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将年仅七岁的妹妹,穆惟一,骗到了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并一再叮嘱她千万别乱跑。
因为嫉妒,我亲手策划了一桩恶行。
我将年仅七岁的妹妹,穆惟一,骗到了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并一再叮嘱她千万别乱跑。
她是个天生反骨的孩子,我比谁都清楚,越是三令五申,她越是要反着来。
果不其然,当我从旁边的小卖部买完饮料折返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因为这件事,爸妈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而我,从那天起,成了穆家唯一的女儿。
妹妹比我小五岁,打从娘胎里出来就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漂亮、机灵,像个瓷娃娃,人见人爱。
她唯一的毛病,就是太“机灵”了,大人的教诲在她那儿仿佛耳旁风,甚至总要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以此彰显自己的独特。
她年纪小,掀不起什么大浪,父母也就由着她的性子,不舍得严加管教。
正是这份小小的纵容,给了我可乘之机。
2002年,那个溽热的小学毕业暑假,我酝酿已久的计划终于等到了登场的时刻。
傍晚六点,天边的火烧云绚烂得有些诡异。
我照例去接刚下钢琴课的妹妹,路上,我们经过了城南火车站。
那天的太阳毒辣得像要把地面烤化,我故意没给她撑伞,看着她被晒得满脸通红,才状似不经意地问:
“一一,想不想喝点冰的?”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小星星,拼命点头:“想!我要喝冰可乐!”
“那你乖乖在这儿等着,不许乱跑,我马上就回来。”我把她带到火车站广场外的一个纳凉口,那里人来人往。
走出几步后,我又不放心地回头,拔高音量强调,“千万!千万不要乱跑,听见没有?”
听到她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转身走进了旁边的杂货店。
我熟门熟路地拉开冰柜门,跟老板宋叔叔搭话。
“南方啊,又来接妹妹?”他擦着手问。
“是啊,宋叔叔。
她说口渴,我给她买瓶水。”
“那孩子怎么没跟你一起进来?”宋叔叔说着,从货架上拿下一瓶酸奶递给我,“天热,你也喝一瓶,叔叔请你的。”
他向来是个热心肠,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他还特意嘱咐我:“快回去吧,最近‘拍花子’的多,可得看紧了。”
我当然知道。
他嘴里念叨的,正是我心里盘算的。
我谢过他,脸上立刻切换成焦急的神色,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声喊着“一一”。
短短二三十米的距离,我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预演了两个结局:
第一,妹妹还在原地。
那只能说明她命不该绝,老天爷都在保佑她,那我以后就此收手,再也不动歪心思。
第二,妹妹不见了。
我早就警告过她不要乱跑,是她自己不听话,出了事也只能怪她自作自受。
宋叔叔就是我的人证,谁也怪不到我头上。
我自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
现在回想,那不过是一个孩子拙劣又冒险的伎俩。
可偏偏,就是这套伎俩,对我那个顽皮的妹妹奏效了。
当我跑到纳凉口时,那里空空如也。
手里的饮料“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地面瞬间激起一缕白烟。
我疯了似的在原地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我抓住一个路过的阿姨,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出来:
“阿姨,求求你,帮我找找我妹妹,她不见了!”
2
在二十一世纪初,城南火车站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
小偷、打架的、拐孩子的,三教九流汇聚于此。
我生活的小县城,发展滞后,管理松散,很多公共区域甚至连个摄像头都没有。
所以,像我妹妹那样漂亮又孤身一人的小女孩,在这里会遭遇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父母接到消息赶来时,差点当场昏厥。
母亲死死地攥着我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
“你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待着?!她才那么小,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还怎么活啊!”
最后,是警察把我们拉开的。
一位留着利落短发的女警官挡在我身前,声音很沉稳:“两位家长,请先冷静,不要把气撒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她说话的腔调和用词,跟我们本地人不太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从外地调来的警员,姓涂,专门负责妇女儿童拐卖案件。
我从她的臂弯后悄悄打量着她,“无辜”这两个字在我耳边嗡嗡作响,让我觉得荒诞又可笑。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不由分说地信任和维护。
可惜,这份维护,来得太晚了。
3
七年前,妹妹穆惟一降临人世。
我和当时千千万万的二胎家庭长姐一样,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迫承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
可我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因此吃了数不清的亏。
她两岁时自己翻身摔下床,挨了一顿毒打的是我;
她三岁时差点被车撞,为了推开她,我自己的小腿被撞到骨折;
她四岁时弄丢了一张一百块钱,父母不问青红皂白,认定是我偷的,罚我在门外站了一整夜。
后来钱在她自己的口袋里找到了,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句“对不起”。
我从小就体弱,又黑又瘦,连最和善的长辈都懒得逗我。
而妹妹,她是被精心浇灌的花朵,健康、漂亮,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即便如此,即便我从未感受过偏爱,我还是感激上天给了我一个妹妹。
我天真地以为,就算父母不爱我,我们姐妹俩也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穆惟一对我,谈不上亲近也谈不上疏远,但她确实帮过我一次——
十岁那年冬天,大雪封路,我从雪堆里刨出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我给它取名“长生”,用旧衣服给它搭了个窝,偷偷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火腿喂它。
我知道,只要我开口,父母绝不会同意收养它。
就在我发愁时,穆惟一发现了长生。
她抱着小狗爱不释手,跑去求父母让她养。
父母被她磨了很久,才终于点了头。
那一刻,我对她充满了感激,心里那些积攒多年的委屈,仿佛瞬间被抚平了。
但长生在这个家并没待多久。
一次玩闹中,它的爪子不小心划到了穆惟一白嫩的手臂。
她当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再也不要这只狗了!”
事情发生时我正在外面买菜,手里还攥着一根准备给长生的火腿肠。
等我回到家,只看到门口台阶上,一滩刺眼的、尚未凝固的血迹。
父亲手里拎着一根木棍,眼神凶狠地瞪着我:
“你还有脸回来?那条疯狗被我卖到狗肉馆了,打死正好!”
我疯了一样冲向狗肉馆。
但那里的狗,都像垃圾一样被堆在笼子里,血肉模糊,我根本分不清哪一只是我的长生。
我最终空着手回了家。
那根火腿肠,晚上被母亲切成片,和青椒一起炒了,夹到了穆惟一的碗里。
她眼睛里还挂着泪花,跟母亲撒娇:“妈妈,它咬得我好疼,打针也好疼。”
母亲一边哄她,一边说:“畜 生就是畜 生,早说了不该养。
算了,就当买个教训。”
穆惟一懵懂地问:“妈妈,长生去哪里了?”
“死了,被宰了,吃了。”父亲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肉。
她“哦”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父亲叹了口气,也给我夹了一筷子肉,像是某种施舍:“你也别记恨,它要是不咬你 妹妹,我也不会卖了它。
这都是它自作自受。”
我喉咙里一阵翻涌,趁他们不注意,把肉都吐进了垃圾桶。
从那以后,“长生”成了一个禁忌词,仿佛它从未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
4
日子在麻木中一天天过去,我晃到了小学六年级。
我依旧是那个平庸、瘦小的女孩,唯一的变化是成绩好了很多——当然,这并不能引起父母的注意。
距离长生的死已经过去两年了,我以为只有我还记得它。
没想到,穆惟一也记得。
那年圣诞节,我意外地收到一张贺卡,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谁。
我找到她,问她为什么。
她低着头,小嘴瘪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今天……老师说做人要诚实,我觉得……我应该跟你道歉。”
“那天……是我说不要长生的,可我只是在赌气,我没想到爸爸妈妈真的会……”
她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用力地抽噎起来。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心脏却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摇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行的……爸爸会骂我的……”
我愣住了,随即又了然。
原来她不是不心疼长生,她只是比我更懂得察言观色,更懂得如何趋利避害。
这次对话,像一把盐撒在了我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我才发现,对于长生的事,我一天都没有释怀过。
恰好在那时,老师在课堂上讲到了“公平”。
我举手问他,动物和人之间,也存在公平吗?
全班同学都笑了,老师却很认真地回答我:
“穆南方同学提了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
人和动物当然有不同的社会属性,但肆意伤害弱小的生命,同样要付出代价。
这,就是‘正义’,也可以称之为‘道德’。”
我看着黑板上那两个词,长生毛茸茸的脸,和父母、妹妹冷漠的脸,在我脑海中交替出现。
原来,我的父母,是不道德,不正义的。
如果我能为长生讨回公道,那才叫真正的公平。
可我该怎么做呢?我只是一个比讲台高不了多少的小学生。
直到有一天,我又无意中听见父亲在教训别人时,说出了那四个字——
“自作自受。”
一道闪电划破了我混沌的脑海。
刹那间,所有的困惑与犹豫都烟消云散了。
长生咬人,被卖掉是自作自受。
那么,他们害死了长生,为此付出代价,不也同样是自作自受吗?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才是宇宙间最极致的公平!
5
一旦迈过了心里的那道坎,后续的谋划就变得异常顺利。
我利用火车站的混乱,利用穆惟一的顽皮,更利用了父母对我“照看”妹妹的全然信任,让她,永远地消失在了那里。
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
她不见了,就像长生死了,都是一个无法挽回的结局。
父母终于也品尝到了我当年的痛苦,那种锥心刺骨的滋味,让他们一夜白头。
可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责我,就像那位涂警官说的:
“这么乱的地方,你们本身就不应该让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单独出门,这是监护人的失职。
现在,我们会尽全力寻找你们的小女儿,但在此期间,也请你们不要再忽略了大女儿的感受。”
她看出了父母对我的恶劣态度,特意多叮嘱了几句。
他们低着头没说话,回家后,也没再对我进行盘问。
因为该说的,我在警局已经说得滴水不漏。
宋叔叔的人证物证俱在,我的说辞完美地还原了一个疼爱妹妹、却因意外而酿成大祸的姐姐形象,毫无破绽。
那个暑假,为了配合调查,我和涂警官见过好几次。
每一次,她都表现得冷静、温和,又极具条理。
直到最后一次谈话,她忽然沉默下来,用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眼神,久久地注视着我。
那目光,看得我头皮阵阵发麻。
我扣着椅子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脸上却故作镇定:“涂阿姨,还有什么问题吗?是不是……一一有消息了?”
“不,”她忽然换了个话题,“在你离开你 妹妹之前,除了叮嘱她别乱跑,还对她说了什么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甲几乎要嵌进扶手里。
她那双黑色的眼瞳,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吸进去。
我及时地避开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就是那些话……让她在原地等我。
我现在后悔死了,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我不该把她一个人丢下的。
涂阿姨,如果你觉得妹妹出事我有责任,我……我无话可说……”
说着,我挤出了几滴真情实感的眼泪。
她沉默地观察了我片刻,最终,还是把一包纸巾推到了我面前。
“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例行询问,你别太有压力。
快开学了,调整好心态,保护好自己。”
走出询问室时,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正低着头,整理着厚厚一沓文件。
这个叫涂瑄的女人,是个变数。
我必须尽快远离她,把自己从这件事里彻底摘干净。
6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
父母再怎么失魂落魄,也得面对我升学的问题。
班主任听说了我家的变故,亲自提着水果上门慰问。
他委婉地向我父母提起了我的学业:
“两位,我知道你们心里难受,但不管怎么说,眼前的孩子也同样重要。
南方这次小升初考试,考了全年级第二,在整个区县都排得上号。
我建议,趁着市一中的报名还没截止,赶紧带她去争取一下名额。”
原本像两尊雕像一样的父母,听到我的成绩时,眼皮竟然微微抬了一下。
“第……第二?”
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恕我直言,你们过去对这孩子关心太少了。
她虽然开窍晚,但悟性极高,是个可塑之才。
让她去更好的环境,将来未必不能成大器,也能……弥补一些遗憾,对不对?”
父母半是尴尬半是感激地送走了老师,两人靠在门框边,沉默了许久。
最后,还是父亲回过头,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饱经沧桑的语气问我:
“……你想去吗?”
我当然想。
于是我低下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爸爸,妈妈,谢谢你们。”
7
很久以前,我就想明白了,穆惟一之所以比我讨喜,不过是占了出生的红利。
我出生时,家境贫寒,父母挣扎求生,只能对我进行粗放式的养育。
营养不良、缺乏关爱,导致我又瘦又小,连脑子都比同龄人转得慢。
而穆惟一,她就是我的完美对照组,一个毫无瑕疵的“艺术品”。
她出生时,家里生意有了起色,父母春风得意,便将所有的爱和资源都倾注在了她身上。
她是我家的门面,是这个家庭蒸蒸日上的象征。
但她,真的是不可替代的吗?
未必。
一道数学题都有好几种解法,一个家庭的希望,为什么不能有备用选项呢?
我可以慢慢地,成为那个最优解。
父母对我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复杂。
他们一方面怨我、恨我,认为是我的疏忽导致了妹妹的失踪;
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如今,我才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我背着行囊踏上去市里求学的路,走之前,我对他们许下承诺:
“爸,妈,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依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九月,警方那边传来消息,城东火车站也发生了两起儿童失踪案,妹妹很可能是被同一个拐卖团伙带走了。
这是一场持久战,足以耗尽父母最后一点心力。
我一边适时地表现出对妹妹的担忧与自责,一边将一张张接近满分的成绩单寄回家,给他们带去些许慰藉。
学期末开家长会,母亲破天荒地来了。
她染黑了花白的头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虽然依旧憔悴,但至少有了点活人的气息。
班会上,英语老师点名表扬了我,因为我的成绩几乎是满分。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母亲那双死寂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光。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
路过一个路边摊时,她却停下了脚步,犹豫了很久,给我买了一个烤得金黄的红豆饼。
她把饼递给我,眼神却飘向别处,声音有些僵硬:“你……小时候爱吃这个。”
我没有扫她的兴,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然后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真好吃,谢谢妈妈。
晚上我做饭吧,你最爱吃的红烧鸭,我跟食堂师傅请教了做法。”
她“嗯”了一声,便紧紧地闭上了嘴。
我不用看,都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煎熬。
很羞愧,很别扭,对吗?小女儿失踪不过半年,她就开始不自觉地从曾经最讨厌的大女儿身上,寻求情感的慰藉。
可是现在,除了我,谁还能给她带来希望呢?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小女儿,还是那个日渐颓唐的丈夫?
不。
只有我,唯有我。
8
穆惟一仍不知所踪。
夜里我们围坐着吃饭时,新闻里正巧播报了她的寻人启事。
主持人的声音严谨肃穆:
“望广大市民朋友留意,如有任何相关线索,请立刻拨打屏幕下方的热线联系……
同时请提高对身边可疑人员、车辆的警惕,共同打击拐卖妇女儿童行为……”
父母夹菜的动作慢了下来。
妹妹失踪后,他们就变成了惊弓之鸟,一点点相关的消息都能让他们心如刀绞。
我也配合他们,装作如鲠在喉的模样。
不知道过去多久,父亲声线艰涩地问了句:
“南方……你们学校周边安全吧?”
“安全的,爸爸。”我乖巧答道,“周围有很多保安和保镖,也装了摄像头。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晚间新闻终于结束了,播放起欢快的背景音乐,父母也近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这半年来,他们为穆惟一竭尽心力,连工厂的生意也耽搁不少。
可生活总得过下去,不是吗?
我放下筷子,主动道:
“爸爸妈妈,以后放假回来,我都去厂里帮忙吧,不然你们太辛苦了。”
父亲滞顿了一下,摇头:
“你好好学习,老师说你很认真,厂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对,班主任今天还夸了她。”母亲淡淡附和,目光短暂落在我身上。
市一中伙食很好,教育方式也坚持劳逸结合,我的身体素质长进了不少。
他们会一天天看着我长高、抽条,眼睛逐渐明亮,皮肤逐渐细腻,谈吐逐渐得体,加上拿得出手的分数,我不会亚于妹妹。
而妹妹在外面颠沛流离,生死未卜。
就算某天回来了,如果她变得粗陋、蠢笨、残疾,又怎么能回到以前的地位呢?
我承认自己卑劣,现在看来甚至非常该死。
可从小没人教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本能地追求利益。
唯一发现端倪的,依旧是涂警官。
寒假,父母给我报了个就近的补习班,保证我随时都有邻居和老师照看。
某天都在放学路上,我居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下意识想转身躲避,她却叫住我——
“南方?”
我本可以装作没听见,快步离去,但还是停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涂警官似乎有种特别的气质,从初见起,就若有若无地吸引着我。
那种感觉,我无法言喻。
雪安静落下,洒在她毛茸茸的衣领上,像一层白色糖霜。
她朝我走过来,神色依旧温和:
“好久不见了,在新学校还好吗?”
如果只是普通的寒暄,倒没什么好躲的,可她又提到了穆惟一。
9
……
“南方,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答案。”
她在屋檐下呵了呵手,看向我,“今天不把我当警察阿姨,就当个普通朋友,聊聊天怎么样?”
“就在这儿说吧,”我躲开目光,“我要快点回去,爸爸妈妈会担心。”
“好。”她点点头,言简意赅,“南方,你觉得,你 妹妹是个怎样的人?”
“她是什么样的人,和她的下落有关系吗?”我反问。
涂瑄微微笑了。
“有啊,比如说,她是个坚强勇敢的孩子,那她就更容易在逆境中生存下来。
“又或者,她是个顽皮、叛逆的孩子,那情况就有点麻烦了……但我问这话,只是出于担心,毕竟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她离我很近,近得我能闻到她短短的发梢上,清新的洗发水味。
我尽力搪塞:
“……她当然很乖很听话,大人都很喜欢她。”
“那你呢?”她猝不及防地问。
我往后退了一步,几乎在瞬间感受到了冒犯。
涂瑄笑着补充:“我是说,你也很疼爱她,对吧?”
“嗯。”我含混不清地应了声,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她看出我的排斥,没再勉强,放我走了。
只是我离开几步,她就在背后叫住我:
“南方——”
我顿住脚步,但没回头。
她的声音飘过来: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要连带你 妹妹失去的那份,一同走下去才行。”
我反复咀嚼这句话,想要探寻出她的言外之意。
她是不是知晓了我的秘密,看穿了我的伎俩?
她会对付我吗?
即便,她根本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我的事,甚至对我多有维护。
那,我到底在不安什么呢?
10
我开始后悔那天停下来等她。
涂瑄的话似乎有魔力,总能烙进我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她让我代替穆惟一好好活下去,可我和她并不是姐妹情深的关系,这话无法让我汲取任何向上的力量,反而令我徒增压力。
那段时间,我频繁地做噩梦,梦见弄丢穆惟一的火车站,梦见她遭遇不测,梦见她血肉模糊地控诉我的罪行。
我夜难安寝,白日萎靡,月考成绩退步了不少。
班主任和我谈话,说再这样要叫家长了,我才如梦初醒,痛苦地捧起习题册。
我不敢让父母对我失望,倒不是因为我爱他们。
而是因为,他们手中掌握着我最重要的东西。
我强撑着追赶进度,没精神就疯狂喝咖啡。
身体上的副作用无暇顾及,至少期末考,我又回到了班级前列。
父母欣慰不已,看到我的黑眼圈,也只是感慨“市一中压力太大了”。
然后给我安排了新的补习班。
11
我就这样拖着口气度过了初中余下两年。
穆惟一还是没有确切的下落,父母逐渐心灰意冷,身体也败坏起来。
尤其父亲,他罹患高血压和心肌病,频繁住进医院。
而母亲独自挑起玩具厂的大梁,也劳累过度,病倒在了床榻上。
这个家似乎并没有变好,因为消失不见的穆惟一,每个人都陷进了沉沉的郁气里。
唯一称得上体面的消息,是我中考很顺利,分数属于最高那一档。
有亲戚来看望我们,拍着父亲的肩,语重心长:
“穆哥,说句不好听的,孩子走丢了不是那么好找的。
幸运的,三年五年能找回来,不幸的,二三十年也有可能。
“现在南方这么争气,你们就千万不要再耽误她了,对她上心点,你们将来养老也有个指望,是不是?”
隔着一扇门,父亲不言,我只听到了隐隐的哽咽声。
他们从来没有完全放下过妹妹,客厅里还挂着她三岁时拍的公主裙写真。
就像我没办法完全放下长生。
过了会儿,他才开口道:
“你有所不知,我和她妈妈就是想着她不见了,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去培养南方。
“我们不是没主意的人,不怕没人给我们养老,只怕将来我们老了、死了,惟一回来了,却没人能给她撑腰!
“南方那孩子从小就吝啬、敏感,不讨人喜欢,我和她妈对她是有些亏待,没少打骂。
现在弥补她,无非就是希望她别记恨这个家,将来,对她的妹妹好些罢了……”
我紧紧贴着墙壁,死咬着牙,没发出半点动静。
身体却在剧烈地颤抖。
我以为,父母对我态度改观,是因为我足够优秀,足够替代穆惟一的位置。
没想到,我根本就是白日做梦!
他们还是只在乎穆惟一!
亲戚深深叹了口气。
趁这个间隙,我攥紧拳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伤心地。
12
这种隐秘的痛苦延续到我升上高中部。
在外在条件上,父母的确不亏待我,给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可我心灵上的窟窿补不上。
我很脆弱,很惶恐,很孤单。
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这个错误就像炸弹,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炸个粉碎。
这算是自作自受吗?
可如果我没有那么做,我的处境,我得到的东西,难道会发生一丝一毫改善吗?
谁来救我?谁来帮我?上天为什么把我放到这样的境地里,任我咎由自取?
时间不给人忏悔的机会。
没多久,发生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我在县城有一个不算太熟的同乡,他中考后也来了一中。
或许是他不太喜欢我,又或许是天生大嘴巴,竟把我家发生的事全抖落了出去。
“三班那个穆南方啊,她以前有个妹妹,可漂亮可聪明了,结果莫名其妙不见了。
“有可能被拐,有可能死了吧,谁知道呢?
“但有意思的是,穆南方小时候不怎么样的,长得也不好看。
但自从她妹不见,她就变得越来越厉害了,你们说,是不是她偷了她妹的气运啊?
“骗你们干啥,她妹的事网上都能搜到,不信你们去问。”
一中无聊的人也多。
我家的悲剧,成了他们喜闻乐见的八卦。
走在路上,都会有人问我“你真的有个妹妹吗?”
我无处可藏,内心的恐惧和恨意达到了顶峰。
到底为什么,十二岁时犯的错,到现在还不放过我?!
可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命中注定能拯救我的人。
——他叫周恪,是教导主任的儿子。
13
我们教导主任是位严厉的女士,而周恪是我同班同学。
他戴金丝边眼镜,看着斯文内敛,我几乎从没和他说过话。
但穆惟一的流言传出后,他主动帮助了我。
由于他母亲就是年级老大,我的事很快得到了解决。
涉事学生遭到处罚,向我道了歉,还写了检讨书。
事件渐渐平息后,我找到周恪,向他道谢。
那时我才发现他只是看着安静,实则很健谈。
三言两语间,他就和我建立了共同话题,拉近了关系。
“我也有个弟弟,我和他关系很好。
所以你失去妹妹的心情,我能理解。
“旁人的话,你不用太往心里去。
我们当哥哥姐姐的,总是容易被人误会,不是吗?”
他语气温柔随和,像一个故人。
卑劣、自私的我,总被这样正直善良的人所吸引,也不得不说是种黑色幽默。
我再次发动伪装的本领,装作自己真的是个痛失爱妹的姐姐,和周恪攀谈:
“难道周同学,也因为弟弟妹妹的事受过委屈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他微笑着,不置可否,“但我弟弟和你 妹妹一样,都是很讨人喜欢的小孩,你能明白的。”
我无法抑制地和周恪走到了一起。
他成了漩涡中,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同年,县政府颁布政策,加大了对拐卖的打击力度,公共区域全面铺设摄像头,甚至成立了妇女儿童失踪案专案组。
这意味着,穆惟一被寻回的可能性加大了。
我内心愈是不安,愈迫切想要和周恪相处。
他对我没有丝毫不耐,反而展现出了圣父般的包容,并主动袒露自己的过去。
“父亲意外离世后,我和弟弟就一直是妈妈在照顾。
我弟弟……是个特殊儿童,但性格很活泼,常说些笑话逗妈妈开心,妈妈自然也就偏爱他多一些。”
说这话时,他低下头推了推眼镜。
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却本能察觉到他有些许失落。
这些不太“完美”的瞬间令我对他更心生好感。
甚至是,怜爱。
“那你会不会……”我忍不住鼓起勇气,斟酌着问了句,“会不会有点羡慕你弟弟?”
他没说话,沉默了会儿,才轻轻点头。
我几乎热泪盈眶。
如此优秀、正直的少年人,竟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同类。
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无话不谈,毫无猜忌。
后来某一天,我刚打完一个哈欠,周恪凑过来:
“南方,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我看你黑眼圈有些重,这样多久了?”
我含糊地说,有段时间了。
隔日,他就把几粒药丸偷偷塞进我手心:
“我也经常有失眠的毛病,会定时去医院开药。
你拿去吧,睡不着就吃一片,没事的。”
我心里闪过一丝警惕,他马上露出沮丧:
“怎么……连你也不信任我吗?”
我只好缴械,合上了掌心。
14
周恪说,他给我的只是普通的助眠药,而且是赖药性最弱的那一种。
我实在深受失眠的困扰,就半信半疑咽下一粒,当晚,果真睡得很熟。
一种平和如流水的感觉包裹着我,让我既没有辗转难眠,也没有夜半惊醒。
我白天不再需要咖啡了,学习也事半功倍。
但我渐渐离不开这种药。
只要一天不吃,就会头脑发昏、浑身乏力。
我找到周恪,问他能不能再给我几粒。
“看来是你失眠的毛病太严重了,还不能轻易断药。”周恪叹气,又认真道,
“南方,要不……还是让叔叔阿姨带你去医院看看吧?我毕竟不是医生,之前给你药,也只是担心你太难受了。”
“不行!”我下意识反驳。
周恪不知道,我最大的病因,不是什么学业压力,而是几年前我干的那件坏事。
我做贼心虚。
如果这个秘密被父母发现,被他发现,那我还怎么做人?
好在周恪没有追问,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他约我周末去看电影,顺便把药片交给我,我答应了。
然后,意外就发生了。
我到的时候,才发现那间放映厅里只有我和周恪两个人。
我问他是不是包场了,他忍俊不禁:
“当然不会了,或许只是这部电影比较冷门吧。”
那的确是一部冗长而无聊,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回忆起具体情节的老片子。
因为几天没吃药,我昏昏欲睡,不出半个小时,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周恪贴心地递来一杯饮料:
“需要喝点东西吗?”
我不好扫他的兴,轻轻抿了两口,只是普通的果汁。
困意却随之愈演愈烈了。
昏暗的室内,我只能听见周恪近在咫尺的声音:
“南方,你还好吗?
“是不是……很想睡一觉?
“没关系,那就睡吧……”
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梦里有个声音问我:
“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你 妹妹走失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15
我再睁眼时,电影已经结束了,播放着散场音乐。
——周恪暗算了我,他竟然利用我的信任和依赖,对我催眠!
这令我怒火中烧。
可还没等我发作,周恪就握住了我的手:
“抱歉,南方,我刚才在你的饮料里加了一点安神药。
“我只是听说电影院的环境比较放松,想让你睡个好觉。”
“那你……那我……”我顿时无措,舌头打结。
他微微侧头,眼神温和无辜:“你睡得很沉,我就在旁边陪着你,顺便看完了电影。
“怎么,需要我讲讲故事的情节吗?”
所以,那个疑问真的只是在做梦?
我怀疑药物坏了我的脑子,让我越来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但越是朦胧,我就越不敢拨云见雾。
如果那句话是周恪说的,我又回应了什么?他会怎么看我?
后怕让我的背脊一阵发抖。
他却面不改色,仍关切地注视着我。
十六岁的穆南方惶恐而怯懦。
我宁愿说服自己相信他是天使,而非恶魔,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从这之后,我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他。
我需要他的陪伴、他的药物、他的一无所知或守口如瓶。
但我的精神状态,也肉眼可见地下坠。
直到涂警官找到我们,宣布案件终于有进展时,彻底陷入了崩溃。
16
那是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
高考后那个暑假,因为一场意外,父亲走了。
起因是本地发现一具溺亡的少女尸体,虽然面容难辨,但体型、年纪甚至右手腕的胎记都和走失的妹妹相似。
虽然后来得到了澄清,前去认领尸身的父亲还是没承受住打击,心肌病复发,猝然离世。
母亲强撑着为父亲料理了后事,亲戚邻里皆叹我们孤儿寡母可怜,甚至建议我们看看祖坟。
周恪也参加了葬礼,为父亲献花,并宽慰母亲:
“阿姨,请节哀。
以后我会帮忙多多照顾南方的,您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低垂着头,一语不发,实际上一滴眼泪也没有。
比起悲伤,最先袭上我心头的感受居然是奇异的轻松。
我想,这世上能得知我所作所为的人又少了一个。
随后是淡淡的遗憾,遗憾什么,自然也不必多说。
我真该死。
可事到如今,很多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母亲看出我和周恪的关系,倒也没多问,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孩子,我们家情况特殊,南方从小又吃了很多苦。
如果发生什么矛盾,你多包容她一些。”
周恪欣然应允。
我高考成绩一般,为了躲避母亲,也为了待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填报了隔壁省的大学。
只是他念985,而我是末流211。
他时常联系我,询问我和母亲的近况,不厌其烦。
连室友都打趣:“南方,你男朋友可真够黏人的。”
我只能笑笑。
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是对我感兴趣多些,还是对我的家庭感兴趣多些。
但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不是我和他有相似的家庭经历,他也不会接近我。
因为已经成年,我不想再依赖于周恪供药,而是独自去了医院精神科。
医生说我有一定焦虑和抑郁现象,建议接受心理辅导,可我有太多顾虑,便拒绝了。
只吃一些精神类药物,维持生活。
但我的身体产生了一定耐药性,治疗难度大大增加。
为了达到效果,我常违背医嘱,私自打乱服用剂量。
这让我本就脆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以至于两年后,听到穆惟一的消息时,我像是见了鬼,当场呼吸急促、战栗不止。
17
涂警官来到我家,说当年在火车站附近的拐卖团伙,有成员落网了。
从2000年初到现在,十多年间,这群人流窜于多个省市作案,行踪不定。
但百密一疏,就在上月,有个叫“戎哥”的头目被村民发现并上报。
两地警方蛰伏数日,终于将他抓获。
戎哥受审后供出了大部队的行踪,并主动坦白另一位同伴“阿花”,目前正在Y省边境。
涂瑄把当年失踪儿童的信息一一展示给他,他对拐卖行为供认不讳,唯独轮到穆惟一时,皱了皱眉。
“怎么,你不记得她的去向了?”涂瑄问。
“不,”“戎哥”摇头,“她就在阿花身边,从小就是。”
母亲听着涂警官的转述,那双在父亲葬礼都没什么波动的眼睛,瞬间涌出了泪水。
她紧紧握着涂瑄的手,背脊像虾一样弯下去:
“警官,警官,我求你了,一定要把我女儿安全救出来……
又瘫坐在地,哀哀道,“老伴,你命苦啊!明明再等两年,就能看到幺儿了……”
我也哭了,却是因为恐惧。
穆惟一还活着。
那我就死到临头了!
涂瑄离开前,停在门口,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南方,祝愿你睡个好觉。”
18
警方逮捕阿花的日子,就像是我的死刑倒计时。
我忍不住吃光了所有囤好的药,以麻痹神经。
周恪倒为我高兴,温柔地说:
“南方,你终于可以和妹妹团聚了。”
那一刻我冷冰冰地盯着他,恨不得看穿他的灵魂。
周恪真的一无所知吗?那天在电影院,他真的没听到别的东西吗?
他一直待在我身边,真的不是别有用心吗?!
但可悲的是,我没有证据,甚至只能配合着装傻。
如果撕破脸,我才是彻底失去退路了。
我浑浑噩噩地等待警方的消息,等待审判降临。
却没想到,命运归还我的,是一个失去记忆的穆惟一。
19
穆惟一被送回家时,看着和普通的十五岁少女没什么两样。
皮肤白净、身量高挑、五官接近等比例放大,完全不像被拐卖过的孩子。
母亲跪在她身前号啕大哭,她却困惑地眨了下眼,无动于衷。
仍旧是涂警官,对我们解释,她可能在之前出过意外,丧失了部分记忆。
但这不是最糟糕的。
即便失忆,也可以慢慢建立信任、培养感情,重新成为一家人。
压死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发现,穆惟一“认贼作母”,非说那个人贩子花姨才是她的妈妈。
“她骗了你!一一,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母亲悲伤地嘶吼。
穆惟一往后退了一步,冷淡道:
“不,妈妈说,是你们故意将我丢弃的。
如果不是她心软把我带回家,一天天养大,我说不定早就死了。”
“不是我!一一,妈妈没有那么做……”这时,母亲痛苦而怨恨地瞪了我一眼,
“我已经很多年没提起过了,都是你……都是你的错!如果那时候你陪在一一身边,她怎么可能被拐走!
她又紧紧抓住穆惟一的裙摆,“一一,女儿,她只是个人贩子,你被骗了!
她养你,无非因为她自己的女儿死得早,想拿你当替代品!”
“那她也是我妈妈!”穆惟一颤抖着,似乎被激怒了,“她对我的爱是真的,你凭什么指责她?”
母亲捂着胸口,不断发出“嗬嗬”的响声,竟当场晕了过去。
随后,她被送到医院急诊,勉强维持住了生命体征。
但对她来说,最心爱的女儿失踪多年,好不容易寻回,却不再认她,甚至与她敌对。
已是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
她倒下了,配合警察取证的任务就落在了我头上。
到这时我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经从无知孩童,长成一个必须承担责任的大人了。
多讽刺!我这样的人,居然也能站到罪犯的对立面。
我见到了“花姨”,那个拐卖妹妹,又一直养着她的人。
法庭上,她被宣判死刑,面容平静。
就算穆惟一还认她作母亲,但她十多年间拐卖了十五位儿童,罪孽滔天,不重判无以全公理、平民愤。
这是她的自作自受。
那,我的呢?
我看着国徽下的“公正”二字,陷入深深的恍惚。
这些年父亲猝亡,母亲重病,唯一的妹妹流落他乡、失去记忆,我也精神失常。
自以为是的报复,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
当着记者和陪审团的面,穆惟一痛哭不止。
她说接受法院的审判,但“妈妈”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她绝不会回归丢弃自己的穆家。
这掀起了舆论的滔天巨浪。
一时间,残破不堪的穆家成了热搜常客,每天都有无数长枪短炮伺机而动。
“请问穆小姐,您妹妹真的是您故意遗弃的吗?”
“关于这些年家里发生的悲剧,您有什么想说的呢?”
“据传您的妹妹已经和穆家断绝联系,不再往来,您作为内部人士可以透露下实情吗?”
……
我被迫休学,一边照顾母亲,一边按照警方要求和妹妹接触,一边躲避媒体。
身心疲惫到了顶点,只求一个解脱。
关键时刻,周恪出现了。
却不是替我解决问题,而是发给了我一段录音。
一段高中时,在那个电影院留下的录音。
20
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是降下了。
但听完那段暴露我罪行的音频后,我反倒诡异地平静下来,问他:
“这么多年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用误会我,南方。”电话另一头,他依旧温和,“如果我想威胁你,大可以私下卖给媒体,而不是先联系你。”
“当然,检举这种事,不像优等生会做的。”我嗤笑。
“南方,我只是希望你对我卸下心防。”周恪的声音竟然有几分委屈。
“我一直都明白,你对我有戒心,觉得我不怀好意。
我承认,这段录音的确是我有错在先,但那也是因为我对你太好奇。
“我想了解你的过去,你的秘密,你的艰难和隐忍。
事实上,在得知真相后,我对你只有心疼。
“外人怎么能理解你我之间的感情?我们都是家里的长子,我们的父母都更偏爱弟弟妹妹,而我……也做过和你相似的错事。
“所以,我完全理解你的苦衷,甚至羡慕你如此果决。”
“等等——”我打断他,一阵毛骨悚然,“相似的错事,是指什么?”
他轻轻笑了。
“错事就是,很久之前,我说弟弟是个特殊儿童,其实那并不是先天性的。
“而是我给他下过一种药,坏了他的脑子,这件事,母亲并不知情。
如果他没出意外,应该是个比我更聪明的孩子。
“但你不会太意外的,对吧,南方?因为我们一样啊,我们的出发点,不是什么公平正义,只是单纯的嫉妒而已。
你在被催眠时说,是为了给那只小狗报仇,可你从没提过它的名字。
“——它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好了,现在你也有我的把柄了,怎么样,我们算站在一条船上了吗?”
“你这个疯子!”我忍不住咒骂。
“你也是。”他回敬我,“南方,既然现实让我们如此痛苦,那为什么不想办法离开呢?
“等大学毕业,我会卖掉父亲留给我的房子,带着你一起出国,去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快快乐乐地生活。
“南方,我真的……真的……不想离开你啊。”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挂断电话的了。
只记得我向他说了一句话——
“好,那你来找我吧。”
我错了。
但他也错了。
疯子不该惹恼另一个疯子。
21
我在家里等他。
他一出现,我就激动地扑上去。
然后掏出口袋里的匕首,狠狠扎向他胸口,一下,两下……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
他倒下去时,脸上还带着愕然。
“周恪,”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呼了口气,“我不会把你我的丑事捅出去的,我知道你最好面子。
“那就这样了断吧!”
但不凑巧。
还没来得及补最后一刀,我就被蹲守的狗仔扯开了。
周恪重伤,侥幸捡回一条命。
我不怕他揭穿我,不怕坐牢,甚至不怕去死。
但他醒来后,对外说我罹患精神疾病,属于冲动杀人,且他愿意谅解。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减了刑,因故意杀人未遂,被判处六年有期徒刑。
网上热闹非凡,都说他是什么绝世好男友,又说我们穆家邪门到了什么程度,应该看看祖坟……
他们知道什么?
我不禁想,还是坐牢清静几年为好。
这几年,能不看见周恪、母亲和穆惟一也好。
但有个人,我始终放不下。
是涂警官。
我还想最后见见她。
22
“花姨”那起重大拐卖案破获后,涂瑄作为主力受封一等功,并升迁去了外省。
在离开前,她来慰问过我们家,还提出可以帮我联系律师,起诉那些无良媒体,我忙不迭地拒绝了。
她身份特殊,我身份特殊,无论如何不该再有往来,影响她的锦绣前程。
我像一只畏光的老鼠,很长日子里,甚至不敢看到任何和她有关的消息。
可我又克制不住地想到她,想起初一那年,她在雪地里披上糖霜的衣领,和带着淡淡清香的短发。
如果不是我自作自受,这辈子怎么会有和涂瑄相识的机会?
如果不是我自作自受,怎么会落得个连看到她的名字就会羞愧不已的下场?
我最终咽下了这个奢望,安静等待服刑。
接受此生不再和她产生瓜葛的现实。
可服刑期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探望了我。
当然不是涂阿姨。
是穆惟一。
23
她来探监,是为了告诉我,母亲去世了。
家里家外的风波耗干了她,在今年开春,她郁郁而终。
临走前,她立下遗嘱,做了财产划分。
我木然点头,心想就算她全划分给穆惟一也没关系。
我这种臭名昭著的神 经 病兼杀人犯,存在的唯一价值只是加速她的死亡,她怨恨我,理所应当。
可穆惟一叹口气说:
“张女士,她把车、房留给了我,但剩下四十万存款留给了你。
“她说,等你出狱,一切都会很艰难,所以这笔钱是必要的。
“我不会私吞属于你的财产,你可以委托信任的代理人,替你办好这件事。”
我张了张口,许久,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那你……知道当初发生什么了吗?”我鼓起勇气,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穆惟一看着我,隔着玻璃,她漆黑的眼瞳无悲无喜。
却莫名令我战栗。
“姐姐,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一无所知呢?”
“……什、什么?”我听见这个称呼,不禁倾身,手贴在冷冰冰的玻璃上。
她却微微往后一仰,和我拉开了距离。
“我以为这个结局,你和我都是满意的。
“其实有件事,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
狱警就在旁边,我不敢太激动,只咬着嘴唇,定定望向她,等待余下的话——
“姐姐,其实我小时候和你一样,不太喜欢大人,反而挺听你的话。
“你也记得,我是你带大的。”
她极轻地笑了笑,像在寒暄家常。
“所以那天你去买可乐,我的确一直在原地等你。
一直一直……在原地等你。
“可惜,那人来得比你快。
你早一点点,我就能喝到可乐了。”
“你……惟……惟一……”
我浑身发软,冷汗津津,脑中不受控制地闪回十年前在城南火车站,那个对我点头的小小身影。
所以她没骗我,是我自己欺骗了自己。
我垂下头,感觉永生永世,再也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原来,这就是她教会我的,“自作自受”的最终含义。
后记
我出狱,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穆惟一变卖了属于她的遗产,出了国,没留下只言片语。
她远离了伤心地,我却永远停留在了这里。
很长⼀段时间,我不敢出⻔,无所事事,甚至想要追随⽗⺟的脚步去死。
直到那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涂瑄。
她⼈到中年,面上生了皱纹,却依旧神采奕奕,眼若⾠星。
那是⼀段针对“少年犯”话题的采访,她对着屏幕,侃侃而谈:
“我们的法律,在这个领域还有不少提升空间,尤其在刑事责任年龄的规定上,一直存在争议。
例如这次案件……”
我坐在沙发上,痴痴地看着她。
“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家庭和社会教育的不足对少年群体的影响。
很多『少年犯』的背后,都存在一个严重畸形的原⽣家庭,譬如父⺟偏⼼、暴力、长期缺位等,都会影响少年群体身⼼健康。”
我握着遥控器的⼿微微颤抖。
涂瑄⽬光炯炯,似乎在透过摄像机与我对话:
“……最后,我也想对那些犯过错误、觉得⼈⽣⽆望的年轻人说:
人生还有机会,不要太早陷进死胡同⾥,要勇敢担责,积极改造,早日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
慢慢地,窗外有阳光照进来,洒在我身上。
我⼜不想死了。
我翻出⺟亲留给我的银行卡,在街角开了间⼩卖部。
可乐总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或许,我可以等到自己想⻅的人,也或许我要一直赎罪。
但我不会绝望了。
我相信涂阿姨说的,都是对的。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