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冲喜第三夜,世子就断气,我不甘心,捏开他的嘴,俯身狠狠渡了几口气。完结
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冲喜第三夜,世子就断气,我不甘心,捏开他的嘴,俯身狠狠渡了几口气。完结
灵堂里死气沉沉,我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像等烧的纸⼈。
不⽢⼼。
实在不甘心。
⻓到十六岁,没尝过肉味,没簪过绒花,连男⼈的⼿都没摸过,稀⾥糊涂就得去死。
凭啥?
就凭我是泥⾥的草,死了还得给贵人垫棺材底?
怒向胆边生。
横竖是死,做⻤也得尝尝鲜。
我捏开世⼦冰凉的嘴,对着那两⽚没甚血⾊的ŧűₙ薄唇,俯身——狠狠渡了几口气!
冰碴⼦似的唇,还带着点药香。
做⻤也不亏了。就在我咂摸那点香味时——那「死透」的世⼦爷,喉头⼀颤。
紧接着。
胸膛微弱地起伏一下!
我竟真的……把这金贵的世子爷,亲活了?!
恩赐
三日后,镇国公府,慈安堂。
堂内檀香的暖意几乎能将人溺毙。
老夫人安坐榻上,指间捻着一串佛珠,脸上是悲悯众生般的慈爱:“菩萨垂怜,珩儿此次大难不死,日后必有大富贵。”
贵妃榻上躺着的,便是世子爷萧珩。他一张脸白得像纸,但眉眼间终究是脱离了那股死气。
“是祖母日夜斋戒祈福,这份孝心感动了上苍,孙儿才能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
祖孙二人一唱一和,场面其乐融融。
而我,已经在这慈安堂的门槛外,顶着六月毒辣的日头,直挺挺地跪了两个时辰。
暑气像个巨大的蒸笼,汗水早已将后背的衣料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膝盖从针扎般的刺痛,到最后彻底麻木,仿佛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直到快传午膳的时辰,老夫人的目光才仿佛不经意地,落在我身上。
她终于开了金口,声音却平直得像一块朽木,听不出半点情绪:
“倒是个命硬的,也算是珩儿的造化。”
“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竟给你抢成了。这份恩情,我们国公府认下。”她顿了顿,眼皮懒懒地撩向萧珩,“丫头,你想要什么赏?”
我看到,萧珩那苍白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带着玩味的弧度。
我想要的很简单,五两银子,不用多。
有了这五两银子,我就可以赎身,去买些米面粗粮,至少能让我每天都吃上一顿饱饭。
然而,我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老夫人便替我做了决定,她笑道:
“就抬你做珩儿的贵妾,赐名‘晚晴’。往后,便在松涛苑好生伺候着。丫头,这是你的福分。”
贵妾?晚晴?
我浑身剧烈一颤,这就是镇国公府赏我的“恩典”?
从头到尾,甚至没人问过我一句是否愿意。
我想要的,是赎身啊……
“老夫人!”我急切地开口,声音因长久的跪拜而沙哑,“奴婢……奴婢不敢高攀!求老夫人开恩,准奴婢……赎身……”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老夫人陪房王嬷嬷尖利的咒骂声:
“晦气东西!手脚麻利点拖到后角门去!别污了主子们的眼!”
我下意识地扭过头,正看见两个家丁,像拖两条死狗一样,拽着两卷破草席往外走。
其中一卷草席的角散开了,露出了一双赤脚,脚踝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胎记,像一簇鬼火,刺得我眼珠子生疼。
那是我一同进府的冲喜丫鬟——春杏。
旁边那卷草席的缝隙里,垂着一绺枯黄的乱发……是小桃。
她们……她们昨晚还好好的……为什么会死?这座镇国公府,为何容不下她们?
老夫人悲天悯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两个丫头……唉,终究是福薄了些。珩儿既然醒了,她们本该跟着沾光,偏生自己命薄,没熬过去。”
“既是府里花了银子买进来的,虽没伺候上主子,也算沾了国公府的缘法。王嬷嬷——”
“去账房支二两银子,一家一两,让她们家里人来把尸首领回去,好生安葬了。也算是……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为府里积点阴德。”
轻描淡写地处置完两条人命。
老夫人的目光,才像施舍一般,重新落在我身上。
“晚晴啊,”她唤着那个刚赐予我的名字,声音听似慈和,“你是个有造化的。菩萨开眼,让你救了珩儿,这份恩情,国公府上下都会记着。”
“既然成了姨娘,这身行头也该换换了。”老夫人对王嬷嬷微一颔首,“带她去梳洗更衣,往后就按府里贵妾的份例来。让她在松涛苑好生伺候世子爷,用心赎你前世的罪孽,修你今生的福报。”
赎罪?
我何罪之有?
我不明白,一股无名之火却从心底烧了起来。
惜福
“我要赎身!”
我刚想再次开口,王嬷嬷已经快步上前,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胳膊被她狠狠掐了一把,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拐进抄手游廊,她脸上也挂着那种同款的慈和笑容:
“晴姨娘,做人得知足,要懂得惜福。命硬是好事,可也得分在什么地方硬。在这国公府里,命太硬,不懂得感恩,那下场……可就由不得自己了。你瞧瞧外头那两个……”
她拖长了尾音,没有把话说完。
我闭了闭眼,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懂了。
再拒绝下去,我就是那个“不惜福”的,转眼就会变成草席里卷着的第三个“晦气东西”。
王嬷嬷见我脸色煞白,又换上一副宽慰的口气:“你那个爹是什么货色,你还不清楚?他就是个无底洞的赌鬼,五两银子转头就给你花没了。你若是出了府,他转手就能卖你第二次、第三次。到时候不是青楼就是花船,那种千人骑万人摸的日子,哪里比得上在国公府里享福?”
我的心,直直地坠入了冰窟。
是啊。
天大地大,可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扯了扯嘴角,硬生生从脸上挤出一个惊喜交加的表情:“这真是天大的福分,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伺候世子爷。”
晴姨娘
成了晴姨娘,日子确实像王嬷嬷说的那样,是在“享福”。
我的心,在这样奢侈又压抑的安逸中,慢慢沉寂下来。
我有了自己的小院,有了伺候我的丫鬟。吃的是闻所未闻的山珍,穿的是从前能把我整个人买下无数次的绫罗。
再也不会有那个酒鬼父亲突然的拳打脚踢,也不会有那个重男轻女的祖母,为了三十文钱就让村头的闲汉偷看我洗澡。
在镇国公府,我被锦衣玉食地养着,唯一要做的,就是伺候好世子爷。
世子爷萧珩的身子像是被抽了筋骨,恢复得极慢。我跟着大丫鬟们,学着怎么给他喂药、擦身、守夜,伺候得十二万分尽心。
药碗送到他唇边,温度必定是不烫不凉,一勺药喂下去,绝不会洒漏一滴。
擦身用的热水,水温永远温吞得恰到好处,我的动作麻利又轻柔,从不让他皱一下眉头。
守夜时,我更是把眼睛瞪得像铜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声响惊扰了他的贵体。
萧珩起初大多时候都在昏睡。
偶尔清醒,那双深潭似的眸子会毫无征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味。
他话很少。
我比他更沉默,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知道埋头干活。
渐渐地,他能坐起来了,也能倚着床头翻几页书了。
他看我的眼神,也开始变了味。
小野猫
“过来。”
那天午后,他斜倚在床头,手里把玩着一块羊脂玉佩,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却满是命令的口吻。
我垂着眼,挪步到他床前。
他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精准地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
“小野猫。”
他苍白的唇边勾起一抹轻佻的弧度,拇指在我下巴上缓缓摩挲,那感觉,像是在品鉴一只新奇的玩物。
“灵堂上那股子不要命的疯劲儿呢?怎么,如今……尝到做贵人的滋味了?”
那眼神,那语气,是赤裸裸的狎玩与施舍。
我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其实,我从小就是个烈性子。
我爹打我,我就能趁他睡着,拿筷子扎瞎他一只眼睛。
他想把我卖给村里的老鳏夫,我就敢用剪刀切了那老流氓的子孙根,让他一文钱都拿不到,反倒要赔上一两银子的汤药费。
我祖母让老闲汉看我洗澡,我就敢在她身上浇了酒再点上火。
我从来不是个肯受气的人。
我也不卖身。
可是……春杏和小桃被草席拖走的画面,依旧像冰锥一样扎在我脑海里,提醒着我。
跟镇国公府硬碰硬,下场只有一个字——死。
我垂下眼睫,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顺又卑微:
“奴婢……晚晴,谢世子爷恩典。奴婢再也不敢了……”
世子爷喉间发出一声低笑,松开了手。
“知道就好。伺候好了爷,自然有你的好日子过。”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一圈,然后懒懒地吐出几个字:“把衣服脱了。”
“对,一件也别剩。”
“从今天起,爷赐你一个恩典——在这个屋子里,你不用再穿衣服。”
我不愿意。
可萧珩一声令下,门外立刻冲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她们狞笑着说:
“主子给了你体面,你非不要。那就只好让我们来帮你体面了。”
那天的屈辱,我不想再回忆。
后来听王嬷嬷说,世子爷之前身子亏空,无力行房。
如今,身子养好了,某些心思也活泛了。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掐了掐我发育得不错的胸脯,语气里满是羡慕:
“啧啧,跟个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腰还这么细,哪个男人看了不心动?”
“好丫头,你可得加把劲,争取生个一男半女,那才能在这镇国公府里,真正站稳脚跟。”
糖衣
王嬷嬷给我送来了春宫图。
那之后,世子爷待我的态度,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喝药时总嫌苦,大丫鬟捧来的蜜饯碟子他看都不看,只抬眼瞧着我。
我便会意,用银签子挑起一颗糖渍梅子,小心翼翼地送到他唇边。
他有时会顺势含住梅子,舌尖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我的指尖,留下一小片湿濡的冰凉,激得我后背的皮肉瞬间绷紧。
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闭上眼继续养神。
他精神好些后,能下地在窗边的软榻上坐坐了。
夏日黄昏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地落在他那张俊美却苍白的侧脸上。
他看书时,总让我坐在榻边的矮凳上陪着。
不许我绣花,不许我做针线,就让我那么干巴巴地“待着”。
偌大的松涛苑正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他偶尔压抑的轻咳。
我像个精致的摆设,一个必须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摆设。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探究,带着缠绵,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独占。
赏赐也来得莫名其妙。
有时仅仅是我在饭桌上多看了两眼的某碟点心。
有时是库房里翻出来的一匹新料子,他会随口说一句“这颜色衬你”。
最贵重的一次,是他随手丢给我一个玉扳指,触手温润,水头极好,一看就不是凡品。
“拿着玩吧。”他语气随意,仿佛给我的只是一块不值钱的石头。
可旁边的大丫鬟们,眼里的嫉妒和艳羡几乎要溢出来。
那是宫里御赐之物,一枚举世罕见的血玉扳指。
是老镇国公特意寻来给世子爷当护身符的。
王嬷嬷也私下里提点我:“世子爷待你,可真是破了格了。晴姨娘,你可要惜福,更要万事谨慎。”
错觉
这份破了格的恩宠,像一层温热的糖衣,包裹着令人心悸的毒药。
府里的风向变得愈发微妙。
下人们当着我的面愈发恭敬,背地里却免不了指指点点,眼神复杂。
老夫人看我的目光,依旧慈和,内里却多了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时常会唤我过去,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
让我跪在蒲团上,一粒一粒地拈佛豆。
一跪,就是一整个上午。
“晴姨娘,多看看佛经,心思要静,才能有后福。”
明明是她,硬把我塞成了姨娘。
如今,却又嫌我勾引了她的宝贝孙子。
这晦气的老东西,和我那老而不死是为贼的祖母,简直一模一样。
我一边在心里暗暗地骂,另一边……竟在这日复一日带着压迫感的“特殊”对待里,生出了一丝可耻的错觉。
当世子爷虚弱地靠在我肩上喝药,温热的呼吸拂过我颈侧时;
当他因梦魇惊醒,下意识地攥紧我守在床边的手,从那冰冷的指尖传递来微弱的依赖时;
当他偶尔心情不错,会用那沙哑的嗓音唤我一声“晚晴”,顺手将一件外衣披在我冰凉的身体上时……
我那颗在泥泞里挣扎求生的心,竟被这虚假的暖意,烘烤得微微发软。
我唾弃这样的自己。
夜深人静,我窝在床边的脚踏上,翻来覆去地想——我是谁?
我不过是五两银子买来的冲喜丫鬟。
是侥幸没被草席卷走的“命硬”之人。
是这深宅大院里,一个身份尴尬、随时可以被丢弃的妾室。
春杏和小桃冰冷的尸体,还在我梦里散发着寒气。
可人心,偏偏是肉长的。
在这冰冷的国公府里,被人当做一个“人”,而不是一件“物”那样“特殊”地对待着,竟成了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开始贪恋世子爷病中流露的片刻脆弱,贪恋那一点点独属于我的不同。
我甚至开始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心思,期盼着这份“特殊”能延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成为我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活下去的唯一倚仗。
8. 惊雷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温水煮青蛙般的“恩宠”麻痹,快要说服自己接受这份扭曲的“福分”,准备彻彻底底向萧珩低头时。
一道圣旨,像惊雷般劈进了镇国公府。
世子爷萧珩,要娶妻了。
新夫人是吏部尚书的嫡女,沈玉容。
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新妇
十里红妆,喧天锣鼓,流水席铺了三天三夜。那泼天的富贵,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缩在松涛苑的角落里,听着外面的丝竹欢笑,只觉得那份热闹隔了一座巨大的冰山,又冷又远,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沈玉容很美。
雪肤花貌,气度雍容,像一尊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出的菩萨。
她初入府时,对下人也总是温言软语,府里的气氛都因此松快了几分。
直到,她知道了我的存在。
知道了府里有我这么一个“晚晴姨娘”。
知道了我是如何用渡气那等“下作”的手段救了她的夫君。
知道了她的夫君曾经捏着我的下巴,唤我“小野猫”。
知道了她夫君视若性命的血玉护身符,如今正挂在我的脖子上。
知道了,我曾经不着寸缕地在她夫君的书房里伺候过。
那张完美的菩萨面皮,便一寸寸地裂开了,露出了内里淬了毒的妒恨。
“晚晴妹妹是世子的救命恩人,怎能总委屈在偏房住着?”
沈玉容的声音柔得像三月的柳絮,话里却藏着钢针。
“我那院子里清净,不如请妹妹过去与我做个伴,也方便……让我时时报答妹妹的恩情。”
老夫人和世子爷,都夸她宽仁大度。
他们也告诉我,能遇到这样的主母,是我天大的福气。
我应该搬过去,“伺候”沈玉容。
就这样,我被送进了栖霞阁。
冰水
寒冬腊月。
栖霞阁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暖融的熏香。
沈玉容裹着一件纯白的狐裘,懒洋洋地倚在贵妃榻上,手里捧着一只珐琅手炉。
她的眼风扫过站在一旁,冻得指尖发紫的我,温温柔柔地开了口:
“妹妹,你看这地上,落了些灰尘,瞧着不清爽。你去打一桶井水来擦擦,记着,要擦得能照见人影才算干净。”
数九寒天,那刚从井里汲上来的水,寒气刺骨,甚至还冒着白烟。
我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一遍又一遍地用冻僵的手去拧那块抹布,再用力擦地。手指很快就冻得红肿开裂,每一次浸入冰水,都像是被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刺,痛得钻心。
沈玉容就那么看着,还故作心疼地轻蹙蛾眉:
“哎呀,瞧瞧妹妹这双手……真叫人心疼。可没办法,这地啊,就得这么擦才能干净,妹妹说是不是?”
萧珩有时也在一旁看书,他抬起眼,瞥见了我冻得瑟瑟发抖的狼狈模样。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
“夫人说的是,府里的规矩,不能废。”
他的这句话,像一盆比井水更刺骨的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让我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我从来都只是他花五两银子买来的玩物。
玩腻了,也就厌了。
纵使曾经有过几分新鲜感,可是,又有谁会真的在意一个玩物的心情呢?
滚汤
一次宴客,花厅里珠围翠绕,一派富贵景象。
沈玉容点名让我去奉茶。
我端着一碗滚烫的参汤,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跟前。她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整理鬓边的步摇,手肘却精准地撞在了我的手腕上——
“哎呀!”
大半碗滚烫的参汤,结结实实地泼在了我的手背上!
“滋啦”一声,皮肉瞬间被烫得通红,一个个燎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
“妹妹!”
沈玉容惊慌失措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自责,还掏出丝帕假模假样地要来给我擦拭,“瞧我这笨手笨脚的!烫坏了吧?快!快去拿冷水!把府里最好的烫伤膏拿来!”
她那副焦急关切的模样,立刻引来了满堂宾客对她“仁厚大度”的赞叹。
主位上,萧珩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碗汤是怎么泼的。
我惨白如纸的脸。
我手背上那可怖的水泡。
他尽收眼底。
我看到他眉头紧紧蹙起,嘴唇也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沈玉容那双写满了无辜的美眸,泫然欲泣地望向了他。
萧珩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终究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转向沈玉容那张娇美的脸,再开口时,语气里只剩下对我的不耐和轻飘飘的斥责:
“还不快下去?杵在这里,是想惊扰了夫人的雅兴吗?”
他关心的,从来都只是他夫人的“雅兴”。
我的疼痛,我的委屈,在这对夫妻面前,一文不值。
手背上的灼痛如烈火焚心,我却依旧死死地挺直了腰背,没有向他们求饶一个字。
磋磨
在萧珩的默许乃至纵容下,沈玉容的手段变本加厉。
她让我给他们夫妻二人值夜。
在寂静的深夜里,我像个幽灵一样站在角落的阴影中。
沈玉容身着薄纱寝衣,依偎在萧珩怀中,姿态亲昵。
“……夫君,晚晴妹妹今天擦地可用心了,一双手都冻伤了,我瞧着真是心疼。”
她话锋一转,淬了毒的目光像蛛丝般缠向我。
“你说,我是不是该赏她点什么好呢?”
萧珩漫不经心地应着,手指缠绕着她的青丝,目光宠溺:“夫人心善,这些小事,你做主便是。”
沈玉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无声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盛满了胜利者的炫耀和刻骨的鄙夷——看,这就是你拼了命救回来的男人。
他的怀抱,他的性命,如今都是我的。
而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卑贱的奴婢。
萧珩并非一无所知。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背后那道沉默又压抑的视线。
但他选择了无视。
他甚至更紧地搂住了怀中的温香软玉,看沈玉容的眼神专注又炽热。
萧珩那每一个冷漠、不耐、甚至隐含厌弃的眼神,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切割。
那不是剧痛,而是一种缓慢浸入骨髓的、让人绝望的冰冷。
欢好过后,沈玉容去了屏风内沐浴,萧珩则披衣而起。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站着,俯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晚晴,现在知道错了吗?”
“以前,是爷太纵着你了。可你这丫头偏生一身的硬骨头,就是不肯低头,连在床上都敢咬我一口,野性难驯。”
“夫人进门后,你便跟爷闹脾气,不肯再好好伺候了。”
“如何?如今没了爷的庇护,是不是终于知道这世道艰难了?”
“乖一点,”他的手覆在我的头顶,微微用力,像在安抚一只猫狗,“乖乖听话,一切就都还能回去。”
我垂着头。
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水快凉了,爷该去沐浴了。”
萧珩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我心口。
“不识抬举的东西!”
“爷给你留的这点情面,是不是太多了?让你低个头,就这么难吗?”
生路
萧珩似乎认定,这永无休止的磋磨,迟早会磨断我最后一根脊梁骨。
让我像条狗一样,主动爬回到他脚边。
他甚至让王嬷嬷来给我递话:
“世子爷说了,晴姨娘若是知错了,肯安安分分地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夫人那边……他自有说法。”
我垂着眼听着,指甲早已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惨白的月牙痕。
知错?
我错在何处?
错在我不想死?
错在我把他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
还是错在,我差点就对他动了真心,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他无聊时的消遣?
这个富贵窝,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窟,连最基本的道理都是歪的。
沈玉容的手段愈发刁钻。
她不再满足于单纯肉体上的折磨。
她让我跪在庭院里,听着屋内她与萧珩的调笑缠绵,那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一字不落地砸进我耳朵里。
她让我为她梳头,却故意打翻妆奁,然后厉声斥责我偷了她的东珠簪子,逼我当着众人的面脱衣自证清白。
那一次,是萧珩恰好路过,皱着眉说了句“闹什么”,她才悻悻作罢,可那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在我身上刮了千百遍。
萧珩就这么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在等。
等我崩溃,等我屈服。
等我承认,离了他,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活路。
等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他掌中的雀、笼中的鸟,摇尾乞怜地乞求他的施舍。
可我偏不。
我骨子里那点所剩无几的烈性,反倒被这日复一日的磋磨给尽数激发了出来。
越是压榨,越是坚韧。
我就像石缝里钻出的一棵野草,拼尽全力地汲取着任何一点微光,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默默积蓄着力量。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府里的一切。
哪个婆子贪杯,会误了锁角门的时辰;
哪个小厮会为了跟小丫鬟私会,而偷懒躲到假山后;
府里每日往城外运送夜香的粪车,走的是哪条路,又是什么时辰出发……
这一点一滴的细节,在我脑中,逐渐汇成了一条模糊的生路。
我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薛青山
边关传来大捷。
“大捷!漠北大捷!骠骑将军薛青山阵斩敌酋,不日即将凯旋还朝——!”
捷报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镇国公府内的气氛,却因此变得有些微妙。
萧珩的父亲,老镇国公,曾与这位新晋的薛将军在军中有过旧怨。
如今薛青山立下不世之功,风头无两,对于国公府而言,绝非好事。
薛青山……
薛青山……
这个名字,我总觉得在哪听过,好生熟悉。
我猛地想了起来——春杏被拖走的那天,从草席里散落的,除了她的赤脚,还有她紧紧攥在手里的一截桃木簪。
当时王嬷嬷嫌晦气,想把那簪子扔了。
是我求了过来,我说想给春杏留个念想,也怕她们怨气不散,纠缠府里。
王嬷嬷啐了我一口,到底还是把那根破簪子丢给了我。
那桃木簪做工简陋,簪子尾端,却用刀尖极仔细地刻了一个小小的“薛”字。
春杏曾经偷偷跟我说过,她家里给她定过一门娃娃亲,未婚夫叫薛大山,也是山陕晋中人。十岁那年就从了军,说要挣下军功回来风风光光地娶她。
她之所以会被卖进国公府冲喜,也是家里人逼的。
薛青山……薛大山……这其中,莫非……?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我心中疯长起来。
国公府的气氛一日比一日低沉。
沈玉容也因此变得更加烦躁。
她不想再让我在府里待下去,哪怕我只是一个任她欺凌的卑贱妾室。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根扎在她心里的刺。
更何况,如今薛青山声势日隆,若是让他知道,国公府曾经如此对待一个同样出身山陕的丫鬟……
虽说不至于为了一个贱婢就如何,但终归是给了政敌一个可以在朝堂上攻讦的由头。
她必须把我打发得远远的,永绝后患。
机会
这日清晨,我正垂手站在一旁,为沈玉容布菜。
她难得和颜悦色地对萧珩说:
“夫君,我瞧着晚晴妹妹近来总是精神恍惚,怕不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府里事多,也怕过了病气给母亲。不如,就送她去城外那家观音庵清修一段时日,静静心,也算是为咱们合府上下祈福,您看可好?”
那观音庵,远在京郊的深山之中。
香火冷清,近乎荒废。
人一旦被送进去,就别想再出来。
萧珩闻言,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最后一丝审视和等待。
他在等我的反应,等我哭,等我求饶,等我惊慌失措。
我垂着头,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机会!
这或许就是我离开国公府这座牢笼的,唯一的机会!
山高路远,路上总有看守松懈的时候!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脸上挤出一副温顺又带着疲惫的神情:
“奴婢……但凭世子爷和夫人安排。”
萧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我看到他眼中的期待,一点点碎裂,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怒意。
“不识抬举的贱东西!”
“既然她自己都愿意去,那就去吧。”
他冷冷地甩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再也没有多看我一眼。
他身后,沈玉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得意的、胜利的笑容。启程那日,天光未亮,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压抑之中。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配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车夫,还有一个沈玉容的心腹婆子负责押送,这便是我此行的全部阵仗。
王嬷嬷赶来送我,趁着那婆子不注意,飞快地将一个小小的布包塞进我怀里,嘴唇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声音颤抖而急促:
“晴姨娘……这一路,千万保重。山里日子难熬,这些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
布包的重量很轻,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干粮和一些零散的碎银子。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声地点头,用口型说了声“谢谢”。在这座富丽堂皇却毫无人性的牢笼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是我感受到的唯一真实。
车轮吱呀作响,载着我驶离了繁华的京城,一头扎进蜿蜒崎岖的山路里。
押送的婆子那一双三角眼,像鹰隼一样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嘴里不干不净的咒骂就没停过,无非是“狐媚子”、“晦气的东西”之类的陈词滥调。
我始终低眉顺眼,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任由她辱骂。
但藏在袖中的手,却早已将那根救命的桃木簪攥出了汗。
当马车颠簸到山路最险峻的一段,两侧林木遮天蔽日,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就在这时,远处密林深处,猛地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其中还夹杂着野兽沉闷的咆哮!
“妈呀!听着像是熊瞎子!”车夫脸色煞白,一把勒紧了缰绳,马儿也受惊地嘶鸣起来。
那婆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嗓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快走!快走!别多管闲事,被那畜生盯上就完了!”
就是现在!机会来了!
我猛地抬起头,脸上堆满了伪装出的焦急与不忍:
“嬷嬷,你听,那是个孩子啊!我们怎能见死不救!我……我去看看情况!”
话音未落,我没等她有任何反应,便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故意踉跄了几步,然后拼尽全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拦住她!这个疯子!”婆子尖叫着。
车夫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跳下车,朝我追了过来。
我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在林子里狂奔,尖锐的树枝划破了我的衣衫和皮肉,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身后车夫和婆子的叫骂声被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我躲在一棵巨大的古树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听着他们骂骂咧咧地搜寻了一阵。
“操!这晴姨娘是真不要命了,有熊瞎下她还敢乱跑!”
“算了,管她呢!咱们直接回去跟夫人复命,就说她倒霉,被熊瞎子拖走吃了!”
“不行,世子爷好像还挺上心,要是知道人死了,我们俩也活不成。”
“那就说人已经安然送到了!反正谁也不会闲得没事跑到这破观音庵来探望。就这么定了,咱们俩统一口径!”
很快,车夫和婆子骂骂咧咧地驾着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成功了!
我终于自由了!
其实,就算没有这场意外,我也准备了后手。我随身带了一坛上好的金华酒,里面早就被我加足了巴豆和迷药。以那车夫和婆子的贪婪嘴脸,只要他们喝下去,我也一样能逃出生天。
如今这样,倒是省了我一番手脚。
观音庵的位置极其偏僻,毗邻着西山大营。
当今圣上最倚重的骠骑将军薛青山,正率领他的军队驻扎在此,等候朝廷的封赏。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我努力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西山大营可能存在的方位蹒跚走去。
山林苍茫,不知走了多久,饥渴与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
突然,脚下被一截树根狠狠绊倒,我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滚下了一个陡峭的斜坡。
一阵剧痛从脚踝处传来,疼得我冷汗直流。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又压抑的抽泣声。
我拨开身前茂密的草丛,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抱着膝盖蜷缩在一个巨大的树洞里,哭得满脸都是泥污和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在他的身边,还躺着一只被啃食了一半的山兔尸体,血迹尚未干涸,显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猛兽的袭击。
我瞬间明白了刚才听到的动静从何而来,也明白了这孩子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我放缓呼吸,一步步慢慢靠近,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扰到他:“别怕,别怕,野兽已经走了,姐姐不是坏人……”
他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声啜泣。
看着他那副自我封闭的模样,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太像了,像极了我那个因为常年忍受家暴而变得沉默自闭、终日只会躲在角落里的妹妹。
我试探着伸出手,轻轻地拍抚他的后背,嘴里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时候哄妹妹睡觉的歌谣。
一遍,两遍……他的哭声奇迹般地渐渐小了。
他缓缓抬起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呆呆地望着我,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赶紧从怀里掏出王嬷嬷给的干粮,小心地掰下一小块,递到他干裂的嘴边。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抵不过饥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我继续哼着歌谣,同时轻柔地检查他身上的伤口,用自己干净的衣角蘸了些旁边溪水,帮他擦拭脸上的污痕。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伸出那只脏兮兮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我心中一酸,柔声对他说:“姐姐带你去找家人,好不好?”
他依旧不说话,但抓着衣角的手,却再也没有松开。
我将他背了起来,忍着脚踝钻心的剧痛,一步一瘸地朝着下山的方向艰难前行。
天色将黑未黑之际,我们终于撞上了一队出来寻人的士兵。
“小公子!”为首的士兵看到我背上的男孩,又惊又喜地冲了过来。
男孩看见他们,忽然在我背上动了动,伸手指着我,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姐……姐……好……”
那些士兵全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小公子……小公子开口说话了?!”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一个身着玄色铁甲、身形如山般高大挺拔的男人快步迎了出来,正是那位传说中的战神,薛青山。
他看到男孩安然无恙,紧绷的脸上明显松了口气,快步上前将男孩接了过去,仔细检查。
男孩却在他怀里挣扎着,执着地朝我伸出小手,嘴里发出了比刚才更清晰些的声音:
“姐……姐……救……簪……”
他的小手指着我,又指着我下意识紧握在手中的那根桃木簪。
薛青山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瞬间落在了我身上,继而死死地盯住了那根桃木簪。
他的瞳孔,在那一刹那,猛地一缩。
这根簪子……他果然认得!
他挥了挥手,屏退左右:“都下去吧。”
很快,偌大的营帐中只剩下我们二人,以及那个紧紧抓着他衣襟、却不时回头看我的男孩。
“你是谁?”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压迫感十足,“这簪子,从何而来?”
我知道,隐瞒毫无意义。我深吸一口气,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我将春杏如何被卖入国公府、如何惨死、我如何为她收殓遗物,以及沈玉容对我的百般磋磨、萧珩的冷漠与虚伪、我被送往庵堂途中如何设计逃脱,最终决定前来寻他报信的全部经过,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我高高举起那根桃木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春杏姐姐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死死地握着它。她说……她在等一个叫薛大山的人回家。”
薛青山伸出手,接过了那根早已被体温捂热的簪子。
他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着簪尾那个小小的、几乎快被磨平的“薛”字,久久没有言语。
帐内的烛火噼啪作响,在他冷硬如雕塑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沙哑了许多:
“我本名……是叫薛大山。后来投了军,老将军说这名字太土气,才给我改成了青山。”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审视着我:
“你不是春杏。”
“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做这些?”
“你……想要什么?”
我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
“将军,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想活着,像一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
“春杏和小桃……还有那些无辜的女孩,她们不该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镇国公府……那群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他们该死!”
我指了指依偎在薛青山怀里、正偷偷看我的男孩,继续说道:“我救小公子,只是因为他让我想起了我那可怜的妹妹。若非真的走投无路,我也绝不会来叨扰将军。”
薛青山沉默地看着我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谄媚,没有贪婪,只有一片澄澈的、不屈的恨意。
他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外甥——他姐姐早逝留下的唯一血脉,因受惊过度,已失语多年,此刻却对这个陌生的女子显露出全然的依赖与亲近。
他沉默了良久,将那根桃木簪小心翼翼地、郑重地收进了怀中。
“你起来吧。”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了。”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更没有当众揭穿我并非春杏的真相。
他留下了我,让我以照顾他外甥阿岳的名义,暂时在军营安顿下来。
阿岳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依赖。
或许是我身上有他所熟悉的、属于母亲的那种温柔气息;或许是因为我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救了他;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我能读懂他那个封闭世界里所有无声的语言。
我耐心地陪伴着他,用过去哄妹妹的方式与他相处,给他讲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民间故事,带他在营地附近最安全的地方看花草鱼虫。
薛青山军务繁忙,但无论多晚,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看阿岳。
他总是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和阿岳之间的互动。
看着阿岳在我的引导下,从一言不发,到一天天能多说几个字,那张灰败的小脸上,也渐渐有了孩童该有的鲜活光彩。
他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审视与探究,慢慢变得复杂,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感激。
那根桃木簪,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将我们三个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春杏。
但我知道,他从未忘记。
一日,阿岳在我怀里午睡时,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袖,在梦里喃喃地喊了一声“娘”。
薛青山正好从帐外进来,听见了这声呼唤,脚步猛地顿在了原地。
我轻轻地拍抚着阿岳的后背,没有抬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那道目光,沉重、悠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当晚,他便派人找我过去。
“朝廷有意为我赐婚。”
他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不需要。”
我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阿岳需要你。”
他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你……可愿嫁我为妻?”
我彻底怔住了,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将军,我……”
“这不是报恩。”他截断了我的话,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我薛青山此生,不欠人情,更不会拿婚姻当买卖。但是,阿岳离不开你,而你……镇国公府绝不会放过一个逃走的‘奴婢’。嫁给我,你可以得到庇护,得到一个全新的身份。这……算是一场各取所需的结盟。”
他这番话说得冷硬,甚至带着几分功利。
但我却从这冷硬的言辞中,听出了别的东西。
我听出了他对阿岳那如山般深沉的爱。
我听出了他对朝廷强行摆布的无声抗拒。
更听出了他给予我的,最大程度的尊重与选择权。
他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玩物,也没有仅仅把我当成一个需要报答的恩人。
他把我放在了一个可以与他平等交易、可以各取所需的合作者的位置上。
这份尊重,比萧珩那看似深情、实则如同施舍般的恩宠,要珍贵千万倍。
我看着他那双锐利却无比认真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这不仅仅是为了“将军夫人”这个尊贵的身份。
更是为了给自己挣一条能活下去、并且能活得有尊严的路。
也是为了春杏,为了小桃,为了所有被他们践踏过的冤魂。
薛青山的行事风格,就如同他打仗一般雷厉风行。
他当即上书向皇帝陈情,言明自己在家乡早有婚约,只是妻子于战乱中失散,如今好不容易才寻回,且妻子于自己唯一的幼甥有哺育救命之恩,恳请陛下成全他的拳拳深情,收回赐婚的成命。
皇帝感念他战功赫赫且重情重义,不但爽快地准了奏,还额外下了一道恩旨,嘉奖我们夫妻情深义重。
我和薛青山的婚礼办得非常简单。
就在军营旁的小院里,摆了数桌酒席,来的都是薛青山麾下最亲近的袍泽弟兄。
没有凤冠霞帔,我只穿了一身崭新的水红色新衣,脸上略施薄粉。
薛青山在给部下敬酒时,被那群粗犷的汉子们起哄打趣,那张常年冷硬如铁的脸上,竟然也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耳根更是悄悄地泛起了一层薄红。
是夜。
他带着一身微醺的酒气,走进了新房。
我有些紧张地坐在床边,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他站在我面前,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沉声道:“不必害怕。薛某既娶了你,便会护你一世周全。在你真正愿意之前,我不会碰你。”
我猛地抬头看他,跳动的烛光下,他冷峻的面部轮廓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谢谢……将军。”
“睡吧。”他指了指床,“我睡外间的榻上就行。”
此后,我们便开始了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
他待我极好,尊重有加,从未逾矩。
阿岳则彻底成了我的小尾巴,整日“娘、娘”地跟前跑后:“娘,我也有娘啦!”“娘,亲亲。”
日子平静而踏实,是我这十六年来从未体验过的安心。
在安顿下来后,我开始暗中托人打听镇国公府采买丫鬟的旧事,尤其是那个叫小桃的姑娘。
春杏的仇,薛青山记下了。
但小桃的死,还有那些数不清的、被折磨致死的少女,她们的冤屈,不能就这么算了。
零零碎碎的线索汇集而来,一个惊人的秘密逐渐浮现——那个叫小桃的姑娘,颈后似乎有一块独特的莲花状胎记。
而多年前,齐王府丢失的那位小孙女,据说身上就有这样一模一样的印记…… 我心头巨震,立刻将此事悄悄告知了薛青山。
他听完,目光陡然一凝:“齐王府……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找那个孩子。若小桃真是……那镇国公府,就惹上滔天大祸了。”
他立刻吩咐心腹,开始顺着这条线,暗中调查。
数月后,我与薛青山一同前往观音庵还愿,一来感谢神佛庇佑,二来也为边疆的将士们祈福。
诵经完毕,薛青山带着阿岳去后山打清甜的山泉水。我则独自跪在香烟缭绕的大殿里,为春杏和小桃,以及那些不知名的亡魂,默默念诵往生经。
一刻钟后,我正要起身离开。
却没想到,在殿门口,竟与两位“老熟人”不期而遇——萧珩与沈玉容。真是冤家路窄。
一年未见,沈玉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将我身上朴素的粗布衣裳从上到下刮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笑:
“哟,这不是晚晴吗?怎么,庵里的苦日子,你这细皮嫩肉的还熬得住?”
萧珩的目光则更加露骨,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游走。
沈玉容的脸色微微一变,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住了萧珩的视线,她用那绣着金线的名贵帕子在我面前虚扇了几下,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
“也是,你这种贱骨头,哪里吃得了斋念佛的苦。怎么,这是知道错了,想来求世子爷开恩,把你弄回去?”
她想激怒我,看我失态。
我却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这时,萧珩开了口,声音里带着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仿佛施舍般的怜悯:“晚晴,本世子念在旧情,你若诚心悔过,现在就跪下给夫人磕个头认错,我或许可以考虑,准你回府。”
他语气暧昧,像是在谈论一件随手可得的旧物:“毕竟,我书房里还缺个磨墨的,你从前……做得还算顺手。”
我正要开口反唇相讥。
一个冰冷如铁的声音,却从我身后骤然响起:
“那就不劳萧世子费心了。”
薛青山提着水囊大步走来,身形挺拔如松。他极其自然地站到我的身侧,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将我护在身后。
“我的内子,就不劳烦外人了。”
“妻子?”沈玉容失声尖叫,仪态尽失,“她分明是我府上一个下贱的婢女……”
“薛将军!”萧珩也脸色骤变,既惊且怒,“你可知她的底细?她不过是我用五两银子买来的一个玩物!当初在我书房里的时候,她可是……”
“萧珩!”薛青山一声断喝,声如惊雷,“她的过去,我尽数知晓!她于微末之中与我缔结婚约,于困顿之时护我至亲,品性高洁,远胜你这等只知玩弄女性的龌龊之徒!”
“她如今,是我薛青山明媒正娶的妻,是圣上亲封的诰命夫人!谁再敢辱她半分,便是与我薛青山,与我身后的十万边军为敌!”
说罢,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看也不看那对已经僵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如同吞了苍蝇般的男女,转身带我离去。
薛青山自然不会只听我的一面之词。
他派出的亲兵,都是在刀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精锐,如同一只只潜伏在暗夜里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镇国公府的各个角落。
而我,则凭借着在府中生活时的细致观察,为他们提供了几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负责采买丫鬟的王嬷嬷,她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嗜赌如命,是城南地下赌坊的常客;
看守后角门的刘老头贪杯,且与一个常来府上做法事的游方道士过从甚密;
我曾听书房伺候过的一个小厮无意中嘀咕过,说“半夜里,地牢那边总有奇怪的声音”。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信息碎片,到了薛青山的手里,就变成了一把把精准的钥匙,逐一撬开了镇国公府那固若金汤的秘密。
亲兵从赌坊入手,设下赌局,很快就套牢了王嬷嬷的侄子。威逼利诱之下,他吐露了国公府常年按照特定生辰八字采买妙龄少女的惊天秘辛,甚至交出了一本记录着交易的秘密账本。
刘老头则在醉酒后被套出了话,提及后山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时常有身份尊贵的马车在深夜秘密前往,且院中常年飘散着做法事才有的香火味。
至于地牢的怪声,再结合齐王府那边提供的线索——他们丢失的小孙女小桃,颈后确有莲花胎记,且失踪的时间和地点,与国公府某次外出“祈福”的时间高度吻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镇国公府,很可能在利用邪术戕害人命,甚至可能涉及诅咒皇室、窥探国运的谋逆大罪!
薛青山与齐王进行了一次密谈后,决定不再打草惊蛇。
他们暗中布控,将那处后山院落和所有往来人员都盯得死死的。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他们当场截获了正准备进行一场诡异“法事”的邪道修士和几名被迷晕的无辜少女,同时,在祭坛下搜出了大量刻有皇室成员生辰八字、布满恶毒符咒的桐木人偶,以及……与漠北敌国往来的大量密信!
铁证如山!
皇帝闻讯,龙颜震怒!
他没有再给镇国公府任何辩解与喘息的机会,直接下令查抄。
薛青山的边军与齐王府的亲卫联合行动,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整座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
在府中的密室里,更是搜出了私藏的铠甲兵刃、僭越的龙纹器物。
谋逆、通敌、巫蛊、戕害宗室、草菅人命……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足以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
曾经权势熏天、显赫百年的镇国公府,在一夜之间,彻底倾覆。
府邸被封。
家产充公。
男丁下诏狱。
女眷入官奴。
天牢深处,永远弥漫着一股霉烂和绝望混合的恶臭。
我站在冰冷的栅栏外,静静地看着那对曾经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男女。
萧珩穿着肮脏破烂的囚服,头发散乱如枯草,眼神空洞地缩在角落里,哪里还有半分当初那风流倜傥的世子模样。
沈玉容更是花容失色,整个人蜷缩在潮湿的草堆里瑟瑟发抖,身上那件曾经精美无比的罗裙,早已沾满了污秽。
狱卒打开了牢门。
萧珩缓缓抬起头,当他看清来人是我时,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是怨毒,是不甘,还有一丝令人作呕的祈求。
他疯了似的扑到栅栏前,嘶哑着嗓子喊道:
“晚晴!不……青禾!是你!全都是你害的!你去求薛青山!你让他救救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沈玉容也连滚带爬地过来,发出了尖利的哭喊:“贱人!你这个蛇蝎毒妇!你不得好死!你……”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们,就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滑稽的闹剧。
“世子爷,世子夫人,”我的声音在阴湿的牢狱里显得格外清晰,“这牢里的滋味,可比当初用冷水擦地、被滚汤烫手要舒服多了吧?人啊,该懂得知足。”
萧珩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沈玉容的咒骂也戛然而止,喉咙里只剩下因恐惧而发出的嗬嗬声。
“那些被你们虐杀后填了井、埋在后山、或者尸骨无存的姑娘们,”我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春杏,小桃,还有许许多多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她们啊,都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们呢。”
萧珩浑身剧烈一颤,猛地向后退去,仿佛看见了什么无形的可怕东西在追赶他,口中胡乱地喃喃自语:“不……不关我的事……是祖母……是父亲……是那些道士干的……”
我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抖成筛糠的沈玉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夫人您最是看重尊卑体面,如今沦为阶下囚,日后或许还要被充入教坊司,受万人瞻仰。那样盛大的场面,倒是……很配得上夫人的身份。”
沈玉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双眼一翻,几乎晕厥过去。
我转过身,向外走去。
身后,是他们绝望的哭嚎与恶毒的咒骂,混合着天牢里那股固有的腐朽气息,最终,被沉重的铁门彻底隔绝。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薛青山就等在天牢门外,见我出来,便朝我伸出了手。
我将自己微凉的手,放入了他那温暖而粗糙的掌心之中。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沉声道:
“回家吧,阿岳该等急了。”
镇国公府的最终结局,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老镇国公及其长子(也就是萧珩的父亲),在狱中离奇“病故”,其余成年男丁皆被判了斩立决,家产悉数抄没充公。
女眷以及未成年的男丁,则被贬为官奴,下场凄惨。
昔日那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国公府,如今只剩下朱漆剥落的大门和交叉斜贴的封条,在风中萧瑟。
萧珩与沈玉容,最终没能等到秋后问斩。
据闻,萧珩在狱中彻底疯了,终日胡言乱语,时哭时笑,最后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用一块碎瓷片,割喉自尽。
沈玉容则在被押往教坊司的前一夜,用一根衣带,将自己吊死在了牢房的横梁上。
他们的死,没有在京城激起太多的波澜,就像两片落叶沉入水中,很快便被新的谈资所淹没。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又是一个黄昏。
庭院里,阿岳正迈着小短腿,追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奔跑,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
薛青山就站在我的身旁,夕阳的余晖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
“青禾。”
他第一次,没有叫我春杏的替代品,而是叫出了我的本名。
“嗯?”
“镇国公府倒台,你提供的那些线索,至关重要。你很聪明,也很勇敢。”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我,目光里没有了最初的审视,也没有了后来的复杂,只剩下纯粹的欣赏与肯定。
“谢谢你。”
我微微一笑,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充实:“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将军和齐王爷运筹帷幄,也是那些冤死的魂灵,在泉下有知,保佑着我们……她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薛青山握紧了我的手,掌心传来踏实而温暖的力量。
远处,阿岳终于捉到了那只蝴蝶,他高高地举着手,欢快地向我们跑来,奶声奶气地喊着:
“爹!娘!看!”
风轻轻吹过,带来了青草与泥土的芬芳。
我知道。
那株在污泥里挣扎了太久的青禾,终于,真真正正地,沐浴在了属于自己的阳光之下。
来源:老徐的读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