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一小块从冬天里掰下来的铁,攥在手心里,凉气顺着掌纹往骨头缝里钻。
车钥匙拿到手的时候,是凉的。
像一小块从冬天里掰下来的铁,攥在手心里,凉气顺着掌纹往骨头缝里钻。
卖我车那哥们儿,一脸精明相,嘴里嚼着槟榔,说话一股子甜腻又辛辣的味道。
他拍着这辆奥迪A6的引擎盖,邦邦响。
“兄弟,你算是捡着了。这车,原车主也是个体面人,生意上周转不开,才押的。车况,没得说,你看这漆,亮得能当镜子照。”
我没说话,只是绕着车走了一圈。
车是黑色的,洗得很干净,轮胎上都刷了油,乌黑发亮。
可我知道,这光鲜底下,藏着的是麻烦。
这是一辆抵押车。
十五万,买一辆八成新的奥迪A6,听上去像个天大的便宜。
但这个便宜的代价是,这辆车不属于我,永远都不可能属于我。它的GPS可能藏在任何一个我不知道的角落,像一只看不见的眼睛,随时盯着我。
清收队的人,可能在我吃一碗拉面的时候,就从街角冒出来,用备用钥匙打开车门,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把车开走。
我连报警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签合同的时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怎么样?兄弟,爽快点,我下午还约了人。”那哥们儿吐掉槟榔渣,催我。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柠檬味香薰,混着皮革的味道。很高级,也很陌生。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上面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和习惯。
我心里清楚,我正在做一件疯狂的事。
一件可能会让我血本无归,甚至惹上大麻烦的事。
但我没有选择。
或者说,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要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十五万,现金。
我把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扔给他,他拉开拉链,眼睛里闪着光。
他没数,只是抓了一把,又塞了回去。
“行,够爽快。”他把那份薄薄的合同,还有那把冰凉的钥匙塞给我,“车是你的了,开走吧。记住,别太招摇,也别老停一个地方。”
他交代着江湖规矩,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把钥匙。
我终于,有了一辆奥迪。
一辆不属于我的奥迪。
车子开出二手车市场的巷子,汇入车流。
城市的霓虹在我眼前飞速掠过,像一条条被拉长的、失焦的彩带。
我打开车窗,晚风灌了进来,吹在脸上,有点疼。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和她挤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上,穿过大学城的林荫道。
那时候的风,也是这样,吹起她的长发,扫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她坐在后座上,搂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背上,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以后,你要是发财了,想买什么车?”
我蹬着自行车,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扯着嗓子喊:“买奥迪!必须是奥迪!四个圈,多气派!”
她在我背后咯咯地笑,笑声像一串银铃。
“俗气!”她笑骂我,“干嘛要买奥迪?”
“因为……因为要带你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啊。那地方,自行车可到不了。”
“什么地方?”
“青海。”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你去看青海湖,他们说,那里的天,蓝得像假的一样,湖水比天还蓝。咱们就开着奥迪,放着歌,一路开过去,多带劲!”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我的腰,搂得更紧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后背,被一滴温热的液体打湿了。
我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会哭。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时候的我们,一无所有,却拥有了全世界。
而一个关于奥迪和青海的梦,是那么遥远,又那么具体。
车里的柠檬香薰味,让我有点恶心。
我把车停在路边,找到了那个香薰瓶,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从副驾的手套箱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我把它放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我打开车里的音乐,没有选那些激昂的摇滚,而是放了一首很老的民谣。
歌里唱着:我会披星戴月地想你,我会奋不顾身地奔向你。
我重新发动汽车,踩下油门。
方向,城外。
目标,青海。
我知道,清收队的人,很快就会找上我。
这辆车的GPS,每时每刻都在向他们报告我的位置。
我买车的钱,是我最后的积蓄。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把所有的家当,都赌在了这一场没有归途的旅行上。
我必须在他们找到我之前,赶到那里。
这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
也是我,和一个承诺的赛跑。
第一天,我几乎没有休息。
除了在服务区加满油,买几瓶水和面包,我所有的时间,都在路上。
高速公路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色带子,把我和身后的城市,越扯越远。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车在动,还是整个世界都在向后退。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按了免提。
“喂,是车主吗?”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
“是我。”
“你的车,GPS显示一直在高速上,准备去哪儿啊?”对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旅游。”
“旅游?”他笑了,笑声很干,“兄弟,你开着一辆抵押车去旅游?心够大的啊。我劝你,最好把车开回来,咱们什么都好说。不然,等我们弟兄们过去找你,那性质可就变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威胁。
“我要去青海。”我平静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青海?你疯了?那么远!我告诉你,别耍花样,我们的人,已经上路了。”
“我知道。”
“你知道还跑?你跑不掉的!”
“我没想跑。”我说,“我只是,要去完成一件事。”
说完,我挂了电话,然后关机。
世界瞬间清静了。
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和窗外的风声。
副驾驶上,那个红布包着的小木盒,安安静fully地待着。
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它。
“别怕,我们很快就到了。”
夜深了,我把车停在了一个服务区的角落。
我不敢住旅馆,怕留下身份信息。
我放倒座椅,躺了下来。
车顶的天窗外,是几颗稀疏的星星。
我想起了她。
她最喜欢星星。
我们租住在城中村那个小小的阁楼里,夏天热得像蒸笼。
唯一的乐趣,就是晚上搬个小板凳,坐在天台上,看星星。
“你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问。
“会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会找到我吗?”
“当然会。你肯定是那颗最亮的,我一眼就能看见。”
她笑了,用头蹭了蹭我的肩膀。
“骗人。最亮的那颗,大家都看得到,你怎么知道是你的?”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那我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心里看到的那颗,就是你。”
她没再说话,我们静静地看着星空,仿佛整个宇宙,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那晚的夜风,很温柔。
那晚的星星,很亮。
我从回忆里惊醒,脸上冰凉一片。
我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哭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从她生病,到她离开,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所有人都夸我坚强,是家里的顶梁柱。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坚强,我是麻木了。
我的心,好像跟着她一起,被埋进了那片冰冷的土地里。
直到今天,当我开着这辆不属于我的奥迪,奔向那个遥远的承诺时,那些被压抑的情感,才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我蜷缩在驾驶座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放声大哭。
哭声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然后被窗外的黑暗吞噬。
哭累了,我沉沉睡去。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天台。
她还是靠在我的肩膀上,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你看,那颗,就是我。”
第二天,我被服务区的广播吵醒。
阳光刺眼,我用手挡了一下,才慢慢适应。
简单的洗漱,啃了两口干面包,我继续上路。
路边的景色,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高楼大厦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青山,和一望无际的田野。
天,也变得越来越蓝,越来越高。
我打开了车窗,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的心情,也似乎跟着开阔了起来。
我开始跟副驾驶上的那个木盒说话。
“你看,我们已经离开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城市了。”
“你闻闻这空气,是不是比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好闻多了?”
“别急,再过两天,我们就能看到真正的蓝天了,比这里蓝一百倍。”
没有人回应我。
但我知道,她在听。
她的灵魂,就坐在这辆车里,陪着我,一起奔赴那场迟到了太久的约会。
手机不敢开机,我只能靠车上的导航。
导航显示,距离西宁,还有一千多公里。
我必须在两天内赶到。
我不敢想象,如果清收队的人先到了,会发生什么。
他们会抢走车钥匙,会把车开走。
而我,和我的承诺,就会被一起,留在这条荒芜的公路上。
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绝对不能。
我把油门踩得更深了。
车子像一头黑色的猎豹,在公路上飞驰。
路边的景物,飞快地向后倒退。
我的脑子里,也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和她有关的画面。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图书馆。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书,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好像会发光。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去看一场免费的露天电影。
电影很无聊,我们却看得很开心。
因为我们的手,在黑暗中,偷偷地牵在了一起。
她的手很软,很暖。
我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我为了创业,把我们准备买房子的首付,投了进去。
她气得好几天没理我。
最后,还是她先妥协了。
她抱着我,眼睛红红地说:“钱没了可以再赚,我只是怕你太累了。”
我的公司,后来还是失败了。
欠了一屁股债。
我整个人都垮了,每天躲在家里,喝酒,睡觉。
是她,把我从深渊里拉了出来。
她没有一句怨言,默默地打好几份工,陪我一起还债。
她说:“没关系,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还怕什么?”
是啊,我们什么都不怕。
我们以为,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战胜一切困难。
可是,我们战胜了贫穷,战胜了失败,却没有战胜病魔。
当那张诊断书,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感觉天都塌了。
她却比我坚强。
她笑着对我说:“别怕,不就是生病嘛,治就好了。我还等着你开奥迪,带我去看青海湖呢。”
她总是在笑。
化疗掉光了头发,她笑着说,正好可以试试各种漂亮的假发。
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她笑着说,正好可以陪我一起看星星。
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她笑着说,正好可以减肥,穿上最漂亮的裙子。
直到最后,她躺在病床上,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对不起啊,我可能……等不到你买奥迪了。”
“别胡说!”我握紧她的手,声音都在发抖,“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去青海,你忘了吗?”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青海……”她喃喃地说,“那里的天,是不是很蓝……”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最后,握着我的那只手,慢慢地,失去了温度。
我的世界,也跟着,一起变成了灰色。
“滴滴——”
身后传来刺耳的鸣笛声。
我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车,不知不觉地压了线。
我急忙打正方向盘。
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把车停在应急车道上,趴在方向盘上,身体不住地颤抖。
我以为我已经麻木了。
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再痛了。
可是,当这些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道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
它只是被我深深地埋了起来。
上面长满了荒草,看起来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
但只要轻轻一碰,还是会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车窗被人敲响。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交警,站在窗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摇下车窗。
“同志,这里是应急车道,不能随便停车。”
“对不起,我……我有点不舒服。”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交警看了看我通红的眼睛,又往车里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副驾驶的那个木盒上。
他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丝变化。
“要不要紧?需要叫救护车吗?”
“不用,不用,谢谢你,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打开双闪,注意安全。别停太久。”
说完,他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我重新发动车子,继续前行。
心情,却和刚才,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只是为了逃避,为了完成一个任务而开车。
我开始真正地,享受这段旅程。
我打开了所有的车窗,让风尽情地吹进来。
我把音乐的声音,开到最大。
我跟着歌声,大声地唱着。
我仿佛能看到,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迎着风,唱着歌。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她的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们正在奔向,我们梦想中的地方。
第三天,我进入了甘肃境内。
这里的地貌,和东部完全不同。
不再是青山绿水,而是变得苍凉,雄浑。
大片大片的戈壁,在公路两旁延伸,直到天际。
天空,蓝得像一块巨大的宝石,没有一丝杂质。
白云,像棉花糖一样,一团一团地悬在空中,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我开始有了高原反应。
头疼,胸闷,呼吸困难。
我把车速放慢,打开了车里的氧气瓶。
这是我提前准备好的。
我知道,这一路,不会轻松。
但我没有想过放弃。
因为我知道,路的尽头,是她想去的地方。
晚上,我把车停在了一个小镇的外面。
我不敢进镇子,怕被发现。
我找了一个背风的土坡,把车藏好。
夜里的戈壁,气温降得很快。
我把车里能找到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还是觉得冷。
我抱着那个木盒,蜷缩在车里,看着窗外的星空。
这里的星星,比我在城市里看到的,要多得多,亮得多。
整个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带子,横跨在天幕上。
我仿佛能听到星星在对我眨眼,在对我说话。
我找到了那颗最亮的星。
“是你吗?”我轻声问。
星星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回答我。
我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
“你看,我们离青海,越来越近了。”
“你开心吗?”
“明天,我们就能到了。到了那里,我就把你,洒进青-海湖里。”
“这样,你就可以和蓝天,白云,湖水,永远在一起了。”
“你就可以,自由了。”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说到最后,声音又哽咽了。
我把脸,紧紧地贴在那个冰冷的木盒上。
“我好想你。”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我梦到了清收队的人。
他们开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在后面紧紧地追着我。
我把油门踩到了底,可是怎么也甩不掉他们。
最后,他们把我堵在了一个悬崖边上。
那个粗声粗气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一步步向我逼近。
“跑啊,你怎么不跑了?”他冷笑着说。
我抱着木盒,一步步后退。
“把车留下,你可以滚了。”
“不,不能给你们。”我摇着头,声音都在发抖。
“这可由不得你!”
他向我扑了过来。
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
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浑身都是冷汗,心脏怦怦直跳。
我发动车子,不敢再有丝毫停留。
我必须,在他们找到我之前,赶到青海湖。
翻过最后一座山,那片传说中的蓝色,毫无征兆地,撞入了我的眼帘。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我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我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种,足以涤荡灵魂的蓝。
比天空更纯粹,比大海更深邃。
湖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远处的雪山。
水天一色,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湖。
我把车,停在了湖边。
我下了车,脚下是松软的草地。
风,从湖面上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和淡淡的咸味。
我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
我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整个世界。
我做到了。
我终于,带着她,来到了这里。
我回到车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木盒,抱了出来。
我走到湖边,跪了下来。
我打开盒盖。
里面,是她灰白色的骨灰,和一小只,用木头雕刻的,不成样子的鸟。
这是她生病的时候,自己刻着玩的。
她说,她想变成一只鸟,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
我用手,轻轻地捧起她的骨灰。
“我们到了。”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里,就是青海湖。”
“你看,漂亮吗?”
“你说,你想变成一只鸟,现在,我让你飞。”
我扬起手,把她的骨-灰,洒向了湖面。
风,卷起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带着它们,飘向了湖心,飘向了远方。
它们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微光,像一群飞舞的蝴蝶。
最后,慢慢地,融入了那片无垠的蓝色之中。
我看着,看着,眼泪,再一次,决堤而出。
这一次,不是悲伤,不是痛苦。
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我知道,她自由了。
她终于,变成了她想成为的样子,去了她想去的地方。
我把那只木头小鸟,放在了湖边的石头上。
让它,永远地,守护着这片湖,也守护着她。
我站起身,对着湖面,深深地,鞠了一躬。
再见了,我的爱人。
谢谢你,来过我的世界。
我会带着你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我心里一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转过身,看到一辆黑色的越得野车,停在了我的奥迪旁边。
车上下来了三个男人。
为首的那个,又高又壮,一脸横肉,正是那个在电话里威胁我的男人。
他们呈一个半圆形,把我包围了起来。
“小子,挺能跑啊。”为首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上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在我的脸上。
“让我们弟兄们,好一通追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剩下的,都不重要了。
“车,就在那里。”我指了指那辆奥迪,“钥匙,在车上。你们开走吧。”
我的平静,似乎让他们有些意外。
为首的男人,眯着眼睛,打量着我。
“这么痛快?”
“不然呢?”我反问,“我本来,就没想过要把它占为己有。”
“那你费这么大劲,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干什么?耍我们玩儿?”旁边一个瘦高个,不耐烦地说道。
“我说了,我来完成一件事。”
“什么事?比十五万还重要?”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身,又看了一眼那片蓝色的湖。
“现在,事情完成了。”我说,“车,归你们了。”
我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站住!”为首的男人,叫住了我。
他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最后落在了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看了看那辆奥迪的副驾驶座。
“你车上,一直放着的那个红布包,是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紧。
“没什么。”
“没什么?”他冷笑一声,“我告诉你,我们这一行,什么没见过?你小子,从一上高速,我们就盯上你了。你每天的路线,停靠点,我们都一清二楚。你几乎不进城,不住店,每天就抱着那个破盒子睡觉。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我沉默了。
我不想,把我和她之间,最私密,最神圣的事情,告诉这些粗鄙的人。
“不说?”为首的男人,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行,不说也行。但是,车我们要开走,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毕竟,你让我们弟兄们,跑了这么远的路,这笔账,得好好算算。”
他说着,就上来抓我的胳膊。
我没有反抗。
因为我知道,反抗,是徒劳的。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我的时候,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年纪稍大一点的男人,开口了。
“刘哥,算了。”
那个被称为刘哥的男人,回过头,皱着眉:“老三,你说什么?”
“我说,算了吧。”那个叫老三的男人,指了指湖边的那块石头,“你们看那儿。”
刘哥和那个瘦高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石头上,那只孤零零的木头小鸟,在风中,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倔强。
“那是什么玩意儿?”瘦高个不屑地问。
老三没有理他,而是看着我,轻声问:“是……骨灰盒吧?”
我的身体,僵住了。
我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却带着一丝善意的眼睛。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刘哥和瘦高个,都愣住了。
他们脸上的凶狠和不耐烦,瞬间凝固了。
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风,从湖面上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
过了很久,那个刘哥,才缓缓地,把手,从我的胳-膊前,收了回去。
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根烟,点上。
这一次,他没有把烟雾吐向我,而是吐向了天空。
“是……你什么人?”他问,声音,竟然有些沙哑。
“我爱人。”
“她……喜欢这里?”
“是她的梦想。”
刘哥又沉默了。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一根烟,很快就抽完了。
他把烟头,小心地掐灭,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而不是像刚才那样,扔在地上。
“老三,你怎么看?”他问。
那个叫老三的男人,叹了口气,说:“刘哥,咱们是来收车的,不是来收命的。人家把老婆的骨灰,大老远地送到这里来,就为了圆一个念想。咱们要是把车开走了,他怎么回去?”
“这小子,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就这么算了?”瘦高个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不是耍我们。”老三摇了摇头,“他只是,在跟时间赛跑。”
刘哥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审视,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敬佩。
最后,他摆了摆手,对那两个人说:“上车。”
“刘哥?”瘦高个一脸不解。
“我说,上车!”刘哥的语气,不容置疑。
瘦高个和老三,对视了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上了那辆黑色的越野车。
刘哥没有马上上车。
他走到我面前,从钱包里,抽出了一沓钱,大概有千把块,塞到我的手里。
“拿着。”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想拒绝。
“拿着!”他加重了语气,“回去的路还长,加油,吃饭,都得花钱。”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车……”
“车你先开着。”他打断了我,“我们回去,就说……就说跟丢了。GPS,我会让公司那边先关掉。等……等你回去了,再把车,停到一个我们能找到的地方,把钥匙留下就行。”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以为,我将要面对的,是一场羞辱,甚至是一顿毒打。
我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份,意想不到的,宽容和温柔。
“为什么?”我哽咽着问。
刘哥看着远方的湖面,淡淡地说:“我老婆,也喜欢看海。我答应过她,等我赚够了钱,就带她去三亚。可是,我还没赚够钱,她就跟别人跑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那份,不亚于我的,伤痛和遗憾。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
“兄弟,你比我强。”
说完,他转身上了车。
黑色的越野车,发动了。
它没有掉头,而是继续,沿着环湖公路,向前开去。
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也许,他们也想,看看这片,能涤荡灵魂的湖。
我站在湖边,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们的车,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沓钱。
钱,还是热的,带着那个男人手心的温度。
我又看了看那辆,停在不远处的,黑色的奥迪。
阳光下,它安静地,像一个忠诚的卫士。
它不属于我。
但它却,载着我,完成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旅行。
我对着湖面,又看了一眼。
风,吹皱了湖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仿佛是她,在对我,做最后的告别。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回去的路,我开得很慢。
我不再着急,不再赶路。
我打开了车窗,放着她最喜欢听的歌。
我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说话。
我说起我们大学时的趣事。
我说起我们刚工作时的窘迫。
我说起我们对未来的憧憬。
我说起,我对她的,思念。
我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
她就坐在我的身后,搂着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背上。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
一路,都是光,都是暖。
我把车,开回了我们相遇的城市。
我没有直接联系清收公司。
而是把车,开到了我们大学的门口。
我把车,停在了那条,我们曾经无数次走过的,林荫道上。
我下车,买了一串,她最爱吃的,糖葫芦。
我坐在车里,一个人,慢慢地,吃完了。
很甜,又有点酸。
就像,我们的爱情。
就像,我的人生。
最后,我把那把冰凉的车钥匙,放在了驾驶座上。
然后,我给那个叫刘哥的男人,发了一条信息。
“车在XX大学门口的林荫道上,钥匙在车里。谢谢你。”
我没有等他回复。
我删掉了他的号码,然后,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
我什么也没带走,除了,这一路的,风,阳光,和回忆。
我不知道,我未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还是会,一无所有。
也许,我还是会,为了生计,四处奔波。
但是,我知道,我不会再害怕,不会再迷茫了。
因为,我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会发光的女孩。
她会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永远,照亮我前行的路。
而那片青海湖的蓝,也已经,刻进了我的生命里。
它会时时刻刻提醒我,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值得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爱,去奔赴。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后来的故事,其实很平淡。
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市,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像这个城市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为了生活而奔波。
我没有再联系过那个叫刘哥的男人,也不知道那辆奥迪A6最终的命运。
它就像一颗流星,短暂地划过我的生命,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
但我常常会想起那段旅程。
想起戈壁滩上漫天的繁星,想起青海湖那令人窒息的蓝色,想起那个一脸横肉却内心柔软的男人。
那段旅程,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灵魂里。
它让我明白,人生中有些事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比如一个承诺,比如一份爱,比如一次义无反顾的奔赴。
有时候,我会在下班的路上,看到一辆黑色的奥迪A6从我身边驶过。
我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追随着它,直到它消失在车流中。
我不知道车里坐着的是谁,他们又将要去向何方。
但我会从心底里,为他们祝福。
我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一样,载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去往他们梦想的地方。
无论是天涯海角,还是柴米油盐。
只要心在一起,哪里都是最美的风景。
一年后的夏天,我请了年假,买了一张去西宁的火车票。
我又一次来到了青海湖边。
湖水,还和记忆中一样蓝。
天空,还和记忆中一样高远。
我找到了去年放那只木头小鸟的石头。
小鸟,已经不见了。
也许,是被风吹走了。
也许,是被哪个游客,当作战利品,带走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失落。
因为我知道,她已经化作了这天地间的一缕风,一朵云,一滴水。
她无处不在。
我脱掉鞋子,赤着脚,走进冰冷的湖水里。
水,没过我的脚踝,凉意,直透心底。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风,从我耳边吹过。
我仿佛听到了她的笑声,像一串银铃,回荡在着空旷的天地之间。
我张开嘴,尝了一下湖水。
是咸的。
像眼泪的味道。
我对着湖面,轻声说:“我来看你了。”
“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工作。”
“我会,连你的那一份,一起,精彩地活下去。”
说完,我笑了。
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
我知道,她听到了。
她一定,也正在对我笑。
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在那个没有病痛和别离的世界里。
她会永远,是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在阳光下,对我微笑的,会发光的女孩。
而我,也会永远,是那个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载着她,穿过整个青春的,少年。
我们,从未走散。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彼此陪伴。
在青海待了三天,我踏上了返程的火车。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条陌生的短信。
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兄弟,祝你,一切都好。”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他。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回了两个字。
“谢谢。”
然后,我把这条短信,连同那个号码,一起删除了。
有些遇见,一次就够了。
有些温暖,足够,照亮余生。
生活,还要继续。
路,还要,一个人,走下去。
但我的心里,不再是空荡荡的。
因为,我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我曾被那么用力地爱过。
也曾,为了那份爱,那么用力地,活过。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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