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被那个肥胖的婆子死死按在地上,整个人瘦得像一根脱了水的竹竿,浑身脏污不堪。
母亲给我备下的陪嫁丫鬟,是在一个人牙子手里买下的。
她被那个肥胖的婆子死死按在地上,整个人瘦得像一根脱了水的竹竿,浑身脏污不堪。
唯独那双眼睛,倔强得像一头不肯被驯服的狼崽。
“你日后是要执掌中馈的,夫君身边总得有几个伺候的人。
与其让那些官家出身的女子进了门,心思活络,反倒不如挑个知根知底的。”
母亲端着茶盏,目光清冷地扫过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这丫头出身贫苦,样貌也寻常,带过去做陪嫁,压得住,也抢不了你的风光。”
只是那时的母亲不会料到,我最终并没能坐上主母的位置。
反倒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丫头,用她那副瘦弱的肩膀,为我撑起了一生的庇护。
1
“回夫人的话,这丫头贱名招娣。”
“她那个爹是个烂赌鬼,家里早就空了。
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大的,一个小的,都张着嘴等饭吃。”
“她娘为了换钱养活那两个小子,就把她贱卖给了我。”
人牙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那张刻薄的嘴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穷人家的婆娘,能有什么见识,不过一贯钱,就欢天喜地地画了押。
还说这闺女,往后就当是死了,再也不认了。”
说话间,她那只肥硕的脚掌始终踩着招娣的肩,仿佛生怕这到手的货物飞了。
我凝视着那个趴在尘土里的女孩,她的脸颊深深地埋在土里,嘴角渗着血丝,想来是被地上的碎石子划破了。
“是个硬骨头,不会跑了吧?”母亲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人牙子立刻从怀里掏出那张单薄的卖身契,献宝似的递给母亲,脚下又狠狠碾了碾。
“她敢!卖身契在咱们手上,她娘也收了钱。
她要是敢跑,咱们就去报官。
到时候打死她事小,她那个娘和两个宝贝弟弟,也别想逃过几十板子!”
就这一句话,那女孩眼中原本倔强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挨多少打,却没办法连累家人。
母亲仍有顾虑,看着地上沉默的招娣:“我听说,这丫头在你手上已经跑过好几次了。
你话说得好听,只怕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没了踪影。
这上京城这么大,我们侯府可没闲工夫满世界去找一个奴婢。”
人牙子闻言,恶狠狠地瞪了招娣一眼,复又换上那副讨好的嘴脸:“夫人若是不放心,奴家这就带回去再‘调教’几天,不出三日,保管她服服帖帖!”
话音未落,她一把揪起招娣干枯的头发,将她上半身猛地向后拗去。
剧痛让那孩子额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可她依旧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住手!”
我心头火起,想也没想,扬起手里把玩的马鞭,“啪”地一声脆响,正抽在那婆子油腻的手背上。
那婆子疼得“哎哟”一声,捂着手,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既然我们府上买了她,如何教导便不劳你费心。
收起你那套作威作福的做派!”
人牙子吓得连连磕头:“小姐说的是,是奴家多事了。”
我朝招娣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那孩子迟疑了一下,才战战兢兢地站到我身后,一双眼睛里全是警惕和戒备。
那一年,招娣五岁,我八岁。
那是我和她,命运交错的开始。
2
我生于上京侯府,是府里唯一的嫡女。
祖父是开国元勋,曾于万军之中救驾有功,被先皇亲封为异姓侯。
到了父亲这一辈,虽无赫赫军功,也安稳承袭了爵位。
父亲与母亲情深,府中并无妾室,而母亲体弱,只诞下我一个女儿。
可以说,我是在全家人的溺爱中长大的,是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
母亲自小便教导我:“宴熹,你是侯府千金,未来的路是早已铺好的,要么入主王府,要么嫁入东宫。
与人交往,须得时刻端着身份,不可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走得太近,辱没了我们侯府的门楣。”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我的世界,生来就与寻常人隔着一道墙。
所以,我的童年,其实没什么朋友。
直到,招娣的出现。
3
就这样,招娣成了我院里的人。
起初,她像只受了惊的刺猬,对谁都竖着满身的刺。
是我亲自端了水,一点点帮她洗去脸上的污垢,换上干净柔软的衣裳。
当褪下那身破烂的旧衣,看到她瘦小身躯上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伤痕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一个才五岁的孩子,究竟是吃了多少苦,才活到今天。
或许是年纪相仿,又或许是我笨拙的温柔打动了她,她慢慢地放下了防备。
对着旁人依旧冷淡,但看到我时,脸上总会漾起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半年后的一天,她献宝似的捧来一个鸟窝。
“小姐,您看,这是廊檐下燕子窝里掉下来的,我还给它捡回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光秃秃、软趴趴的小雏燕,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怎么把它弄下来的?它这么小,燕子妈妈回来找不到它,该多着急啊?”
招娣愣住了,仰头看我:“它……会着急吗?”
我点点头,轻声说:“天底下的母亲,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
你看我娘,出身名门,事事循规蹈矩,端庄得近乎刻板,府中下人谁不觉得她冷面无情?可我知道,她很爱我。
那种爱,是严厉的管教,也是深沉的关怀。”
这是半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家人。
之前无论我怎么旁敲侧击,她都闭口不谈。
“那……我娘也爱我吗?可她为什么,要把我交给那个婆子?”
五岁的招娣,还不明白“卖”这个字眼背后沉重的含义。
她只记得,母亲把她的手交给了另一个人,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头。
我将雏燕交给旁边的丫鬟,让她放回窝里去,然后拉着招娣在游廊的美人靠上坐下。
“她或许不是不想要你,”我斟酌着词句,想给她一个不那么残忍的答案,“只是这世道太难了,也许她连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
让你跟着那婆子走,至少……还有条活路。
她只是不想拖累你。”
五岁的招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用力地点头:“小姐说得对,娘是世上对奴婢最好的人,她一定是怕拖累我。”
我将她小小的身子揽进怀里,心中一阵酸楚。
“等奴婢长大了,一定能攒好多好多的钱,”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到时候,我就把钱都给娘,让她和弟弟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我取下腕上的玉镯,塞进她手里:“我帮你一起攒。”
4
招娣真的很瘦,是那种风一吹就要倒的清瘦。
即便在侯府锦衣玉食地养着,身上也长不了几两肉。
可她的力气却出奇地大。
八九岁时,就能独自扛着一满箱的零嘴玩意儿,从高高的院墙上翻进来。
母亲对我管教甚严,那些街头巷尾的玩意儿,我从未见过。
府里的下人怕被母亲责罚,更是不敢买给我。
只有招娣,她会趁着夜色翻墙出府,为我带回糖人、拨浪鼓、九连环,甚至还有一个半人高的龙形大风筝。
招娣说,上京的街市是天底下最热闹的地方,以后一定找机会带我出去好好玩一次。
我听着心中向往,却也明白那不过是奢望。
上京的贵女,一生都被困于规矩之中。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请来的先生授课,都要隔着一道屏风。
若是在外抛头露面,便会被人指指点点,于亲事有碍。
母亲说,我们这样的出身,是天生的福气。
一生无需为生计发愁,只需在深宅大院里安然修养,待到及笄之年,便会由一顶花轿,从这座高门抬进另一座高门。
招娣听了,却替我委屈得噘起了嘴:“这算什么福气?一辈子就只能待在这两个院子里,连外面的天是什么颜色都见不着,多无趣啊。”
我只是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享受了这份福气,自然也要承受这份福气背后的寂寥。
世间安得双全法。
招娣见我沉默,用她的小手抱住我的胳膊,脸颊在我的衣袖上蹭了蹭:“小姐,不管你以后是在这个院子,还是去了那个院子,奴婢都会一直陪着你,不让你一个人孤单。”
她那时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这番话,我并未当真。
而我已经十二岁,再过三年便要及笄,父母已开始为我物色人家。
按照母亲最初的打算,招娣是要作为我的陪嫁,入夫家为妾的。
这是上京高门大族的规矩。
即便是身份尊贵的主母,也要为夫家开枝散叶着想,主动带上陪嫁的妾室,以彰显自己的贤惠大度。
我这样的门楣,更是不能免俗。
“招娣,等我出嫁的时候,就放你自由,再给你一笔钱,让你回家去。”
招娣歪着头看我,满眼不解:“小姐是不要奴婢了吗?”
看着她天真的脸,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傻丫头,跟着我去做妾,有什么好?那条路太苦了,何必呢。”
那时的招娣,还不懂“妾”之一字的真正分量,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的手臂,不肯松开。
5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寿宴,府中宾客云集。
我带着招娣在后花园赏月,中途觉得有些凉,便让她回房为我取件披风。
就在这片刻的空隙,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闯了进来。
我正要开口斥责,那登徒子却已面带淫笑地扑了上来。
“啧啧,侯府里竟还藏着这等绝色的小丫鬟,跟了小爷,保你吃香喝辣。”
我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竟吓得呆住了。
直到他逼近身前,我才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慌乱中,我在池塘边被他一把抓住了衣襟。
“跑什么?小美人儿,”他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别以为爷不知道,不过是个下 贱的丫头,装什么贞洁烈女!”
“别说你一个丫鬟,就是你们侯府的千金小姐,小爷我也配得上!”
“你乖乖地从了我,让小爷快活了,以后有你的好日子。
不然……哼,我这就去向方正讨了你,带回去赏给府里的家奴们玩玩,到时候有你哭的!”
方正,是我父亲的讳名。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父亲堂堂侯爷,岂容此等狂徒直呼其名!
我想亮明身份,又怕女子名节受损,若是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我这一辈子就毁了。
“你放开我!我们侯爷最是护短,你若敢动我,他定不饶你!”
那男人早已被酒色熏心,闻言只是哈哈大笑,更加急不可耐地扑上来,一把撕下了我半截袖子,凑在鼻尖贪婪地嗅着。
他眼中的欲望越发炽盛,伸手就要来解我的腰带。
惊惧之下,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猛地推开,转身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身后的池塘。
“小姐!”
招娣的惊呼声从远处传来,而我整个人已经没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中。
我不会游泳,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直下沉,意识也渐渐模糊……
6
我是被院子里“啪、啪”的板子声惊醒的。
那声音沉闷而清晰,却没有一声哭喊或求饶。
我浑身酸软无力,挣扎着半坐起身,四下寻找招娣。
一个伺候我的小丫鬟哭着跑了进来:“小姐,您快去看看吧!招娣正在院子里受刑呢!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从丫鬟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那晚,眼见我跳入池塘,那个男人酒醒了大半。
天子脚下,即便是皇亲国戚,闹出人命也是大事。
他正欲趁乱溜走,却被赶来的招娣撞了个正着。
招娣见我落水,情急之下,一边怕我淹死,一边又怕凶手逃脱,她竟抄起地上一块青砖,用尽全力砸在了那男人的后脑上!
男人应声倒地。
招娣这才来不及脱下外衣,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池水。
她比我小几岁,身子骨也弱,却硬是拼了命将我从池底拖拽了上来。
丫鬟说,招娣把我救上岸后,自己也脱力地瘫在地上,脸色青紫,许久才缓过一口气。
而就在这时,那个被打晕的男人也醒了。
父亲赶到时,本是要为我讨个公道,可在看清那男人的脸后,神色大变。
那个男人,竟然是圣上亲弟——八王爷府上的世子,萧炎。
于是,这公道,便从为我讨,变成了为他讨。
招娣那一砖头砸得不轻,萧炎的头破血流,八王爷勃然大怒,下令要将招娣活活打死。
可怜招娣刚从水里上来,还没缓过劲,就被一群粗壮的家奴拖去行刑。
我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踉跄地走到院中,招娣已经趴在长凳上奄奄一息,见到我,她竟还努力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想安慰我她没事。
“爹!您若要打死她,便先打死我!”
我生平第一次,向父亲跪下了。
父亲长叹一声,挥手让人停了刑。
“宴熹,她终究只是个买来的奴婢。
八王爷是陛下的亲弟弟,对这个世子更是宠上了天。
别说是一个奴婢,就是要天上的月亮,王爷也会想办法给他摘下来。
我们何苦为了一个奴才,去得罪这尊大佛。”
“小姐……”招娣的声音气若游丝,嘴唇早已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瘫软着,“别跪……奴婢……死不足惜……”
我跪行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怎么能让你替我去死!你还这么小,你还没攒够钱回家看你娘……招娣,我不会让你死的!”
第二天一早,母亲来到我房中,满面愁容。
“宴熹,眼下只有两条路。
一是打死招娣,给王府一个交代,用她的命,换回世子手上你那半截衣袖,此事就此了结。”
“二,你若执意要保她,那便只有嫁给萧炎为妾这一条路可走。
你自己选,为了一个奴婢,值吗?”
母亲的表情无比严肃,她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招娣,继续道:“你可知,那萧炎早已娶了正妻,如今非要你过门,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府中妾室成群,你嫁过去,日子会是什么样,你想过吗?”
她摆了摆手,身边的老嬷嬷端来一碗漆黑的汤药。
“宴熹,当初我为你买下她,本就是为了替你分忧。
如今,到了她该为你分忧的时候了,你莫要心软。
做奴婢的,生来就是为主子死的命。
娘知道你对她有几分情分,可我们这样的人家,身不由己是常态,这点取舍,算得了什么。”
我盯着那碗药,浓重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直流。
床上的招娣那么可怜,她才十二岁。
为了救我,她想也不想就跳进冰冷的池水里。
那么小的身子,救人上来后便已耗尽了力气,没人顾得上给她换身干衣裳,就那么湿淋淋地被拖去挨了几十板子,如今浑身是伤,还发着高烧。
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称赞她救主有功,所有人都只想着,如何用她来换回我的名声。
“小姐……要淹死了……奴婢来救你……别怕……”
招娣在梦魇中喃喃自语。
母亲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最终还是用帕子掩住了眼。
我坐到床边,用湿帕子轻轻擦去她额角的冷汗,低声对母亲说:“娘,我答应过招娣,要帮她攒够钱,放她回家。
我不能食言。”
“你!糊涂!”
我站起身,直直地对着母亲跪了下去:“昨夜之事,本就是那萧家世子图谋不轨在先,女儿为保清白才跳入池中。
若不是招娣,女儿此刻早已是池底的一具冷尸,母亲怕是连凶手是谁都找不到。
我们怎能如此恩将仇报!”
母亲看着床上人事不省的招娣,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自己,想好了。”
我回头望着招娣,笑着,眼泪却滚滚而下:“想好了。”
7
得知我应允了这门亲事,萧炎那边连等我及笄的耐心都没有,三日后便派人送来了聘礼,将日子定在了三月之后。
那所谓的聘礼,寒酸得近乎羞辱。
区区三个箱子,比寻常人家纳妾的礼还要少。
父亲气得一拳捶在箱子上,母亲颤抖着手打开了第一个箱子。
箱子里,只孤零零地躺着一件东西——我那晚被撕下的半截衣袖。
母亲当场就崩溃了,大哭一场后,便称病闭门不出。
大半个月后,招娣的伤才渐渐好了起来。
当她得知我要嫁给萧炎为妾时,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十二岁的招娣,已经懂得,在上京城,“妾”这个字,意味着什么。
过了门的妾,与奴婢无异。
要伺候夫君,更要伺候主母。
若是得了主母的青眼,兴许还能有条活路;若是伺候得不好,随便寻个由头,打杀了也是常事。
这上京城里,多少妾室死得连奴婢都不如,一张破草席卷了,就扔去了乱葬岗。
我抱着她,轻声劝慰:“哭什么,萧王府门第显赫,是正经的皇亲国戚。
能做他们家的妾,也比寻常人家的主母要风光,不是吗?”
“只是如今,我既是为妾,便没了带陪嫁丫鬟的资格。
招娣,你也长大了,咱们主仆一场,缘分已尽。
你回家去吧。”我将一个早已备好的包袱塞给她,“这里面是你的卖身契和一些银两珠宝,从今往后,你是自由身了。”
招娣却一把将包袱推了回来,哭得涕泪横流。
“小姐,您别再骗奴婢了,奴婢早就知道了……奴婢的那个家,已经没人了。”
“我娘是为了钱把我卖掉的,为了一贯钱,她就能签下那张死契,说再也不认我。
她心里,只有那两个弟弟。
奴婢……早就没有家了。”
我这才恍然,眼前的招娣,已不再是那个五岁时可以被轻易哄骗的傻孩子了。
其实早在她入府后不久,我就托人打听过她的家。
小厮回报说,她的爹娘,拿着卖她的钱,给两个儿子买了顿肉吃。
她爹还逢人炫耀:“没想到一个赔钱货还能换顿肉,早知道,前头那两个也该留着卖钱,不该摔死的。”
再后来,她的家乡闹了时疫,为了防止蔓延,整个村子都被封了。
她娘染了病,她爹怕被传染,竟一把火,亲手将自己的妻子活活烧死。
之后村里断了粮,她那个禽兽不如的爹,为了活命,吃了自己那个尚未染病的小儿子。
这些事,我一字未曾对招娣提过。
我总想着,她还是个孩子,心里留个念想,有个盼头,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却不曾想,她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小姐,”她抬起泪眼,目光却无比坚定,“奴婢在这世上,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您去哪里,奴婢便跟到哪里。”
8
过府时,我只带了招娣一个丫头。
因着是做妾,爹娘脸上无光,并未送我,我坐了一顶小轿,便从方家的院子去到了王府的院子。
当夜,萧炎喝得烂醉来了我的屋子。
“瞧瞧,到最后,不还是得送上门来。”
我垂着眸子,并不吱声,萧炎却站在我身前,桀骜地昂起头伸开手臂,示意我为他脱衣。
我不愿,坐着久久不动。
我娘教习我多年,从未教过我以色侍人,娘说,以色侍人是那些外室女子的下作手段,学来便是不耻,她从不屑于教我。
只教我一些主母之道,如何宽宥下人,如何辅佐夫君,如何主持内务,故而这些献媚的样子,我并不会。
白色的蜡烛燃着油,微弱的光泛在萧炎薄情的脸上,他冷嗤一声,似是没了耐心,扬手甩了我一巴掌。
“方宴熹,真以为自己是名门贵女,本世子得疼着你宠着你呢。”
“你也不去睁大眼睛好好瞧瞧你们方家,若不是靠着袭爵,你爹那个废物能有什么出息,自己没本事,也没能耐生出个儿子,你祖父打下的偌大基业,早就毁在你那废物爹手上了。”
“别以为嫁给本世子为妾,委屈了你,这上京城中,父兄有能耐的贵女多了去了,这主母的位置,怕是怎么都落不到你个破落户头上。”
萧炎毫不怜惜地将我扑倒在床,撕扯了我的衣裳,丢掉了我的冠钗。
萧炎是常年流连花楼青巷之人,寻常的路子并不能让他感到刺激,故而学了许多折磨人的手段,我于他而言,就如同个新得的玩意,他新鲜我的青涩,便变着法折磨。
一整夜,我像是死了一遍又一遍。
9
第二日一早,招娣来服侍我起身。
我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身的伤,蜡油还凝固在雪肤上,红肿一片,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招娣心疼得直掉眼泪,拧着帕子为我擦身上的痕迹。
“怎的就会这般呢,小姐乃侯府嫡女,就算是做妾,也没有这般被他糟践的道理,咱们回去告诉老爷和夫人,老爷定不饶他。”
若是幼时,我大概也会像招娣这般,对爹娘心存希望,可如今,我只是扯唇笑了笑。
招娣没有读过书,也对上京不够了解。
萧炎说得对,我们侯府早就不是从前那般繁荣,自祖父走后,兵权旁落,我爹无实职,只看中儿女之情,日日与我娘缠绵,无心研习朝堂之术。
这些年,他顶着侯爷的头衔不站队,不帮扶,又无甚雄才大略,到最后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境地,若非皇上还感念祖父恩情,像爹这般的无用之辈,怕是早就贬官京外。
“招娣,别哭,我们才来一日,你若就这般哭哭啼啼,咱们怎的在这王府立足?”
招娣擦擦眼泪,用力嗯一声,扶着我起身梳洗,往萧炎正室苏青房中请安。
苏青与我不同,她父亲乃当朝首辅,是当之无愧的显贵之后。
见到我,她的眼光便落在了招娣身上:“这便是当初打咱们世子的贱婢?”
我的心一颤,低头道:“回禀世子妃,当初王爷说,只要嫔妾嫁入府中,便不再提当日之事,还请世子妃高抬贵手。”
苏青像是听到笑话般,笑得花枝乱颤,“王爷大度,自是不会计较,可本妃乃世子正妻,心疼自己的夫君,不应该吗。”
不等我开口,招娣噗通一声跪在我身前,冲苏青磕了三个头:“当初是奴婢有眼无珠,伤了世子,世子妃有气,冲奴婢来便是。”
苏青抚着鲜红的蔻丹,嗤笑一声:“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好狗,既如此,去受十个板子吧。”
招娣毫无二话地起身,跟了嬷嬷出去,没一会就传来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我拧着帕子心如刀绞。
招娣后来告诉我,出嫁前夜,母亲曾唤了招娣过去,她知道招娣随我出嫁,萧家定会心生报复,招娣若想我过得安稳,就得让萧家出了这口恶气。
招娣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她只知道,她挨一顿打,便能换我在世子府安稳度日。
所以,她心甘情愿。
10
那顿打之后,苏青果然安稳了许多。
她虽不喜我,却到底是当家主母,主母,便得有主母的气度。
加上萧炎眼下对我正有兴致,夜夜都往我院里跑,她也不敢过分蹉跎我,怕惹了萧炎不快。
后宅的女人,说到底,都是仰仗着男人活着,身份再尊贵,也得委曲求全。
入王府半个月后,萧炎失了乐子,便不再往我院中跑,听闻侧院还养了几个家妓,那才是萧炎最乐意去的地方。
我对萧炎本就恶心,日日服侍过后,都恨不得洗去一身皮肉,他不来,我乐得清闲。
妾室在府中的月俸不高,自从萧炎不来之后,招娣去领月俸便发现少了几两银子,她气不过去找,被发俸的嬷嬷骂了回来。
“没本事留住世子,还有脸来要什么银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给哪个野男人看?若你们主子真想打扮,拿自己个儿的嫁妆贴啊!”
招娣气得喝了一大盏茶,“这王府的人,竟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小姐再怎么说也比她们强多了,自己个儿是奴婢,还竟学着欺负人的一套。”
我拍拍招娣的后背,安慰她道:“不给便不给吧,我嫁妆还有不少,够咱们吃喝的,生那闲气做什么。”
“小姐如今怎的这般委屈自己。”
我摇头笑了笑,从前的确因着家世显赫,自视清高,可自从入了王府,我便明白,所谓的家世显赫,也不过是骄傲的母亲为自己编织的一场梦境罢了。
她是名门之后,自幼便活得高人一等,嫁入侯府时,祖父还在,人人都要捧着她,哄着她,她到了顶端,便再也下不来。
哪怕后来祖父去世,她明知侯府没了指望,父亲不堪大用,她仍是放不下自己的尊位,一遍遍地告诉我:“咱们门楣高,你要有贵女的自觉矜贵!”
我经常想,我若是也如母亲般嫁为主母,大抵也会如母亲那般将这个美梦继续编造下去,可是很可惜,我没能如母亲所愿坐上主母,这梦,终究是无法继续。
11
侯府出事是在我嫁入王府半年后。
父亲无端卷入一场贪墨案。
据说是太湖的一千户大人,家中有个不成器的庶子,因着看中一孤寡女子,趁着夜深钻进了人家中,那女子十分贞烈,眼看反抗不过,便一头撞死在庶子随身的刀上,血溅当场。
这千户大人知道后,为了包庇自己的儿子,重金收买了太湖的县官,开始,那县官的确帮着遮掩了下来。
却不想,去年年初的时候,驻守温岭的边关子弟因打了胜仗,得了天子旨意,可与周边驻关的将士互换几月,回家看看老娘幼子,县官这才知道,那女子根本不是个寡妇,而是驻扎温岭的将士夫人。
这千户在太湖横行当年,早就引起了百姓不满,抢占民女不是一次两次,那将士只稍加询问,便得知了事情真相,当即就闹去了县衙。
县官收了钱,岂会容他闹?自然是说女子死得突然,并非遭遇不测,而是因病致死,那将士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驻守边关多年,屡次立功,是个十分有血性的男儿,刀山火海尚且不怕,岂容县官这般糊弄?
便写了状子将县官告到了御史台。
那县官见将士不依不饶,便害了怕,又去找了千户,千户吓得不行,当即掏了几十万的银子交给县官打点京中。
那御史台的张大夫正是我祖父的门客,如今能走至如此高位,当初也亏了我祖父提携,这县官左右一想,京中大官错综复杂,赚钱这一块,各有各的门路,与其找那些有门路的大官留下把柄,不若找我父亲这种无官职的散侯,将来既不怕受钳制,也不怕被威胁。
我父亲也是个没脾性的,他见不过是个举手之劳,便收了人家十万两雪花白银,当真去找了御史大夫。
那御史大夫本不愿意,可想着欠了我祖父的人情,便将此事应了下来,我父亲以为此事已了,便拿着银子回了家中。
直到最近,那御史大夫突然有了心气,觉得将士保家卫国不易,夫人遭此侮辱,却告官无门,将我爹告上了官家。
官家大怒,当即命人将我爹收监审问,又命人去查了府中流水,果然发现多出的十万两白银,我娘得知此事当即昏了过去,是娘身边的嬷嬷跑来了王府报信。
“姑娘如今好歹是世子的人,王爷是咱们官家最疼爱的亲弟,此事只要姑娘好生求求世子,咱们老爷定然能平安无事!”
自从见到嬷嬷,招娣就急得不行,她知道我不喜欢服侍萧炎,又怕我爹出事,急得在廊下团团转。
“父亲……为何会收那些钱物?祖父素来高洁,母亲也绝非这样的人,他……”
嬷嬷擦了两把眼泪:“姑娘自幼被保护得好,并不知家中诸事,咱们侯府,早就是个空壳了,老爷无实职,也没有自己的铺子庄子,府中花钱如流水,他也是不想委屈了夫人和姑娘,夫人得知此事后,气得吐了血,可到底也说不出怪他的话,这钱,都花在了夫人和姑娘身上。”
我扶住椅子弯着腰喘息,是了,家中丫鬟仆人几百个,京中官宦但凡喜白事,样样开支都需要银子。
若说品行高洁,可谁能不吃不喝地活着,爹拿了这银子不光彩,可府中谁敢说没用这银子。
“小姐……”
我踉跄地坐在椅子上,招娣赶忙扶住我。
“嬷嬷,您先回去照顾母亲,王爷这边,我去想办法。”
嬷嬷连连应下,快步出了院子,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我才败下气来哭泣不已。
母亲从小教导我要高洁,要自觉矜贵,可她从未教过我,若遇到难事,我该如何低头,折下肩膀。
12
纠结了三日后,我在侧院门口堵到了萧炎。
见到我,萧炎愣了愣,一脸茫然,那眼神,竟像是忘了我是谁。
“夫君。”
我声音淡淡的,强忍着恶心唤了他,手却不受控制地死死掐着帕子。
这声夫君喊得萧炎回了神,当即笑嘻嘻地伸手摸上我的腰。
“本世子当是谁呢,原来是熹儿了,怎么,几个月不见,是想爷了吗?”
光天化日之下,萧炎就毫无顾忌地将手伸进我的衣襟,微微喘着粗气,我羞愤欲死,却不得不敛下性子温柔地哄他。
“夫君已经许久不来妾房中,这些日子,妾日日挂念夫君……”
“呦呦呦,这才是爷的小宝贝,走走走,咱们这就去你房里,许久不见,爷也想你。”
关门之前,招娣一直在门口看着我摇头,双手扒着门不愿意松手。
我冲她扯唇笑笑:“招娣,你走远些,给我留些尊严。”
招娣红着眼看我,最终松了手,往远处走去,待走到林子处时,她找了处茂密的地方,蹲了过去,扶着墙身子一直在抖。
萧炎在我房中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待他走时,我像个破败的娃娃一般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房顶的红帐子。
许久之后,招娣才打了水进房,看到我的模样,她快步走过来,揭过被子一把将我裸露的身子整个裹住,又将我紧紧搂进怀中,趴在被子上哭得身子发抖。
我出声笑了笑,招娣呆呆地看我,我又笑出了声,眼泪落得飞快,脸上濡湿一片。
“招娣……你知道吗。”
“萧炎说,那晚他喝错了八王爷的酒,才会欲火焚身跑去后院。”
我害怕得身子发抖,一把抓住招娣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招娣,你知道吗,那夜来的,本该是八王爷。”
招娣茫然地看我,她不懂,也想不明白,在她心中,我的父亲是极其爱我的,给我锦衣玉食,给我金银珠宝,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捧给我。
她不能想象,这样一个爱女儿的父亲,会为了在朝中谋一靠山,将自己还未及笄的女儿送给年过五十的老头。
莫说她不信,便是我,也难以置信。
可萧炎在完事后一把抽走了衣裳,轻蔑地看着我,他说:
“方宴熹,说来你可能不信,当初为了娶你这事,我父王将我打了一顿。”
“我母妃早死,这些年他虽找了无数个女人,却一直记挂我的母妃。”
“人嘛,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念旧,你父亲当初送你的画像给他,他便对你动了心思,那晚若非我见他不胜酒力,替他错喝了那杯酒,便不会被你家小厮引去后院,你既然如今想求他,小爷便给你指了这条明路。”
那晚,我发了高烧,脑子一直昏昏沉沉。
眼前净是母亲幼时的教导。
“宴熹,咱们是世家明媚,你以后是定然要做主母的,主母与妾不同,应以德服人,以理服人,以才能服人,唯一不能的,便是以色侍人。”
娘,可是您看到了吗。
如今,想救爹,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色侍人。
一整夜我都翻来覆去,不得安稳。
招娣整宿将我抱在怀中,拿着帕子一遍遍地给我降温。
后半夜的时候,烧退了一些,看着招娣红肿的眼睛,我轻声道:
“招娣,我终于同你一样了,我也被我爹……卖了。”
13
我大病了一场,以至于,没等到我去以色侍人,八王爷便遇刺重伤。
八王爷昏迷,萧炎急得团团转,整日往主院跑,府中进进出出地也来了不少朝臣,说是来探望,几次三番之后,我也瞧出了不同。
每有朝臣入府,总想进王爷寝房,却无一不被萧炎拦在门外。
待人走后,萧炎便会让府卫驻守寝房各个角落。
那架势,倒像是生怕有人进房,可越是如此,很快便有新的朝臣入府,像是看不到王爷便誓不罢休的模样。
招娣不懂,跑来问我:“王爷不过是受伤,世子怎的拦着所有人不许进房?眼下连府中的人都不能进了,只自己守着,他既不是大夫,又不懂医术,他守着王爷有什么作用?”
我将招娣拉到近前,小声道:“当真没瞧见有大夫进去?”
招娣用力点头:“府中旁人一个时辰一换班,自是以为别人的班时大夫进了内室,可奴婢一直蹲在墙角,茅房都不曾去,几个时辰了,只有世子在内。”
我心下有了计较,事发突然,只怕府中有蹊跷,不是王爷死了,便是寝房内根本无人。
“招娣,去收拾些细软财物,挑值钱的收,细细藏好。”
招娣不懂,却对我说的话言听计从,她当即便寻了个大包袱,满满当当装了一包袱,塞到床下。
接下来的半个月,府中一直很安静,可所有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招娣的大哥便是这时找上门的。
“招娣,跟哥走吧,哥如今已经做了少将军,虽品阶不够,却足以养活你。”
王府外,一身戎装的青年抓着招娣的手臂,满眼期盼。
原来,那年吃幼弟血肉的大哥果真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他还去参了军,为自己挣了一份前程。
招娣挣脱青年的手,眉眼间早就没了幼年的温情,她面无表情道:“将军既然已有了好前程,便好生孝顺您的爹娘,以后,别再找我了。”
青年不愿意,再次抓住她的手臂:“招娣,你听哥说,王府不能再待了,这里已经不再是安宁之地,你跟哥走,远离这是非之地,你才能安全。”
招娣再次执拗地甩掉青年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我不会跟你走!当初我那般小,是你们为了活命卖了我!是你娘告诉人牙子,只当我死了,再也不寻,如今你也不必假惺惺来找我,回去告诉你娘,她只当我死了便罢!”
青年红了眼圈,握着剑的手一直在抖:“招娣……娘……早就死了……你何苦呢。”
招娣的眼神晃了一瞬,又恢复冷静:“怎么,卖我的银钱只叫你活了下来吗,既如此,也是你的造化,你便好生做你的将军,以后,只当没我这妹妹罢,我能活下来,不比将军侥幸,是小姐悉心照料我才能活到如今,我虽没读过书,却也晓得知恩图报,生我之人已死,可养我之人还在,此后一生,我都会跟随她,绝不离去。”
青年走后,招娣在街角站了一刻钟,街上人来人往,唯有她像是入定般直勾勾看着青年离去的方向。
那是她期盼了多年的家人,只是来得太晚了,五岁的招娣最需要他的时候,夜夜抱着被子哭着入睡,可那时他不曾出现,招娣只好让自己封闭了心门,忘了还有这些家人。
许久之后,她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大步往院子来。
我就站在树下,看到我,招娣愣了一瞬,赶忙道:“小姐别怕,奴婢绝不会丢下小姐。”
凉风习习,脸上一股凉意缓缓落到锁骨,我一把将招娣搂进怀中:“你这个傻丫头,走了多好,如今的我,根本护不住你。”
“我早就不是侯府有权有势的小姐,大厦将倾,我不过也是苟延残喘,靠男人施舍活着,你既然能走,何必要陪我留下遭罪。”
招娣摇摇头,郑重道:“小姐莫不是忘了,当年奴婢曾许诺,此生都会陪伴小姐,奴婢早就说过,这世上,奴婢只剩小姐一个亲人,小姐在哪,奴婢就在哪。”
又过了半月,朝臣已经不来王府,苏青那边却闹起了动静,不知因为何事,她与萧炎大吵了一架,摔了不少东西,怒气冲冲地带了人就要回娘家。
萧炎也不惯她,命府卫将她截住,关进房中,还封了门窗。
苏青又哭又骂,说萧炎自己寻死,还拉着她苏氏一族,她做鬼都不会放过萧炎。
招娣将二人的对话学给我听,听完我便起了一头冷汗。
“招娣,出大事了,我们得走,立马就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后半夜,趁着府卫交替的空当,招娣带着我去了后院,亏了她当年在府中背着母亲为我寻了多次玩意,练出了背着箱子翻墙的本事,我们没费多大力气,就逃出了王府。
出了府,我们才知道街上戒了严,四处都是皇城禁卫。
“小姐,咱们去哪。”
我同招娣蹲在角落,盯着巡逻的禁卫:“出城。”
皇上早就命人驻守城门,但凡过往行人,都要接受盘查。
我们前边是长长的队伍,时不时有禁卫持刀走过,我惊出一身冷汗。
“招娣,”我靠近招娣,贴着她的耳朵交代,“待会你拿着包袱与我远些,我若被拦住,你便装作与我不识,带着东西离开,能逃走一个,也是好的。”
盘查很快到了招娣,她皮肤黝黑,又穿得朴素,轻易就经过审查,到了我,官兵果然果然起了疑。
“这细皮嫩肉的,可不像是贩夫走卒。”
我扯唇一笑:“我是花楼的姑娘,自是细皮嫩肉。”
官兵有些犹豫,差人喊了另一官兵:“你去花楼问问,今晚可有出城的姑娘。”
我心里冷汗直冒,知道我怕是走不掉了,只好看向招娣,眼神示意她快走,可招娣是个傻子,她背着包袱又跑了回来,冲官兵赔笑:“官爷,她真的是花楼的姑娘,我是伺候她的婢女,你瞧我这样子,黝黑黝黑的,若是官家小姐,哪有我这般样貌的婢女。”
“我们姑娘是被一官人赎了身,今晚就要出城寻人的,那官人在隔壁昌陵郡,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官兵还想盘问,却见一位一直站在远处看着的将士走了过来,指着我道:“我认识她,是花楼的莲香姑娘,让她走吧。”
看清来人,招娣眼圈红了一番,小声道了谢,这才扶着我出城。
14
出了城,我换了粗布麻衣,脸上也稍微用煤灰做了一块胎记。
我们一路南下,往昌陵的反方向陇南走去,走了半个月果然听到行商的贩夫道:“那八王爷自导自演受伤在家,实则是偷摸出城来了一出金蝉脱壳,不过几日,他便带了数万将士入京意图谋反,还好咱们官家早有防范,不仅拿了八王爷一家,还一并端了首辅满门。”
他身旁的人又道:“不止他们,还有奉国将军的后人,那方侯爷早就投靠了八王爷,听闻他自知无能,家中无嫡子爵位再传不下去,他便动了随八爷造反的心思,只想着将女儿嫁给八王爷为正妻,将来做了皇后,若是能再生下一位太子,他们方家才能长盛不衰。”
“故而这些年跟在八王爷身边任其差事,坏事做尽,我听说,他帮着八王爷暗中运输金银养兵,人模狗样的,就连他夫人都不知道他是这般的人物。”
“可不是嘛,卖女求荣,又气死了夫人,活该被处以绞刑!死不足惜!”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后边的话再也听不清楚,招娣看出我脸色不好,扶着我往楼上走,又请了门外摊贩上的赤脚大夫前来。
那大夫把脉了一番,捋了捋胡子笑道:“恭喜小娘子,已有两月身孕了。”
我猛地坐直身子,直勾勾看着大夫:“当真?您再瞧一次。”
大夫摇头:“喜脉最是寻常,老夫行走江湖多年,岂能认错?”
招娣拽着大夫往殿外走,掏出一点银钱给大夫,开了几方保胎药,又托店家帮忙熬了,这才回了房。
“招娣……这孩子……不能留。”
这是萧炎的孩子,我与他并无情意,也从未想过要给他生孩子,如今更是多事之秋,萧家满门落狱,官家四处搜捕逃走的余孽,我自己都朝不保夕,如何敢要这个孩子?
想到母亲,我又是一阵落泪,她是这世间最矜贵体面之人,可体面了一辈子,最后却是一点脸面没落下。
她所盼望的,到头来,竟无一实现。
真是讽刺。
招娣坐到床边,盯着我的肚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这里面,有一个孩子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便闭上眼睛,任眼泪落下。
“小姐曾说,这世间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小姐真的舍得吗。”
“夫人对小姐素来严苛,当初小姐离府,夫人虽未前来相送,奴婢却知道,并非夫人狠心,恰恰是夫人不舍,奴婢还听过路的商人说,夫人气急攻心,死在府上,临死之前神情恍惚,一直喊着我儿,快逃,奴婢想,夫人还是爱小姐的,小姐说是吗。”
我的身子抖得厉害,喉咙发紧,想喊叫,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小姐,这孩子是小姐的骨肉,奴婢不舍得,夫人想必,也不会舍得。”
“等小姐好一些,咱们寻处无人的山间安顿下来,只要小姐不出现在城里,那些追兵即便有画像也找不到小姐,奴婢力气大,什么活计都会做,咱们银钱也够请个好一些的稳婆,总是能养活小姐。”
招娣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我笑出泪花:“如今虽然日子苦些,可小姐再不用伺候世子,再也不用为京中那些事烦忧,只咱们在一起,将来再有位小小姐或小公子,一样也能热热闹闹地活下去。”
15
招娣在山间租了一家农户的矮房。
房子很小,有一方不大的小院,房子简洁,却胜在清净,半个山头,只这一家住宅。
我身子渐渐重起来,又忧思过重,肚子胖了,人却越发瘦了。
招娣很勤快,不仅在院子外的空地种了各种青菜,还去城里一间酒楼做起了店小二。
晚上酒楼忙碌,招娣总是回来得很晚,我便坐在小院前的青石板上点上一盏灯等她,每次招娣走到半山腰,便累得直喘,拿出帕子擦一擦额头,便扶着腰继续往山上走,她知道我在等她,她不愿意让我久等。
见到我,招娣便欢欢喜喜地跳过来,搀着我同我讲些酒楼的热闹。
“今日两个上京的学子在酒楼里斗起了诗,二人洋洋洒洒念了一大通,奴婢一个字都没听懂。”
我告诉招娣,我们早就不是主仆,如今她养着我,实在不该自称奴婢,可招娣不愿意,她笑着同我说:“在奴婢心里,小姐永远都是小姐,无关富贵。”
孩子四个月多的时候,招娣有一日回来神不守舍,第二日晚归便在山间烧了一堆纸。
她不想被我看到,我便背对着她坐在小院抚着肚子,轻轻念叨:“孩子,娘欠招娣太多了,以后你长大了,要好生照顾她,莫再让她受苦。”
随着孩子越大,我开始有了反应,日日趴在床边呕吐,招娣急得不行,又不敢耽误上工,便在酒楼里四处打听生过孩子的妇女,有人告诉她,孕吐吃些酸果便好,她便趁着晚上摸黑上了酸枣树,结果因着弯了一日腰,没有抓稳树干,从树上跌了下来。
招娣被摔得两眼发蒙,却顾不得自己,抱着枣子就往小院走,见到我便笑嘻嘻地递过枣子:“小姐,你尝尝,楼里的张大妈说的,吃了就不会吐了。”
我盯着她磕破的额角,心疼得拿帕子捂住:“怎的这么不小心。”
招娣笑得傻乎乎,无所谓地将帕子递给我,自己胡乱去水池洗了一把,“不要紧的,奴婢皮糙肉厚,这点伤算什么事呢,小姐还是先顾着自己吧,都瘦得没边了,奴婢心疼死了。”
孩子五个多月的时候,我止了吐,开始一门心思地长肉,整个腰身越发圆润,身子也跟着长了肉,招娣很开心,一回来就围着我的肚子转,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件小衣递给我。
是个很简单的小衣,针脚粗大,却又缝得很严实,看得出来,来来回回缝了很多次。
招娣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奴婢第一次做衣裳,这一次不好,下一次针脚定然密一些。”
我将小衣捧在心口,低声道:“很好了,招娣,你做得够好了。”
招娣在酒楼上工的衣裳破了洞,她从不在意,回来帮我收拾收拾倒头就睡,待她睡着了,我就着烛光取了她的衣裳来缝制。
她的里衣已经旧得不行,第二日她一下山,我找了之前招娣收拾的棉布偷偷在家为她缝起里衣。
只是肚子越来越大,腰坐一会便疼得厉害,一件里衣竟缝了将近一个月。
秋日的时候,孩子已经七个月,我将里衣收了针,拿给招娣。
招娣很欢喜,一遍遍拿着衣裳在自己身上比划:“小姐,好看吗?这衣裳花样可真好看,针脚也密,比奴婢做得好多了,小姐手艺真好。”
我浅浅笑笑,京中女子,女红是必学的手艺,为夫君绣荷包抹额,那都是女子该做的事。
只是我与萧炎并无情意,故而从未做过罢了。
孩子八个多月的时候,我身子已经笨重得不能下床,只能日日歪在床上,闲着无事,便又多缝了一件衣裳,想着冬日之前做好,让招娣御寒。
可见红来得如此之快,孩子刚刚足九月,一个夜里我便疼得满头大汗。
招娣见状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她早就与租我们房子的农户大娘说好,那大娘生过几个孩子,懂得如何助女子生产。
大娘是个实诚人,来得很快,怕招娣害怕,一把将她关在门外,挽起袖子烧上水就教我使劲。
我疼得厉害,一次次用力却总是找不到关窍,大娘也有些着急,粗壮的手臂用力握住我的手:“娘子,你用力啊,生孩子都是这样的,你要使劲,才能快一些生下来,生下来就不疼了,再坚持坚持!”
我一次次地用力,弓着身子,额头尽是冷汗,疼得头脑发昏,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大娘又准备去换水,我就着还有意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大娘……您是个好人,我求您一件事……事成之后,有重金感谢,成么。”
我在大娘耳边低语片刻,大娘猛地睁大眼睛,我扯唇笑了笑,猛地用尽最后的力气。
“哇~”
“小姐!”
婴儿啼哭,招娣闯进门来,我也筋疲力尽地昏了过去。
16
第二日,我以小院太冷为由让招娣带着孩子去了大娘家。
独自穿好衣裳,又洗漱一番,规整地坐在床上。
午后过后两刻,有官兵踹开了院门,呼啦啦围了整个院子。
为首的官兵手拿我的画像盯着我的脸问我:“叫什么名字。”
“方宴熹。”
“你夫君是谁。”
“萧炎,我父亲是方正侯爷。”
官兵收起画像,一摆手道:“逃匿的方宴熹抓住了,带走!”
我被两个官兵拖下了山,路过大娘院门时,我听到孩子的啼哭声。
“哎哟哟,奴婢的小祖宗,您可别哭了,奴婢本就没带过孩子,您再哭,奴婢也要哭了。”
山间的风很温和,小丫头的声音如同天籁般传入我的耳中,我仰头让眼泪倒流,勾唇笑了笑。
招娣,从第一次遇到你,已经过去十一年,我不过是仗着有钱侥幸买下了你,何等何能换你如此倾心对待。
若有来生,我们再不做主仆,做亲姐妹吧。
招娣番外
1
小姐死了,死在城中最热闹的街口。
官家恨死了八王爷,处以绞刑,世子车裂,所有女眷则街头问斩,以儆效尤。
我抱着小公子跌跌撞撞地跑到街口,与小姐滚落在地的头颅四目相对。
她笑得那样美,仿佛又回到了在侯府的日子。
小公子在我怀中一个劲地啼哭,我站在指指点点的百姓中泪流满面。
官兵给了举报逃犯的大娘三千两银子作为奖励,大娘看着小公子直叹气:“姑娘,这钱你收好,这是你家小姐拿自己的命给你们换的。”
“你家小姐说,她死了,以后你们再也不用躲躲藏藏,拿着这些银子,去过好日子吧。”
我抓着银子蹲在地上,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又不舍得放下小公子。
以后,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2
小姐总说:“你好好攒钱,你娘在家里等着你。”
我皱着眉头想很久,却怎么都想不起我娘长什么样子。
我被卖的时候,还不大到五岁,那时是真的很想娘,想娘抱一抱我,想娘亲亲我的脸。
可我最想娘的时候,娘并没有出现,是小姐半夜爬上我的床,拍着我的后背哄我睡。
“招娣,你别怕,有我在呢,没人敢欺负你。”
小姐比娘温柔,她长得漂亮,身上总是香香的,晚上会唱甜糯糯的哄睡歌,小姐说,她小的时候,夫人就是这么哄她。
我很羡慕,因为我娘没有给我唱过。
我总想着娘很爱我,可仔细想想,她总是搂着弟弟睡,骂我赔钱货,她与夫人是不一样的。
3
夫人很爱小姐,怕小姐未来成亲妾室难缠。
便早早买了我在身边,夫人说:“你们小姐把你当作亲妹妹,你以后定然不能同她争宠,欺负她。”
我用力点头,保证道:“招娣绝对绝对不会欺负小姐,小姐很好,比招娣的娘还好,招娣只会对小姐好。”
那时,我六岁,就站在小姐窗前看她在廊下读书。
小姐那么好,不会有人欺负她的。
若是有人欺负她,我便是拼了命也会保护她。
4
小姐从未打算让我陪嫁。
我大一些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妾活得苦,没什么尊严,与其嫁到大户人家做妾,不若跟着穷苦人家的男人板板正正过日子。
可小姐不知道,我不在乎的,我不在乎是妾还是夫人,我只在乎,我是不是跟小姐在一起。
可小姐总是为我打算,每次老爷发了月例,她总是挑出一半放进一个小箱,箱子上写着招娣。
招娣,是小姐教我认的,她说,你即便不识字,也该认得自己的名字不是。
小姐不知道,比起招娣,我最先认得的字,是方宴熹。
5
嫁给世子后,小姐便再也不笑了。
她身上都是伤,烫的,掐的,揪的,针扎的,红红肿肿,那般骇人。
可她很害怕我看到,每次都会提早穿好衣裳。
所以她求世子的那次,我明明很担心,却仍旧故意晚进一会。
唯有那次,小姐没有穿衣裳,像是死了一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小姐说:“招娣,我被我爹卖了。”
我才知道,那么爱小姐的老爷,最终也像我的爹娘那般,卖了自己的女儿。
6
和小姐逃往山上的日子,是我们过得最快活的日子。
小姐有了笑容,肚子越来越大,我们又有亲人了。
只是一日在酒楼,我向过路的商人打听京中的消息,那商人道:“原本官家是不记得方家那女儿的,本就是个妾,年纪又小,嫁入府也晚,偏偏她出城时遇到一位将军,那将军说她是花楼女子,守卫与将军有过节,虽放走了方家女儿,却也派人去花楼,得知花楼中根本没有个叫莲香的姑娘,官家认定方家与将士谋逆,处死了将士,下令追捕,还扬言,只要供出余孽,赏银三千!”
我险些没有站住身子,是楼中掌柜好心扶住我,晚上我买了一刀纸烧在了山间。
哥,你不欠我了。
7
小姐死得仓促,还没来得及给小公子起名字。
我不识几个字,便花了银子请了位先生,先生看了一眼小公子,取名崇璟。
崇璟很乖,随了小姐的性子,极少哭泣,便是饿了也只是啊啊叫我,夜里更是安静,一睡一整夜,是个十分省心的孩子。
我带着崇璟在隔壁城中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宅子,崇璟亲近我,一岁多的时候冲着我喊了一声娘。
那叫声突然,却叫得我泪如雨下。
小姐若是活着多好,若是她能听到这声娘,该有多么开心。
崇璟三岁的时候,我带着他进了家中的后院,那里有间屋子,我每日都要进去待一会,里面是小姐的长生牌。
“崇璟,你跪下给你娘磕个头。”
崇璟不懂,茫然地看我:“娘,你不是我娘吗?”
我摸着崇璟的头落泪:“我是养你的娘,她是生你的娘,我们都是你的娘,是生生世世的亲人,记住了吗?”
崇璟很乖巧,跪在蒲团上有模有样地磕了三个头,我隔着牌位仿佛看到了小姐。
她穿着花衣裳,她看着我笑得十分开心。
“招娣,若有来生,我们还是亲人。”
“好!”
【全文完】
来源:笑料百宝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