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关于钱锺书所谈“鲁迅姘妇成为弟媳”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10-07 08:06 1

摘要:范旭仑先生的《容安馆品藻录》系列,过去在《万象》杂志连载时,大都翻检过。近时终于辑成专著,略检读其中若干篇,留意到一条很八卦的材料——写鲁迅那一篇,引用了汪荣祖先生《槐聚心史·弁言》所记钱锺书的谈话:

引自“历史的擦边球”

范旭仑先生的《容安馆品藻录》系列,过去在《万象》杂志连载时,大都翻检过。近时终于辑成专著,略检读其中若干篇,留意到一条很八卦的材料——写鲁迅那一篇,引用了汪荣祖先生《槐聚心史·弁言》所记钱锺书的谈话:

鲁迅与蔡元培之品德皆不足取;鲁迅姘妇成为弟媳,蔡乃一官僚耳。(见《容安馆品藻录》,[港]本事出版有限公司2025年版,第57页)

蔡元培且不论。“鲁迅姘妇成为弟媳”!当然是一条相当惊人的掌故了。

查检原来看过的汪著《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中华书局2020年版),并不见这些话;后承周运告知,这几句话见于汪著的台湾版([台]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13-14页),只是在大陆版里被删去了。

钱先生关于鲁迅此语,是有“内证”的。

承宋希於告知,杨绛2009年2月给锺叔河先生写过一封信,说了一桩“我不会告诉他(按:指朱正先生)我只跟你谈的事”,也就是周氏兄弟的秘事:

我说,最受伤的是二先生,其实最受委屈的是二先生的夫人。大先生负心,然后把她全家都弄来并作一家人。二先生的夫人能把真情告诉丈夫吗?我是女人,设身处地,她是不便说的。大先生贪杯,一次酒后失态,对她无礼。她才把旧事和盘托出。二先生用便条写“我的蔷薇梦破了”,压在大先生砚台下面,于是大先生给扫地出门。我只对你一人说,因为我和锺书是听一位好朋友说的,他是个审慎的人。你和二先生如此交情,我认为你应该知道,对别人,我不会随便说。(《锺叔河师友书札》,2024年自刊本,上册第225-226页,释文第149-150页)

杨绛说的“大先生”、“二先生”即鲁迅和周作人,“二先生的夫人”自然就是羽太信子。所谓“大先生负心,然后把她全家都弄来并作一家人”,意谓鲁迅与羽太本有旧情,却始乱终弃,把她“让”给了周作人;而后来周氏兄弟翻脸,也正是由于鲁迅“对她无礼”,“她才把旧事和盘托出”。杨绛这些话,正可作为“鲁迅姘妇成为弟媳”那八个字的注脚——以妻证夫,是为“内证”。

那么,钱氏夫妇“互证”的事情,靠得住吗?

关于周氏兄弟的生平事迹,我过去有过一些涉猎,但久已无甚印象。查检手头的有关著作,才知道这也是一桩老公案了。最明确提出这一看法的,似是千家驹,王晓明先生在《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的注释里引用了其文章片断(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70-73页)。

按:千家驹的文章原题《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他——也谈鲁迅研究》,宋希於帮我检出原文的电子版,有关的要点如下:

我后来才间接听到与鲁迅兄弟相熟的一位老朋友讲,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即与一日本女人姓羽太的同居。羽太如即为信子的姓,那么作人的老婆原来是鲁迅的旧好,鲁迅自日本返国后,还每月负担羽太的生活费用,这在日记中屡有记载。……可见羽太与鲁迅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关系而是夫妇的关系。(见[港]《明报月刊》1992年1月号)

对于此说,如以前的鲁研界专家王锡荣,如近期的文史大V留愚,都是断然否定的(《周作人与羽太信子婚姻之谜》,《周作人生平疑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鲁迅兄弟决裂,源于周作人突然发现他老婆在日本时是鲁迅的“情妇”?》,“留愚杂谈”公众号2014年12月12日)。就结论来说,我是赞同他们的看法的。1908年4月,周氏兄弟与另三位留学生一起,搬到东京西片町某处合住,当时羽太是那里的下女;如是,周氏兄弟可说是同时认识羽太信子的,而次年3月周作人就跟羽太正式结婚了(参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1885-1967)》,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3页、第80页)。这样的话,鲁迅若先跟羽太“同居”,应该说既缺乏“作案条件”,也缺乏“作案时间”。

不过,千家驹这一看法的来历,却有值得留意的地方。

据千家驹在《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他——也谈鲁迅研究》里的说明,他早在1976年就写了一篇长文《读〈鲁迅日记〉》,已讨论过此问题。此文收入他的《发愤集》,正巧我手头有,里面是这么说的:

我间接听到一位与鲁迅兄弟相熟的老朋友说:鲁迅与作人在日本留学时都有一个日本老婆。鲁迅的老婆名羽太,作人的老婆名信子,信子的妹妹芳子,则嫁给三弟建人。但羽太没有回到中国来,鲁迅仍每月负担羽太的生活费用,并与羽太有书信来往。这在《鲁迅日记》中是经常有记载的。……足证羽太是鲁迅的日本妻子。([港]香港镜报文化企业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201页)

从这个文本来看,千家驹显然对周氏兄弟的事迹相当隔膜,不但不知“羽太信子”是周作人的太太,更将“羽太”和“信子”当成了两个人。按这个表述,千家驹当时认为鲁迅和周作人各有各的日本太太。但后来萧乾读到此文之后,提醒他“羽太”其实就是“信子”,千家驹这才“修正”旧说,又提出了“作人的老婆原来是鲁迅的旧好”这一比旧说更为奇怪的新说。

特别要注意,千家驹从“老朋友”那里听来的秘闻,在前后两个文本中有着微妙但重要的差别。在后来的《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他》一文里是:“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即与一日本女人姓羽太的同居。”而在早期的《读〈鲁迅日记〉》一文里则是:“鲁迅与作人在日本留学时都有一个日本老婆。鲁迅的老婆名羽太……”从时间上看,后一个文本应该是更可靠的。这就意味着,千家驹“亲闻”的信息,应该只限于周氏兄弟“都有一个日本老婆”这一点,而所谓“鲁迅的老婆名羽太”、鲁迅“与一日本女人姓羽太的同居”这一点,实际上是他张冠李戴的结果——可谓之“层累地造成的名人八卦”。

这么看来,钱锺书所说的“鲁迅姘妇成为弟媳”,杨绛所说的“大先生负心……”以及周氏兄弟后来因此事而绝交的说法,大概率就是来自千家驹这一“创造性误读”,也就是1992年发表的《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他》一文,因而是不可信的。只是汪荣祖将钱先生的谈话系于1988年,可能并不准确——也有可能,千家驹的文章在正式发表之前,甚至在写作过程中,其见解就已“私相授受”,流传于外了。

不过,千家驹的看法,既有主观想象的成份,也有客观耳闻的成份,其基于“自由心证”得出的结论虽是错谬的,但他从“老朋友”那里得来的信息,也就是“鲁迅与作人在日本留学时都有一个日本老婆”这句话,仍值得重视。周作人娶了日本太太是众所周知的,这句话的信息,重点当然是在鲁迅身上了!

关于这个问题,确实曾有另外的传闻。

王锡荣先生提到一件事:周建人等人回忆,1906年母亲急招鲁迅回国与朱安成亲,是由于听到传闻,有人见到鲁迅与其日本太太带着孩子散步(《周作人与羽太信子婚姻之谜》,《周作人生平疑案》,第20页)。这个说法,我未能查到文献出处,承宋希於检索资料,原来已见于早期的鲁迅传记。

如欧阳凡海在三四十年代就写到:

有的同乡甚至传消息到他家乡里说他已经和日本女人结婚,带着儿子在神田散步了。这种谣言使他家里非常惊讶,便接二连三来催他归国……(《鲁迅在日本——节录〈近代中国社会变革的默史——鲁迅〉原稿第四节之一》,《文艺阵地》第四卷第一号,民国28年11月;又见《鲁迅的书》,文献出版社民国31年版,第60页。按:王士菁《鲁迅传》亦转引此内容,见三联书店1949年版,第51页)

又如鲁迅之母鲁瑞据说后来也对人表示:

……朱家以女儿年纪大了,一再托媒人来催,希望尽快办理婚事。因为他们听到外面有些不三不四的谣言,说大先生已娶了日本老婆,生了孩子……(俞芳《封建婚姻的牺牲者——鲁迅先生和朱夫人》,《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43页)

这些消息虽只是“谣言”,但“谣言”的存在本身,至少说明千家驹的道听途说并不是孤立的。流言固然无法证实,但在逻辑上,也无法证伪啊。

更重要的是,从历史背景来说,从当时中国学生留日的一般情形来说,鲁迅若有此类经历,实际上也是合乎情理的。

日本自击败清朝(1894)、俄国(1904)之后,一时有“海外雄飞”之势,在军事政治上无疑成了东亚的霸主;但整个日本社会却是滞后的,仍处于“发展中国家”的阶段,尤其底层民众仍然极为贫困。标志现象之一,是当时多有年轻女子远赴异国以卖身为业,成为军国狂飚突进时代的牺牲品,著名的电影《望乡》就是这一历史的映像化(有关著作可参[日]山崎朋子《望乡:底层女性史序章》,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山崎朋子《通往〈望乡〉之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日]森崎和江《唐行小姐:被卖往异国的少女们》,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

至于留在国内的贫困女性,其数量自然是更多的,而卖淫现象也相当普遍。正由于这一经济社会背景,当时中国的国势虽趋于衰弱不振,但相对于日本底层女性,中国的留日学生仍处于优越地位,二者之间发生性爱关系,乃至情爱关系,乃至婚姻关系,是相当普遍的事。

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小说《留东外史》,是以留日学生群体为主角的名著。里面就借留学生之口说到日本社会中女性的情形:

只就日本国说,日本不是世界上公认的卖淫国吗?日本女子,除卖淫而外,有甚么教育?你到日本这多年,你见日本女子,除了卖淫、当下女、充艺徒、作苦工几种,有几个能谋高尚的生活的?(第九章,岳麓书社1988年版,上册第51页)

又借日本警察之口说到中国留学生生活靡乱的情形:

你们贵国的留学生,也太不自爱了。只我这一署,每月至少也有十来件赌博案;嫖淫卖妇的案,一个月总在二十件以上。现在留学生总数不过四五千人,住在神田的,才千零人,平均就每日有一件犯罪的事发生,不是过于不自爱吗?(第十一章,上册第65页)

又借一位日本女子的父亲之口,说到中国留学生与日本女性之间婚恋的情形:

……他到底是中国人,将来不知道怎祥。我虽明知张思方不错,无奈在日本的留学生名誉太不好了,十有九对于日本女子,存着欺骗的心思。便是张明较著的娶作妻小,也常有一声不则(?)偷跑回国去了的。同回到中国,几个月因家庭不和,又离了婚的,更不知有多少。(第二十八章,上册第187-188页)

平江不肖生这部小说,写的是民国初年的事情,但上溯到清末,也就是鲁迅留日的年代,情形想必也相去不远的。

事实上,针对前述鲁迅与日本女子结婚的传言,研究者就曾指出:“……这个谣言看起来似乎很离奇,其实也并非没有起因。那时中国的留日学生,大部分家境较为富裕。在东京和日本的穷苦学生相比,不少人显得挺阔绰,还有不少留学生雇着日本佣人。这一点日本的穷学生无论如何是望尘莫及的,所以当时神田的漂亮日本姑娘也有嫁给富裕的中国留学生的。”(程麻《鲁迅留学日本史》,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80页。按:此承宋希於提供)这与平江不肖生所描写的,正可互为印证。

因此,虽然在至今为止的主流学术叙事那里,鲁迅在日期间的私生活是完全一片空白的;但从当时社会生活史的这个背景来看,鲁迅若曾有过与日本女子——按钱锺书的话是“姘妇”,按千家驹的话是“老婆”——同居的经历,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要知道,鲁迅自1902年东渡,至1909年归国,当其二十一岁至二十八岁之间,正是荷尔蒙或力比多最旺盛的时候,又是身处那种普遍“不自爱”的环境里,他若有所留情,不是正常得很吗?是不是他也“曾经拥有”,只不过后来“不带走一片云彩”呢?

当然,这仍只是一种想当然,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而已。

目前来说,我们既不知钱锺书夫妇那个“好朋友”是谁,也不知千家驹那个“老朋友”是谁,完全缺乏具体的人证;而鲁迅在日本的“同乡”传回老家的那些消息,显然也经历了辗转的扭曲变形,其可信度也无从判断。传闻与传闻叠加在一起也仍是传闻,并不能构成真正的“双重证据”,远不足以坐实此事。只是我们也不必完全抹杀此类传闻,留此线索,聊备一说,以待后缘,也是合适的态度吧。

至于过去的鲁迅研究者认为:“鲁迅在日本时醉心于文学救国,随时准备血荐轩辕,何有心于女色。”(王锡荣《兄弟参商为哪般——鲁迅与周作人究竟为什么决裂》,《鲁迅生平疑案》,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年版,第80页)“鲁迅之所以从仙台回东京,是出于寻求救国救民的激情,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情。”(王锡荣《周作人与羽太信子婚姻之谜》,《周作人生平疑案》,第21页)这类论调,我想如今已不必再去反驳了。

最后说明一下,范著《容安馆品藻录》一书是香港版,价格不菲,我原来并未急于入手,但在我观望的时候,宋希於却预订了一册相赠。而结果,我只写出这样一篇讨论“下三路”的文字,真可谓“不贤者识其小”了。好在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希於送书在先,提供资料在后,亦不得不任其责也。

来源:一品姑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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