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都是玉米叶子被晒干后焦香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猪圈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骚臭。
那年是1992年,夏天热得像个不讲道理的泼妇,把人往死里晒。
空气里都是玉米叶子被晒干后焦香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猪圈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骚臭。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喊,喊得人心里发慌,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
我就在那样的天气里,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往林晚家去。
林晚是我们班的班花。
这个头衔不是谁封的,是大家心里默认的。
她不像别的女孩子,要么咋咋呼呼,要么羞羞答答。她总是很安静,眼睛亮得像蓄着一汪秋水,你看她一眼,就觉得心里那点浮躁都被抚平了。
她成绩好,人也干净,白衬衫的领子永远是雪白的,不像我们这些野小子,领口一圈都是黑乎乎的汗渍。
去她家帮忙收玉米,是我主动提的。
其实也不算主动,是班主任在课上说,谁家里农活忙不过来,同学们可以互相帮助一下。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林晚。
她家就她爸一个壮劳力,她妈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那么大一片玉米地,光靠她爸一个人,得收到猴年马月去。
我站起来的时候,全班同学都看着我,那眼神,跟看怪物似的。
我脸皮薄,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感觉后背的汗都下来了。
班主任倒是挺高兴,表扬了我,说我思想觉悟高。
我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偷偷瞟林晚。
她也看着我,没有笑,也没有惊讶,就是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神里好像有点……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就因为那个眼神,我骑车去她家的路上,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地跳。
车轮子碾过土路,扬起一阵黄色的尘土,呛得我直咳嗽。
路两边的玉米秆子长得比人还高,密密麻麻的,像两堵绿色的高墙,把路夹在中间。
风一吹,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有人在里面窃窃私语。
到了她家院子门口,我还没下车,就听见她爸在院里喊:“是小同学来了吧?快进来,快进来!”
她家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地上晒着红辣椒和豆角干。
林晚从屋里走出来,换了一身干活的旧衣服,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
她头上包着一块蓝色的头巾,更显得那张脸小巧又精致。
“你来了。”她对我笑了笑,递过来一碗水。
那碗是搪瓷的,碗边还磕掉了一块,露出黑色的底。
水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丝丝的,带着一股甜味。
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感觉心里的火气都被浇灭了一半。
她爸是个很实在的汉子,黑黑瘦瘦的,话不多,一个劲儿地让我歇会儿。
我说不累,跟着他们就下了地。
玉米地里更是热得像个蒸笼,一丝风都没有。
高大的玉米秆子把阳光切得支离破碎,光斑在地上晃来晃去,晃得人眼晕。
掰玉米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磨人的活。
你得先用手把玉米秆子往旁边一掰,露出藏在叶子里的玉米棒子,然后抓住棒子,使劲一拧,“咔嚓”一声,一个沉甸甸的玉米就到手了。
叶子边缘很锋利,像小锯齿,一不小心就会在胳膊上划出一道道血印子。
没一会儿,我的汗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衣服紧紧地贴在后背上,又湿又黏,难受得要命。
林晚就在我旁边的垄沟里,她干活很利索,动作不快,但很有节奏。
我偷偷看她,她的脸也被晒得红扑扑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有几根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上。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笑了。
那笑容,就像这闷热天气里的一阵凉风,一下子吹进了我心里。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掰玉米,心脏却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我们三个人,一句话不说,地里只有“咔嚓咔嚓”掰玉米的声音,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太阳越来越毒,晒得人头皮发麻。
我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候,林晚她爸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汗,说:“太热了,咱们先回去歇会儿,喝口水。”
我如蒙大赦,赶紧跟着他们往地头走。
回到院子里,林晚她妈已经准备好了午饭。
白面馒头,一大盆熬白菜,还有一盘炒鸡蛋。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这已经是顶好的饭菜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大馒头,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吃完饭,她爸让我去屋里睡会儿,说下午凉快点再干。
我不好意思,说我不困。
林晚说:“你还是去睡会儿吧,不然下午没力气了。”
她把我领到西边的一间小屋里,屋里有一张土炕,炕上铺着一张凉席。
屋里很暗,窗户上糊着报纸,只有一点点光透进来。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很好闻。
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林晚的影子,她笑的样子,她干活的样子,她递给我水碗的样子……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是林晚和她妈妈。
她妈妈的声音很小,带着点担忧:“晚儿啊,那个男同学,你离他远点。”
“妈,你说什么呢?”林晚的声音有点不高兴。
“你爸都跟我说了,那孩子家里穷,兄弟姐妹多,他爸还好赌……咱们家可不能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同学之间互相帮助一下,有什么关系?你想太多了。”
“我想太多?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能不了解你?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听妈的话,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我的心,却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又闷又疼。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也是,我家的情况,在村里不是什么秘密。
我爸不争气,我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几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一直很自卑,在学校里很少说话,总觉得低人一等。
只有在看到林晚的时候,我才会觉得生活好像还有点盼头。
可现在,这点盼头,也被她妈妈的话给打碎了。
我躺在炕上,像个傻子一样,睁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屋顶。
下午,我没再让他们叫,自己就起来了。
我干活比上午更卖力,像是要把心里的那股憋屈劲儿全都使出来。
我不想让他们看不起我。
林ika晚好像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好几次想跟我说话,都被我躲开了。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天快黑的时候,玉米终于收完了。
一座小山似的玉米堆在院子里,黄澄澄的,看着就喜人。
林晚她爸非要留我吃饭,还要给我工钱。
我死活不要,推辞了晚饭,骑上车就想走。
林晚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这个你拿着。”她把布包塞到我车把上。
我打开一看,是几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里面还夹着两个煮鸡蛋。
“我……”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快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她说完,就转身跑回了院子。
我捏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布包,心里五味杂陈。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骑车,是推着走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升了起来,又大又圆,像个白玉盘。
月光洒在土路上,亮堂堂的。
路两边的玉米地,在夜色中像沉默的野兽。
我走得很慢,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不知道自己对林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喜欢吗?
好像是。
可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很宽很宽的河,我过不去,她也过不来。
那件事,就发生在我快到家的时候。
离我家还有一里地左右,有一片特别茂密的玉米地。
因为那块地比较偏,平时很少有人去。
我推着车从地边路过,突然听见玉米地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以为是野猪或者别的什么野兽。
那时候村里生态好,山上的野猪经常下山拱庄稼。
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
那声音不像野兽,倒像是……人。
我壮着胆子,悄悄地拨开玉米秆子,往里看。
月光透过玉米叶子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地上。
我看到一个蹲着的背影。
是个女的。
是林晚。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看到了她解开裤子,看到了月光下她白得晃眼的皮肤。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甚至都忘了呼吸,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就在这时,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惊慌,羞愤,还有……一丝绝望。
她的眼睛里,那汪清澈的秋水,一下子就浑了。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我转身就跑,连车都不要了,像个丧家之犬一样,拼了命地往家跑。
风在耳边呼啸,身后的玉米地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我不敢回头,我怕看到她的眼神。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梦里,全是她那双眼睛,控诉地,怨恨地看着我。
第二天,我没敢去上学。
我跟我妈说我病了,头疼。
我妈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没发烧啊。
我说就是头疼。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用被子蒙着头,不敢见人。
我怕见到林晚。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道歉吗?怎么说?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会信吗?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流氓,是个混蛋。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水米未进。
傍晚的时候,我妹妹跑进来说:“哥,林晚来找你了。”
我“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心跳得比昨天晚上还快。
她来干什么?
来骂我?来打我?还是来找我爸妈告状?
我吓得腿都软了。
我听见我妈在院里跟她说话。
“晚儿啊,你怎么来了?快进屋坐。”
“婶儿,我来给您送点东西。”是林晚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哎呀,你这孩子,太客气了。你哥他病了,在屋里躺着呢,要不你进去看看他?”
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千万别进来,千万别进来!
“不了,婶儿,我就是来看看。我把东西放这儿了,我先走了。”
然后,就是院门“吱呀”一声响。
她走了。
我从床上下来,悄悄地走到窗户边,从窗户纸的破洞里往外看。
院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篮子。
我妈走过去,掀开上面盖着的布,拿出一个东西。
是一个……猪蹄。
还冒着热气。
我妈在那儿念叨:“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太懂事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不是人。
我真的不是人。
她不但没有骂我,没有告状,还给我家送来了猪蹄。
在那个年代,猪蹄可是好东西。
我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又疼又愧。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学校。
我抱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
我想,不管她怎么对我,我都认了。
是我做错了事。
我一进教室,就感觉气氛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我。
我低着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的同桌,一个叫王胖子的家伙,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我:“喂,你小子可以啊,什么时候把咱们的班花给搞定了?”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还装蒜!”王胖子一拳捶在我肩膀上,“昨天林晚亲自去你家给你送猪蹄,全村都传遍了!说你们俩……”
他没说下去,但那猥琐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我猛地回头,看向林晚的座位。
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脸也很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明白了。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堵住我的嘴。
她怕我把昨天晚上的事说出去。
她用自己的名声,来换我的沉默。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怎么会是那种人?
我怎么可能把那种事说出去?
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那一整天,我都没跟她说一句话。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伤害到她。
放学的时候,我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我才离开教室。
我不想碰到她。
可是,我刚走出校门,就看到她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
她好像在等我。
我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你……”
“你……”
我们俩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空气,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还是她先开了口。
“昨天……谢谢你。”她的声音很低,像蚊子叫。
我愣住了。
谢我?
谢我什么?
谢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然后像个懦夫一样跑掉了?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猪蹄,是我妈让我送去的。”她好像怕我误会什么,急忙解释,“她说你帮我家干活辛苦了,让我谢谢你。”
我知道,她在撒谎。
从她妈妈昨天说的话,我就知道,她妈妈绝对不可能让她来给我送东西。
“你不用这样。”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
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我知道。”她说。
“那你为什么……”
“我怕。”她打断了我,“我怕别人说闲话。”
我知道,她说的“别人”,其实就是我。
“对不起。”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她又说了一遍。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只有风吹过槐树叶子,“沙沙”作响。
“以后……我们还是同学。”良久,她才轻轻地说。
我心里一痛。
“还是同学”,这四个字,像一把刀子,把我们之间划开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好。”我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她真的开始“缠”上我了。
当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缠”。
她会主动找我问题。
明明是很简单的题,她却装作不会,拿着练习册,走到我座位旁边。
“这道题,你能给我讲讲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同学都听见。
王胖子又开始在我耳边起哄:“哎呦呦,班花亲自请教,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我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只能硬着头皮,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给她演算。
我的手,因为紧张,一直在抖。
她就站在我旁边,离我很近。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那香味,像一只小虫子,一个劲儿地往我心里钻,搞得我心烦意乱。
我讲得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却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点点头。
等我好不容易讲完,她会说一声“谢谢”,然后拿着练习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心乱如麻。
有时候,在食堂打饭,她会故意排在我后面。
然后“不小心”地,把饭盒里的菜洒到我身上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她会连忙道歉,然后拿出自己的手帕,帮我擦拭。
她的手帕总是干干净净的,带着和她头发上一样的香味。
当那块柔软的手帕,触碰到我衣服的时候,我感觉像是有一股电流,从接触的地方,瞬间传遍全身。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周围的同学,又开始起哄。
“哟!这都用上定情信物了!”
“林晚,你这手帕还要不要啦?”
她的脸,会一下子变得通红,抢过手帕,瞪那些起哄的男生一眼,然后快步跑开。
我知道,她都是故意的。
她在用这种方式,制造我们之间的“绯闻”。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我们关系很好。
这样,就算我真的把那天晚上的事说出去,别人也只会以为,是我在追求她不成之后,恼羞成怒的污蔑。
她想得真周到。
周到得让我心疼。
我配合着她,演着这场戏。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我只知道,我不想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哪怕这种伤害,来自于我的沉默。
我们的“绯闻”,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说风凉话。
说我一个穷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些话,我听了,心里很难受。
但我更担心的,是林晚。
我怕这些流言蜚语,会伤害到她。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吗?”
她正在低头看书,闻言,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说什么?”
“说我们……”
“我们怎么了?”她反问我,眼神很平静。
我一下子被她问住了。
是啊,我们怎么了?
我们什么都没有。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为了保护自己,演的一场戏。
而我,只是一个配合她演戏的,可有可无的道具。
“没什么。”我低下头,掩饰住眼里的失落。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地说了一句:“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在乎。”
我不知道,她说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在安慰我。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很矛盾。
一方面,我享受着和她之间这种“亲密”的关系。
哪怕是假的,是演出来的,我也甘之如饴。
我喜欢她站在我身边,问我问题的样子。
我喜欢她用手帕帮我擦衣服时,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皮肤的感觉。
我甚至喜欢听别人起哄,说我们是一对。
但另一方面,我又深深地感到自责和痛苦。
我知道,我正在把她推向一个危险的境地。
流言,是最伤人的武器。
尤其是在那个保守的年代。
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我开始有意地躲着她。
她来问我问题,我假装在思考别的题,不理她。
她在食堂排我后面,我端着饭盒,换到另一队去。
放学的时候,我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飞快地骑上车,头也不回地回家。
我以为,这样她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以为,这样她就会停止这场荒唐的戏。
可是,我错了。
我越是躲她,她就“缠”得越紧。
那天放学,我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冲出校门。
我刚骑上车,就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是林晚。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拦住我的车。
“你为什么躲着我?”她仰着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没有。”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自己的车把。
“你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你这几天,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
“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不是!”我急忙否认。
“那为什么?”她追问。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说?
说我怕那些流言蜚语伤害到你?
说我不想再配合你演戏了?
说我……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因为我,而毁了自己的名声?
这些话,我一句也说不出口。
“你要是觉得我给你丢人了,我可以……”她咬着嘴唇,眼圈慢慢地红了。
“没有!我没有那么想!”我打断她,心里又急又疼。
“那你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圈,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了。
“林晚,”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所有的勇气,“你不用再这样了。那天晚上的事,我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去一个字。你没必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她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我。
“你……都知道了?”
“嗯。”
“你以为我……”她的嘴唇,开始微微地颤抖,“你以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堵你的嘴?”
“难道不是吗?”
她突然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是啊,”她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为了堵你的嘴。”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真的是这样。
原来,我一直都在自作多情。
“对不起,”我低声说,“给你添麻烦了。”
说完,我推开她,骑上车,落荒而逃。
我没有看到,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她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躲过她。
我也再没有理过她。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教室里,我们的座位只隔着一条过道,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我能感觉到,她时常会看我。
那目光,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后背上,不疼,但很煎熬。
我不敢回头,只能假装不知道。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我想考出去。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这个,有她的地方。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和沉闷中,一天天过去。
转眼,就到了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晚上,下了晚自习,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雪还在下,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
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地响。
天很黑,没有月亮,只有远处零星的几点灯光。
我缩着脖子,把手揣在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突然,我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摔倒在雪地里。
书包里的书,散落了一地。
膝盖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扭到了。
我试着动了动,疼得我直抽冷气。
我靠在一棵树上,绝望地看着漆黑的夜空。
这么晚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我家离学校还有好几里地。
难道,我就要在这里冻一夜吗?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我心里一喜,刚想喊救命,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
是林晚。
她撑着一把伞,手里还提着一个马灯。
昏黄的灯光,在风雪中摇曳,像一团温暖的火。
她也看到了我。
她快步跑到我面前,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你怎么了?”
“我……我脚扭了。”
她二话不说,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卷起我的裤腿。
我的脚踝,已经肿得像个馒头。
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轻轻地触碰着我的脚踝。
我疼得“嘶”了一声。
“很疼吗?”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满是心疼。
我摇了摇头。
其实很疼,但我不想让她担心。
“你等一下。”
她站起身,跑到路边,捡了几根粗壮的树枝。
然后,她解下自己的围巾,那是一条红色的毛线围巾。
她把树枝在我脚踝两边固定好,然后用围巾,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打了一个结实的结。
一个简易的夹板,就做好了。
“我扶你起来。”
她把伞和马灯放在地上,伸出双臂,想要把我扶起来。
可她太瘦了,根本没什么力气。
试了好几次,我都没站起来。
她的额头上,急出了一层细汗。
“不行,”她说,“我背你。”
我愣住了。
“不行!绝对不行!”我连忙拒绝。
让一个女孩子背我,这像什么话?
“别废话了!”她不由分说,转过身,蹲在我面前,“快上来!”
她的背,很瘦弱,很单薄。
我犹豫了。
“快点啊!你想冻死在这里吗?”她催促道。
我咬了咬牙,趴在了她的背上。
她的身体,很温暖,隔着厚厚的棉衣,我依然能感觉到。
她一使劲,竟然真的把我背了起来。
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我不知道,她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
马灯被她提在手里,昏黄的光,照亮了我们前方的路。
雪,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白白的一层。
我趴在她的背上,能清楚地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林晚,”我忍不住开口,“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别动。”她的声音,因为用力,有些颤抖,“马上就到了。”
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趴在她的背上。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那里,有她头发的香味,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汗味。
我从来没有跟一个女孩子,这么亲近过。
我的脸,烫得厉害。
我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可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终于,我看到了我家院门口那盏昏黄的灯。
她把我背到家门口,才把我放下来。
她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了,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妈听到动静,从屋里跑了出来。
看到我们俩的样子,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婶儿,他脚扭了。”林晚说。
我妈赶紧把我扶进屋,让我躺在炕上。
然后,她拉着林晚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
“好孩子,真是太谢谢你了!快进屋暖和暖和,喝口热水。”
林晚摆了摆手,说:“不了,婶儿,我得赶紧回去了。”
“这么晚了,雪又这么大,你怎么回去啊?”
“没事,我家不远。”
说完,她就转身要走。
我急了,挣扎着想起来。
“林晚!”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等我一下。”我说。
我让我妈把我爸那件旧军大衣拿来。
“你把这个披上。”我把军大衣递给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那你……”
“我没事,家里有被子。”
她点了点头,把军大衣披在身上。
那件宽大的军大衣,把她整个人都罩住了,显得她更加瘦小。
“我送你。”我说。
“不用了,你脚不方便。”
“我让我妈送你。”
最后,是我妈打着手电筒,把她送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一夜没睡。
我的脚踝,疼得厉害。
但我的心,却是暖的。
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是巧合吗?
还是……她一直在等我?
第二天,我没有去考试。
我妈去学校,帮我请了假。
班主任听说我脚扭了,特批我可以在家考试。
是林晚,把试卷给我送来的。
她来的时候,我正躺在炕上,看着窗外的雪发呆。
“给。”她把一沓试卷放在炕边的桌子上。
“谢谢。”
她没有马上走,而是在炕边坐了下来。
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
屋子里,只有炕洞里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那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会……”
“我每天都走那条路。”她打断我,没有看我。
“是吗?”
“嗯。”
又是沉默。
“你的脚……还疼吗?”她问。
“好多了。”
“那就好。”
她站起身,好像要走了。
“林晚。”我叫住她。
她回过头。
“那天晚上……我以为你……是为了堵我的嘴。”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错了。对不起。”
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良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快步地走了出去。
那次期末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
而林晚,依然是全班第一。
寒假里,我的脚渐渐好了。
但我没有去找她。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她。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比同学,多一点。
比朋友,少一点。
比恋人,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开学后,我们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她还是会来问我问题。
我也会耐心地给她讲解。
只是,我们之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我们就能明白对方心里的想法。
我们依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关于喜欢,或者爱。
那个年代的感情,就是这样。
含蓄,内敛,像一坛埋在地下的老酒,需要时间,慢慢地发酵。
我们都默契地,享受着这种朦胧而美好的感觉。
我们都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可是,我们都忘了,时间,是最不经用的东西。
高三的下半学期,学习变得异常紧张。
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运转着。
我们之间,交流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我们只能在课间,匆匆地对视一眼,然后又投入到无边无际的题海中。
高考,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们都希望能考个好大学,能有一个好的未来。
我更是如此。
我想考出去,我想摆脱这个贫穷的家。
我想,等我有了出息,我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喜欢她。
高考前一天,学校放假。
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走出校门的时候,林晚叫住了我。
她递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盘磁带。
Beyond的,《光辉岁月》。
“送给你。”她说,“祝你,前程似锦。”
我接过磁带,感觉沉甸甸的。
“你也是。”
我们站在夕阳下,相视而笑。
那是我记忆中,她笑得最灿烂的一次。
高考,结束了。
估分,填志愿。
我估的分数,还不错,应该能上一个重点大学。
我偷偷地打听了林晚的志愿。
她说,她想去北京。
于是,我的第一志愿,填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我幻想着,我们能在北京,开始我们新的故事。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那段时间,我经常会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片玉米地。
玉米已经收割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茬。
我坐在田埂上,一遍一遍地,听着那盘《光辉岁月》。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
每次听到这句歌词,我都会想起她。
终于,我等来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北京,一所理工大学。
我欣喜若狂。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第一时间,就想去找林晚,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可是,我却在她家门口,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她家院门口。
从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林晚的爸爸,对他点头哈腰,一脸的谄媚。
林晚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我躲在不远处的大树后面,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但我知道,他一定很有钱。
后来,我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个男人,是林晚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城里做生意,发了财。
他看上了林晚。
他想让林晚,嫁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条件是,他可以负责林晚弟弟以后上学的所有费用,还可以在城里,给林晚的爸爸,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
林晚的爸爸,动心了。
林晚的妈妈,也动心了。
他们开始逼林晚。
林晚不同意。
她哭过,闹过,甚至绝食过。
但都没用。
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一个女孩子的幸福,有时候,是可以拿来交易的。
我听到这些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了。
我想去找她。
我想带她走。
可是,我能带她去哪里?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拿什么给她一个未来?
我恨自己的无能。
我恨自己的软弱。
开学那天,我去火车站。
我希望能看到她。
哪怕,只是看一眼。
我在站台上,等了很久很久。
火车,快要开了。
她还是没有出现。
我失望地,准备上车。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等等!”
我猛地回头。
是林晚。
她跑得气喘吁吁,脸色苍白。
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还是那盘《光辉岁月》的磁带。
“这个……还给你。”她把磁带塞到我手里,声音哽咽。
我看着她,心如刀割。
“你……”
“我……不走了。”她低下头,不敢看我,“我……要去复读了。”
我知道,她在撒谎。
“为什么?”我抓住她的胳膊,情绪有些失控。
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我问。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都知道了?”
“告诉我,是不是?”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冲她吼道。
“告诉你有什么用?”她也冲我吼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你能带我走吗?你能给我一个家吗?你能让我弟弟上得起学吗?你能让我爸妈在城里过上好日子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无言以对。
是啊,我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是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的穷小子。
火车,拉响了汽笛。
“上车吧,”她推开我,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平静,“别误了车。”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走啊!”她用力地推了我一把,“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吗?现在,你自由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她眼睛里,那化不开的悲伤。
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我伸出手,想抱抱她。
可是,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没有资格。
“林晚,”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等我。等我回来。”
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她说,“我等你。”
我知道,她在骗我。
我也在骗自己。
我转身上了车。
在车门关闭的那一刹那,我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站在站台上,瘦弱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孤单。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靠在车窗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的青春,在那一天,随着那列火车,一起远去了。
到了大学,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是那个自卑,内向的农村小子。
我疯狂地学习,拿遍了所有的奖学金。
我拼命地做兼职,发传单,送外卖,做家教……只要是能挣钱的活,我都干。
我很少跟家里联系。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我把对她的思念,全都埋在了心底。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拿出那盘《光辉岁月》,一遍一遍地听。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
每次听到这里,我的心,都会针扎一样地疼。
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嫁给了那个她不爱的人吗?
她过得,幸福吗?
我不敢想。
大学四年,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有很多女孩子,向我表白。
有漂亮的,有温柔的,有家境好的。
但我都拒绝了。
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
我从最底层的程序员做起,每天加班到深夜。
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地工作。
我只有一个念头:挣钱。
挣很多很多的钱。
我要衣锦还乡。
我要把她,从那个牢笼里,解救出来。
我要兑现,我对她的承诺。
五年。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从一个普通的程序员,做到了公司的技术总监。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
我成了别人眼中,成功的凤凰男。
我觉得,时机,成熟了。
我请了一个长假,回到了那个,我离开了九年的家乡。
回去之前,我心里很忐忑。
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里。
我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我甚至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车子,在熟悉的村口停下。
村子,变化很大。
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低矮的土坯房,变成了漂亮的二层小楼。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家的那座老房子。
只是,那座房子,已经很破败了,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我向村里人打听她的消息。
一个正在晒太阳的大娘,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我来。
“你不是……老李家的那个小子吗?出息了啊,都开上小轿车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问:“大娘,您知道林晚家,搬到哪里去了吗?”
大娘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她叹了口气,说:“那孩子……命苦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大娘说,“她……早就没了。”
没了?
这两个字,像一道晴天霹-雳,在我头顶炸响。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怎么会?”我的声音,在发抖。
“九年前,你刚走那会儿,”大娘说,“她就嫁给了城里那个有钱人家的儿子。听说,那男的是个傻子,还有暴力倾向,经常打她。她受不了,就……就喝农药了。”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有大娘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响。
喝农药了……
喝农药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村子的。
我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的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
她笑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背着我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的样子……
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的眼前闪过。
我的心,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我恨!
我恨那个逼她嫁人的父母!
我恨那个打她的混蛋!
我更恨我自己!
恨我当年的无能和软弱!
如果,我当年勇敢一点,带她走了,是不是,就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
可是,没有如果。
我把车,开到了那片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玉米地。
地里,又种上了新的玉米,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我坐在田埂上,从车里,拿出那盘《光辉岁月》的磁带。
磁带,已经被我听了无数遍,外壳都磨损了。
我把它放进随身听里,按下了播放键。
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玉米地,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
“林晚!林晚!林晚!”
回答我的,只有风吹过玉米叶子,“哗啦啦”的声响。
我哭得像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把这些年,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苦,都哭了出。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的嗓子,都哑了。
夕阳,西下。
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这片,埋葬了我青春和爱情的土地,心里,一片死寂。
我回到家,我妈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她问我怎么了。
我没说。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躺在我当年躺过的那张土炕上。
屋子里,还和我走的时候一样。
只是,多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在炕头的枕头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盒子,已经很旧了,上面落满了灰。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了,但字迹,依然清晰。
收信人,是我。
写信人,是林晚。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拆开第一封信。
信,是她在我走后不久,写的。
“见信如晤。
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在大学里,还习惯吗?北京,是不是很漂亮?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去复读。我……嫁人了。
你不要怪我。我也有我的无奈。
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忘了我吧。
去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孩子。
祝你,一切都好。
林晚。”
我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一封一封地,往下看。
每一封信,都很短。
短的,只有几句话。
她说,她过得不好。
那个男人,经常打她。
她说,她很想我。
她说,她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我。
梦到,我们一起在玉米地里干活。
梦到,她背着我,在雪地里走。
她说,她后悔了。
她后悔,当初没有跟我一起走。
最后一封信,没有写完。
只有一句话。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
后面,是一道长长的,墨水的划痕。
信纸上,还有几滴,已经干涸了,泪痕。
我抱着那些信,哭得像个傻子。
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忘记我。
原来,她也一直,在爱着我。
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懦夫!
我妈推门进来,看到我手里的信,叹了口气。
“这些信,是晚儿那孩子,托我交给你的。”她说,“她不让我告诉你,她怕,影响你学习。”
“她走的时候,跟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就把这些信,交给你。”
“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冲出家门,开着车,疯狂地,往城里赶。
我要去找那个男人!
我要杀了他!
我要为林晚报仇!
我找到了那个男人的家。
那是一栋很豪华的别墅。
我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一脚踹开大门,冲了进去。
一个胖得像猪一样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谁啊?”
“我杀了你!”
我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一拳一拳地,砸在他的脸上。
我用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力气。
我不知道打了多久。
直到,我的手上,沾满了血。
直到,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被警察带走了。
在审讯室里,我异常地平静。
我把我跟林晚的故事,原原本本地,都说了出来。
警察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们告诉我,那个男人,并没有死。
只是,被打成了重伤。
我被判了十年。
十年。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宝贵的十年。
我将在监狱里度过。
我没有上诉。
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是我,害死了林晚。
在监狱里,日子过得很慢。
每天,都是重复的。
吃饭,劳动,睡觉。
我很少说话,也很少跟人交流。
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的世界里,只有林晚。
我会一遍一遍地,回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些回忆,像刀子,一遍一遍地,凌迟着我的心。
但同时,也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动力。
十年后,我出狱了。
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我像一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没有回北京。
那个地方,承载了我太多的梦想和痛苦。
我回到了我的家乡。
村子,变得更漂亮了。
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楼房,开上了小汽车。
我爸妈,都老了。
头发,都白了。
看到我,他们老泪纵横。
我没有在家里多待。
我把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都留给了他们。
然后,我去了林晚的坟前。
她的坟,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
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贴着她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笑得,还是那么灿烂。
我跪在她的坟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好像,要把这辈子,没看够的,都补回来。
我在她的坟前,坐了一整天。
从日出,到日落。
我跟她,说了很多很多话。
我说,我后悔了。
我说,我爱她。
我说,下辈子,我一定,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风,吹过山岗。
吹动了墓碑前的野草。
像她,在温柔地,回应我。
离开她的坟,我没有再回村子。
我去了县城。
我在一个,离她最近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子。
我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
在一家工厂里,当保安。
每天,上班,下班。
两点一线。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但我很满足。
因为,我知道,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能感觉到,她一直在看着我。
有时候,我会在下班后,买上一瓶酒,几样小菜,去她的坟前。
我一边喝,一边跟她说话。
说我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说工厂里,哪个小伙子,又谈恋爱了。
说现在,又出了什么,新的流行歌曲。
我会把我的随身听,放在她的墓碑前。
里面,放的,还是那首,《光辉岁月》。
歌声,在寂静的山岗上,回荡。
我知道,她听得到。
一年,又一年。
我从一个,满腔热血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我一直,没有再结婚。
也不是不想。
只是,我的心,早就随着她,一起埋葬在了那片黄土之下。
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
她的名字,叫林晚。
那个,在1992年的夏天,闯进我生命里的,白衬衫女孩。
那个,在漫天风雪的夜晚,用瘦弱的肩膀,把我背回家的女孩。
那个,用自己的一生,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悔恨的女孩。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
我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个掰玉米的午后。
阳光,正好。
微风,不燥。
而我,一回头,就能看到,她对我,灿烂地笑。
来源:进取星星c8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