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从文的《边城》,边写边连载,《国闻周报》一九三四年一月连载三期,中断,三月十二日再接上,到四月二十三日载完。当年十月由上海生活书店初版。
原创 张新颖 文汇笔会 上海
1935年,林徽因(右四)与金岳霖(左一)、费慰梅(右二)、费正清(右一)等在北平天坛交谈
沈从文的《边城》,边写边连载,《国闻周报》一九三四年一月连载三期,中断,三月十二日再接上,到四月二十三日载完。当年十月由上海生活书店初版。
上海出版的英文刊物《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一九三六年第一至四期连载了这部小说的译文,篇名译为“翠翠”(Green Jade and Green Jade)。译者是邵洵美(化名Shing Mo-lei)和他的美国女友项美丽(Emily Hahn)。这是这个中篇可见的最早的英文翻译。
之所以说“可见的”,是因为,差不多同时,可能还要稍早一点点,林徽因翻译了与她关系密切的沈从文的这部小说。以前我们不知道。
《林徽因全集·英文书信:一九三五——一九四〇》(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二五年)里面有不少首次公开的内容。
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三日,林徽因给费正清、费慰梅写信:“我附上了一张上海的剪报,是从文的朋友寄来的,说是现有一位完全不懂中文的美国女作家正把《边城》翻译成英文,将会分成四部分在《天下》杂志上刊出,等等。从文将其寄给我,并对上海的商业化操作发表了一些意见,但他终究还是听之任之,未加干涉。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过了六天,二十九日,林徽因大概看到了《天下月刊》上的译文,写信给费慰梅和费正清又谈此事。我们读这封信,才明白原委:
我们的《边城》被项美丽译作“Green Jade and Green Jade”(翠翠)——(名字很动人!)——并且已经在《天下》杂志刊出了三章。翻译只需忠实贴近原文即可,你也知道,原文本身清丽工整,没有太多可以铺陈辞藻的余地,即使项美丽很想发挥。这位女士“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认为人不该这样处事,她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与我们中国人讲究的“礼数”大相径庭,仅此一点,她就不适合翻译任何中文!两方选择同一本书翻译,本身就犯了忌讳,但既然两方都与作者进行了沟通,作者也写信告知他们书稿已经完成,他们就没有理由这样加速推进(他们写信申请授权时才翻译到第十章),也不应该这样仓促节选出版,仅仅是为了抢先一步——这真是一场丑陋又卑鄙的小竞赛!
现在我实在不知怎样处理。可是,既然从文说这部作品的完成有我的些许功劳,我就没有理由袖手旁观。然而同卑劣的投机分子争辩,又似乎显得粗俗和不妥。如果不觉得这件事伤心,那么我们可能会就此作罢,不过哀叹几句。你们俩如何看待此事?但这件事实在令我伤心,原因更多是感情上觉得我们共同的努力就这样付之东流,而不是出于功利的目的而悲伤!
以上文字是《林徽因全集·英文书信:一九三五——一九四〇》一书所附的中文翻译,个别地方与原信有些微差池,鉴于此处涉及人事,所以特别抄出二十九日信的这两段原文:
Our Bien-Chen is being called by Emily Hahn Green Jade and Green Jade—(such charming name!)—and is out in the Tien-Hsia天下magazine—3 chapters of it. The translation is close enough, because as you know the original is in that neat way. That it does not allow flowery interpretation even if Emily had wanted to very much. That woman “gives me a pain”!Somehow I feel that people should not be that way about things, the way she went about it shocked my Chinese sense of courtesy客气,by that alone she is unfit to translate anything Chinese! It is bad luck for both parties to have chosen the same book to translate but since both communicated with the author and he wrote to them and said that it has been done already, there is no reason why they should push ahead in double pace (they were only at the 10th chapter when they wrote for permission)and put out part of it quickly into publication nearby, just so to get there first—It is such an ugly and mean little race!
Now I really don’t know what to do. Since Chung-Wen has said that I have finished it, there is still no reason why I shouldn’t do something about it. But to fight with that filthy opportunist seems to be a bit vulgar and uncalled for. If it does not break your heart maybe we will stop right here and sigh. What do you say, you two?It breaks my heart really more for the sentimental reason that our joint work has come to naught, than any other practical cause for sorrow!
由林徽因的信,大致能够梳理出眉目:
林徽因翻译《边城》,有费慰梅参与,所以她会说“我们的《边城》” (“Our Bien-Chen”)、“我们的合作”(“our joint work”);具体合作的方式,很难确定。
两方翻译同一本书,一开始互不知情,邵洵美和项美丽翻译到第十章联系作者授权。《边城》一共二十一章,也就是说,他们那时候翻译了一半。沈从文写信告诉他们,书已经有人译好了。
费正清和费慰梅一九三二年来到北平,与梁思成、林徽因成为亲密的朋友,也因此结识了梁林日常交往圈子里的沈从文。林徽因和费慰梅合作翻译《边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清楚;按信中的说法,她们译完了,邵洵美、项美丽的翻译才到一半。即使这个说法有弹性,至迟到一九三五年圣诞节费氏夫妇离开中国返美,翻译基本完成。
邵洵美与沈从文也有交往,《从文自传》就是应他约稿写成,一九三四年由他的上海第一出版社初版。项美丽一九三五年来上海,很快认识邵洵美并成为情侣。一九三六年夏天,邵洵美和项美丽到北平,沈从文在同和居请客。
项美丽和邵洵美的翻译抢先发表,林徽因私下里气愤发牢骚,但还是承认对方的译文贴近原作,“The translation is close enough”。
林徽因情绪激动,还有一个原因这两段话里没有说——没说,费慰梅也十分清楚——那就是她对沈从文作品的格外喜爱和对他这个人的深切友情。翻译是友谊的行动,联结起翻译的合作者,也联结起作者。就此而言,“我们的《边城》”是凝聚三方情感的象征。
倘若这个译本设法出版了,该是多么美好的事。
遗憾的是,没有。“我们的《边城》”不甘心地湮没了。
三年以后,一九三九年四月十四日,流亡在昆明的林徽因给费慰梅和费正清写信,说沈从文送来一只绘有典雅青花图案的白色瓷盘。写到这里,插进来一句:沈从文,“那个迷人的鸟儿一样的作家,我们都曾经花了那么多时间翻译他的书”(“the charming bird like writer, whose book we all spend so much time translating once”)。
二〇二五年八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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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草根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