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月,今年二十三岁,是这家老国营造船厂里,最年轻的钳工,也是唯一的钳工学徒。
机油和铁屑混合的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车间。
我叫李月,今年二十三岁,是这家老国营造船厂里,最年轻的钳工,也是唯一的钳工学徒。
我的师傅,是我爸,李卫国。
“手要稳,心要静。”
爸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和他的人一样,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质感。
我握着千分尺的手,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眼前这台墨绿色的老旧车床,是德国人的东西,厂里老人都叫它“老伙计”。据说比我爸的年纪都大,是当年厂里花大价钱弄回来的宝贝,精度高得吓人。
现在,这个老伙计的主轴偏了,偏差不到一根头发丝的十分之一,但足以废掉一批出口到北欧的精密零件。
爸已经带着我,在这台机器前耗了整整一个通宵。
“再来。”他言简意赅。
我的眼睛有些发涩,盯着刻度尺上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分辨的刻度,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
这是第三次了。
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调到了完美,可他手里的检测仪器一靠上去,那根红色的指针,总会固执地,轻微地,向左偏那么一丁点。
那一丁点,在爸的眼里,就是天堑。
“爸,要不……歇会儿吧?”我小声说,喉咙里干得冒火。
他没回头,只是用一块沾了油的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里的塞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此刻却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活儿干不完,歇什么?”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训斥都让我感到压力。
车间里很安静,只有“老伙计”沉睡时发出的微弱电流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机床。
我能感觉到爸的目光,像两道精准的激光,聚焦在我的手上,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无所遁形。
这种感觉,从我选择进厂当学徒那天起,就一直伴随着我。
同学们都去了大城市,进了写字楼,每天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在朋友圈里晒着咖啡和下午茶。
而我,却选择了一身油腻腻的工装,和这些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
很多人不理解,包括我妈。她说:“一个女孩子家,干这个图什么?又脏又累,以后怎么嫁人?”
我只是笑笑,没说话。
因为我知道,我图的,就是爸看我时,眼神里偶尔闪过的那一丝,藏得很深的欣慰。
他一辈子都耗在了这个车间,这些机器就是他的命。
而我,想成为那个能接替他,守护这些“命”的人。
可现在,我有点怀疑自己了。
我感觉自己的手在抖,不是累,是心慌。
“静下来。”
爸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伸出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腕上。
他的手很粗糙,掌心的温度却很稳定,像一股暖流,顺着我的胳膊,一直传到心里。
“别去看那个针,用心去感觉。”他说,“机器也是有脾气的,你得顺着它的劲儿来。”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用心去感觉?
这东西怎么感觉?
但不知为何,他手上的温度,和他话语里的沉静,真的让我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重新睁开眼,世界仿佛清晰了许多。
我不再去死盯着那要命的刻度,而是凭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转动了校准旋钮。
“咔哒。”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
我停住了。
就是这个感觉。
我抬起头,看向我爸。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检测仪器,缓缓地,靠了上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胸口。
仪器上的那根红色指针,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稳稳地,停在了正中间的“0”刻度上。
一动不动。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爸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收起仪器,又用棉布擦了擦,放回工具箱里,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还行。”
我咧开嘴,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都僵了。
就在我以为这场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时,他却突然伸出手,将我刚刚校准好的旋钮,猛地向右拧了一圈。
那根红色的指针,瞬间又偏向了错误的一边。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爸,你……”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砸进我的耳朵里。
“乖,我们再弄一次。”
第一章 毫厘之间的坚守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刚才那种从地狱到天堂,又瞬间被踹回地狱的感觉,让我的委屈和疲惫,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上来。
“为什么?”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刚才那是蒙的。”
爸的回答简单粗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一次成功,不叫本事,叫运气。我要你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那个点。”
他指了指主轴,“这活儿,靠的是肌肉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感觉,不是靠猜。”
我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我知道他说得对。
在机械加工这个行当里,精度就是生命线。一次的侥幸,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酿成无法挽回的事故。
可道理是道理,情绪是情绪。
连续十几个小时的高度紧张,已经让我的精神和身体都达到了极限。
“再来。”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低下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睛,重新拿起工具。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第二次的校准,比第一次更加艰难。
因为我的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说不清是跟自己,还是跟他较劲的气。
这股气让我的手变得僵硬,心也乱了。
结果可想而知,失败。
指针的偏离幅度,比最开始还要大。
爸就站在我身后,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的沉默,比任何严厉的批评都让我感到窒息。
我能感觉到车间里其他几个值夜班的老师傅,都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我们这边。
他们的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几分理所当然。
在他们看来,李卫国用这种近乎严苛的方式“折磨”自己的女儿,再正常不过了。
因为他是李卫国,是厂里公认的技术“大拿”,是那个能听声辨位,判断出机器哪个轴承缺油的“神人”。
他的世界里,只有“合格”和“报废”,没有“差不多”。
“静心。”
他的声音第三次响起。
我闭上眼,努力想把那些纷乱的思绪和委屈的情绪都赶出脑海。
我想起他刚才搭在我手腕上的那只手,那份稳定的温度。
我试着去寻找那种感觉,那种人与机器融为一体的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滑下,滴在冰冷的机床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第三次,我再次转动了旋钮。
这一次,我感觉比第一次还要好。
我甚至没有去看检测仪器,就凭着手感,几乎可以断定,成功了。
我抬起头,带着一丝期盼看向我爸。
他面无表情地拿起仪器,靠了上去。
指针晃动,然后,稳稳地停在了“0”的右侧,偏了那么一丝丝。
虽然极其微小,但在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如同鸿沟。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连着两次失败,几乎摧毁了我所有的信心。
我扔下扳手,金属碰撞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我不干了!”
我冲着他喊了出来,积压了一整晚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这破机器,谁爱修谁修!我学不会!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
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爸的脸色沉了下来,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
“你要是现在走出这个车间,以后就别再叫我师傅。”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在他的世界里,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在车间,他就是师傅,我就是徒弟。
徒弟半途而废,是对师傅最大的不敬。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他对我失望。
那种失望的眼神,比打我一顿还让我难受。
我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扳手,胡乱地用袖子擦干眼泪,重新站到机床前。
我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校准旋钮。
这一次,我什么都没想。
脑子里空空如也。
我只是重复着之前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当那种“咔哒”的轻响再次传来时,我的身体甚至比我的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停了下来。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麻木地看着我爸。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起仪器,第四次靠了上去。
指针,稳稳地停在了“0”的位置。
完美。
他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故意把旋钮拧偏。
他只是默默地收起工具,然后从工具箱的底层,拿出一个掉了漆的军绿色饭盒。
“饿了吧?”
他打开饭盒,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飘了出来。
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些炒得黑乎乎的土豆丝。
他把饭盒递给我,自己则拿起另一个馒头,靠在机床边,慢慢地啃了起来。
我愣愣地接过饭盒,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滴进了饭盒里,和那些土豆丝混在一起。
又咸,又涩。
但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这一晚上,他足足要了我四次。
四次挑战极限的校准,四次濒临崩溃的坚持。
第二章 油污下的温情
我捧着饭盒,狼吞虎咽。
馒头是凉的,有些硬,但嚼起来却带着一丝丝甜味。
土豆丝炒得有点咸,是我妈的手艺,她总是掌握不好放盐的量。
爸就靠在我身边,啃着他的那个馒头,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车间里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有机器运转的低鸣,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
吃完东西,身体里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
那一晚的疲惫和委屈,似乎也随着这顿简单的饭食,烟消云散了。
“爸,”我小声地叫他。
在车间里,我很少这么叫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喊“师傅”。
他“嗯”了一声,眼睛看着那台刚刚被我们“拯救”回来的老伙计,眼神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
“这台机器,就那么重要吗?”我忍不住问。
“厂里不是新买了好几台数控机床吗?又快又准,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劲儿修它?”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
在我看来,这台老旧的德国车床,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早该被时代淘汰了。
爸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你知道,这台机器,当年是怎么来的吗?”
我摇了摇头。
“那是建厂初期,我们国家工业底子薄,什么都造不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当时厂里接了个军工任务,要求加工一批潜艇上的零件,精度要求极高。我们用当时最好的国产机床,试了上百次,废品堆得像小山一样,就是达不到要求。”
“后来,厂领导咬着牙,用当时厂里一整年的利润,从德国换回来了这台宝贝。”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机床墨绿色的冰冷外壳,像是在抚摸一位久别的战友。
“机器运回来的那天,整个厂子的人都跑出来看,那场面,跟过年一样。就是它,让我们完成了任务,也让我们第一次知道了,世界顶级的工业水平,到底是什么样。”
“从那天起,厂里所有顶尖的活儿,都是它干的。它就像个不说话的老师傅,教会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什么叫‘标准’,什么叫‘敬畏’。”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台冰冷的机器。
可在我爸的描述里,它仿佛有了生命,有了灵魂,有了属于自己的光辉岁月。
“那……数控机床呢?”我追问,“它们不是更先进吗?”
“先进是先进。”爸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电脑编程,自动走刀,效率确实高。但人也变懒了,变成了只会按按钮的操作工。他们知道怎么用机器,却不知道机器的‘脾气’。”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真正的好东西,是要靠这里,和这里,”他又指了指自己的手,“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数控机床能完成百分之九十九的活儿,但最顶尖的那百分之一,最考验一个钳工手艺的活儿,还得靠它,靠我们这双手。”
“这叫‘手感’,是电脑给不了的。”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他今晚之所以这么严厉,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地逼我,不仅仅是为了修好一台机器。
他是在逼我,去触摸那个最顶尖的百分之一。
他是在把他一辈子积累下来的“手感”,把他对这份职业的理解和敬畏,用这种最笨拙,也最深刻的方式,传承给我。
这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化作了深深的感动和愧疚。
“爸,对不起。”我低下头。
“傻丫头。”他难得地笑了笑,抬起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我的头。
可他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上面沾满了机油。
他只好尴尬地收了回去,在工装上蹭了蹭。
“活儿干完了,收拾一下,回宿舍睡觉去吧。”
“那你呢?”
“我再守一会儿,听听声儿,看看它走得稳不稳。”他说得理所当然。
就像一个医生,刚刚完成一台大手术,总要守在病人床边,观察一夜才放心。
我点了点头,开始默默地收拾工具。
将扳手、塞尺、千分尺一一擦拭干净,按照大小顺序,整整齐齐地放回工具箱里。
这是他教我的第一个规矩:善待你的工具,就像善待你的手一样。
当我收拾完一切,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叫住了我。
“月月。”
我回过头。
他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拿着。”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只烤得焦黄的红薯。
还热乎乎的,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下午在食堂锅炉里烤的,忘了给你了。”他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
我捧着那只温热的红薯,感觉自己的鼻子又是一酸。
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总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表达着他的爱。
“谢谢爸。”
“快回去吧,天都快亮了。”他摆了摆手,转身又走回了那台“老伙计”身边,侧着耳朵,像个最虔诚的信徒,聆听着机器的呼吸。
我握着那只红薯,走出了车间。
凌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却格外清新。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回到单身宿舍,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就是全部。
虽然简陋,但很整洁。
我脱下油腻的工装,准备去洗漱。
路过我爸的床铺时,我习惯性地想帮他把凌乱的被子整理一下。
他总是这样,不修边幅,生活上的事情,远没有工作上那么严谨。
就在我拉开他的枕头时,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从枕头底下掉了出来。
我弯腰捡起,本想直接塞回去。
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了纸上几个醒目的大字:
“诊断报告单”。
我的心,猛地一沉。
鬼使神差地,我展开了那张纸。
当我看清上面的诊断结果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手里的那只烤红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怔住了。
第三章 父亲的秘密
诊断报告单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帕金森病(早期)。”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建议:“避免从事需要高度手部稳定性的精细工作。”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几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帕金森……
手部稳定性……
我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了全身。
怪不得。
怪不得他最近吃饭的时候,夹菜的手总会轻微地抖一下。
怪不得他最近写字的时候,字迹变得有些歪歪扭扭。
怪不得……怪不得他今晚会如此反常,如此不近人情地逼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枯燥而艰难的校准。
他不是在折磨我。
他是在和时间赛跑!
他怕,怕自己这双曾经能“稳如磐石”的手,在不久的将来,会连一把扳手都握不稳。
他怕,怕他这一身的本事,还没来得及全部教给我,就先被病魔夺走了。
他怕,怕这台他守护了一辈子的“老伙计”,在他倒下之后,再也无人懂得它的珍贵,最终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铁。
所以他才那么急,那么狠。
他要在自己的手还能动,脑子还清醒的时候,把所有的一切,都刻进我的骨子里。
那句“乖,我们再弄一次”,根本不是对我的苛责。
那是一个父亲,在用他仅剩的时间,对女儿最深沉,也最悲壮的托付。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我蹲下身,捡起地上摔碎的红薯,可那香甜的气味,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苦涩。
我小心翼翼地将诊断报告单重新折好,塞回他的枕头底下,就好像我从未发现过这个秘密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洗漱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的。
我只觉得浑身冰冷,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我一夜无眠。
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我小时候,他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给我做各种各样的木头玩具,小枪,小车,小飞机。
我想起我上学时,他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送我去车站,每次我上车后,他都会在原地站很久,直到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想起我决定要进厂当学徒时,他嘴上说着“女孩子干这个没出息”,却在背后,偷偷把我所有的工具都打磨得锃亮。
这个男人,他从来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他的爱,都藏在那些沉默的行动里,藏在那双布满油污和伤痕的手里。
可现在,这双手,却要被病魔慢慢夺走了。
我不敢想象,当他再也无法握紧那些熟悉的工具时,他的心里,该是何等的绝望和痛苦。
天,终于亮了。
我听到宿舍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是爸回来了。
他的脚步很轻,似乎是怕吵醒我。
我赶紧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眼泪却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我能感觉到,他在我的床边站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声叹息里,充满了疲惫,无奈,还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脆弱。
接着,他帮我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不像他。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自己的床上,和衣躺下。
很快,我就听到了他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
他太累了。
我睁开眼睛,借着晨光,静静地看着他熟睡的侧脸。
他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花白了大半。
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又深又密。
常年的劳累和风霜,已经将这个曾经能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压得有些佝偻了。
而我,直到今天,才真正读懂他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和苦衷。
我悄悄地爬下床,走到他的床边,蹲下身。
我看着他那双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即使在睡梦中,他的手指也微微蜷缩着,仿佛还保持着握着工具的姿势。
我伸出手,想要去握住他的手,却又怕惊醒他。
最终,我只是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粗糙的手背。
我在心里默默地发誓。
爸,你放心。
你还没来得及教给我的,我会拼了命去学。
你想守护的东西,我会替你,一直守护下去。
从今天起,换我来做你的手。
第四章 无声的传承
第二天,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闹钟还没响,我就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了车间门口。
爸看到我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以往,我总要他三催四请,才肯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起来。
“醒这么早?”他问。
“睡不着,想早点过来看看‘老伙计’。”我笑着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转身打开了车间的总电闸。
“轰隆隆——”
沉睡了一夜的机器们,瞬间苏醒过来,整个车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我跟在他身后,走到了那台墨绿色的德国车床前。
爸像往常一样,先是绕着机器走了一圈,然后用手一一抚摸过那些关键的部位,像一个老中医,在为他的病人“望闻问切”。
而我,则默默地拿起油壶和棉布,开始做开工前的保养。
每一个动作,都比以往更加认真,更加细致。
我擦拭着冰冷的机身,心里却在想,爸的这个习惯,以后也要由我来继承。
我要学会像他一样,用耳朵去听,用手去摸,去感受每一台机器的“心跳”和“脉搏”。
“今天,学磨钻头。”
爸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磨钻头,是钳工的基本功,也是最考验手艺的活儿之一。
一个好的钳工,磨出来的钻头,不仅锋利耐用,而且打出的孔,光洁度和精度都极高。
爸是厂里公认的“磨钻头第一高手”。
他走到砂轮机前,拿起一根最普通的麻花钻,没有借助任何量具,只是用眼睛看,用手感觉,砂轮飞转,火星四溅。
不到一分钟,一根崭新的钻头就出现在他手中。
两个主切削刃对称,后角均匀,横刃斜角恰到好处,锋利无比。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充满了力量和美感。
我看得有些痴了。
“看明白了?”他把钻头递给我。
我摇了摇头。
眼睛是看明白了,可手还差得远。
“那就练。”
他从废料堆里,找来一大把报废的旧钻头,扔在我面前的台钳上。
“今天,就把这些,全都磨出来。”
“磨到什么时候,我觉得合格了,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命令式语气。
但这一次,我听在耳朵里,心里却再没有一丝抵触和抱怨。
我只觉得,时间紧迫。
我拿起一根旧钻头,学着他的样子,在飞速旋转的砂轮上打磨。
“手腕要活,力道要匀!”
“角度不对!你的后角磨得太大了!”
“心要静!别让砂轮带着你的手走!”
他的声音,不断地在我耳边响起,纠正着我的每一个错误。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今天抖得比昨天更明显了一些。
有好几次,他想亲自给我做示范,但手一伸出来,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咬着牙,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钻头上。
我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失败,再尝试。
火星烫伤了我的手背,磨出的铁屑嵌进了我的指甲缝,我却浑然不觉。
我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要在他还能指导我的时候,把这些本事,全都学会。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面前的台钳上,堆满了被我磨废的钻头,奇形怪状,没有一个合格的。
而我爸,就那么一直站在我身边,没有离开过一步。
他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坐下歇一会儿。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看着我那堆“杰作”,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我拉到了食堂。
他给我打了一份红烧肉,满满的一大勺,堆得像小山一样。
“多吃点,下午接着练。”
我看着他碗里只有青菜和馒头,忍不住把自己的肉夹了一大半给他。
“爸,你也吃。”
他愣了一下,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动容。
“傻孩子,我老了,吃不动这些油腻的了。”
他嘴上这么说,却还是默默地把肉吃了下去。
那顿饭,我们俩吃得都很沉默。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我们父女之间,悄然发生着改变。
下午,我继续和那些钻头较劲。
或许是上午的练习有了效果,或许是我的心,真正静了下来。
我渐渐地,找到了一些感觉。
当我又一次将一根钻头从砂轮上拿开时,我发现,它看起来,似乎和我爸磨的那个,有那么几分相似了。
我有些不确定地,把它递给了我爸。
他接过去,拿到眼前,仔细地端详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一台钻床前,将我磨的钻头装上,又找来一块厚厚的钢板。
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钻头轻松地在钢板上,钻出了一个光滑圆润的小孔。
他取下钻头,用手摸了摸刃口,又看了看那个小孔。
最后,他转过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个,勉强算合格了。”
那一刻,我感觉所有的辛苦和疲惫,都值了。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
只见厂长王海,陪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走了进来。
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工人,推着一台用帆布盖着的,崭新的大家伙。
“李师傅,忙着呢?”
王厂长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热情地和我爸打着招呼。
“王厂长,这是……”我爸有些疑惑地看着那台新机器。
王厂长得意地一挥手,身后的工人立刻掀开了帆布。
一台银白色的,充满科技感的全新数控机床,出现在我们面前。
“当当当当!”王厂长像个献宝的孩子,“德国进口的,最新型号五轴联动加工中心!有了它,咱们厂的生产效率,至少能翻两番!”
车间里的工人们,都发出了阵阵惊叹。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伙计”。
只有我爸,站在原地,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我心里,也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五章 新来的“鲶鱼”
王厂长叫王海,四十出头,是个典型的“改革派”。
他从名牌大学毕业,在外面大公司干过几年,被高薪聘请回来当厂长,肩负着让这家老国企“焕发新生”的重任。
他一来,就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引进了新的管理模式,淘汰了一批老旧设备。
厂里的效益,确实有了明显的提升。
但也因此,他和以我爸为首的一批老技术工人们,在理念上,产生了不小的分歧。
王海信奉的是“效率至上,成本为王”。
而我爸他们坚守的,是“质量第一,精益求精”。
“李师傅,你看,”王海指着那台崭新的数控机床,眼睛里放着光,“这台机器,全电脑控制,只要把程序输进去,别说钻头了,就是航空发动机的叶片,它都能给你车出来,精度误差不超过0.001毫米!”
“有了它,以后那些又脏又累的手工活,就都可以淘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我爸身边的那台老旧的德国车床。
我爸的脸色,沉得像块生铁。
他没有去看那台新机器,只是冷冷地开口:“机器是好机器,就怕用的人,糟蹋了东西。”
王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李师傅,我知道您是咱们厂的技术权威,爱惜老设备的心情,我理解。”
“但是时代在进步,我们的思想也要跟上嘛。”
“您看那台老伙计,”他指了指我爸身边的墨绿色车床,“年纪比我们都大,早就该退休了。再这么用下去,不仅效率低,安全也是个隐患。”
“我决定了,等这台新机器安装调试好,那台老的,就申请报废,拉到废品站去。”
“什么?”
我爸的音量,猛地提高了一个八度。
“报废?王厂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台机器,是咱们厂的功臣!是咱们的根!你说报废就报废?”
王海似乎早就料到我爸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地说:“李师傅,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厂委会开会讨论通过的。”
“现在厂里要降本增效,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留着这么一个耗电又占地方的‘老古董’,实在是没有必要。”
“它不是老古董!”我爸的眼睛都红了,“它的精度,现在厂里没有一台机器能比得上!有些特殊的活儿,只有它能干!”
“特殊情况能有多少?”王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为了那一年都碰不到一次的‘特殊情况’,养着这么一台老机器,不划算。”
“再说了,李师傅,您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这台机器,除了您,现在厂里还有谁能玩得转?总不能让它在您退休之后,就成一堆废铁吧?”
“我徒弟能!”我爸猛地一指我,“月月能!”
王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视和怀疑。
“李月?她还是个学徒吧?李师傅,我不是不相信您,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台新机器,就像一条鲶鱼,把它放进我们这个池塘里,就是要搅动一下,让那些安于现状的‘沙丁鱼’都动起来!”
王海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像一根根刺,扎在我爸和周围那些老师傅的心上。
在他们眼里,他们一辈子坚守的技艺和尊严,在这些冰冷的“效率”和“成本”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王厂长!”我爸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这是在卸磨杀驴!”
“李师傅,话不能这么说。”王海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我是厂长,我要为整个厂的生存和发展负责。”
“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会让人来办理报废手续。”
说完,他不再理会我爸,转身招呼着那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去办公室喝茶了。
车间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我爸,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无奈。
我爸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
我看到他的手,在身侧紧紧地攥成了拳头,那因为帕金森病而产生的轻微抖动,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明显。
他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抑制自己的愤怒和悲凉。
我知道,王海的那番话,不仅是要报废一台机器,更是否定了他一辈子的坚守和价值。
那台“老伙计”,就是他的另一条命。
现在,有人要当着他的面,亲手扼杀他的“命”。
我走上前,轻轻地扶住他的胳膊。
“爸……”
他没有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台墨绿色的车床,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保不住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保不住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我恨那个王厂长,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车间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一个年轻的调度员接了电话,听了几句后,脸色大变,然后举着电话,急匆匆地跑向了王厂长的办公室。
“王厂长!不好了!出事了!”
第六章 一份特殊的订单
王厂长和那几个西装革履的客人,很快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怎么回事?慢慢说!”王海对着那个调度员呵斥道。
“是……是北欧的那个客户,”调度员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刚发过去的那批涡轮轴,被他们全部退回来了!”
“什么?”王海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全退回来了?为什么?质检不是都合格了吗?”
“客户说……说我们的产品,在极限转速测试下,出现了细微的金属疲劳裂纹,虽然不影响正常使用,但达不到他们军工标准的最高要求。”
“他们还说,如果三天之内,我们不能提供出一份完全符合标准的样品,就要取消全部订单,并且向我们索赔巨额的违约金!”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整个车间里炸开了锅。
那可是厂里今年最大的一笔订单,关系到厂子下半年的生死存亡。
“怎么会这样?”王海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了冷汗,“那批货,不是用厂里最好的那台数控车床加工的吗?怎么还会出问题?”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工程师走了过来,推了推眼镜,小声说:“王厂长,我之前就跟您提过,北欧客户的这个零件,对材料的应力处理要求非常特殊。”
“数控机床虽然精度高,速度快,但它的切削方式是恒定速率的,在处理一些关键曲面的时候,容易因为切削热集中,而破坏材料的内部金相结构,产生我们肉眼和普通仪器都检测不出的微小应力。”
“这种应力,在平时看不出来,可一旦到了极限工况,就可能成为致命的隐患。”
王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急切地问:“那现在怎么办?有什么解决办法?”
老工程师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我爸这边,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最传统的方式,通过老师傅的手感,来控制切削的力度和速度,在关键部位进行‘退让’处理,释放掉材料的内应力。”
“这种活儿,电脑程序是模拟不出来的,只能靠人。”
“而我们厂里,能干这种活儿的机器,只有一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台即将被报废的,墨绿色的德国老车床上。
王海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他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这台机器是“老古董”,是“累赘”,转眼间,它就成了能拯救全厂的“救命稻草”。
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硬着生头皮,一步步地,走到了我爸面前。
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个……李师傅……”
我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一块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老伙计”的导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李师傅,您看……这事儿……”王海搓着手,一脸的尴尬。
“王厂长不是说,这台机器,该报废了吗?”我爸冷冷地回了一句。
王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是我的错,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思想僵化!”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做起了自我检讨。
“李师傅,您是咱们厂的顶梁柱,是定海神针!现在厂子遇到难关了,您可千万不能不管啊!”
“只要您能帮厂里渡过这个难关,我保证,这台机器,以后谁也不敢再提报废的事!我把它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我爸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王海。
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直视的威严。
“王厂长,机器我可以修,活儿我也可以干。”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您说!别说一个,就是十个我也答应!”王海忙不迭地点头。
我爸伸出手指,指了指我。
“这个活儿,让我的徒弟来主刀。”
“什么?”
这一次,不仅是王海,连我,都愣住了。
周围的工人们,更是发出了一片哗然。
“让李月来?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军工订单啊!”
“是啊,这要是出了差错,整个厂子都得玩完!”
“老李这是怎么了?拿厂子的命运当儿戏吗?”
我看着我爸,心里又急又慌。
“爸,我不行……”
我知道自己的斤两,磨个钻头都费了那么大劲儿,这么精密的活儿,我怎么可能干得了?
“我说你行,你就行。”
我爸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他转过头,看着王海,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手,废了。”
他缓缓地,将自己那只不停颤抖的右手,举到了众人面前。
整个车间,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那只手,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同情。
王海更是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活儿,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干不了了。”
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凉。
“但是,我的本事,我的手感,都教给她了。”
“这个活儿,她能干。我会在旁边看着她,指导她。”
“王厂长,你就说,你敢不敢赌一把?”
王海的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
他的目光在我,和我爸之间,来回游移。
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博。
赌赢了,工厂得救,他也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赌输了,万劫不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整个车间的命运,仿佛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咬牙,一跺脚。
“好!”
“李师傅,我信你!”
“也信你的徒弟!”
“这个活儿,就交给你们了!”
第七章 淬火成钢
王海下了死命令,整个车间,全部停工,全力配合我们。
那份特殊的订单图纸,很快就被送了过来。
那是一根结构极其复杂的涡轮轴,上面布满了各种精密的曲面和沟槽。
我看着图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
“别怕。”
爸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他拿过图纸,铺在工作台上,用他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着上面的一个关键部位。
“你看这里,这个过渡圆角,就是问题的关键。”
“数控机床走刀太‘死’,这里的应力没能释放掉。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用手感,给它‘松松绑’。”
他讲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技术要点,每一个注意事项,都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我听。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他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准备工作很快就绪。
一块价值不菲的特种合金毛坯,被牢牢地固定在了“老伙计”的卡盘上。
我深吸一口气,站到了主操作位上。
整个车间的人,都围在四周,连王海和那几个工程师,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我。
我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月月,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爸就站在我身后,他的声音,像一剂镇定剂,让我慌乱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忘了周围所有的人,忘了这张订单,你的眼里,现在只有它。”
他指了指那块金属毛坯。
“把它当成你自己的作品,用心去跟它交流。”
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想着昨晚那四次校准的感觉。
那种人与机器,仿佛融为一体的感觉。
我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经变得专注而坚定。
我启动了机床。
“老伙计”发出了熟悉的,沉稳而有力的轰鸣声。
我握住操作杆,刀架缓缓地向工件靠近。
“慢一点,再慢一点。”
“听它的声音,感觉刀尖的震动。”
爸的声音,像一个精准的导航,指引着我的每一步操作。
刀尖触碰到了金属表面,溅起一串细碎的火星。
银白色的铁屑,像卷曲的丝带一样,不断地飞溅出来。
我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这切削的过程之中。
我能感觉到刀尖下,金属每一丝细微的抗拒和屈服。
我能听到车床的转速,因为受力不同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音调变化。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意义。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飞速旋转的工件,和手中冰冷的操作杆。
当加工到那个最关键的过渡圆角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现在!”
“收刀,退一点,让刀尖‘喘口气’!”
爸的声音,陡然提高。
我下意识地,按照他的指令,做出了一个极其精妙的“退让”动作。
刀尖在工件表面,划出了一道完美而平滑的弧线。
整个过程,不到零点一秒。
但我知道,成了。
当最后一刀切削完成,我关闭了机床。
整个车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卡盘上那根刚刚成型的涡轮轴。
它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迷人的金属光泽,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老工程师第一个冲了上去,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零件取了下来,然后放到了精密的检测仪器上。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包括王海。
我却没动,只是靠在冰冷的机床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爸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抖得比之前更厉害了,但他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好样的。”
他说。
就这两个字,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合格!完美!所有数据都堪称完美!”
检测台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欢呼声。
老工程师举着那份检测报告,激动得满脸通红。
“它的内部应力,比德国人原厂的样品还要低!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王海一把抢过报告,看着上面完美的数据,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拍着老工程师的肩膀。
“好!好!太好了!”
他转过身,快步走到我们面前,紧紧地握住我爸的手。
“李师傅!谢谢你!你不仅是救了厂子,更是给我上了一课啊!”
他又转向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视,取而代代的是由衷的敬佩。
“李月同志,不,李师傅!我代表全厂职工,谢谢你!”
说着,他竟然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连忙侧身躲开。
周围的工人们,也纷纷向我们投来了敬佩和赞许的目光。
那一刻,我站在我爸身边,看着他虽然疲惫,却无比骄傲的脸。
我忽然明白。
今天,我不仅是完成了一份订单。
我更是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从我爸的手里,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传承。
我,李月,从今天起,不再是学徒。
我也是一名,真正的师傅了。
第八章 未来的坐标
那根完美的涡轮轴样品,当天下午就通过最快的航班,被送往了北欧。
三天后,好消息传来。
客户对样品非常满意,不仅没有取消订单,还追加了一倍的采购量,并且指定,后续的所有产品,都必须采用同样的工艺进行加工。
整个造船厂,沸腾了。
王海厂长当即召开全厂表彰大会,我和我爸,成了全厂的英雄。
奖金,荣誉,铺天盖地而来。
王海甚至当众宣布,要成立一个以我爸名字命名的“李卫国技能大师工作室”,由我来担任副主管,专门负责攻克技术难题,和培养年轻的技术工人。
那台墨绿色的“老伙计”,也因此被“册封”为厂里的“镇厂之宝”,被挪到了工作室最显眼的位置,每天都有专人进行保养。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但我心里,却始终有一块石头,没有落地。
那就是我爸的病。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看到我爸正坐在桌前,就着一盘花生米,自己喝着闷酒。
他的面前,就放着那张诊断报告单。
他看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藏起来,只是苦笑了一下。
“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给他也倒了一杯酒。
“爸,别喝了,对身体不好。”
“没事儿。”他摆了摆手,“今天高兴。”
我们父女俩,第一次像朋友一样,相对而坐,默默地喝着酒。
“其实,早就该告诉你的。”他抿了一口酒,缓缓开口。
“一开始查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我就想,我这双手要是废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后来,我想通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我这双手是废了,可我还有你啊。”
“你比我聪明,比我学得快。我这辈子的本事,只要能传给你,我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所以,那天晚上,我才逼你逼得那么狠。爸得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爸,你别这么说。该说谢谢的,是我。”
“是我以前太不懂事了,总觉得你管我太严,总想着往外跑。现在我才明白,你为我付出了多少。”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后,轻轻地帮他捶着背。
“爸,你放心。以后,厂里的事,有我呢。你就安安心心,把身体养好。”
“我已经跟王厂长说好了,工作室成立后,你就当个总顾问,不用再亲自动手了。我会带着师弟师妹们,把你的手艺,把‘老伙计’的本事,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爸的身子,微微一颤。
他转过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好……好孩子……”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点着头。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厂里未来的发展,聊那些冰冷的机器,也聊我们温暖的家。
我告诉他,我已经联系了北京最好的神经科专家,过几天就带他去做最全面的治疗。
我告诉他,钱不用担心,厂里给的奖金,足够了。
我告诉他,无论未来怎么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直挂着笑。
那是我见过的,他最轻松,最释然的笑容。
从那天起,我爸真的“退休”了。
他不再每天泡在车间里,而是开始学着养花,钓鱼,下棋。
他的手,虽然还在抖,但他的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好。
而我,则正式接过了他的衣钵。
我穿着和他一样的蓝色工装,每天和那些机器打交道。
我开始带徒弟,把爸教给我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教给那些比我更年轻的面孔。
我学着他的样子,严厉,却又在细节处,透露着关怀。
每当遇到技术难题,我还是会去请教他。
他会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到车间,站在我身边,看着我操作。
他话不多,但每一个指点,都直指核心。
阳光透过车间高大的窗户,洒在我们身上,也洒在那台墨绿色的“老伙计”身上。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夜晚。
那个他逼着我,一遍又一遍校准机器的夜晚。
那句“乖,我们再弄一次”,像一句咒语,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它让我明白,所谓传承,不仅仅是技术的交接。
更是一种精神,一种坚守,一种在毫厘之间,对完美的极致追求。
它也让我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坐标。
我的人生,或许不会有写字楼里的光鲜亮丽,不会有朋友圈里的诗和远方。
但在这里,在这片充满了机油和铁屑味道的天地里,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也守护了我最想守护的人。
这就够了。
来源:一丝不苟钢笔K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