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昨天下午,我又看见邻居陈爷爷了。他坐在轮椅上,被儿子推到三单元门口的阳光下,像一尊被固定好的雕塑。我路过时,他儿子正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嘴角的口水,自言自语般地说:“爸,今天天气多好啊。”陈爷爷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目光浑浊,像蒙了一层永远擦不
不必追求痛苦的长寿
昨天下午,我又看见邻居陈爷爷了。他坐在轮椅上,被儿子推到三单元门口的阳光下,像一尊被固定好的雕塑。我路过时,他儿子正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嘴角的口水,自言自语般地说:“爸,今天天气多好啊。”陈爷爷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目光浑浊,像蒙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楼下的王阿姨提着菜篮子经过,照例感叹一句:“老陈真有福气,九十多了,你们家真是积德了!”我看着她,又看看陈爷爷,心里猛地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真的能算是一种福气吗?
这场景,总让我想起老家那些被供奉在庙堂里的木雕神像,香火缭绕,受人跪拜,可它们自己,却早已感受不到温度和悲喜。
这念头并非凭空而来。我童年在水乡外婆家长大,那条青石板路两旁,最多见的就是这样的“长寿”。李家太公躺在床上五年,身上插着管子,唯一的“活动”是每天下午被抱起来拍背;周家奶奶谁也不认识,只是反复念叨着六十年前的旧事。他们的生命被简化成病历本上的一串数字和床头柜上一排药瓶。大人们谈起他们,语气里总有敬佩,可孩子们的眼睛看得最真——我们怕从那扇虚掩的房门里透出来的、混合着药味和沉寂的气息。那时我便懵懂地觉得,长寿若只剩下心跳和呼吸,那或许不是胜利,而是一场漫长又孤独的跋涉。
后来读《庄子·秋水》,读到那个经典的选择,我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觉得那位两千年前的智者,一语道破了天机。楚王派大夫来请庄子做官,庄子悠然反问:“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锦缎包着它,珍重地供奉在庙堂之上。你说,这只龟是情愿死了留下骨骸受人尊崇呢,还是更愿意活着,在泥水里自由自在地摇尾巴呢?”两位大夫也笑了:“那当然是活着在泥水里摇尾巴了。”庄子说:“那就请回吧!我也要在这泥水里,自由地摇我的尾巴呢。”
这个故事,我每次回味,都有新的触动。它说的哪里是龟,分明是我们每一个人对生命质量的终极抉择:是追求外在的、看似尊贵实则僵死的“体面”,还是拥抱内在的、哪怕卑微却充满活力的真实?
这让我不能不思念我的太姥姥。她走的时候八十六岁,在村里算不上顶长寿,但她走得像个侠客。那是暮春一个平静的午后,她照例午睡,醒来听见厨房的砂锅在“咕嘟咕嘟”响——那是她给自己炖的冰糖银耳。她怕糊了锅,急着起身去看,脚下一滑,便如一片秋叶般安然飘落,再没醒来。没有漫长的卧病,没有拖累儿孙,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遗言。葬礼上,亲戚们无不惋惜:“要是当时有人在身边就好了……”可我母亲红着眼圈,却带着一丝奇异的骄傲,轻声说:“妈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利利索索,从不麻烦人,连走,都走得这么干脆。”
我忽然就明白了。太姥姥的长寿,是一支燃烧充分的蜡烛,光明、温暖,直到最后一刻,然后从容熄灭。她不是在医院的监护仪上被“统计”出来的数字,而是活生生地,为自己炖着一碗甜汤,打理着院子里那几株永远也开不败的指甲花,直到生命终结。她拥有的,是完整的、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而不是被无限拉长的、痛苦的生存期。
所以,我们是否应该重新思考“长寿”的定义?它不应该是冰冷的计时,而应是温暖的体验。生命的价值,从不该用纯粹的时间尺度来丈量。就像一片森林,其伟大不在于存在了千万年,而在于其间有草木枯荣、鸟兽奔走的勃勃生机。
我们中国人向往“五福临门”,而“五福”的终点,正是“善终”。一个好的生命,应当如四季运行,春天该开花时便肆意绽放,夏天该滋长时便郁郁葱葱,秋天该结果时便硕果累累,到了冬天,便该在一场大雪中,宁静、安详地回归大地。
不必追求那痛苦的长寿。让我们追求在清醒时思考,在有力时行动,在爱时勇敢表达。当最后的时刻来临,我们能像完成一件满意的作品,平静地放下笔,对自己的这一生说:
“我真正地活过,爱过,燃烧过——至于时间长短,就交给天地去算吧。”
来源:健康和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