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村外的锣声大作,土匪蜂拥而入时,我手忙脚乱地将我那捡来的痴傻夫君推进了地窖。
当村外的锣声大作,土匪蜂拥而入时,我手忙脚乱地将我那捡来的痴傻夫君推进了地窖。
我反手锁上暗门,转身奔向厨房,手中紧紧攥住了一把泛着寒光的菜刀。
落入那群畜 生手里的女人,下场比死还难受,这是村里人刻在骨子里的共识。
所以,当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一脚踹得粉碎的瞬间,我心一横,抬手便要将刀锋抹向自己的脖颈。
电光石火间,一枚石子破空而来,精准地击中我的手腕,菜刀“哐当”一声坠地。
我脑中一片空白,挣扎着想去够那把刀,一只踩着破旧布鞋的脚却死死地踩住了我的手背。
我惊愕地抬头,却见本该藏在地窖里的傻夫君,不知何时竟站在了我面前。
我以为他要与我共赴黄泉,可下一秒,院里所有凶神恶煞的土匪竟齐刷刷地朝他跪下,头颅深埋。
男人褪去了往日的痴傻,眉目间满是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冷漠。
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即向我伸出了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
“起来。
这场戏,该收场了。”
“你不是日日夜夜都念着儿子吗?明日,随我回京见他。”
1
我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浑浑噩噩地被扶上马车,一路摇晃着进了京城。
直到车轮压过平整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一座巍峨府邸前时,我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
“镇北侯府”四个烫金大字在日光下灼得我眼眶发酸。
我那个傻了十年的夫君阿晏——不,如今应是镇北侯顾晏清,他率先跃下马车。
一身墨色锦袍,金冠束发,那份冷峻威仪,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他看都未看我一眼,径直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我只能攥紧了身上那件洗到发白的粗布衣,惶恐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府邸深如海,穿过重重庭院,我们最终在一间暖意融融的花厅停下了脚步。
只一眼,我就望见了那个孩子。
他约莫七八岁的光景,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精致小袄,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眉眼间是我和阿晏的影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不必任何人说,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我朝思暮想了七年的儿子,念安。
当年,念安刚出生不久便染了风寒。
家中早已为阿晏的病掏空,我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小脸一点点变得灰白,最后在我怀中断了气息。
我没有钱买棺材,就用一双手在后山为他刨了个小小的土坟,将他小小的身体安放进去。
七年来,我为他烧的纸钱几乎能堆满整个院子,一双眼睛也因终日以泪洗面而变得模糊。
可我做梦也想不到,他还活着。
我想冲过去抱抱他,可他却在我靠近的瞬间,转身躲进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怀里。
“安儿。”
我的嗓子干涩得厉害,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顾念安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心如刀绞,颤抖着伸出手,又向前挪了一步:“安儿,我是娘啊,快到娘这里来。”
那女子却将孩子搂得更紧,一边柔声安抚,一边抬眼看我,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疏离:
“这位姐姐,你瞧,你把孩子给吓着了。”
姐姐?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望向顾晏清,望向那个我曾以为能托付终身的男人,期盼他能给我一个解释。
但他没有。
他只是负手立在一旁,目光淡漠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闹剧。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童声响起,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你才不是我娘,我娘亲才不会穿得这么穷酸破烂。”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窝,将我最后一丝希冀搅得粉碎。
沉默许久的男人终于开了尊口,语气平淡地解释道:
“这位是我的表妹白若雪。
念安能活下来,多亏了她这些年的悉心照料,你理应好好谢她。”
话音刚落,白若雪便朝我投来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我死死地盯着顾晏清,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的血丝黏腻了满手。
他又将目光转向我,如同在吩咐一件小事:
“从今往后,你便住下吧。
至于教养安儿的事,不必你费心,有若雪在,我很放心。”
2
顾晏清的嗓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实。
白若雪听完,对我露出了一个温婉贤淑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安抚,有歉意,唯独没有半分后来者该有的局促不安。
“表哥尽管放心,照顾安儿,本就是若雪分内之事。”
她柔声说着,姿态优雅地从婢女手中取过一件狐裘披风,亲自走到我面前。
“苏姐姐一路风尘仆仆,定是乏了。
我已让人将西边的小院收拾妥当,姐姐先去歇息片刻,晚些我再去看望你。”
我再没见识,也晓得侯府的西院,通常是给些有些体面的下人住的。
我没有动,目光如炬,死死地锁着顾晏清,等着他开口。
哪怕只有一个字。
可他却转过身,对白若雪温声道:“时辰不早了,带安儿回去喝药吧。”
语罢,便再也没有回头。
一个面无表情的婆子走到我跟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苏夫人,请随我来。”
我像个被抽去魂魄的木偶,任由她引着,穿过迂回的长廊。
侯府确实气派,雕梁画栋,一步一景,可在我眼中,这不过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寒气彻骨。
西边的小院果真偏僻,院中只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
我刚站稳脚跟,白若雪便挥退了下人,独自跟了进来。
她依旧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我那洗得泛白的裙摆上,轻轻“啧”了一声。
“这身行头是该换换了,乡野村妇穿的粗布,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她说着,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用丝帕掩住唇角,轻笑道:
“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姐姐是刚从乡野之地过来,不懂这些规矩。
姐姐可千万别怪我说话太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我攥紧了拳头,冷冷地回望着她。
她似乎并未察觉我的怒意,旁若无人地继续说道:
“我知道姐姐心里有委屈,但侯府毕竟不是你那山野村居。
表哥他宅心仁厚,不忍见你孤苦无依,这才大发慈悲接你回府,给你一个名分安身。
你啊,该懂得知足。”
“名分?”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念安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我需要他施舍什么名分?”
白若雪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她向我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话语里带着施舍般的怜悯。
“妻子?苏姐姐,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表哥那样的天之骄子,会心甘情愿地娶一个乡野采药女吧?”
我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沉了下去。
她见我脸色煞白,满意地勾起了唇角,眼底的得意再也无从遮掩。
白若雪从袖中取出一只绣着祥云纹的精致锦囊,在手心缓缓摩挲着。
“你以为那十年的夫妻情分,算得了什么?”
她缓缓打开锦囊,倒出一枚已被盘得光滑温润的平安符。
“这是我亲手为表哥求来的。
在他『失踪』之前,我便交给了他。
这十年,哪怕他疯癫痴傻,神志不清,也始终将此物贴身收藏,片刻不曾离身。”
她的每个字都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苏锦娘,你现在可懂了?在你根本不知道的那些岁月里,我和他之间,从未断过。”
3
原来,那十年的朝夕相处,那十年的相濡以沫,不过是一场为我精心编排的戏。
心死,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可既然一颗真心已经错付,我总得为自己和儿子讨回些什么。
从那天起,我彻底变了。
我开始扮演一个被泼天富贵迷了心窍的乡野村妇。
我会在饭桌上高声嚷嚷,嫌弃精细的燕窝粥不如我自己煮的野菜糊糊有味道;
我会抱怨身上的锦缎衣裳磨得皮疼,远不如我的粗布衫来得舒坦。
我甚至堵在顾晏清的书房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讨要金银首饰,
哭诉说村口的王寡妇都有一支银簪子,我堂堂侯夫人,头上不能光秃秃的惹人笑话。
顾晏清总是拧着眉,不耐烦地丢下一句“简直胡闹”,然后让管家拿银票来打发我。
侯夫人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恶。
她不止一次地当着下人的面训斥我:“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
而白若雪,则总是在这种时候,恰如其分地扮演着她的贤良角色。
她会温柔小意地劝慰侯夫人,再将那些我“撒泼打滚”得来的珠宝首饰一一整理妥当,
最后用一种既怜悯又带着优越感的眼神对我说:
“姐姐,这些贵重物件不是这么个戴法,改日我得空了,再慢慢教你。”
我,成了整个镇北侯府的笑柄。
下人们背地里都叫我“村姑夫人”,说我除了会生儿子,简直一无是处。
我毫不在意。
因为当所有人都将你视作一个愚蠢无害的笑话时,他们对你的防备,也就降到了最低。
我顶着满头俗不可耐的金钗,在侯府里横冲直撞,借口“不识路”,闯入了很多平日里不该去的地方。
我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一点点地拼凑着这座华美囚笼的全貌。
直到这天午后,我假装追逐一只飞进后花园的彩蝶,一路大呼小叫,跑得发髻都歪了。
路过的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只是笑着摇摇头,便由着我去了。
我故意绕过假山,甩开所有人的视线,径直朝着后花园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那里有一处废弃的暖阁,据说曾是某位失宠姨娘的住所,如今早已荒草丛生。
刚一靠近,我便听见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是白若雪。
我立刻屏住呼吸,猫着腰,悄无声息地贴近了破败的窗棂。
“……事情都办妥了?”是白若雪的声音,褪去了平日的温婉,透着一股阴冷的狠厉。
“小姐放心,”另一个声音答道,听着像是她的心腹嬷嬷,
“南边送来的那批霉米已经悉数混了进去,分量不多不少,绝看不出破绽。
咱们库房里的那批精粮,也已按照您的吩咐,连夜运出城,交给了李家的船队。”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如坠冰窟。
军粮!她们竟敢偷换边关的军粮!
用发霉的陈米,去换朝廷拨给前线将士的救命粮!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这已不是后宅争风吃醋的把戏,这是通敌叛国、要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
我不敢再听下去,脑子里一片轰鸣。
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必须想办法……
我僵硬地转过身,却因心神大乱,不慎踩断了脚下的一截枯枝。
“咔嚓——”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暖阁外显得无比刺耳。
“谁在那儿?”里面立刻传来白若雪警惕的喝问。
我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可我刚一转身,就迎面撞上了一堵坚实而温热的胸膛。
一只粗粝的大手如铁钳般扣住了我的手腕,让我瞬间动弹不得。
我惊恐地抬起头,直直撞入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是顾晏清。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一身墨色长袍,静静地隐匿在光影之中,宛如一头蛰伏待机的猎豹。
他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你,都听到了什么?”
4
书房的门在我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顾晏清松开了我的手腕,那上面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
他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神态从容,仿佛方才在园中那个眼神冷冽的人并非是他。
我站在原地,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要将衣袖浸透。
他究竟想做什么?杀人灭口?还是另有盘算?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他修长的指节轻叩桌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心一横,决定继续装疯卖傻。
毕竟,一个愚蠢的疯妇,总比一个撞破了惊天秘密的聪明人,能活得更长久些。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他的腿便开始嚎啕大哭:
“侯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乱跑了!我就是想去抓蝴蝶,真的!
方才还有只野猫窜出来吓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什么都没听见,我耳朵聋了,真的!”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形象可言,甚至将脸上的脂粉都蹭到了他的袍角上。
他终于垂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苏锦娘,”他淡淡地开口,“别演了。”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
“边关三十万将士的口粮,不是给你演戏的道具。”
一句话,如同一盆腊月的冰水,从我的头顶浇灌而下,让我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我缓缓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泪痕,也抹去了所有的伪装。
我看着他,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了十年的男人,第一次感觉自己真正看清了他。
“所以,那十年,从头到尾,都是你布的局?”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是。”他答得干脆利落,没有流露出半分愧疚,
“镇北侯府的内里早就烂透了,白家这颗毒 瘤,盘根错节,动一发则牵全身。
我需要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契机,也需要一把不引人注意的刀,一把能精准插入他们心腹的刀。”
我自嘲地笑了,笑出了眼泪。
原来我不是他的妻,我只是一把刀。
“我凭什么帮你?”我冷冷地反问,
“帮你对付你母亲的娘家,帮你演完这场大戏,然后让你和你的白表妹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从书案的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小的账册,推到我面前。
“这是白家经由侯府,私下与关外走私铁器的账目。
白若雪,用了念安的名义,开了几家铺子,做的就是这桩买卖。”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平静地继续说道:“一旦东窗事发,所有罪证都会指向年幼的世子。
而你,作为世子的生母,一个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便是最好的替罪羔羊。”
我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白若雪,好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她不仅要抢我的丈夫,她还要我儿子的命!
顾晏清看着我,目光锐利如鹰:“你不想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我不想成为被蛀空的堤坝。
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
我死死地盯着他,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有一个条件。”
“说。”
“事成之后,我要带念安走。
从此以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我要我的儿子,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的身边。
至于这侯夫人的位置,谁稀罕谁拿去。
顾晏清的眼眸深了深,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但只停顿了一瞬,便点头道:“可以。”
一个没有感情,只有利益的盟约,在刀光剑影间就此达成。
他从另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推到我面前。
那锦囊上散发出的,正是白若雪身上最爱用的那种熏香的味道。
“三天后,是我母亲的寿宴。”
顾晏清的语气,像是在下达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想办法,将里面的东西,换进白若雪的香囊里。”
5
侯夫人的寿宴,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整个侯府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大厨房更是人来人往,热火朝天。
我依旧顶着那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的蠢样子,凑在厨房门口东张西望,谁见了都不会多想。
管家正指挥着下人搬运米面,为寿宴的流水席做准备。
我瞅准了时机,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像是闻到了什么极其难闻的味道。
“哎呀,这股子味儿,怎么跟我家邻居猪圈旁边那堆霉谷子的味儿一模一样?”
我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不远处的管家听得一清二楚。
管家是个精明人,听见这话,眉头当即就是一皱,停下脚步朝我看来:
“世子夫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我赶紧摆手,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我乱说的,我就是随口一说。
只是在我们乡下,那米粮要是见了潮气,再捂上那么几天,
就会发出这种酸中带霉的怪味儿,米粒上还会长出黄黄绿绿的毛。
我爹常说,这种米,就是拿去喂鸡,鸡都得生瘟病。”
我这番话,听着像是无心之言,却字字都戳在了要害上。
管家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本就觉得这批新入库的米闻着有些不对劲,但白若雪交上来的采买单据上又写得清清楚楚,
这是从城里最好的米铺“福满仓”送来的上等贡米。
他一个下人,不好多言。
现在被我这个“不懂规矩”的乡下人一说,他心里那点疑虑顿时被放大了。
“来人,开一袋米,取一斗出来,送到阳光底下给我仔细瞧瞧!”管家当机立断。
很快,一斗米被摊开在院中的石板上。
阳光下,那些看似晶莹的米粒中,赫然夹杂着不少已经微微泛黄、甚至长出细小霉点的颗粒。
一股更清晰的霉味散发出来,再也无法掩饰。
厨房里瞬间炸开了锅。
这可是侯府,是给侯夫人做寿宴的米,竟然是霉米!
这要是吃坏了哪位贵客,整个侯府都得完蛋。
我“吓”得缩到角落里,深藏功与名。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白若雪的耳朵里。
我躲在假山后,亲眼看见她带着心腹婆子行色匆匆地赶往库房。
出来时,脸色已是惨白如纸。
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她眼里的蠢货,竟有如此敏锐的嗅觉和乡野知识。
当晚,我就看见白若雪的心腹婆子鬼鬼祟祟地出了府。
我走到院中,对着一个正在修剪花枝的杂役,状似无意地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那杂役修剪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只是在无人注意时,对我极轻地点了下头。
这是我和顾晏清约好的暗号,鱼,上钩了。
果然,到了第三天夜里,子时刚过,侯府的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
一辆不起眼的骡车,在几个家丁的推拉下,被悄悄地运了出来。
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但从车辙的深度看,分明是沉甸甸的粮食。
我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白若雪做贼心虚,不敢等到天亮再处理这批罪证,只能选择连夜偷运出城销毁。
她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她走的每一步,都在顾晏清的算计之中。
骡车碾过青石板,辘辘作响,很快就汇入了沉寂的街道。
我握紧了拳头,我知道,那辆车此刻正奔赴的,不是城外的销毁场。
而是顾晏清为她准备的,一张天罗地网。
6
侯夫人的寿宴,宾客盈门,衣香鬓影。
白若雪今日穿了一身云锦长裙,作为侯府的内侄女,又是众人眼中未来的侯夫人,
她春风得意地穿梭在宾客间,接受着各家夫人的奉承与赞美。
侯夫人拉着她的手,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逢人便夸:
“我们若雪啊,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将来这侯府交给她,我才放心。”
我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一桌,身边是几个不大受宠的庶女,无人问津。
这样正好,我乐得清静,只管低头吃菜,偶尔抬眼,像看一出与我无关的戏。
白若雪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炫耀。
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即将被扫地出门的乡野村妇,是她通往荣耀之路上一块毫不起眼的垫脚石。
我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我为她准备好的深渊。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侯夫人正准备接受众人的贺寿大礼,大厅的门却“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一队身着玄甲、杀气腾腾的亲卫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顾晏清的心腹,林副将。
满堂宾客瞬间噤声,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侯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林副将,今日是我寿辰,你如此兴师动众,是何道理?”
林副将面无表情,手中长刀一指,直直地对准了站在侯夫人身边的白若雪:“奉侯爷之命,捉拿罪人白氏!”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白若雪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她尖叫道:“你胡说!我犯了什么罪?表哥在哪里?我要见表哥!”
“侯爷就在门外,”林副将冷笑一声,侧身让开,“人证物证,也都在门外。”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商贩和管事被押了进来,
紧接着,几口沉重的木箱被抬进大厅,重重地摔在地上。
箱盖被打开,一股刺鼻的霉味瞬间弥漫开来。
里面装的,正是我前几日在库房见过的霉米,只不过数量更多,霉变得更严重。
其中一个被捕的管事,正是那晚偷运粮食出府的人。
他一见到白若雪,便哭喊着磕头:
“表小姐饶命啊!是您指使小的们,将从边关粮仓换出来的陈米霉米,换成新米卖给南方的粮商,再做假账填补亏空的啊!”
倒卖军粮!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得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这可是通敌叛国、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白若雪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辩解:“不……不是我……是他们污蔑我!姑母,你要相信我!”
侯夫人也已是面色惨白,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身影缓缓从门外走了进来。
顾晏清一袭黑衣,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所过之处,宾客们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路。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我的面前,在满堂震惊的目光中,朝我伸出了手。
“锦娘,过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抬起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温情,只有运筹帷幄之后的绝对冷静。
像一个棋手,在欣赏自己亲手布下的绝杀棋局。
而我,显然也是这盘棋局中,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7
我站了起来,在满堂死寂中,一步一步走向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有惊疑,有鄙夷,也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我走到顾晏清身边,却并未去牵他伸出的手,只是与他并肩而立,像两个一同审判罪人的看客。
瘫软在地的白若雪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疯了似的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尖叫:“是她!是这个乡野村妇!是她嫉妒我能留在表哥身边,
嫉妒念安与我亲近,所以设下这个毒计来陷害我!表哥,姑母!你们不要被她骗了!
她一个乡下女人,怎么可能懂这些账目,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她的话似乎也提醒了众人。
是啊,我一个采药女,怎么可能接触到侯府的机密,甚至布下如此天罗地网?
侯夫人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疑虑,她看向我,带着审视。
我笑了,笑得平静而淡漠。
“白小姐,你急什么?”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你说我陷害你,可有证据?”
“我……”白若雪一时语塞。
“我却有证据,证明你不仅倒卖军粮,还苛待世子。”
我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小的账册,递到侯夫人面前。
“这是念安自回府以来,你为他支取的每一笔用度。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你每日给他申领的是上等燕窝、人参、雪蛤,
可实际上,他连一碗热汤都难喝到,过冬的炭火都要克扣。
这些钱去了哪里,我想,只有你自己清楚。”
账册上的字迹清秀,条目分明,每一笔都记得详尽。
侯夫人越看脸色越白,握着账册的手都在颤抖。
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亲孙子总是那般瘦弱胆小。
白若雪彻底慌了,她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没有!这是伪造的!是她伪造的!”
我没有理会她的垂死挣扎,只是转身,面向满堂宾客,目光最终落在白若雪那张惨白的脸上。
“白小姐,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你说,『念安是侯府世子,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怎能让一个乡野村妇教养?
就算你是他生母又如何,他认的,是我这个金尊玉贵的表姑母』。”
“你还说,『你瞧,他现在多依赖我,连亲娘都不要了。
苏锦娘,你斗不过我的,侯府的女主人,只能是我』。”
我的声音清清冷冷,将她那些自得又恶毒的话语,一字一句地公之于众。
每说一句,白若雪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她那副温婉贤良、知书达理的面具,在我平静的叙述中,被一片一片撕下,露出底下最贪婪、最恶毒的真容。
“不……我没说过……你胡说!”她尖叫着,彻底崩溃。
林副将一挥手,两个亲卫立刻上前,将她死死按住。
大势已去。
白若雪被拖拽着向外走,她绝望地看着顾晏清,眼中满是怨毒与不甘:
“顾晏清!你好狠的心!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竟如此对我!”
可从始至终,顾晏清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她。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深沉得让人看不透。
当白若雪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这场闹剧终于落幕。
我转过身,迎上顾晏清的视线。
棋局已终,棋子也该离场了。
8
侯府正厅,方才还人声鼎沸,此刻却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白若雪被拖走时留下的那声怨毒诅咒,似乎还回荡在梁柱之间。
满堂宾客成了尴尬的背景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将目光在我们二人之间来回逡巡。
顾晏清终于动了。
他朝我走近一步,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理所当然:
“都结束了。
从今日起,你便是这镇北侯府名正言顺的主母。”
我曾以为,这是我此生最想听到的话。
在回京的路上,在踏入镇北侯府后,在面对所有人的讥笑和嘲讽时。
我幻想过无数次他站出来,牵着我的手,对天下人说出这句话。
可如今,它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我心中却只剩下一片死水微澜。
我看着他,平静地摇了摇头。
他的眉头瞬间蹙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显而易见的不解与错愕。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顾晏清,那场长达十年的『考验』,早就杀死了那个一心只有你的苏锦娘。”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脸色沉了下来:“苏锦娘,别闹脾气。
白氏已除,侯府内外再无人敢对你不敬,念安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家?”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轻笑出声,“侯爷说笑了。
对我而言,有念安的地方,才是家。
这富丽堂皇的侯府,不过是座囚禁了我所有情爱与天真的牢笼罢了。”
我的笑容刺痛了他。
他眼中的错愕变成了愠怒,语气也冷硬起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侯夫人的位置,天下女子求之不得,你不要,还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收敛了笑意,神情无比郑重,
“我不要你的侯府,不要你的权势,更不要你这迟来的所谓名分。
我只有一个请求。”
“我求侯爷高抬贵手,放我们母子离开。
从此山高水远,一别两宽,再不相欠。”
“不可能!”顾晏清几乎是立刻否决,声音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你是念安的母亲,我是他的父亲,这里才是他的家!”
我没有再与他争辩。
我只是越过他,径直走向那个从刚才起就一直躲在角落里,睁着一双惊恐不安的大眼睛看着我们的孩子。
我走到念安面前,缓缓蹲下身,对他伸出手。
“念安,跟娘走,好不好?”
他看着我,又怯怯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顾晏清,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
我耐心地等着他,没有催促。
顾晏清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念安,到爹爹这里来。”
念安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就在我以为他会因为恐惧而选择留在原地时,他却突然迈开了小短腿,扑进了我的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带着哭腔说:“娘,我们回家。”
一瞬间,我所有的坚强与伪装都差点崩塌。
我忍住眼眶的酸涩,将他紧紧抱住,然后站起身,再也没有看顾晏清一眼。
我抱着我的儿子,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珍宝,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这座困住我半生的华丽牢笼。
身后的喧嚣与我再无关系。
江南的暖风,似乎已经穿过千山万水,拂在了我的脸上。
那里,将是我和念安真正的家。
9
一年后的江南,春意正浓。
我的“锦绣布庄”就开在临水的一条长街上,每日里人来人往,生意很是兴旺。
“娘,张大娘订的这匹云锦,是不是该让王叔送过去了?”
念安抱着个小账本,有模有样地跑过来问我。
他长高了不少,眉眼间褪去了在侯府时的怯懦,像一棵在阳光雨露下舒展生长的小树。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不急,等会儿娘亲自去送,顺便看看你最爱吃的那家定胜糕出摊了没有。”
“好耶!”他欢呼一声,又跑去帮着伙计整理布料了。
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心头一片温软。
这便是我想要的,人间烟火,岁月安稳。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进店里,给一匹匹绫罗绸缎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刚送走一位客人,端起茶杯想歇口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口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我的动作顿住了。
是他,顾晏清。
他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青色常服,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布庄对面的石桥上,没有打伞,任由细碎的柳絮落在他的肩头。
他瘦了些,曾经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正⼀瞬不瞬地望着我,⾥⾯翻涌着我看不懂,也不想再看懂的情绪。
京城的滔天权势,侯府的赫赫威名,似乎都与这个站在江南烟雨中的男⼈无关了。
他看起来,竟有几分狼狈。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条街,隔着⼀年光阴,隔着无数喧闹的行人,遥遥相望。
我以为我的心会痛,会乱,会掀起滔天巨浪。
可没有。
它平静得就像⻔前那条缓缓流淌的河水,只是在水⾯上,轻轻荡开了⼀圈涟漪,随即⼜恢复了原状。
“掌柜的,这匹天水碧的料⼦怎么卖?”⼜有客人上门了。
我收回视线,冲着桥上的男⼈,极淡地弯了弯唇⻆。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属于生意⼈的客气⽽疏离的微笑。
然后,我转过身,热情地迎向我的客人:
“这位夫⼈好眼光,这可是我们店里新到的货色,苏杭最好的绣娘织出来的,您摸摸这⼿感……”
“娘!李婶家的阿黄⽣了三只小狗,我们去看看吧!”念安清脆的童⾳在⾝后响起。
“好,”我笑着应他,“等娘忙完就带你去。”
我没有再回头。
⾝后的那道目光,连同那个遥远的京城,那座华丽的牢笼,那些被算计的爱恨与真心,都像是上辈子的旧梦。
梦醒了,春光正好,我该带着我的念安,去买定胜糕了。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