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保险柜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合上,那声音,像是给我这二十年的心,上了一把锁。
保险柜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合上,那声音,像是给我这二十年的心,上了一把锁。
钥匙在手心,冰凉,硌得我骨头疼。
柜子里锁着的,是这套老房子的房产证,还有我大半辈子的积蓄。可我知道,我真正锁起来的,是那个我一直以来以为的、牢不可破的“家”。
直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着门外那场我本不该听见的对话,我才像个傻子一样幡然醒悟。原来,我掏心掏肺养了二十年的侄子,我那个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疼的孩子,在我这里,看到的是“家”;而在他眼里,看到的,只是“房”。
这中间的那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差了我一辈子的情分。
第一章 老手艺和新手机
我叫林卫国,今年六十有二。
没读过多少书,一辈子就会跟木头打交道。我爹是木匠,我从他手里接了这门手艺。别人用钉子,用胶水,我用榫卯。一块木头,一块木头,严丝合缝地咬在一起,百年不松。
我总觉得,做人和做木工活儿是一个道理,讲究的是个实在,是个良心。
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东西有两样。一个是我这双手艺,另一个,就是我侄子林涛。
我弟弟卫军走得早,一场意外,说没就没了。弟媳妇没过两年也改了嫁,留下个七岁大的林涛,瘦得像根豆芽菜。
我跟我媳妇玉兰,结婚多年没孩子。办完卫军的后事,玉兰抱着林涛,眼泪就没停过。她说:“哥,这孩子,就是咱亲儿子。”
我点点头,把林涛的小手攥在自己粗糙的大手里。那手小小的,软软的,攥住了,我就没想过要放开。
从那天起,林涛就跟着我们过。我教他写字,玉兰给他缝补衣服。他上学的学费,我一笔一笔地拿木工活儿的工钱去凑。那时候活儿多,我从天亮忙到天黑,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可看着林涛一天天长高,一天天壮实,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我这套老房子,是我结婚时亲手盖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柱,都是我跟泥瓦匠一起弄的。屋里的家具,从床到柜子,从桌子到板凳,全是我自己打的。每一处刨花,每一个卯眼,都浸着我的汗。
玉兰总爱摸着那张八仙桌的边角,笑着说:“你这手艺,真是绝了,摸着比绸缎还滑溜。”
那时候,林涛就趴在桌上写作业,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着他毛茸茸的头发,也照着玉兰温柔的笑脸。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安稳的画面。
玉兰走得也早,没能看着林涛长大成人。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最不放心的还是林涛。
“卫国,把涛涛照顾好,供他上大学,给他娶媳妇……”
我含着泪,字字都应下了。
我做到了。林涛争气,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了份体面的工作。他谈了女朋友,叫晓雅,一个挺水灵的城里姑娘。
他们回来看我,晓雅第一次进门,看着满屋子的老木头家具,眼神里有点新奇,也有点说不出的疏离。
林涛倒是很自豪,搂着我的肩膀给晓雅介绍:“这都是我大伯亲手做的,榫卯结构,一个钉子都没有,比外面买的那些板材家具结实多了。”
晓雅笑了笑,应和着:“叔叔手艺真好。”
那顿饭,我忙活了一下午,做了林涛最爱吃的红烧肉。他大口吃着,还是小时候那个馋样。我看着心里高兴,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
饭后,林涛从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智能手机,塞到我手里。
“大伯,给你买的。以后咱们视频通话方便。”
我拿着那光滑的玩意儿,有点手足无措。我这双手,摸惯了木头的纹理,抓惯了刨子的把手,对着这块冰凉的玻璃,竟不知该如何安放。
“这……这得不少钱吧?我一个老头子,用不着这么好的。”
“没事儿,我挣钱了嘛。”林涛笑着,手把手地教我怎么开机,怎么点那个绿色的聊天软件。
我学得慢,他倒也耐心。可我总觉得,隔着那块亮晶晶的屏幕,他离我好像更远了。
他跟我说他的工作,说他的规划,说以后要在城里买套大房子,把我也接过去享福。
我听着,心里是熨帖的。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有出息了,孝顺,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可我看着他,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谈论着股票、房价,谈论着那些我听不懂的新名词,我心里又有点空落落的。
他不再是那个会缠着我,问我这块木头为什么能拐弯,那块木头为什么能嵌在一起的小不点了。
他长大了,飞远了,有了自己的世界。
而我,还守着这满屋子的老木头,守着我和玉兰、和卫军的旧时光。
那天晚上,他们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学着用那个新手机。我笨拙地点开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林涛给我和晓雅拍的合影。
照片里,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笑得一脸褶子。林涛和晓雅站在我身边,郎才女貌,笑得灿烂。
挺好的。我对自己说。
孩子大了,总要往前走的。我这个做大伯的,能做的,就是把他的后路铺好。
这套老房子,我早就打算好了,以后就是林涛的。我的那点积蓄,也是留给他结婚买房的。我这辈子没什么大能耐,能给他的,也就这么多了。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之间最默契的约定,是血脉里流淌的、心照不宣的情分。
我以为,他都懂。
第二章 病房门外的话
人上了年纪,身体就像一台用了几十年的老机器,不知道哪个零件说罢工就罢工了。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给一张太师椅抛光,胸口突然一阵绞痛,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人已经在医院了。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还有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儿。
林涛守在床边,眼睛熬得通红,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见我醒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又惊又喜的沙哑:“大伯!你醒了!医生!医生!”
医生过来检查了一通,说是突发心梗,幸亏送得及时,抢救过来了。但以后,得好生养着,重活累活是万万不能再干了。
我躺在床上,浑身没劲,连抬根手指头都费力。
林涛忙前忙后,给我端水喂饭,擦脸擦身,没有半点不耐烦。晓雅也天天拎着保温桶来送汤,一口一个“大伯”,叫得又甜又脆。
我心里暖烘烘的。你看,我这辈子没白疼他。
住院的日子,花钱如流水。我跟林涛说,去把我的存折拿来。
他眼睛一瞪:“大伯,你说什么呢!你安心养病,钱的事你别管,有我呢!”
我拗不过他,心里却更是感动。这孩子,是真长大了,能撑起事儿了。
病房里人来人往,隔壁床换了好几个病友。我听着他们的家属聊天,说的无非是医药费、谁来陪床、以后怎么办。有的为钱吵,有的为责任推诿。
每到这时候,我就庆幸。我虽然无儿无女,可我有个比亲儿子还亲的侄子。
那天下午,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林涛和晓雅进来了。我没睁眼,想再躺一会儿。
他们以为我睡熟了,说话的声音很轻。
是晓雅先开的口,声音里带着点犹豫:“林涛,叔叔这次……医药费花了不少吧?”
“嗯,ICU住了两天,后面这些检查、药,加起来得好几万了。”林涛的声音有些疲惫。
“咱们那点积蓄,本来是准备付首付的,这么一来……”晓雅的声音更低了。
一阵沉默。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着是不是该把存折的事再提一提,不能拖累孩子们。
然后,我听见林涛叹了口气。
“没事,钱可以再挣。只要大伯人没事就好。”
我心里一松,这孩子,还是懂事的。
可晓雅接下来说的话,却像一根冰锥,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心口。
“话是这么说,可咱们也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呀。你看,大伯这身体,以后肯定不能一个人住了。医生也说了,不能再干重活,那他的木工活儿也没法做了,就没了收入。”
“那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晓雅的声音急急地辩解,“我的意思是,咱们得有个长远的打算。大伯那套老房子,地段不是挺好的吗?我听我爸说,那一块儿好像有规划,以后可能会拆。就算不拆,卖了也能值不少钱。”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林涛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反驳。
可他没有。
他只是用一种极为疲惫的、带着点无奈的口气说:“现在说这个不合适吧,大伯还在病着呢。”
“我就是跟你商量一下嘛。”晓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委屈,“咱们不是想在城里买个三室的吗?到时候把大伯接过来一起住,我们上班也方便照顾他。卖了老房子的钱,正好够咱们的首付,还能减轻不少压力。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两全其美”……
这四个字,像一把大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砸得我喘不过气来。
原来,在我性命攸关的时候,在我把他们当成唯一依靠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盘算我的房子了。
在他们眼里,我住了一辈子的家,我亲手打造的一桌一椅,我所有关于过去的念想和回忆,都只是一个可以被估价、被变卖的“资产”。
他们嘴上说着“接我过去住”,可那言语之间,我听不到半分对这个老房子的留恋,听不到半分对我这个老人的真心体恤。我听到的,只有“首付”、“压力”、“规划”。
冰冷,现实,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把我一直以来温情脉脉的幻想,剖得血肉模糊。
林涛最后说:“等大伯出院了,身体好点了,我……我再找机会跟他提吧。他那个人,念旧。”
“念旧”……
是啊,我念旧。我念着他爹,念着他婶,念着他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的样子。
可他呢?他念着什么?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角却有滚烫的液体滑落,浸湿了枕巾。
那一刻,病房里的来苏水味儿,好像也没那么刺鼻了。
因为,心寒了,就闻不到别的味道了。
第三章 一碗没滋味的粥
从那天起,我再看林涛和晓雅,眼神就不一样了。
我不再觉得他们是贴心的晚辈,倒像两个揣着算盘的生意人,在我这儿盘算着一笔关于“亲情”的买卖。
他们依旧每天来送饭,依旧对我嘘寒问暖。
晓雅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用勺子轻轻吹着,送到我嘴边:“大伯,喝点粥吧,医生说你现在吃点流食好。”
粥是温的,可我喝到嘴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看着她脸上关切的笑容,只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对那笔“首付”的殷切期盼。
林涛给我削苹果,刀法很熟练,一圈一圈的果皮连在一起,不断。这是我从小教他的。
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着递给我:“大伯,吃点水果。”
我看着他,他还是我熟悉的那个侄子,眉眼间还有着我弟弟卫军的影子。可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削的苹果,再也甜不到我心里去了。
我的病,其实好得差不多了。医生说可以出院回家静养。
可我赖在医院,不想走。
我怕一出院,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跟我“提”那件事。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
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木头是直的,我的脾气也是直的。我不知道怎么去应付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林涛看我迟迟不肯出院,有些着急。
“大伯,医生都说你可以回家了。住院费这么贵,咱们回家养着,不是一样吗?我跟单位请了假,可以照顾你。”
我看着他,淡淡地说:“再住两天吧,我这心里,还不踏实。”
他以为我说的是病情,连忙安慰我:“没事的,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以后注意点就行。”
他不懂,我心里不踏实的,不是我的身体,是我的心。
是那颗被他们的话,砸出裂缝的心。
在医院多待的几天,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我想起我弟弟卫军。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没什么大本事,但对我是掏心掏肺的好。小时候家里穷,一个鸡蛋,他总是掰一半给我。
我想起玉兰。她那么喜欢这个家,屋里屋外,收拾得一尘不染。她总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这个家,是我和玉兰、卫军,我们一家人念想的根。
现在,林涛要为了他的“三室”,刨了我的“根”。
我能理解他吗?
我也年轻过,也知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难处。城里的房价,像一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他们想过好日子,想有个自己的窝,这没有错。
可错就错在,他们把主意打到了这儿。
他们没问过我,这个“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理所当然地觉得,我的一切,都该是他们的。
因为我没儿子,因为我把他当亲儿子养。
所以,我的付出,就成了他们索取的底气?
我越想,心越凉。
出院那天,林涛和晓雅来接我。
林涛办好了手续,过来扶我。他的手碰到我胳膊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他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晓雅打着圆场,笑着说:“大伯,咱们回家咯!我给你炖了鸡汤,回家喝汤。”
我没说话,默默地跟着他们往外走。
医院门口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好像大病一场,把整个世界都看颠倒了。
回家的路上,林涛开着车,晓雅坐在副驾驶。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公司的趣事,说哪个楼盘又开盘了。
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
他们以为我累了,需要休息。
他们不知道,我的心,已经在这场疾驰中,离他们越来越远。
回到家,推开院门,一股熟悉的、混着泥土和木屑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离水的鱼,终于回到了水里。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八仙桌,太师椅,大木床……每一件家具都静静地立在那儿,像一个个无声的老伙计。
我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抚摸着桌子温润的边角。
这里,才是我的地方。
晓雅把鸡汤盛出来,香气四溢。
“大伯,趁热喝。”
我坐下来,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很香,很浓。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尝到的,只有满嘴的苦涩。
那碗粥,那碗汤,都一个味儿。
没滋没味的。
第四章 老屋会说话
出院后,我在家休养。
林涛和晓雅请了几天假,轮流照顾我。
他们表现得无懈可击。晓雅变着花样给我做有营养的病号餐,林涛每天扶着我在院子里散步,陪我说话。
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堵得慌。
像是在看一出精心编排的戏,他们是主角,我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观众。不,现在我已经不是观众了,我是那个洞悉了所有剧本,却不得不陪着他们演下去的配角。
这天下午,林涛扶着我坐在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槐树是我爹种的,比我的年纪都大。夏天的时候,满树的槐花,香得能飘出半条街。
“大伯,你感觉身体怎么样了?”林涛问。
“好多了。”我看着树上刚冒出的新芽,淡淡地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知道,戏肉要来了。
“大伯,”他搓了搓手,有些不自然地说,“有件事,我……我想跟您商量商量。”
我没看他,依旧盯着那片嫩绿的树叶。“说吧。”
“是这样,”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晓雅呢,她……她可能怀孕了。”
我心里一震,转过头看他。
他脸上带着一丝喜悦,也带着一丝愁容。“刚查出来,月份还浅。我们本来是想,等稳定了再告诉您,给您个惊喜。可现在……您也病了,我们这儿……情况有点变化。”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现在住的那房子,是租的,一室一厅,太小了。以后有了孩子,根本住不开。而且晓雅怀孕,我上班,也没法天天过来照顾您。所以……我们就在想,能不能……能不能把这老房子……”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抱到大的孩子。他的脸上,写满了年轻人的焦虑和对未来的规划。
他说得合情合理,每一步都像计算好了似的。
为了孩子,为了方便照顾我,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
每一个理由都那么冠冕堂皇,那么无法反驳。
可他唯独没有问我一句:大伯,你舍得吗?
我没发火,也没激动。大病一场后,我的心气好像被抽走了一半,剩下的,只有一片沉甸甸的疲惫。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晓雅的意思?”
林涛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是……是我们俩商量的。”
“商量?”我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说不出的凉,“是在我病房门口商量的吗?”
林涛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睛里全是慌乱和震惊。
我转回头,继续看我的老槐树。
“涛涛啊,”我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爬这棵树。有一次,你爬到最高那根树杈上,下不来了,吓得哇哇大哭。”
林涛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是我,搬了个梯子,一点一点把你抱下来的。你当时搂着我的脖子,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你跟我说,大伯,我再也不上那么高了,吓死我了。”
“你婶儿,也就是你玉兰婶,在树下急得直跺脚。等你下来了,她拿着根鸡毛掸子,想打你屁股,又舍不得,最后还是抱着你掉了眼泪。”
院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屋子里的桌子,是你上小学时,我给你打的。那时候你个子小,我特意把桌腿做矮了些。后来你长高了,我又把桌腿接了一截。”
“那张床,是你卫军叔结婚时,我给他做的。他宝贝得不得了。他走了以后,你就睡那张床。我夜里总怕你蹬被子,一晚上要起来看你好几回。”
“这个家,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会说话。它们说的,都是过去的事,都是我们一家人的事。”
我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
“涛涛,这些话,你还听得懂吗?”
林涛低着头,肩膀微微地颤抖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阳光在他头顶的发旋上,投下一小块光斑。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了一句:“大伯,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
是想说“我错了”,还是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那天下午的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
林涛没再提卖房子的事,我也没再提我听到的那段对话。
我们之间,好像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却又无比坚韧的薄膜。彼此都能看见,却再也触摸不到对方真实的心了。
他还是每天来,给我送饭,陪我散步。
只是,我们的话,越来越少。
他跟我说工作上的事,我听不懂,只能“嗯啊”地应着。
我跟他说木工活里的门道,他听不进,眼神总是飘向别处。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住在一个屋檐下,吃着一锅里的饭,心,却隔着万水千山。
第五章 一把新锁的重量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林涛和晓雅因为要上班,不能天天过来了。隔三差五地,会提着些水果牛奶来看我。
他们不再提房子的事,就好像那天的谈话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那根刺,已经扎下了。扎在我的心里,也扎在他们的心里。
他们越是小心翼翼,越是绝口不提,我就越明白,他们没有放弃那个念头。他们只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说,等我松口。
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已经能自己做点简单的饭菜,也能在院子里慢慢地溜达了。
我开始重新打理我的那些木工家伙。
刨子,凿子,锯子……每一件都擦得锃亮。我摸着它们冰凉的铁器,和温润的木柄,心里才觉得踏实。
这些东西,不会骗人。你花多少力气,它就给你多少回报。
不像人心。
你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好,以为能换来真心,结果,可能只换来一本清清楚楚的利益账本。
那天,我翻箱倒柜,找一块旧的红木料子,想给我的小徒孙做个小木马。
无意间,我翻出了一个旧铁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房产证,还有几本存折。
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那几个鲜红的铅字,在有些发黄的纸页上,显得格外刺眼。
存折上,是我一笔一笔攒下的钱。不多,但那是我和我媳妇玉兰,一辈子省吃俭用留下来的。本来,是准备给林涛娶媳妇用的。他结婚的时候,我取了一大半出来,给他办了婚礼。剩下的,是我的养老钱,也是我最后的体己。
我捏着那几本薄薄的册子,心里五味杂陈。
就是这些东西,让我的家,变了味道。
我突然想起城里银行门口贴的广告,叫什么“保险柜业务”。
一个念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二天,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谁也没告诉,自己一个人坐公交车去了城里。
城里变化真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我这个老头子走在其中,像个迷了路的蚂蚁。
我摸索着,找到了离家最近的一家银行。
银行里的人很多,也很吵。我排了半天队,才轮到我。
柜台里坐着个很年轻的小姑娘,化着精致的妆,说话客客气气。
我跟她说,我想租一个保险柜。
她大概是很少见到我这个年纪的老头子来办这种业务,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快地给我拿了表格。
填表,签字,按手印。
手续比我想象的要简单。
然后,她领着我,走进了一间厚重的、带着金属门的房间。
房间里,一排排的柜子,像蜂巢一样。
她用两把钥匙,打开了其中一个小小的柜门。
“大爷,就是这个了。您把东西放进去吧。”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包裹。
我打开布包,露出里面的房产证和存折。
我把它们,轻轻地放进了那个冰冷的、铁皮的格子里。
在我放进去的那一刻,我感觉我放进去的,不只是几张纸。
我放进去的,是我对林涛最后的一点念想,是我过去二十年毫无保留的信任。
小姑娘帮我关上柜门,转动钥匙,然后把其中一把,交到了我手里。
“大爷,您收好。下次来取,要凭这把钥匙和您的身份证。”
我捏着那把小小的、沉甸甸的钥匙,点了点头。
走出银行,外面的太阳正烈。
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把那把钥匙,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和我的心,放在了一起。
从今往后,能打开那把锁的,只有我。
能打开我心门的那把锁,也锈住了。
第六章 徒弟和传承
日子还得过。
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也得绕着走。
我不再去想房子的事,也不再去琢磨林涛和晓雅的心思。我想得越多,心里越堵。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重新放回了我的木工活上。
医生不让我干重活,我就干点细致的。做个小板凳,雕个小玩意儿,或者把我那些老家具,重新打磨上蜡,让它们焕发出新的光彩。
我的手艺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以前总有人想把孩子送来跟我学徒,我都嫌麻烦,没收。
现在,我却动了这个心思。
我这身手艺,是我爹传给我的。到了我这儿,要是断了,我将来到了地下,没法跟他老人家交代。
我以前总想着,林涛是我的指望。我指望着他能把这个家撑起来,把我的念想传下去。
可我忘了,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他的路,是写字楼里的格子间,是电脑屏幕上的K线图。他看不上我这满是锯末的刨子和凿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托老街坊帮我放了话,说我林木匠,想收个关门弟子。
要求不高,人要老实,心要静,能吃苦。
没过几天,街坊老张就领着一个年轻人上了门。
小伙子叫李明,二十出头,农村来的。个子不高,人很敦实,看着就有股子力气。他不爱说话,一双手上满是老茧,一看就是干惯了粗活的。
他说,他不喜欢城里的工厂,觉得那里的活儿没意思,就是拧螺丝,一天到晚重复一个动作。他听说我会传统木工,就想来学个手艺。
我让他拿刨子推个木料我看看。
他没干过,刨子在他手里,像个不听话的犟牛。推出去的木料,坑坑洼洼。
他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我没说什么,拿过刨子,只推了一下。
一片薄如蝉翼的刨花,打着卷儿,从刨口里飞了出来,带着一股木头特有的清香。
李明看呆了。
“想学吗?”我问他。
他使劲点头,眼睛里放着光。那是一种我很久没在年轻人眼睛里看到过的光,纯粹,热切。
“想学,就得吃苦。我这儿,没工资。”我说。
“管饭就行。”他憨憨地笑了。
我就这么收下了李明。
他搬进了家里的那间空着的耳房,白天跟着我学手艺,晚上就睡在那儿。
我教他认木头,哪种是榆木,哪种是榉木,哪种是花梨。我教他磨刀,磨刨子,磨凿子,刀具要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
我教他画线,弹墨斗,每一个尺寸,都不能差一分一毫。
最难的,是学榫卯。
阴阳、燕尾、鸠尾、粽角……几十种榫卯,每一种都有自己的脾气和门道。
我把一个做好的鲁班锁拆开,让他自己琢磨着装回去。
他装了整整三天,满头大汗,也没装上。
我跟他说:“做木工,跟做人一样,急不得。心要静,手要稳。你得先懂这木头的性子,顺着它的纹理来,它才肯听你的话。”
李明是个有灵性的孩子。他话不多,但肯下功夫钻研。
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在心里。常常一个人对着一堆木头零件,琢磨到半夜。
慢慢地,他上手了。
他推出的刨花,越来越薄,越来越匀。他开的卯眼,也越来越方正,越来越光滑。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们师徒俩,每天在院子里叮叮当当,锯木头,刨木料。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好闻的木香。
我的话也多了起来。我给他讲我爹的故事,讲我年轻时候走南闯北做木工的经历,讲这门老手艺里的规矩和讲究。
李明听得入神,有时候会问我一两个问题。
我们之间的交流,简单,纯粹。没有算计,没有试探。
我很久没有这么舒心过了。
林涛和晓雅来看我的时候,正好看见我和李明在院子里干活。
他们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有些惊讶。
我给他们介绍:“这是我新收的徒弟,李明。”
李明有些拘谨地冲他们点了点头,喊了声:“哥,嫂子。”
林涛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看着李明手里那把被磨得锃亮的刨子,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晓雅的眼神,则是在李明和满院子的木料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那天,他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能感觉到,他们心里,肯定又在犯嘀咕了。
他们大概在想,这个老头子,到底想干什么?
第七章 一碗面的距离
自从我收了徒弟李明,林涛和晓雅来的次数,好像更勤了些。
他们不再是隔三差五,有时候甚至下班了,也要绕过来看一眼。
他们不说什么,但那眼神,总是在我和李明之间飘忽。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这是不放心了。
怕我这个孤老头子,被外人骗了。
也怕我这手艺,连带着这房子,将来落到外人手里。
人心啊,就是这么个东西。一旦起了疑,就看什么都像贼。
这天晚上,我和李明刚吃完饭。他正收拾碗筷,林涛来了。
他没像往常一样提着水果,两手空空,脸色也不太好看。
“大伯。”他叫了我一声。
李明很识趣,打了声招呼,就端着碗筷进了厨房。
院子里,就剩下我们叔侄俩。
“坐吧。”我指了指院里的小马扎。
他没坐,站着,像一根绷紧的弦。
“大伯,您收徒弟,我没意见。您想找个人说说话,解解闷,都行。”他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可您不能什么人都往家里领吧?这个李明,您了解他吗?知根知底吗?现在外面骗子那么多,专门骗孤寡老人的,您可得上点心!”
我听着他的话,没生气,反而觉得有点想笑。
他终于不演了。
他终于把他的担心,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我抬起头,看着他。月光下,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看不真切。
“涛涛,”我平静地说,“我还没老糊涂。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心里有数。”
“您有数?”他提高了音量,“您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我这是为你好!您辛辛苦苦一辈子,别到头来,给别人做了嫁衣!”
“嫁衣?”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发凉,“我有什么嫁衣?不就是这套老房子吗?”
他被我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他,“涛涛,咱们叔侄俩,今天就把话敞开说。你是不是就惦记着这套房子?”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
“大伯!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你亲侄子!我把你当亲爹一样!我惦记你房子?我是怕你被人骗!”
“你怕我被人骗,还是怕房子被别人骗走?”我一字一句地问。
他彻底说不出话了。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厨房里传来李明洗碗的水声,哗啦啦的,衬得这寂静更加刺耳。
过了很久,林涛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然地坐到了马扎上。
他抱着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委屈。
“大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防着我?”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心疼?
可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信任一旦有了裂痕,就很难再回到当初。
我站起身,走进厨房。
李明正在案板上揉面。他见我进来,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师傅。”
“给我吧,我来。”我接过他手里的面团,开始揉。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专心致志地揉面,拉面,下锅。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就出锅了。我卧了两个荷包蛋,撒上葱花,淋上香油。
我把面端到院子里,放在林涛面前的石桌上。
“吃吧,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林涛抬起头,看着那碗面,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小时候,每次考试考得好,我都会给他做这么一碗面,卧上两个蛋,作为奖励。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送进嘴里。
他吃得很慢,很慢。
我能看到,有泪水,滴进了碗里。
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张石桌,一碗面的距离。
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心里叹了口气。
孩子,路走错了,不是哭一场就能回头的。
有些道理,总要自己摔了跟头,才能真正明白。
第八章 解锁的心
那晚之后,林涛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
晓雅倒是来过两次,给我送了些营养品,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也就走了。
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
也好。
不用再彼此伪装,大家都轻松。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每天和李明一起,研究木工,打理院子。他的手艺进步很快,已经能独立做一些小件的家具了。
他做的东西,有棱有角,规规矩矩,像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子实在劲儿。
我把我会的,毫无保留地教给他。
我跟他说:“手艺人,活儿是根,良心是魂。咱们做的东西,交到别人手上,要对得起人家这份信任,更要对得起自己这双手。”
他听着,重重地点头。
秋天的时候,我接了个大活儿。
是一个开茶馆的老板,慕名找来,想请我给他定制一套中式的桌椅。
活儿不轻省,但我没拒绝。
我带着李明,一起画图,选料,开工。
我们师徒俩,在院子里忙活了两个多月。锯子声,刨子声,凿子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那是我生病以来,最畅快的一段日子。
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不是那种躺在床上,靠汤药养着的活,而是真真切切地,能感觉到自己生命力的活。
桌椅做好的那天,茶馆老板亲自开车来拉。
他看着那一套套光润如玉、卯榫精密的桌椅,眼睛都直了,一个劲儿地赞叹:“林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神了!这是艺术品啊!”
他当场结了工钱,比我们说好的,还多给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我把钱和红包,都塞给了李明。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李明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师傅,我不能要。我跟您学手艺,您管我吃住,我已经很感激了。”
“一码归一码。”我板起脸,“你付出了劳动,就该有回报。这是规矩。”
他拗不过我,只好收下了。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贴身的口袋,那满足又珍视的样子,心里很是熨帖。
这孩子,懂得知足,也懂得感恩。
送走老板,我正准备收拾院子,一抬头,却看见林涛站在门口。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我们。
他的神色很复杂,有落寞,有羡慕,还有一丝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大伯。”他走了过来。
李明识趣地收拾工具,进了屋。
“有事?”我问,语气不咸不淡。
他没说话,而是走到一套还没来得及拉走的太师椅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扶手。
那动作,专注而轻柔。
“这椅子……真好。”他由衷地感叹。
“是你师弟李明做的。”我说。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满是惊讶:“他……他才学了多久?”
“半年。”
他沉默了。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干净、修长的手。那是一双敲键盘、签文件的手,不是一双握刨子、拿凿子的手。
“大伯,”他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我前段时间,把工作辞了。”
我有些意外,但没说话。
“我和晓雅,也……也分开了。”
这下,我是真的愣住了。
“为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大概是……道不同吧。她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想要的,她不明白。”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天晚上,从您这儿回去之后,我想了很多。我想起您跟我说的那些话,想起小时候的事。我发现,我好像……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我去找晓雅谈,我说,我们不卖大伯的房子了,我们靠自己,慢慢攒钱。哪怕小一点,偏一点,都没关系。可她不理解。她说我傻,说我放着捷径不走。我们吵了很多次……最后,就散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眶红了。
“大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不该动那样的心思。我把您对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我忘了,这个家,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冰,好像……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我没说话,转身回了屋。
再出来时,我手里多了一把小小的、黄铜色的钥匙。
我把它递到林涛面前。
“这是银行保险柜的钥匙。”我说,“房产证和存折,都在里面。密码,是你的生日。”
林涛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没有接。
“大伯,我……我不是来要这个的。”他急急地说,眼泪掉了下来。
“我知道。”我把钥匙,硬塞进了他的手心,“我不是给你,是还给你。”
“我锁住它,是怕你走错路。现在,你自己走回来了,这把锁,就没意义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涛涛,房子是死的,家才是活的。什么时候,你能真正明白这个道理,什么时候,你再来把这些东西取回去。”
“至于现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路还长。别怕犯错,也别怕从头再来。咱们林家的人,别的没有,有的是一把子力气,和一双能干活的手。”
林涛攥着那把钥匙,站在院子里,泣不成声。
那天,夕阳的余晖,把我们叔侄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有些裂痕,永远无法完全弥合。
但我也知道,那扇被我亲手锁上的心门,在这一刻,已经悄悄地,开了一道缝。
阳光,正一点一点地,照进来。
来源:回忆放映厅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