默,”徐静叫住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对,我喝多了。”
她以为我还在为她晚归和醉酒生气。
我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徐静,你没看到床头柜上的东西吗?”
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随即起身走进了卧室。
几秒钟后,卧室里传来了她压抑的惊呼声。
她拿着那两张纸,快步走了出来,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哆嗦。
“林默,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尖锐,“离婚?你要跟我离婚?”
念念被她的声音吓到了,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我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说:“念念,你先回房间玩一会儿,爸爸跟妈妈有话要说。”
念念懂事地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徐静把那份协议狠狠地摔在餐桌上,纸张发出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你告诉我,为什么?就因为我昨天喝多了?林默,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我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那份她签的合同,也放在了桌上,就在离婚协议的旁边。
“因为这个。”
当她看到那份合同时,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住了身后的椅子。
“你……你看到了?”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我看到了。”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徐静,你拿着我作坊的公章,背着我,签了这份合同。在你签字的时候,你想过我吗?想过我爹传下来的这块招牌吗?”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
“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守着那点所谓的‘规矩’,特别傻,特别可笑?”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能挣到钱,什么原则,什么底线,都可以不要?”
“我不是!”她终于爆发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林默,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念念!你知道一套学区房要多少钱吗?你知道念念一个月的补习班要多少钱吗?这些你算过吗?你整天待在你那个破作坊里,抱着你的木头,你觉得有情怀,有风骨!可情怀能换来房子吗?风骨能让念念上好学校吗?”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句句都戳在我的心窝上。
“所以,为了房子,为了钱,你就可以把我卖了?”我红着眼睛,低吼道,“那不是我的作坊,那是我的根!你把它卖了,跟把我刨了根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卖你!我只是想帮你!”她哭着喊道,“张总说了,那十万块钱,是给我的回扣!他说你这人太死板,让我来做通你的工作!我签了合同,钱到手了,我们就能买房子了!到时候你做不做,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大不了我们赔点违约金,那也比你直接拒绝强啊!”
我听着她的“解释”,只觉得一阵荒谬。
原来,她连后路都想好了。
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个生意,一个可以讨价还价,可以违约赔钱的生意。
她根本不明白,对于我来说,承诺和信誉,意味着什么。
“徐静,”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什么叫不是一路人?”她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我的肉里,“林默,我们结婚十年了!十年!你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否定我们所有的一切!”
“不是一件事。”我睁开眼,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心里也像被撕开了一样疼,“是这件事让我看清楚了,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你想要的,是更好的房子,更多的钱,是别人眼里的成功。而我想要的,只是能安安心心地做我的木工活,对得起自己的手,对得起自己的心。”
“这不矛盾啊!”
“矛盾!”我甩开她的手,“当你要我用骗人的手艺去换钱的时候,就矛盾了!”
那天早上的争吵,没有赢家。
我们都遍体鳞伤。
她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控诉着我的无情和固执。
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感觉自己的世界也塌了。
我曾经以为,爱情和婚姻,可以磨平两个人的棱角,让彼此变得越来越契合。
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就像木头,有的木头,质地紧密,纹理清晰,经得起雕琢。而有的木头,看似华丽,内里却早已疏松,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我和徐静,或许就是两种不同的木头。
第四章 老马的刨子
我摔门而出,没有去作坊,而是一路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去了城郊。
城郊有一片老厂区,我师父老马,退休后就在那里租了个小院子,侍弄花草,也偶尔做点木工活。
我父亲走得早,我手上的很多精细活儿,都是跟老马师傅学的。在我心里,他跟我爹一样亲。
我到的时候,老马师傅正戴着老花镜,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用一把老式的木刨子,推着一块长长的木板。
刨花像卷曲的波浪,一片片地从刨子底下翻出来,散发着木头特有的清香。
“师傅。”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老马师傅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旁边的小马扎。
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一下一下地推着刨子。他的动作不快,但很稳,很有节奏。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斑驳地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和花白的头发上。
我们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干活,谁也没有说话。
院子里很静,只有刨子划过木头的“唰唰”声,和几声清脆的鸟叫。
我的心,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地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马师傅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直起身,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
“心里有事?”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了点头。
“跟媳妇吵架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老马师傅拿起旁边的大茶缸子,喝了一大口浓茶,然后把茶缸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也喝了一口,又苦又涩,但喝下去之后,喉咙里却有一丝回甘。
“小默啊,”老马师傅看着手里的刨子,像是自言自语,“你知道,这做木工活,最要紧的是什么吗?”
“是选料?”我下意识地回答。
他摇了摇头:“选料重要,但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懂木头。”
他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那块刚刚刨平的木板,眼神里满是温柔。
“你看这块木头,是块老榆木。它性子硬,纹理粗,不好伺候。你下刀子重了,它会裂;你磨得急了,它会毛。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慢慢地磨,一遍一遍地推,把它的野性都磨平了,它才能成器,才能用上百年。”
他顿了顿,看向我:“人跟人过日子,也跟摆弄这木头一个道理。两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脾气、秉性都不一样,就像两块不同的木头。要想把它们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做成一件家具,就得先懂对方是块什么料。”
“有的木头,是松木,软,好说话,你怎么摆弄都行。有的木头,是红木,硬,金贵,你得小心翼翼地供着。你媳妇,是块什么料,你懂吗?”
我低下了头,心里一阵发堵。
我和徐静结婚十年,我以为我很懂她。我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电影,知道她来例假会肚子疼。
可我好像,真的不懂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懂她为什么对钱有那么深的不安全感,不懂她为什么宁愿放弃原则,也要去追逐那些世俗的成功。
“师傅,我觉得……我们俩,可能就不是一种木头。”我苦涩地说,“我是块榆木疙瘩,又臭又硬。她呢,她可能想做一件光鲜亮丽的贴皮家具,可我给不了她。”
老马师傅笑了,露出了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傻小子。哪有天生就配对的木头?再好的木匠,也得靠手里的家伙,一点点地凿,一点点地磨。这刨子,就是要把木头表面那些不平整的,那些毛糙的,都给它推掉,露出里面真正的纹理来。”
他把手里的老刨子递给我:“你跟媳妇之间,现在就是有很多不平整的地方。你觉得她认钱不认人,她觉得你认死理不顾家。这些,都是表面的疙瘩。你得用耐心,像这刨子一样,把这些疙瘩都推平了,才能看到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接过那把刨子,刨子是木头的,用了几十年,被手磨得油光发亮,还带着老马师傅手心的温度。
“可要是……要是里面的纹理,本来就是乱的,是坏的呢?”我问。
老马师傅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也得先把表面的东西刨开,看清楚了,再做决定。要是真烂到芯子里了,那也别可惜,当劈柴烧了,总比做成一件用不住的家具,将来塌了伤人强。”
“但小默,不到最后一步,别轻易下结论。十年夫妻,不容易。就像一件老家具,用了十年,上面有磕碰,有划痕,但也有你们俩共同的印记和温度。把它扔了,容易。想把它修好,难。可修好了,它比新的,更有味道。”
我握着那把温润的刨子,心里五味杂陈。
老马师傅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我混乱的脑子里。
是啊,我看到了徐静的背叛,看到了我们之间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可我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有没有真正地,刨开她坚硬的外壳,去看看她内心的纹理?
愤怒和失望,让我只想快刀斩乱麻,用一纸离婚协议,来结束所有的痛苦。
可现在,我开始犹豫了。
或许,我应该再试一次。
不是为了原谅,而是为了看清。
看清楚我们这段婚姻,到底是值得修复的老家具,还是一块烂到芯子里的朽木。
第五章 妻子的账本
我在老马师傅那里待了一整天,傍晚才骑车回家。
心里乱糟糟的,但比早上出门时,平静了许多。
推开家门,屋里很安静。
念念不在家,应该是被徐静送到她父母那边去了。
徐静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身影蜷缩在昏暗里,显得特别瘦小。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桌上,那份离婚协议和合同还摆在那里。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我……我去做饭。”她站起身,声音沙哑,像梦游一样往厨房走。
“不用了,我不饿。”我叫住她,“我回来拿几件衣服,这几天,我去作坊住。”
我需要空间,也需要时间,来想清楚一些事情。
她没有阻拦,只是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地颤抖。
我走进卧室,打开衣柜,胡乱地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找个袋子装起来,却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笔记本。
是徐静的记账本。
她有记账的习惯,从我们结婚开始,每一笔开销,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以前我总笑她,说她像个小管家婆。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了那个本子,翻开了。
本子已经用了大半,前面的字迹还很娟秀,记录着我们生活里一些甜蜜的小开销:
“3月5日,林默生日,买了一块手表,2300元。他嘴上说我浪费,眼睛却笑得像月亮。”
“6月18日,结婚纪念日,去吃了西餐,388元。有点贵,但很开心。”
“9月10日,念念出生,买了很多婴儿用品,1500元。我们的三口之家,正式成立啦!”
……
看着这些过去的记录,我的眼睛有些发酸。
我继续往后翻,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拥挤,记录的内容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房贷:每月5600元。”
“物业水电煤气:每月800元。”
“念念幼儿园学费:每学期12000元。”
“念念钢琴课:每月1600元。”
“念念英语启蒙班:每月1200元。”
“我爸心脏病药费:每月2200元。”
“林默妈风湿,理疗费:每月900元。”
……
一笔笔,一条条,像一座座大山,压在纸上,也压在我的心上。
我从来没有仔细算过家里的开销,我每个月把作坊挣的钱交给她,就当了甩手掌柜。我以为,我们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还过得去。
我不知道,原来我们每个月,光是固定的硬性支出,就已经超过了一万五。
而我作坊的收入,并不稳定,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两三万,差的时候,可能连一万都不到。
徐静的工资,扣掉五险一金,也就一万出头。
我翻到最后一页,是她最近的记录。
上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念念小学择校费:预计15万。”
“学区房首付:差额48万。”
在这两个数字下面,她用很小的字写了一行话,字迹因为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看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明白了。
我看到了她的账本,才看到了她的恐惧。
我指责她钻进了钱眼里,可我没有看到,她是怎样被这些冰冷的数字,一步步逼到了悬崖边上。
我守着我的清高和原则,我觉得自己像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英雄。可我却忘了,家里的一日三餐,孩子的教育,老人的医药费,这些都是压在她肩上的“五斗米”。
她签下那份合同,或许不完全是为了虚荣,为了攀比。
更多的是一种绝望。
一种被现实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绝望。
她走了一条错路,用了一种我绝对无法接受的方式。
但是,把她推上这条路的,难道没有我的责任吗?
我拿着那个账本,走出了卧室。
徐静还站在厨房门口,像一尊雕像。
我把本子递到她面前。
她看到账本,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自己最不堪的秘密被揭开,她一把抢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又一次决堤。
“你都看到了……”她哽咽着,蹲在了地上,哭得像个孩子,“林默,我也不想这样……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晚上天天做噩梦,梦见念念因为我们没钱,上不了好学校,被人瞧不起……我怕,我真的好怕……”
那一刻,我心里的愤怒、怨恨,突然就消散了很多。
取而代DEZHI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愧疚。
我没有蹲下去抱她,也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因为我知道,问题没有解决。
理解了她的动机,不代表我就能接受她的行为。
我们之间的裂痕,依然存在。
我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只看到自己的委屈了。
“这些天,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留下这句话,拎着装衣服的袋子,走出了家门。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她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的脚步顿了顿,但终究没有回头。
有些结,必须我们两个人都冷静下来,才能找到解开的线头。
第六章 没有赢家的谈判
我在作坊里住了三天。
白天,我把自己埋在木头里,刨、凿、锯、磨,用体力上的疲惫来麻痹心里的痛苦。
晚上,我就睡在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一夜无眠。
这三天,我和徐静没有联系。
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联系张总,处理那份合同。
我刻意不去想这些,我需要把自己的心先理顺。
老马师傅的话,徐静的账本,还有我们十年的感情,像一团乱麻,在我脑子里搅来搅去。
离婚?
这个念头,不像最开始那么坚决了。
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念念的脸,看到徐静在灯下记账的背影,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在公园里大笑的样子。
这些画面,像一把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到了第四天下午,我正在给一张新做的椅子上油,作坊的门被推开了。
是徐静。
她看起来比前几天更憔ें了,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穿的还是那天我走时她穿的那身家居服,上面还有些褶皱。
她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
“我……我给你熬了点粥。”她把保温桶放在一张半成品桌子上,不敢看我。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用一块布擦了擦手上的油。
作坊里,只有打磨机轻微的嗡嗡声。
“那份合同,你处理了吗?”我先开了口。
她点了点头,声音很低:“我给张总打电话了。我说……说你不同意,那个合同我们不能签。”
“他怎么说?”
“他很生气,在电话里骂了我一顿。”徐静的嘴唇有些发白,“他说我们是违约,要我们赔偿违约金。合同金额的百分之十,六万块。”
六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石头,砸在我们之间沉默的空气里。
对我们现在的家庭状况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钱我来想办法。”我说。我还有些积蓄,东拼西凑一下,应该够了。
“不用。”徐静摇了摇头,“这事是因我而起,钱我自己想办法。我……我跟公司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也跟我爸妈借了点,凑够了。”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还是那样,什么事都自己扛。
“林默,”她抬起头,终于鼓起勇气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很重。
“那天,是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不该……不该拿你的名声和手艺去做交易。我当时,真的是被钱逼昏了头。我总想着,先把合同签了,把钱拿到手,后面的事情再想办法。我以为……我以为我是在为这个家好,可我忘了问你,那是不是你想要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租在那个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你那时候也是在给人打工,一个月就挣三千块钱。可我们那时候,每天都特别开心。你会用边角料给我做小木马,会给我雕一个木头簪子。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我们什么都有。”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就变了。看到同事换了新车,看到朋友买了新房,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上着昂贵的国际学校,我就开始焦虑,开始不满足。我觉得,是我把你拖累了,是我让你没办法安心做你喜欢的事。所以,我拼命工作,拼命挣钱,我想证明,我能给你和念念更好的生活。”
“可我忘了,你想要的‘好生活’,跟我想要的,可能不一样。我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了你。对不起,林默,我真的错了。”
她站在那里,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坦白着自己所有的不堪和焦虑。
我看着她,心里那块最硬的冰,开始慢慢融化。
我走到她面前,打开了那个保温桶。
是皮蛋瘦肉粥,我最喜欢喝的。粥还温着,散发着熟悉的香气。
我盛了一碗,默默地喝了起来。
她就站在旁边,看着我喝,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一碗粥喝完,我把碗放下。
“徐静,”我说,“这件事,我也有错。”
她愣住了。
“我只顾着守着我的‘规矩’,守着我的那点清高,我没有真正关心过你心里的压力。家是两个人的,但这些年,我把养家的重担,大部分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我嘴上说着不在乎钱,可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钱?是我太自私了,把你逼到了那一步。”
这场谈判,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我们都像是刚打完一场筋疲力尽的仗,终于愿意坐下来,看看对方身上的伤口。
没有赢家。
我们都输给了生活,也输给了我们之间越来越少的沟通。
“那……离婚协议……”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直接回答。
“这几天,你先把念念接回来吧。孩子不能总放在外公外婆家。”我说。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黑夜里重新燃起的星火。
她知道,我没有说“不离”,但也没有再说“要离”。
我们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虽然没有被填平,但至少,我们都看到了对岸的对方,并且,都愿意尝试着,去搭一座桥。
第七章 手心的温度
生活没有因为那场谈话,就立刻回到从前。
我和徐静之间,依然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客气。像两只受了伤的刺猬,想要靠近,又怕扎到对方。
我搬回了家,但我们分房睡了。我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
我们开始尝试着沟通。
不再是以前那种,她抱怨钱不够花,我指责她太物质的无效争吵。
我们会坐下来,把家里的账本摊开,一笔一笔地对。我会告诉她我作坊这个月的收入,她也会告诉我她公司的业绩。
我们开始一起规划念念的未来。我们去考察了家附近几所口碑不错的公立小学,发现虽然不是顶级的名校,但教学质量和环境也都很不错。
徐静不再提学区房的事了。
她说:“以前是我钻牛角尖了。孩子的成长,学校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家庭的氛围。我们俩天天吵架,就算住在金山银山上,念念也不会开心的。”
我听了,心里很触动。
我发现,当我愿意把我的困惑和坚持告诉她,她也愿意把她的焦虑和恐惧说给我听时,很多问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解决。
我们最大的问题,不是穷,也不是价值观不合。
而是我们都以为对方应该懂自己,却从未真正地,静下心来听对方说。
一个周末,念念突然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整个人都蔫了。
我们俩吓坏了,连夜把她送到了医院。
是急性肠胃炎。
在医院折腾了一晚上,挂水、化验,等到安顿下来,天都快亮了。
念念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睡得很不安稳。
我和徐静守在床边,一夜没合眼。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轻微声响。
凌晨的医院,有一种独特的肃穆感,让人觉得生命是如此脆弱。
“我去给你买点热水。”我起身,对徐静说。她的嘴唇干得起皮了。
她点了点头。
我拿着暖水瓶,接了热水回来,倒了一杯,递给她。
杯子很烫,她接的时候,手指缩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连同那个杯子一起。
我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背。
她的手很凉,我的手因为刚碰过暖水瓶,很暖。
我们俩都愣住了。
有多久,我们没有这样触碰过对方了?
我能感觉到她手指轻微的颤抖。
我没有松开。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个水杯,握着手,在病房昏暗的灯光下,相顾无言。
但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那堵冰墙,彻底裂开了一道缝。
温暖的,真实的热度,从我手心,传到了她的手背,也好像传进了我们彼此的心里。
“林默,”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等念念好了,我们……我们回家吧。回我们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
女儿的这场病,像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把我们这个家吹得摇摇欲坠,但也把我们俩,紧紧地吹到了一起。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我们终于想起了,我们是战友,不是对手。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徐静在收拾东西。
等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正坐在病床边,手里拿着我之前给她雕的那个木头簪子,在阳光下静静地看着。
那个簪子,是我用一块废弃的紫檀木料做的,很简单,没有复杂的雕花,只是打磨得非常光滑。
她很少用,因为觉得不够时尚。
“怎么把它翻出来了?”我走过去问。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像我们刚认识时一样,干净,明亮。
“我觉得,它比我那些珠宝首饰,都好看。”
她说着,把簪子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
阳光照在她身上,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她。
那个会因为我送她一个手工木马而开心一整天的,简单的女孩。
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生活已经在我们身上刻下了太多的痕迹。
但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带着这些伤痕,带着对彼此更深的理解,重新开始。
第八章 刻在木头上的名字
生活,终究要回到柴米油盐。
那六万块的违约金,像一块石头,压在我们心上。徐静坚持要自己还,她开始疯狂地加班,接私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我看着心疼,但没有阻止她。
我知道,这是她为自己的错误,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她重新找回自尊的方式。
我把我手头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一共三万多块,放在她面前。
“这钱,算我入股。”我对她说,“我们家这个‘公司’,不能只有你一个股东在拼命。”
她看着我,没说话,只是红了眼圈。
我也开始改变。
我不再把自己关在作坊里,只接那些“有情怀”的活儿。我开始接触一些商业订单,比如给一些咖啡馆、民宿做定制的木质招牌和装饰品。
这些活儿,技术含量不高,利润也薄,但胜在稳定,量大。
老马师傅来看过我一次,看到我作坊里堆满了准备给连锁奶茶店做的流水线产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一起打磨。
临走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默,木头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心里的那根线不断,做什么活儿,都是好木匠。”
我明白他的意思。
坚守原则,不是固步自封。
生活就像一块木头,有时候,你必须先把它锯开,才能看到里面真正的纹理。有时候,你也必须学会拼接,用不同的木料,才能做成一件完整的家具。
我和徐静的关系,也在这种共同的努力中,慢慢修复。
我们还是会吵架,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
但我们不再冷战,不再把话憋在心里。
我们会把问题摊开在桌面上,吵完了,吼完了,然后抱在一起,想办法解决。
半年后,我们还清了那笔钱。
那天晚上,徐静靠在我怀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林默,我感觉,像是把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给搬走了。”
“不是搬走了,”我摸着她的头发,“是我们一起,把它凿开了。”
她笑了起来,在我怀里蹭了蹭。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总竟然又找到了我。
这一次,他不是来谈什么“修复”的,而是真的拿了一件他自己收藏的黄花梨笔筒,上面有一道很深的裂纹,想请我修补。
他说,上次那批家具,他找了别人做,结果做得不伦不类,被一个真行家当场打了脸,让他丢了很大的面子。
“林师傅,我算是服了。”他一脸诚恳,“这年头,像你这样较真的人,不多了。这钱啊,有时候还真买不来真东西。”
我接下了那个活儿。
我用最传统的“锔钉”手艺,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把那个笔筒修补得天衣无缝。
张总拿到手,爱不释手,给了我一个很高的价钱。
他还给我介绍了不少真正懂行、爱木的客户。
我的“林氏木坊”,生意竟然比以前更好了。
生活,好像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作坊里赶工,给一个客户做一张婴儿床。
徐静带着念念来了,她提着一个保温饭盒。
“给你送宵夜。”她笑着说。
念念好奇地在作坊里跑来跑去,摸摸这,看看那。
她跑到我正在做的婴儿床旁边,指着床头板上我刚刻好的一个图案,问:“爸爸,这是什么呀?”
那是一个很小的图案,是我专门设计的。
一把小小的刨子,旁边刻着两个字:匠心。
我放下手里的刻刀,把女儿抱起来,让她坐在我腿上。
“这是一种信念。”我对她说。
然后,我拿起刻刀,在那个图案的旁边,又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刻上了两个名字。
林默,徐静。
我把我们的名字,刻在了这件将要承载一个新生命的作品上。
因为我知道,一个家,就像一件手工作品。
它需要好的材料,需要精湛的手艺,但更重要的,是制作者的名字。
那个名字,代表着责任,代表着承诺,代表着无论经过多少风雨,都要把它修复好,传承下去的决心。
徐静站在我身后,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温暖而踏实。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