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纸的边缘已经被汗手浸得有些发软。
那年夏天,蝉鸣得格外聒噪,一声声,像是要把人心里最后那点耐性都给磨穿。
我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纸的边缘已经被汗手浸得有些发软。
屋里头,父亲正坐在那张用了几十年的八仙桌旁,低着头,用一小块砂纸,慢慢地打磨着一个木头零件。他没抬头,甚至没看我一眼,可我知道,他什么都清楚。
“爸。”我的声音有点抖,像是被那没完没了的蝉声给搅碎了。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砂纸摩擦着木头,发出沙沙的、规律的声响。
“我想上高中。”我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把话说完了。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那沙沙声,和窗外越来越响的蝉鸣。
母亲从灶房里端着一碗凉茶走出来,看到我俩这架势,脚步都慢了半拍。她把碗放到桌上,推到父亲跟前,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会在这沉默里化成一尊石像,父亲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抬起头,那双看惯了墨线和尺寸的眼睛,像尺子一样,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神里没有责备,也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像厂里那口淬火用的老水井。
“想上学,是好事。”他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硬,带着一股子铁屑和机油的味道。
我心里一喜,以为有了希望。
他把那个打磨光滑的零件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又说:“可家里什么光景,你清楚。”
我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家里兄弟三个,我是老二。哥哥已经下乡了,弟弟还小。全家就靠父亲在镇上的农机厂当钳工那点死工资,和我妈给人缝缝补补挣的几个零用钱过活。
“爸,我……”我还想争辩,想说我读书成绩好,以后会有出息。
“建社,”他叫了我的名字,打断了我,“人想干点啥,就得自己有那个本事。光靠嘴说,没用。”
他把手里的零件放下,目光又落回到我身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
“学费,自己去挣。”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涌了上来。我觉得委屈,觉得天底下没有比我父亲更狠心的人了。
我哭着喊:“我去哪儿挣?我才十六!”
父亲没有再说话。他重新拿起那块砂纸,又开始打磨另一个零件。那沙沙的声音,像是对我所有委屈和不甘的回答,冷硬,又不容置喙。
我哭着跑出了家门,一路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蝉还在叫,可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1973年那个炎热的、没有希望的夏天里。
第一章 铁屑与汗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父亲从床上拽了起来。
他的手像一把铁钳,粗糙,有力,不带一丝温度。
“起来,跟我去厂里。”他的话像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心里还带着昨天的怨气,嘟囔着:“去干嘛?”
“挣你的学费。”
这四个字像一盆冷水,把我浇得瞬间清醒。我看着父亲已经穿戴整齐的蓝色工装,上面沾着洗不掉的油渍,心里五味杂陈。
农机厂离家有五里地,父亲有一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往常,他都是一个人骑。那天,他让我坐在后座上。
清晨的风还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我坐在车后座,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最后轻轻抓住了父亲的衣角。他的后背很宽,像一座山,沉默而坚实。一路无话,只有链条“咔啦咔啦”的声响和清脆的鸟鸣。
农机厂是一个巨大的、充斥着钢铁味道的世界。高大的厂房,轰鸣的机器,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铁屑混合的气味。
父亲把我领到他的工位前,那是一台巨大的台虎钳,旁边摆满了各种锉刀、扳手、榔头。
“今天,你就学这个。”父亲指着一堆刚从铸造车间拉过来的毛坯零件,对我说,“把这些棱角和毛刺,全都给我锉平了。”
他拿起一把锉刀,给我做了个示范。他的动作精准而有力,锉刀在零件上平稳地移动,发出“唰唰”的声,细碎的铁屑像雪花一样落下。只几下,一个粗糙的边角就变得光滑平整。
“看明白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
“手要稳,力要匀,心要静。”他把锉刀递给我,“就像读书写字,一撇一捺,都不能含糊。”
我接过那把沉甸甸的锉刀,学着他的样子,开始跟眼前的铁疙瘩较劲。
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的手没有力气,锉刀总是在零件上打滑,发出的声音尖锐又难听。没一会儿,虎口就被磨得火辣辣地疼,手心也全是汗。
父亲就在一旁看着,不催促,也不帮忙,像个严厉的考官。
一个上午下来,我只锉好了两个零件,还歪歪扭扭,远不如父亲做出来的平滑。我的胳it恤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两条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中午吃饭,父亲从他的饭盒里分了一半给我,白米饭上卧着一个咸鸭蛋,还有几条咸菜。
我狼吞虎咽,从没觉得饭这么香过。
“累了?”父亲问。
我没好气地点点头。
“这才哪儿到哪儿。”他淡淡地说,“你爹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在拉大锯了。一根木头,两个人,从天亮拉到天黑。”
我没说话,只是埋头吃饭。
下午,父亲开始教我辨认图纸,认识各种量具。游标卡尺、千分尺,那些冰冷的、精密的工具,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做我们这行,差一丝一毫,就是废品。”他拿着一张图纸,指着上面的数据对我说,“这叫公差。机器跟人不一样,它不会自己变通,你给它什么尺寸,它就给你什么结果。所以,人得较真。”
那个夏天,我没有再去河里摸鱼,也没有跟伙伴们去山上掏鸟窝。我的世界,被简化成了锉刀、图纸和冰冷的钢铁。
我的手掌上很快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胳膊也变得结实起来。我锉零件的速度越来越快,质量也越来越好。有时候,厂里的老师傅路过,会停下来,拿起我锉好的零件看看,然后对着我父亲点点头:“老陈,你这儿子,是块好料。”
每到这时,父亲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一个多月下来,我跟着父亲,干着厂里最苦最累的杂活。除了锉零件,我还学着搬运、打扫、给机器上油。厂里按计件给我算了工钱,虽然不多,但当父亲把那一沓毛票和角票交到我手里时,我的手都在抖。
那钱,沉甸甸的,每一张都带着我汗水的咸味和铁屑的腥味。
开学那天,我把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母亲面前。
“妈,这是我的学费。”
母亲看着那堆零钱,又看看我那双已经不像学生的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她把我的钱,和她攒下来的钱,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起,一层一层地包好。
临出门前,父亲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把小小的游标卡尺,是他自己用废料做的,尺寸精准,推拉顺滑。
“拿着。”他说,“到了学校,别把手艺忘了。读书是好事,但人不能忘了根本。这双手,才是你一辈子吃饭的家伙。”
我紧紧地握着那把冰凉的卡尺,它比任何一句鼓励的话都更有分量。
我看着父亲,第一次觉得,他那张常年被油污和岁月刻画的脸,其实一点也不冷。
第二章 绿色的橄榄枝
高中三年的时光,像车床飞转时溅出的铁花,短暂而耀眼。
我没有辜负那个夏天流下的汗水。我的成绩在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物理和数学,那些在别人看来枯燥的公式和定律,于我而言,却像是父亲桌上那些严丝合缝的图纸,充满了逻辑和秩序的美感。
父亲给我的那把自制卡尺,我一直带在身边。课余时间,我总会拿出来把玩、测量,保持着那份手感。同学们都笑我,说我是个“怪人”,不像学生,倒像个小工匠。
我从不反驳。因为我心里清楚,是那个夏天,是父亲的台虎钳和锉刀,教会了我什么叫专注和严谨。这种精神,用在学习上,同样无往不利。
1976年,我高中毕业了。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整个国家都处在一个巨大变革的前夜。我们这些毕业生,既迷茫又充满期待。高考还没有恢复,未来的出路,似乎只有下乡、招工和当兵这几条路。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我不甘心就这么去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更不想像哥哥一样,把青春耗在广阔的农村。我想走得更远,看得更高。
机会,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那天,镇上的武装部来学校征兵,一同来的,还有几位穿着军装、气质不凡的“首长”。他们不只是来征普通兵员的,更重要的目的,是为几所军队技术院校,提前招录一批“好苗子”。
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在我们这潭沉寂的池水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能穿上军装,还能上大学,这在当时,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学校的老师推荐了我。因为我不仅学习成绩优异,政审过关,更重要的是,我在高中的几次劳动技能课上,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动手能力。有一次,学校的柴油发电机坏了,几个老师傅捣鼓了半天没弄好,我凭着在农机厂耳濡目染学来的知识,硬是找到了问题所在,把它给修好了。
这件事,让我在学校里小有名气。
面试那天,我特意换上了母亲给我新做的白衬衫,紧张地站在几位军官面前。
其中一位肩上扛着两颗星的中年军官,是主考官。他没有问我数理化知识,也没有问我政治口号,而是拿起桌上一个拆解开的柴油喷油嘴,递给我。
“小同志,你看看这个,能把它装回去吗?”
我心里一惊,这东西我太熟悉了。父亲修过无数个,有时候他会把换下来的废旧喷油嘴带回家,拆开来给我讲解里面的构造:针阀、针阀体、调压弹簧……每一个细小的零件,都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深吸一口气,接过那些散落的零件。我的手有些抖,但一碰到那冰凉的金属,就立刻镇定了下来。
我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把所有零件按照装配顺序,在桌上一一摆好。这个习惯,是父亲教我的。他说,动手之前,心里要先有一张图纸,不然就会手忙脚乱。
然后,我开始组装。我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很准。手指捻起细小的垫片,用合适的力道拧紧螺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几位军官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审视,慢慢变成了惊讶和赞许。
不到五分钟,一个完整的喷油嘴就重新出现在桌上。
那位中年军官拿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看着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手法很熟练,条理很清晰。跟谁学的?”
“我父亲,他是农机厂的八级钳工。”我挺直了胸膛,自豪地回答。
“好,好一个八级钳工的儿子!”军官笑了,他转头对旁边的干事说:“这个兵,我们要了。给他报‘装甲兵工程学院’,学坦克发动机维修。”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光击中了。
我被录取了。
当我拿着那封盖着红色印章的录取通知书跑回家时,母亲激动得直抹眼泪。
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他接过通知书,凑在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很久很久。
他没说什么激动的话,只是放下斧头,走进屋里,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
他把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还泛着乌光的工具:各种型号的扳手、螺丝刀、卡钳……在最下面,还有一本《机械制图与公差配合》手册,书页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这是我当年评八级工的时候,厂里奖的,一直没舍得用。”父亲把那套工具推到我面前,“到了部队,就是国家的兵了。要好好学本事,别给你爹丢人。这套家伙,你带上,用得着。”
我看着那套工具,又看看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眼眶一热。
我终于明白,他当年逼着我去挣学费,并非狠心。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把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本事,把一种对技术的敬畏和对工作的较真,提前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那不是普通的学费,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块基石。
出发去军校那天,父亲骑着他那辆老“永久”,送我到镇上的长途汽车站。
车要开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
“到了部队,好好干。”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车。
透过车窗,我看到父亲站在原地,一直没有离开。汽车开动了,他的身影在尘土中越来越小,但他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送着我奔向一个崭新的、绿色的世界。
第三章 淬火与熔炉
军校的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熔炉,把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棱角分明的年轻人,锻造成一块块坚硬的钢。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尖锐的哨声就划破了黎明的寂静。我们迅速穿衣、叠被子,把被子修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然后冲向操场,开始一天的高强度训练。
对于这些体能上的苦,我并不畏惧。那个在农机厂挥汗如雨的夏天,已经为我打下了坚实的底子。
真正的挑战,来自课堂。
装甲兵工程学院,是全军最顶尖的技术院校之一。我们学习的,是当时最先进的坦克发动机技术。那些复杂到令人头晕的机械原理图,那些需要精确到微米的零部件参数,对很多人来说,不亚于天书。
但我却如鱼得水。
父亲从小教我看图纸,教我使用量具,让我对机械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当教员在黑板上画出复杂的传动结构时,我的脑海里就能立刻浮现出齿轮如何啮合,活塞如何运动的立体影像。
我成了班里的“技术大拿”。
有一次,实践课上,一台用于教学的坦克发动机模型出现了故障,无论如何都无法启动。几位教员和高年级的学长围着研究了半天,拆了又装,装了又拆,还是找不到问题所在。
眼看就要下课了,大家都准备放弃。
我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对带队的王教员说:“报告教员,能让我试试吗?”
王教员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我只是个刚入学不久的新兵,而他自己就是发动机领域的专家。
“你行吗?”旁边一个学长不屑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请求道:“教员,给我十分钟。”
王教员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就给你十分钟。”
我戴上手套,没有像他们一样急着去拆解那些大部件,而是像父亲教我的那样,先“望闻问切”。我静下心来,仔细听启动时马达发出的声音,闻空气中是否有异常的气味,用手触摸关键部位的温度。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疑点。启动时,我听到了一阵非常细微的、不正常的“嘶嘶”声,像是漏气。
我循着声音,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根不起眼的供油管上。我用手摸了摸接头处,果然,指尖传来了一丝油腻的湿润感。
“报告教员,问题可能在这里。”我指着那个接头,“密封垫圈可能老化了,导致供油压力不足。”
王教员半信半疑地让人找来工具,拆开了那个接头。果不其然,里面的橡胶垫圈已经硬化开裂,出现了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小缝隙。
换上一个新的垫圈,重新拧紧。
王教员亲自按下启动按钮,只听“轰”的一声,那台沉默了半天的发动机,发出了雄壮而有力的咆哮。
整个车间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王教员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许:“好小子!叫什么名字?”
“报告!我叫陈建社!”
“陈建社,我记住你了。你这手‘听诊’的功夫,不简单!比很多老技师都厉害。”
从那以后,我在学院里彻底出了名。大家都知道,一年级有个叫陈建社的新兵,技术特别牛。
军校的生活虽然紧张艰苦,但我和家里的联系从未中断。我每个月都会写信回家,告诉父母我的学习情况,告诉他们我得了嘉奖,入了团。
父亲的回信总是很短,寥寥数语,字迹也歪歪扭扭,像他锉出来的零件一样,朴实无华。信里从不说想我,只是反复叮嘱:“在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要钻研技术,别怕吃亏。”
我知道,这是他表达父爱的独特方式。
在信里,母亲会说得详细些。她说家里一切都好,弟弟也很懂事。她说农机厂的效益时好时坏,父亲的身体还很硬朗,只是有时候看着我寄回去的照片,会一个人坐着发呆。
信的最后,母亲总会加上一句:“家里都好,勿念。”
几年时间一晃而过,我以全优的成绩从军校毕业,被授予中尉军衔,分配到了北方一个王牌装甲团,担任技术保障连的副连长。
我终于成了一名真正的军官,一名靠技术吃饭的军人。
我把第一份津贴,大部分都寄回了家。我还特意去百货商店,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寄给了父亲。
我希望那块手表,能让他每次看时间的时候,都能想起他那个在远方当兵的儿子。也希望时间的指针,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让他不要那么快老去。
第四章 时代的尘埃
八十年代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改革开放的浪潮,像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冲击着每一个角落,也改变着无数人的命运。
我在部队里,也感受到了这股春风。新的装备,新的训练理念,一切都在向现代化迈进。我凭借着扎实的技术功底和在基层部队的历练,一步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技术军官,从副连长到连长,再到营里的技术助理员。
我的军衔,也从中尉升到了上尉。
那些年,我因为任务需要,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了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个体户的摊位摆满了街头巷尾,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活跃而躁动的气息。
每次探亲回家,我都能感受到家乡小镇的变化。路修宽了,新盖的楼房多了,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时髦。
但有一个地方,似乎被这股浪潮遗忘了。
那就是父亲工作了一辈子的农机厂。
曾经,农机厂是镇上的骄傲。能进厂当一名工人,是无数人羡慕的“铁饭碗”。厂里生产的拖拉机、播种机,曾经是十里八乡的抢手货。
但现在,它老了,也病了。
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家家户户都分了地,对大型农机的需求锐减。而南方那些乡镇企业生产的小型、廉价的农用机械,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迅速占领了市场。
农机厂的产品,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傻大黑粗,价格又贵,渐渐无人问津。
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工资开始拖欠,人心也散了。年轻有本事的,都想办法“下海”了,留下来的,大多是像父亲这样,干了一辈子,对工厂有感情,又不知还能去哪儿的老工人。
每次回家,父亲的话都更少了。他还是每天准时去上班,哪怕厂里已经没什么活干了,他也要去自己的工位上,把那些工具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看着他日渐佝偻的背影,和那双因为常年和钢铁打交道而变得粗糙变形的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那座工厂,是他全部的青春和骄傲,是他养活我们一家的根。现在,这根,快要烂掉了。
我劝他:“爸,厂里不行了,您也快到退休年龄了,干脆提前办个内退,在家歇着吧。我现在每个月津贴不少,养活你们没问题。”
父亲听了,总是把脸一沉:“胡说!我还没老到干不动活的地步。只要厂子还在一天,我就得去守着。”
我知道他的脾气,他守着的,不只是一份工作,更是一种尊严,一个老工人的坚守。
1988年的秋天,我正在西北参加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演习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我突然接到了家里的加急电报。
电报是母亲让邻居发的,只有短短几个字:
“父病,速归。”
我的心,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向首长紧急请了假,搭上最快的一班军用运输机,辗转回到了家乡。
当我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时,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的父亲,和坐在一旁偷偷抹眼泪的母亲。
父亲瘦了,也苍老了许多,脸色蜡黄。
“爸,您怎么了?”我冲到床边,声音都变了调。
母亲拉住我,哽咽着说:“你爸……他前几天在厂里,为了一个老大难的设备问题,连着熬了两个通宵,结果一下子就累倒了……医生说,是积劳成疾,心脏出了问题。”
我看着父亲,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厂里……厂里怎么样了?”他终于挤出几个字。
母亲的眼泪又下来了:“别提厂里了!已经彻底停产了,说是要破产清算了。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你爸急得上了火,才……”
破产清算。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握住父亲冰凉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有力,教我握紧锉刀,教我认识世界。现在,却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
他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无助。
“建社……厂子……不能就这么没了啊……”他喃喃地说,“那里面……有几台德国进口的老设备,宝贝啊……还有那么多老师傅的手艺……不能就这么……散了……”
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改变我军旅生涯,甚至改变我一生的决定。
“爸,您放心。”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厂子,不会没的。有我在。”
第五章 临危受命
我向部队递交了一份长假申请,理由是“家庭重大变故,需返乡处理”。
我的直接领导,团长,找我谈了话。
他看着我的申请,眉头紧锁:“建社,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但是,你是一名军人,还是一名优秀的技术干部,部队需要你。你这么一走,至少半年,你那个位置谁来顶?”
“报告团长!”我站得笔直,“我父亲病危,他一辈子心血所在的工厂即将倒闭,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于公,那是一家为国家贡献了几十年的军工配套老厂;于私,我是他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看着工厂倒下。”
团长沉默了很久,他掐灭了手里的烟,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想怎么做?”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厂子救活。”
“你?”他有些惊讶,“你是个军人,懂怎么经营企业吗?现在可不是光有技术就行的时代了。”
“报告团长,我不懂经营,但我懂技术,懂设备,懂那些老工人的心。我想,这是最根本的。”
最终,团长批准了我的假期。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去吧。记住,你还是我们的人。办完了事,早点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我脱下心爱的军装,换上便服,走进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农机厂。
记忆中那个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地方,如今死气沉沉。厂区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车间的玻璃碎了大半,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泣。
我找到了留守的厂长,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人。他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拉着我的手,诉了一下午的苦。
他说,厂里早就资不抵债了,欠着银行的贷款,欠着工人的工资,上级主管部门的意思是,直接宣布破产,把地皮和设备卖了,能还一点是一点。
“陈助理……哦不,建社,你回来的正好。你爸在厂里威信高,你又是部队的干部,见识广,你给出出主意,这事儿到底该咋办?”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头扎进了厂里的档案室和仓库。我把几十年来所有的生产图纸、技术档案、设备资料,全都翻了出来。我又跑遍了每一个车间,仔细检查了每一台设备。
正如父亲所说,厂里的底子,其实并不差。
尤其是那几台五十年代从东德进口的精密机床,虽然老旧,但保养得还不错。这些设备,现在市面上花钱都买不到,是真正的“宝贝”。
更宝贵的,是人。
我找到了几位已经退休,但还住在厂区家属院的老技术员、老工人。他们都是跟父亲一代的,每个人都身怀绝技。车、铣、刨、磨、钳、焊,样样精通。
我把他们请到厂里的小会议室,给他们沏上热茶。
“各位师傅,各位叔伯。”我站起来,给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今天请大家来,是想请你们出山,帮厂子一把。”
老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车工叹了口气:“建社啊,不是我们不帮忙。是这厂子,病入膏肓,没救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干啥?”
“是啊,现在都搞市场经济了,我们这套,过时了。”
我没有反驳,而是拿出了一张图纸,铺在桌上。
“各位师傅请看。”我说,“这是我从部队带回来的一个零件图纸,是我们一种新装备上的传动轴。它的材料特殊,加工精度要求非常高,我们部队自己的修理厂,做出来的废品率也很高。我想问问,以我们厂的设备和各位师傅的手艺,能不能做出来?”
老师傅们一下子被吸引了,纷纷凑了过来,戴上老花镜,仔细研究着图纸上的每一个数据。
“这个材料……是高强度合金钢,不好加工啊。”
“你看这个公差,要求是0.005毫米,比头发丝还细!咱们那台老德国车床,行吗?”
“难,太难了……”
会议室里议论纷纷。
这时,一个一直沉默的老钳工,是厂里唯一一个跟父亲一样健在的八级工,姓李,我们都叫他李师傅。他走到图纸前,看了半天,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建社,你信得过我们这些老骨头?”
“我信。”我坚定地回答,“我相信你们的手,比任何先进的数控机床都准。”
李师傅点了点头,对其他人说:“都别吵吵了!这活儿,能干!让建社把材料找来,我们几个老家伙,就陪他赌一把!”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找到了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立下了军令状。我请求他们暂缓宣布破厂,给我三个月时间。如果三个月内,我能让厂子接到订单,实现盈利,就请他们支持我们进行改革重组。如果失败了,我无话可说。
领导看着我这个穿着便装却依然站得笔挺的军人,被我的决心打动了,他答应给我这个机会。
就这样,在一片废墟和质疑声中,农机厂的复兴之路,开始了。
我成了这个破败工厂的“临时总指挥”。
第六章 新旧的碰撞
万事开头难。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生产,把那个高精度的传动轴样品做出来。这是我们唯一的敲门砖。
我动用了自己的关系,从部队的后勤部门,以研究的名义,申请到了一小批特殊合金钢材料。
材料运到厂里那天,李师傅和几位老师傅像迎接贵宾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抬进车间。
然而,真正开始干活了,矛盾就出现了。
我从部队里学来的是一套标准化的、流程化的管理模式。我制定了详细的作业指导书,规定了每道工序的技术参数、操作规范,甚至连工人的站姿、工具的摆放,都做了要求。
“李师傅,按照规程,这道工序的热处理温度,应该是850度,保温30分钟。”我拿着作业指导书,对正在炉前操作的李师傅说。
李师傅头也没抬,凭着经验看了一眼炉膛里的火光,说道:“建社,书上是死的,铁是活的。今天这天儿有点阴,气压低,得往上加个十来度,时间也得稍微延长一点,不然淬不透。”
“可是,技术手册上就是这么写的,这是经过科学计算的。”我坚持道。
“我干了四十多年热处理,我的眼睛,就是尺子,就是温度计。”李师傅的语气也硬了起来,“你要是信我,就别管。要是不信,你自己来。”
我愣住了。
类似的事情,在其他工序也时有发生。
磨工师傅不看我给的转速参数,非要用耳朵听砂轮和工件接触的声音来判断进刀量。
车工师傅在精加工时,会时不时地用手指沾点口水,抹在零件上,说是能通过蒸发速度来感知温度,防止变形。
这些都是他们几十年经验积累下来的“土办法”,是写不进任何教科书里的绝活。
而我,一个从军校里出来的“学院派”,满脑子都是数据、标准和流程。
我们之间,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那段时间,车间里的气氛很紧张。老师傅们觉得我不信任他们,瞎指挥。我觉得他们墨守成规,不讲科学。
有一次,为一个零件的装夹方式,我和李师傅在车间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吵了一架。
“你那方法,太慢了!一个上午才能加工几个?我们现在要的是效率!”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效率?效率能当饭吃?”李师傅也不示弱,他通红着脸,指着那根珍贵的材料说,“这玩意儿多金贵,你知道吗?一根就够我们厂发半个月工资了!要是按你说的搞,搞废了,你负责?”
“我负责!”
“你拿什么负责?!”
我们俩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厂长办公室里,抽了一整夜的烟。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错了?
我的管理方法,在纪律严明的部队里,行得通。可这里是工厂,面对的是一群有思想、有脾气、有几十年傲骨的老师傅。他们不是冰冷的机器,他们有自己的尊严和判断。
第二天,我主动找到了李师傅,给他递上了一根烟。
“李师傅,昨天,是我太冲动了,我给您道歉。”
李师傅看了我一眼,接过烟,没说话。
“但是,”我接着说,“我也想请您和各位师傅理解我。时代变了,光靠手艺好,是吃不饱饭的。我们必须讲效率,讲成本,讲标准化。不然,就算我们能做出金疙瘩,卖不出去,也是白搭。”
我把我对工厂未来的设想,和盘托出。
“我的想法是,把我们厂分成两块。一块,就是像李师傅你们这样的‘特种部队’,专门攻关那些高、精、尖的活儿,不计成本,不计时间,做出别人做不出的东西,打响我们的牌子。另一块,我们要搞流水线,搞标准化生产,做那些技术含量不高,但市场需求量大的普通产品,用来养活工厂,养活大家。”
“传统手艺,是我们的根,不能丢。但现代化的管理,是我们活下去的腿,不能不迈。”
李师傅默默地听着,烟一口接一口地抽。
等我说完,他把烟头摁灭在桌上,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松动。
“建社,你说的这些,我老婆子听不太懂。但是,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听进去了。”他说,“好吧,我这把老骨头,就听你这个‘娃娃官’的。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但是,那个传动轴,必须按我的法子来。要是搞砸了,我把脑袋给你。”
我看着他坚毅的眼神,重重地点了下头。
“好!就按您的来!”
新旧观念的坚冰,终于开始融化。
我把权力下放,在技术攻关上,充分尊重老师傅们的经验。而在生产管理上,他们也开始尝试着接受我的流程化、标准化的理念。
我们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团队一样,协同作战。
第七章 父亲的扳手
样品试制的最后一道工序,是精加工和总装配。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所有的尺寸和公差,都必须在这道工序上得到最终保证。
负责这道工序的,是李师傅。他亲自上阵,操作那台德国老车床。
整个车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围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师傅戴上老花镜,动作不疾不徐。他先是花了半个多天的时间,反复调试机床的导轨和刀架,用百分表一点一点地校准,确保机床处于最佳状态。
然后,他才把那根已经经过粗加工的传动轴,小心翼翼地装夹到卡盘上。
车刀缓缓启动,银白色的铁屑像细丝一样卷曲着飘落。李师傅没有看仪表盘,他的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车刀和工件摩擦的细微声音。他的手,稳如磐石,控制着进刀量。
那不像是在操作机器,更像是一位艺术家,在精心雕琢一件作品。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布满皱纹和油污的侧脸,看着他专注到忘我的神情,心里充满了敬畏。
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他们是同一类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并把这件事做到了极致。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投机取巧,只有千锤百炼。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在加工一个关键的内螺纹时,车床的刀架突然发生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抖动。
李师傅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立刻停了机。
我们围上去一看,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因为那一下抖动,螺纹的最后一扣,出现了一个微小的瑕疵。
用肉眼几乎看不出来,但用高倍放大镜一看,就能发现螺纹的牙形,有轻微的变形。
“完了……”一个老师傅喃喃地说。
这根传动轴,对精度的要求是变态级的。这一点点瑕疵,足以让它成为废品。而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材料再做一根了。
三个月的心血,所有人的希望,似乎都要在这一刻,化为泡影。
李师傅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他一辈子没出过错,没想到老了老了,会栽这么大一个跟头。他摘下眼镜,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
我们回头一看,是我的父亲。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穿着一身旧工装,手里提着一个油布包,正慢慢地走进来。他病还没好利索,走路还有点喘。
母亲跟在后面,一脸的担忧。
“爸,您怎么来了?”我赶紧迎上去。
“我再不来,我儿子就要当逃兵了。”父亲没有看我,径直走到那台车床前。
他拿起放大镜,仔细看了看那个瑕疵,又用手摸了摸。
“是刀架的锁紧螺丝松了半扣,老毛病了。”他淡淡地说,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后,他打开自己的油布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套他用了几十年的工具。其中有一套是他自己手工磨制的,形状各异的小锉刀和小刮刀,每一把都泛着乌光,像是他的手指的延伸。
“都让开。”
父亲坐到车床前的一个小板凳上,打开了一盏台灯,光线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螺纹上。
他选了一把最细的刮刀,屏住呼吸,开始一点一点地,对那个变形的牙形,进行手工修正。
他的手,曾经因为生病而虚弱无力,但此刻,却稳得像焊在地上一样。
刮刀在他的指间,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下刀,都精准无比,力道恰到好处。细如发丝的铁屑,被一点点地刮下来。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钳工活了,那是在进行一场微雕手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间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所有人都围着,看着父亲那专注的、布满皱纹的脸。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小小的螺纹,和他手中的那把刮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直起了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了。”
李师傅第一个冲上去,拿起放大镜,凑过去看。
他的手开始发抖,嘴唇也哆嗦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瑕疵,不见了。
变形的牙形,被修复得天衣无缝,和旁边的螺纹完美地融为一体。如果不事先知道,谁也看不出这里曾经有过问题。
“老陈……你……”李师傅看着我父亲,眼圈都红了,“你这手绝活,真是……神了!”
父亲摆了摆手,从板凳上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
他拍了拍我的手,看着我说:“建社,记住。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机器,也有出毛病的时候。但人的手,人的脑子,只要肯钻,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把手里那把还带着他体温的刮刀,塞到我手里。
“这活儿,还没完。最后的装配,你来。”
我看着父亲,又看看手里的刮刀,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接过的,不仅仅是一把工具,更是一种精神,一种传承。
是父亲,用他那把饱经沧桑的“扳手”,在最关键的时刻,拧紧了我们所有人的信念。
第八章 传承的齿轮
在父亲的指导下,我亲手完成了传动轴最后的装配和调试。
经过最严格的检测,所有数据完美地符合图纸要求,甚至在某些精度上,还超过了标准。
当这份完美的样品,连同我们整理出的全套技术资料和成本核算报告,一起摆在部队后勤装备部领导的桌上时,他们脸上的惊讶,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他们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代表着国内顶尖加工水平的精密部件,竟然出自一个濒临破产、设备老旧的地方小厂。
订单,顺理成章地拿到了。
第一批,就是五十根传动轴。虽然数量不多,但利润足以让工厂发下拖欠了半年的工资,并重新启动生产。
消息传回厂里,整个厂区都沸腾了。
那天,厂里像过年一样热闹。工人们自发地清理了厂区的杂草,擦亮了车间的玻璃。当卡车拉着崭新的原材料驶入工厂时,很多老工人都流下了眼泪。
工厂,活过来了。
我没有沉浸在喜悦中。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我立刻着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是人事和薪酬制度。我打破了“大锅饭”,实行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同时,我把像李师傅这样的老师傅,专门组织起来,成立了“技术攻关小组”,享受厂里最高的津贴待遇,专门负责啃硬骨头。
其次,是生产管理。我把我从部队学来的那套标准化流程,结合工厂的实际情况,进行了改良。我们制定了新的质量管理体系,从原材料入库到成品出厂,每一道环节,都有专人负责,有据可查。
我还设立了“师带徒”制度,鼓励老师傅们把自己的绝活传授给年轻工人,并给予双方奖励。
父亲,被我聘为工厂的总技术顾问。他虽然不拿一分钱工资,但每天都会拄着拐杖,在车间里转悠。这里看看,那里敲敲,成了工厂里最严格的“质量监督员”。
新旧的齿轮,开始在我手里,慢慢地啮合、转动。
工厂的生产,逐渐走上了正轨。我们不仅按时按质地完成了部队的订单,还利用我们能加工高精度零件的优势,开始承接一些社会上的业务。
三个月后,工厂第一次实现了盈利。虽然钱不多,但它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每个人的心里。
我的假期也快结束了。
在上级主管部门的主持下,工厂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选举产生了新的领导班子。李师傅,全票当选为新厂长。
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子。打开来,里面全是他这几十年来积攒下来的东西。
有发黄的技术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加工心得和数据。有他自己绘制的各种工具和夹具的图纸。还有他收藏的,从各种废旧机器上拆下来的,他认为有研究价值的特殊零件。
“这些,你都带走。”父亲说,“你在部队,接触的东西新,眼界也宽。这些老东西,说不定对你还有用。”
“爸,这都是您的宝贝,我不能要。”
“傻小子。”父亲笑了,那是他生病以来,我见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东西是死的,放在我这里,就是一堆废铁。到了你手里,说不定能变成新东西。这就叫,传承。”
他顿了顿,又说:“厂子,你就放心交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吧。你是个军人,你的战场,不在这里。”
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
我以为,是我拯救了工厂。到头来,我才发现,是工厂,是父亲,是这些老师傅们,给我上了人生中最深刻的一课。
他们让我明白,技术会更新换代,设备会淘汰老去,但那种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那种父子之间、师徒之间言传身教的传承,才是我们这个民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一次次站起来的根。
第二天,我换上了崭新的军装,踏上了归途。
李师傅和全厂的工人,都来送我。
父亲也来了,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身板挺得笔直。
汽车缓缓开动,我向他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透过车窗,我看到父亲也缓缓地抬起了他的右手,那是一只钳工的手,一只拿了一辈子扳手和锉刀的手。他给我回了一个并不标准,却无比庄重的敬礼。
阳光下,工厂里那台高大的水塔上,用红漆刷着的新标语,格外醒目:
“技术是根,良心是本。”
我的眼眶再次湿润。
我知道,从1973年那个哭着想要上学的夏天开始,到今天,我的人生,已经和那些冰冷的钢铁、转动的齿轮,和父亲那双粗糙的手,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在何方,我都是一个工匠的儿子。这份传承,将永远烙印在我的生命里,驱动着我,不断前行。
来源:分秒必争船帆S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