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消息是徒弟小王打电话告诉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第二天,厂子倒了。
消息是徒弟小王打电话告诉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我握着电话,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掏了一大块。
谈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
就好像你跟一个人吵吵闹闹过了半辈子,有一天他“咣当”一下没了,你反倒不知道该干啥了。
我,李卫民,在这家机床厂干了三十年。从一个毛头小子,跟着师傅学徒,手上磨出的茧子换了一层又一层,熬成了厂里人人都得尊称一声的“李师傅”。
我以为,我会像我的师傅一样,在这间充满了机油味的厂房里,干到退休,把这身手艺传下去。
可时代变了,变得我这个老家伙有点看不懂了。
第一章 一场不属于我的庆功宴
故事,得从前一天晚上的那顿庆功宴说起。
厂里接了个大单,德国人的,要求高得离谱,利润也高得吓人。为了这个单子,全厂上下忙活了小半年,尤其是我们技术组,几乎是把家安在了车间。
其中最关键的一个核心部件,新买来的几百万一台的德国数控机床都做不出那个精度,最后还是得靠我这双老手,在老掉牙的铣床上一点一点地“磨”出来。
东西交了,德国人验收通过,尾款一到,新上任的张总立马要在市里最好的酒店摆庆功宴。
我本来是不想去的。
我一个老钳工,浑身都是机油味,跟那帮西装革履的销售、领导坐一块儿,浑身不自在。
可架不住车间主任老刘软磨硬泡,“李师傅,你可是这次的大功臣,你不去,张总脸上挂不住啊。”
我想想也是,毕竟是集体的事,不能太不给新领导面子。
下班后,我特意回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我老婆秀兰还把压箱底的一件深蓝色夹克给我找了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说:“穿这个,精神。”
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蚊子,再精神的衣服,也遮不住这一身的风霜。
到了酒店,金碧辉煌的,地毯软得能陷进去人。我一进去就蒙了,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
销售部的年轻小伙子小姑,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笑着,空气里都是香水和饭菜的混合香味。
我找到我们技术组的桌子,几个老师傅和小徒弟看见我,都站起来喊“李师傅”。
我摆摆手,让他们坐,自己也找了个空位坐下。
菜还没上,酒已经倒满了。大家都在高谈阔论,说着这次拿下德国订单多不容易,说着张总多有魄力,说着公司未来的蓝图。
我默默地坐着,听着,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他们说的那些“资本运作”、“市场扩张”,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只知道,图纸上的每一根线,零件上的每一个尺寸,都不能差一根头发丝。
正聊着,包厢的门开了,张总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三十多岁,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满面春风。
全场都安静下来,站起来鼓掌。
张总笑着压了压手,目光在全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然后,他走到了我们这桌,拍了拍车间主任老刘的肩膀,笑着说:“老刘啊,今天大家辛苦了,放开了吃,放开了喝!”
大家又是一阵附和。
张总的目光再次转向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说:“这位是……”
老刘赶紧介绍:“张总,这位就是李卫民李师傅,这次那个核心件,就是李师傅亲手拿下的。”
“哦,李师傅啊。”张总点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顿了顿,然后对我说:“李师傅,辛苦了。不过今天这个主桌,都是公司管理层和销售精英,你看……”
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他指了指门口加的一个小桌,那里坐着几个司机和后勤人员。
“要不,您先去那边坐?”
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我们这桌的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几个老师傅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我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屈辱。
我看着张总,他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理所当然的冷漠。在他眼里,我这个满身油污的老工人,大概就像一台完成了任务的旧机器,不配和他那些“精英”们坐在一起。
我没说话。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把我面前那杯还没动过的酒,端了起来。
然后,我把它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没看他们,只是拿起我的外套,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包厢。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走在回家的路上,深秋的夜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心里那股火,也慢慢地熄了,剩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三十年啊。
我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那个厂。我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是哪台机床的轴承出了问题。
到头来,连一张吃饭的凳子,都没有我的位置。
第二章 手上的老茧,心里的疙瘩
回到家,秀兰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没瞒她,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秀兰听完,气得把手里的毛衣针“啪”地一声摔在沙发上,“这叫什么玩意儿!卸磨杀驴也不是这么个卸法!卫民,这活儿,咱不干了!不受这个窝囊气!”
我没吭声,默默地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摸出那瓶喝了半截的二锅头,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像刀子一样。
可心里的那股憋屈,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我的师傅,是个老八级钳工,当年在厂里,那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厂长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陈师傅”。
师傅常说一句话:“人养机器,机器养人。你得把机器当伙计,摸清它的脾气,它才肯踏踏实实给你干活。”
他还说:“我们这行,靠的就是一双手,还有一颗良心。图纸是死的,活儿是活的。差一丝一毫,在咱们手里是废品,安到设备上,可能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我就是听着这些话,从一个连锉刀都拿不稳的学徒,一步步干到今天的。
我手上这双老茧,就是我的军功章。
以前的厂长老赵,也是技术员出身,懂行。每次厂里有攻关项目,他都亲自跑到车间,给我递烟,跟我商量技术方案。他说:“卫民,这厂子离了谁都能转,但离了你们这些老师傅,就没了主心骨。”
那时候,虽然累,但心里是热的。
可自从三年前,老厂被一家私人资本收购,一切都变了。
老赵退休了,新来的就是这个张总。
他带来了新的管理团队,带来了新的理念。他挂在嘴边的是“效率”、“成本”、“利润率”。
他一来,就砍掉了厂里一半的老师傅,说他们思想僵化,效率低下,是公司的“负资产”。
然后,他花大价钱,从德国进口了一批全新的数控机床。
他说,以后是自动化的时代,不再需要那么多“手艺人”了。
那些冰冷的铁疙瘩,确实效率高。以前我们一天干的活,它一个小时就干完了。
剩下的我们这些老师傅,就被边缘化了,干的都是些修修补补的零活,工资也一降再降。
好几次,我都想过不干了。
可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那间我待了三十年的车间,舍不得那些轰鸣了几十年的老伙计,舍不得师傅传给我的这身手艺,就这么没了用武之地。
我总觉得,机器再厉害,它也是人造的。有些活儿,还得靠人。
就像这次德国人的订单。
那个核心部件,叫“平衡陀”,用在一个超高精度的检测设备上,要求动平衡的误差不能超过0.001克。
张总的宝贝德国机床,编程、切削、打磨,一套流程下来,做出来的样品,误差总是在0.005克左右徘徊,怎么也达不到要求。
德国那边的技术代表脸都绿了,说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整个合同都要作废,我们不仅拿不到尾款,还得赔付巨额的违约金。
张总急得满嘴起泡。
最后,还是车间主任老刘,想起了我。
他半信半疑地找到我,把图纸递给我。
我当时正在给一台老车床换轴承,满手的油污。
我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问题不出在加工精度,而出在材料的内应力。那块特种合金钢,在高速切削的过程中,会产生肉眼看不见的形变,冷却下来之后,就会影响动平衡。
这是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是几十年跟金属打交道,靠手感、靠经验,一点点摸索出来的门道。
我对老刘说:“把那台苏联的老铣床给我通上电,再给我找几个金刚砂的磨头来。”
那台老铣床,比我的工龄都长,早就被张总下令封存,准备当废铁卖了。
老刘做不了主,跑去请示张总。
张总一开始还不信,觉得几百万的德国设备都干不了的活,一台废铁能干?
但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就同意了。
那三天,我就吃住在了车间。
我没有用任何精密的仪器,就靠一双手,一个卡尺,还有几十年的经验。
我用最慢的速度,一点点地铣,一点点地磨。每磨一下,我就用手摸一摸,感受那细微的温度变化和金属震动。
饿了,就啃几口徒弟小王送来的馒头。
困了,就在旁边的椅子上眯一会儿。
整个车间,只有那台老铣床“嗡嗡”的转动声。
张总来看过两次,站在远处,皱着眉头,一脸的怀疑。他大概觉得我是在装神弄鬼。
第三天下午,我收了工。
我把那个只有拳头大小的“平衡陀”擦得锃亮,交给了老刘。
我说:“拿去测吧。”
结果出来,动平衡误差,0.0008克。
比德国人的要求,还要高。
整个技术部都沸腾了。
德国代表拿着那个零件,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
张总当时也在场,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笑开了花。
他说:“李师傅,好样的!你为公司立了大功!这个月的奖金,我给你发双倍!”
我当时心里,其实是有点高兴的。
我觉得,我用这双手,为我们这些老家伙,为这门老手艺,挣回了一点尊严。
我证明了,人,有时候比机器更可靠。
可我没想到,这份刚刚找回来的尊严,在庆功宴上,被他摔得粉碎。
原来,在他眼里,我终究只是一件好用的工具。
用完了,就可以扔到一边。
第三章 最后一块“遮羞布”
酒杯里的白酒见了底,我心里的那股劲儿,也好像被抽干了。
秀兰看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把酒瓶抢了过去。
“行了,别喝了,伤身体。多大点事儿,工作没了,咱再找。你这身手艺,到哪儿吃不上饭?”
我苦笑了一下。
手艺?
在这个时代,手艺还值钱吗?
我靠这双手,能养家糊口,能供儿子上了大学,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没想过要大富大贵,就想活得有点人样,有点尊严。
可现在,这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人扯掉了。
我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想起了我的师傅。
他退休那天,车间里所有的机器都停了。全厂的工友,从厂长到学徒,都站成两排,鼓着掌送他。
老师傅们握着他的手,眼圈都红了。
师傅那天也喝了酒,他拉着我的手说:“卫民,以后这个车间,就交给你了。记住,咱们手艺人的根,是良心。活儿干得好不好,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我带出来的徒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教他们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用机器,而是怎么做一个认真的人。
小王就是我最后一个徒弟。
他聪明,肯学,就是有点毛躁。
我让他练了三个月的锉工,一个简单的平面,他锉了上百遍,直到用水平仪测不出一点误差,我才让他上机床。
他当时不理解,觉得我是在刁难他。
现在厂里都用数控机床了,按几个按钮就行,谁还费那个劲儿练基本功?
我告诉他:“机器是死的,程序是人编的。万一程序错了,机器出了问题,你连怎么下手都不知道。基本功,就是你的根。根扎得深,不管风怎么吹,你都倒不了。”
这次做那个“平衡陀”,小王全程跟着我打下手。
他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把一块废铁,变成一个比机器做的还精密的零件。
他后来跟我说:“师傅,我服了。我以前觉得您那套过时了,现在我才知道,那才是真本事。”
我当时听了,心里挺得劲的。
我觉得,我这身手艺,总算没白瞎,后继有人了。
可现在……
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感觉一阵眩晕。
这个厂,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厂了。
它变成了一台巨大的、冰冷的赚钱机器。
而我们这些老工人,就是机器里一颗颗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螺丝钉。
今天可以因为你有用,把你捧上天。
明天也可以因为你碍眼,把你踩到泥里。
叮铃铃……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老刘打来的。
我没接。
秀兰拿过手机,直接按了挂断。
“别理他,一丘之貉。这会儿打电话来,准是想让你回去。脸皮真厚!”
手机又响了,还是老刘。
秀兰又给挂了。
第三遍,手机响个不停。
我叹了口气,说:“给我吧。”
我接起电话,还没开口,老刘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李师傅!老李!你快回来一趟吧!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出什么事了?”
“德国人……德国人连夜派人来抽检,说我们交的货有问题!现在正在车间里测试呢!张总让你赶紧回来!”
我愣住了。
有问题?
不可能。
那个零件,从我手里出去的,我有一万个把握。每一个尺寸,每一个角度,都完美无瑕。
“老刘,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是什么问题?”
“我……我也说不清楚啊!他们把那个‘平衡陀’装到他们的设备上,一开机就报警,说震动超标!张总脸都白了,让我赶紧给你打电话,说全厂只有你懂这个!”
我沉默了。
我懂。
我当然懂。
但我不想再回去了。
那个地方,已经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我的心,在昨晚那顿饭上,已经凉透了。
“老刘,”我平静地说,“你跟张总说,我病了,去不了。”
“别啊老李!”老刘的声音都快哭了,“这可是天大的事!合同要是黄了,厂子都得完蛋!你就当帮帮我,帮帮厂里这几百号兄弟……”
我捏着电话,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厂里那几百号兄弟……
他们中有我的老伙计,有我的徒弟……
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他们一张张熟悉的脸。
可我又想起了张总那张冷漠的脸。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惹出的祸,要我这个被你们扫地出门的老家伙去给你们擦屁股?
“老刘,”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你告诉张总,那台机器,不是只有零件精密就行的。整机装配和调试,也得有懂行的人在场。他把老师傅都赶走了,留下一帮只会按按钮的,不出事才怪。”
“我……我这就去跟他说!”老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还有,”我顿了顿,说,“你跟他说,我不干了。让他明天把我的工资结了,我过去办手续。”
说完,我挂了电话。
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第四章 家是最后的港湾
挂了电话,我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在沙发上。
秀兰走过来,给我倒了杯热水,塞到我手里。
“卫民,你做得对。”
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丝心疼。
我握着温热的杯子,看着杯子里升腾起的热气,眼眶有点发酸。
是啊,我做得对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心里那根弦,断了。
我这辈子,没跟谁红过脸,没跟谁拍过桌子。我信奉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这一次,我退不了了。
再退,就退到泥里,连站都站不稳了。
儿子小军是半夜回来的。
他今年大四,在市里一所不错的大学读计算机,平时住校,周末才回来。
他一进门,就感觉家里气氛不对。
“爸,妈,怎么了这是?”
秀兰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讲了一遍。
小军听完,沉默了。
他不像秀兰那么激动,只是默默地在我身边坐下,给我续了杯热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爸,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摇摇头:“不知道,先歇歇吧。”
“嗯,”小军点点头,“歇歇也好。你这辈子太累了。我马上就毕业了,能挣钱了,以后我养你和妈。”
我心里一暖,拍了拍他的肩膀:“臭小子,说什么呢!你爸还没老到干不动活儿的地步。”
小军笑了笑,没再说话。
但他眼神里的那种坚定,让我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
半梦半醒之间,全是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还有师傅的叹息声。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的包厢,张总指着我的鼻子说:“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我猛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天还没亮,窗外灰蒙蒙的。
我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穿上衣服,走到了阳台上。
凌晨的城市,还在沉睡,只有零星的路灯亮着,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
我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这三十年。
像一头老黄牛,在一个固定的圈里,日复一日地埋头拉磨。
我以为这就是我的一生了。
没想到,临到老了,却被一脚踹出了磨坊。
我这一身的手艺,还有用吗?
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还需要我这样的“手艺人”吗?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惶恐。
就像一个航行了几十年的老水手,突然被告知,他赖以为生的罗盘,已经失灵了。
第五章 一夜倾覆
天亮了。
我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秀兰给我煮了碗热腾腾的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撑着吃完了。
吃完饭,我刚准备去厂里办手续,电话就响了。
是徒弟小王。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师傅……厂子……厂子倒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
“是真的,师傅!”小王在那头泣不成声,“德国人撤销了全部合同,银行也上门来催债了,张总……张总今天一早就宣布,公司破产清算!”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么大一个厂,几百号人,说倒就倒了?
怎么会这么快?
小王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
原来,昨天晚上我走后,张总让那帮年轻的技术员,按照德国人给的说明书,把那个“平衡陀”又重新装了一遍。
可不管他们怎么装,设备一开机就报警。
德国人那边派来的技术总监,是个严谨到刻板的老头。他拿着仪器测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不是零件的问题,是你们的装配工艺和调试水平,根本达不到要求。
他说,这个“平衡陀”虽然精密,但它只是整个系统的一部分。它需要和另外几个部件,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才能达到最佳的动平衡效果。
而这种结合,靠的不是说明书,而是经验。
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感”。
张总当时就傻眼了。
他问那个德国人,说明书上为什么没写这些。
德国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就像厨师不会在菜谱上写‘盐要放得恰到好处’一样。我们以为,能做出这种精度零件的工厂,必然拥有相应水平的技师。”
这句话,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张总的脸上。
最后,德国人留下了一句话:“你们的工厂,有顶级的机器,却没有与之匹配的人。这样的合作,风险太高。”
然后,他们连夜就走了。
紧接着,就是连锁反应。
合同作废,意味着几千万的尾款打了水漂,还要面临天价的索赔。
银行听到风声,立刻上门,要求提前收回贷款。
公司的资金链,瞬间就断了。
张总撑了一晚上,最后还是没撑住。
今天一早,就在厂门口贴了破产公告。
听完小王的叙述,我默默地挂了电话。
我走到阳台,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荒唐。
一个曾经那么辉煌的厂,一个养活了我们几代人的地方,就因为一个人的傲慢和短视,就这么没了。
我仿佛听到了那些机器的哀鸣。
它们是好机器,不管是那台德国来的新贵,还是那台苏联来的老将。
可惜,它们遇到了一个不懂它们的主人。
一个只把它们当成赚钱工具,却不懂得尊重它们,也不懂得尊重使用它们的人的主人。
第六章 尘埃落定之后
下午,我还是去了厂里一趟。
不是去办手续,手续已经不用办了。
我就是想再看它最后一眼。
厂门口,围满了闻讯赶来的工友。
大家脸上,都是茫然和愤怒。
有的人在骂张总,有的人在担心下个月的房贷,有的人在默默地抽烟。
厂门紧锁,上面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封条。
那么刺眼。
我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站着。
我看到了老刘,他蹲在马路牙子上,抱着头,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看到了小王,他眼睛红红的,看见我,想过来打招呼,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
我绕到厂区的后门,那里有个小门没锁。
我推门走了进去。
曾经喧嚣的车间,此刻死一般地寂静。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照进来,在冰冷的机器上投下一道道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
我仿佛还能闻到那熟悉的机油味。
我走到我的那台老铣床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凉的机身。
它就像一个沉默的老伙计,陪了我三十年。
“老伙计,咱们都该歇歇了。”我轻声说。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回头,看见了张总。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了。
西装皱巴巴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像是几天没睡觉。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沉默着。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李师傅……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点点头。
“那个零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找人把它拆下来,重新检测了一遍,数据是完美的。为什么一装上去就不行?”
他还是没想明白。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张总,你买得来世界上最好的机器,但你买不来人的经验。”
“那个零件,装配的时候,拧螺丝的力道,三个方向,必须完全均匀。差一分,力矩就不对,高速转起来,就会产生偏振。”
“还有,装上去之后,不能马上开机,要先用低速,让它和别的部件‘磨合’半个小时。这个过程,要用手贴着机壳,感受它的震动。什么时候震动变得均匀、平顺了,才算是真正装好了。”
“这些东西,说明书上,是不会写的。”
张总愣愣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就……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我说。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
他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一台数控机床冰冷的机身上。
“我……我错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我一直以为,技术是可以被数据量化的,经验是可以被流程替代的。我以为,只要有最先进的设备,就能生产出最好的产品……”
“我错了……我把最宝贵的东西,当成了垃圾,亲手扔掉了……”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悲。
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太傲慢了。
他信奉的那个“效率至上”的世界里,容不下我们这些慢吞吞的、过时的“手艺人”。
最终,他也被那个他所信奉的世界,无情地抛弃了。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车间。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车日志拉得很长很长。
张总还靠在那台昂贵的德国机床旁,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一个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第七章 柳暗花明
厂子倒闭后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一辈子都在厂里,突然之间没了工作,整个人都空了。
每天醒来,不知道该干什么。
秀兰看我天天唉声叹气,就劝我出去找点事做。
可我这个年纪,一身的钳工手艺,能去哪儿呢?
建筑工地嫌我年纪大,没力气。
新开的那些工厂,招的都是会操作电脑的年轻人。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时代淘汰的旧零件,找不到任何可以匹配的接口。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儿子小军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建议。
那天晚饭,他突然对我说:“爸,要不,咱们自己开个小作坊吧?”
我愣住了:“开作坊?开什么作坊?”
“就开一个高精度零件加工的作坊。”小军眼睛亮晶晶的,“我查过了,像您这种水平的老技师,现在是稀缺资源。很多高科技公司,在研发新产品的时候,都需要做一些非标准的、高精度的样件。那些大厂嫌订单小,不愿意接,这正好是咱们的机会。”
“而且,”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他做的市场调研报告,“现在国家也在提倡‘工匠精神’,扶持小微企业。咱们可以申请无息贷款,政策上也有很多优惠。”
我看着儿子那张充满朝气的脸,心里有点动摇。
可是,开作坊,哪有那么容易?
资金、场地、设备、客户……哪一样都够我喝一壶的。
“爸,钱的事你别担心。”小军看出了我的顾虑,“我这几年拿的奖学金,还有我自己做项目挣的钱,存了有十来万。咱们先租个小地方,买一台二手的车床和铣床,先干起来再说。”
看着儿子认真的样子,我心里那团熄灭了很久的火,又“噌”地一下,冒出了一点火星。
还没等我下定决心,一个星期后,徒弟小王和另外两个厂里的老师傅,找上了门。
他们失业后,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师傅,”小王说,“我们商量过了,我们想跟着您干!我们几个,把厂里赔的遣散费都凑起来,也有二十多万。咱们一起,开个小厂子,就不信凭咱们这身手艺,会饿死!”
看着他们一张张充满信任和期待的脸,我眼眶一热。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咱们干!”
第八章 手艺人的春天
我们的作坊,很快就在郊区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开张了。
名字是小军起的,叫“匠心精工”。
虽然地方简陋,设备陈旧,但我们几个老伙计,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开张那天,我们没搞什么仪式,就是凑在一起,喝了一顿酒。
我端起酒杯,对他们说:“各位,咱们这个小作坊,不求发大财,只求对得起咱们这身手艺,对得起‘匠心’这两个字。”
大家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万事开头难。
一开始,根本没人知道我们,自然也没有生意。
小军就利用他的专业知识,在网上建了个网站,把我们以前做过的那些高难度零件的照片都放了上去,还写了很多关于精密加工技术的文章。
没想到,还真起了作用。
半个月后,我们接到了第一笔订单。
是市里一所大学的物理实验室,他们需要定制一个结构非常复杂的实验仪器配件,图纸要求之苛刻,比德国人的那个“平衡陀”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找了好几家大厂,都没人愿意接这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
后来,他们在网上看到了我们的网站,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联系了我们。
为了这个第一单,我们几个老家伙,拿出了看家的本领。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吃住都在作坊里,反复研究图纸,调试设备。
最后交货的时候,实验室的那个老教授,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老师傅,这活儿,绝了!比我们从德国进口的还要好!”
这一单,我们虽然没挣多少钱,但却为我们赢得了口碑。
慢慢地,找我们的人越来越多。
有搞机器人研发的,有做医疗器生的,甚至还有修复古董钟表的。
我们的作坊,虽然小,但在那个特定的圈子里,渐渐有了名气。
半年后的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找上了门。
是那个德国公司的技术总监,上次来验货的那个德国老头。
他是通过那个大学的教授,才找到我们的。
他说,他们公司正在研发一款新产品,遇到了一个技术瓶颈,想请我们帮忙做一个样件。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图纸,笑了。
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我没有提过去的事,只是告诉他,我们的订单已经排到了三个月后。
德国老头很执着,他说:“没关系,我们愿意等。而且,我们愿意出三倍的价钱。”
我摇了摇头。
“钱不是问题。”我说,“我们接活儿,只有一个原则,就是能不能做好。这个活儿,我们能做,但我们得按规矩来,一个一个做。”
老头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敬佩的眼神。
他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天,送走德国人,我站在作坊门口,看着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小军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瓶水。
“爸,你看,我就说吧,你的手艺,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的。”
我笑了笑,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水。
水是甜的。
我抬起我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在夕阳下看了又看。
这双手,曾经让我感到自卑,觉得它粗糙,上不了台面。
但现在,我看着它,心里却充满了自豪。
有时候我在想,这个时代,究竟是我们跟不上它,还是它走得太快,把一些最宝贵的东西给弄丢了?
我不知道答案。
但我知道,只要这双手还能动,只要这门手艺还有人需要,我就会一直干下去。
因为,这是一个手艺人,最后的,也是最硬的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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