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眼神里全是挣扎和不甘,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帐顶。
我六岁那年,母亲是在一片死寂里咽气的。
她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眼神里全是挣扎和不甘,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帐顶。
府里张灯结彩,正为父亲的新姨娘贺喜。
祖母一声令下,母亲院里伺候的人被抽调一空,偌大的屋子只剩我们母女。
我怕她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孤单,便手脚并用地爬上床,紧紧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陪她睡了最后一夜。
第二日天光乍亮,我睡眼惺忪地推开门,正撞见姗姗来迟的父亲。
他衣衫尚有些凌乱,身上还沾染着不属于这个院子的脂粉香气。
他像被钉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着屋内,竟没胆子踏进来一步。
我打了个哈欠,走到他跟前,示意他蹲下。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自此,陆府上下,人人都说大小姐疯了。
1
七岁那年,我堵在父亲书房门口,告诉他,我要学武,要学那种能横行天下的功夫,让他务必给我寻个好师傅。
祖母在旁闻言,手中的佛珠一顿,冷嗤道:“女儿家舞刀弄枪,成何体统?荒谬至极。”
我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是娘亲托梦给我说的,她说黄泉路上不太平,怕有人在阳间害我,让我学武自保。”
这话并非全然杜撰。
那位新晋的方姨娘自从显怀后,便总爱寻衅滋事。
祖母盼着她肚里的孙子,自然对她百般维护。
但我偏不让她们如意。
我心里盘算着,等她顺利生产后,定要寻个机会,让她也尝尝我娘受过的苦。
父亲起初只是沉默地凝视我,当听到“娘亲”二字时,他颓然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最终还是点了头。
母亲去世后,他便一直是这副丢了魂的样子,虚伪得令人作呕。
不出几日,拳脚师傅便进了府。
扎马步、练挥拳,筋骨撕裂般的疼。
我每日都眼眶含泪,却咬牙不肯落下一滴。
青玉——母亲生前最贴心的侍女——瞧着我满身的伤,心疼得直掉泪,不明白我为何要这般自讨苦吃。
我攥紧拳头,压低声音对她说:“我要复仇。”
白日里练功的血汗和眼泪,都被我悉数咽下。
可一到晚上,我就跑到父亲的书房,把积攒了一天的委屈尽数化作泪水,哭得撕心裂肺。
于是,哄我入睡成了父亲每晚的功课。
总是独守空房的方苑兰气得肝火郁结,隔三差五便要请府医来瞧。
祖母生怕她的宝贝金孙有半点闪失,怒气冲冲地跑来训斥我,警告我安分守己。
我左耳进右耳出,权当疯言疯语听不懂。
当晚,故技重施,哭着闯进书房,添油加醋地哭诉祖母如何打骂我。
反正,疯子是不需要讲道理的。
父亲与祖母之间积压已久的矛盾,终于在那一夜彻底引爆。
争吵到最后,祖母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父亲,声线颤抖:“我这呕心沥血,还不是为了你,为了陆家的香火!”
父亲的脸隐在昏暗的灯影下,看不真切。
真是无趣。
我撇了撇嘴,带着青玉回了院子,月光下,继续挥拳。
2
我八岁时,方苑兰终于生了。
看她怀胎十月那作威作福的嚣张气焰,我还当她能生出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结果,和我一样,也是个丫头片子。
新生儿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软得没有骨头,瞧着脆弱不堪。
我好奇地戳了戳她的脸蛋,她只是咂咂嘴,憨态可掬。
我正觉得好笑,内室的方苑兰却醒了,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狼冲出来,一把抢过婴儿,满眼警惕地瞪着我,声音尖利:“你想对她做什么?”
不等我开口,她便自顾自地扯着嗓子嚎了起来:“来人啊!快来人!这个小贱人要杀人了!”
我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声音轻飘飘的:“我母亲,可就生了我一个。”
方苑兰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道:“那是她自己没福气,命薄。”
我歪了歪头,指着她怀里的女婴:“可她,不也是个女孩么。”
“哼,”方苑兰一脸不屑,眼神里的得意与猖狂几乎要溢出来:“我年轻,我能接着生!这后院只有我一个女人,早晚能生出儿子。
到那时,老太太定会把我扶正,这陆府上下,便是我方苑兰的天下。”
她顿了顿,恶毒地诅咒道:“至于你,就跟你那个死鬼娘一样,都是没福的短命鬼!”
我轻轻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薄茧,那是练箭拉弓留下的痕迹,也似乎还残留着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丝温度。
屋里的人早已被她自己遣了出去。
我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尽数抖入茶壶,然后握着壶柄,不紧不慢地摇晃,听着水声和药粉融合。
方苑兰的脸色瞬间煞白,惊声尖叫:“你要干什么?来人!来人啊!”
青玉不知何时已闪身上前,她力气极大,轻而易举就制住了刚生产完虚弱不堪的方苑兰。
我将那婴儿抱到一旁,端起茶壶,亲手撬开方苑兰的嘴,将一整壶“加了料”的茶水尽数灌了进去。
一壶水下肚,方苑兰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眼神淬了毒似的:“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我俯视着她,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轻声吐出两个字:“红花。”
她呆住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疯了似的掐着喉咙想吐出来,却被青玉死死揪住头发,动弹不得。
“听说你生了妹妹,祖母连个慰问的人都没派来。
如今你再也不能生了,这可如何是好呀?”我故作好奇地问。
方苑兰被扯着头发,被迫仰着头,眼中交织着恐惧与怨恨:“你是个魔鬼!”
我笑得更开心了:“这么看来,你唯一的依靠就只剩父亲了。
你猜,在我和你之间,父亲会选谁?”
方苑兰死死地瞪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亲手用绳子将她的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让青玉抱着婴儿先出去。
青玉有些迟疑。
我安抚地对她笑了笑:“别怕,算算时辰,父亲快下衙了,你去门口‘请’他过来就是。”
眼看屋内只剩我们二人,方苑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到底……到底想干什么?”
我掐了掐她的脸蛋,嗓音轻柔如鬼魅:“一命,抵一命。”
话音未落,我随手抄起桌上的烛台,将跳跃的火苗掷向了床帏。
火舌舔上棉纱,瞬间燃起,火势凶猛,迅速吞噬了整个房间。
方苑兰眼中的恐惧几乎要凝成实质,她扭动着身体,徒劳地挣扎着,哭喊声变得扭曲:“你这个疯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火越烧越旺,屋梁开始发出“噼啪”的断裂声。
我好整以暇地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轻声自语:“这都是你应得的。”
院外传来嘈杂的呼喊和救火声。
余光瞥见父亲那熟悉的身影,我趴在桌上,歪头笑着问她:“你猜,父亲是来救谁的?”
方苑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力朝冲进来的父亲哭喊求救。
然而,父亲冲入火海,目光却越过她凄厉求救的脸,径直向我奔来,一把将我抱起,独留她在身后绝望地嘶吼。
我趴在他肩头,清晰地看到方苑兰脸上的希冀如何一寸寸碎裂,化为怨毒,最终沉寂成一片死灰。
母亲说得没错,男人这种东西,骨子里就刻着薄情。
我没让方苑兰就这么便宜地死了。
火势最猛的时候,我早就安排好的人将她从火场里拖了出来。
死亡太便宜她了,我要她在这绝望的人间,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要父亲日日看着她这张被毁掉的脸,时时都能忆起被他辜负的亡妻。
让他,终生不得安宁。
祖母得知方苑兰再不能生育后,雷霆震怒,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蛇蝎心肠,罚我在佛堂跪抄三个月的经文。
青玉来送饭时,一边心疼地为我浮肿的膝盖上药,一边不解地问:“小姐,为何要留着她的性命?若不是她,夫人怎会……”
我慢条斯理地用着饭,淡淡地打断她:“真正害死母亲的,是父亲。”
是他的背叛,才让母亲心如死灰,决然抛下了我。
火里逃生的方苑兰,倒是老实了不少,再见我时,总是面色惨白,如见鬼魅,恨不得绕道而行。
啧,真没意思。
3
我九岁那年,祖母五十整寿。
老太太兴致极高,寿宴办得极其铺张。
席间,她拉着几位诰命夫人的手,言语间满是为父亲续弦的打算。
“我儿相貌堂堂,才华出众,未及而立,已官拜四品。
更难得的是后院干净,只有一个不能生养的废人罢了。”祖母满头珠翠,说这话时,眉梢眼角皆是自得。
我坐在下首,不紧不慢地填饱了肚子。
然后,在满座宾客的注视下,我站起身,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整张桌案。
杯盘碎裂,汤汁四溅,满座哗然。
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和千金小姐们,惊得连用手帕掩嘴都忘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跳上椅子,指着主位上的祖母,高声宣告:“父亲此生,不准再娶!”
“放肆!”祖母终于回过神来,一张老脸气得铁青,“这是什么场合,岂容你来撒野!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拖下去!”
几个上前来拉扯的婆子被我三两下打翻在地。
我站在椅子上,声音传遍整个厅堂:
“你逼死了我娘还不够,还想让别的女人来占她的位置?她死的时候,身边连个鬼影都没有,是我,抱着她冰冷的尸首睡了一夜!”
“你们一个个,都是凶手,都该赎罪!我父亲,更要为我娘守一辈子寡!”
“荒唐!你这个不孝女,真是荒唐!”祖母气得嘴唇发紫,浑身发抖,最后两眼一翻,竟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宴席瞬间乱作一团。
我却平静下来,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带着青玉,施施然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傍晚,青玉带回了外面的消息。
陆府已经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陆家大小姐是个疯子的名声,更是人尽皆知。
“小姐,您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又是何苦?”青玉蹙眉道。
我烦躁地将手中的话本子扔到一边,瞪着她:“你没听见她说什么吗?
她要给父亲找个新老婆,让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凭什么?我娘还在地底下看着呢!”
“我活一日,他们就休想有一天好日子过!就算是两败俱伤,我也要他们伤得比我更重!”
青玉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可您也不必闹得这般人尽皆知啊。
听说老太太醒来后,气得要老爷将您活活打死才解恨呢。”
“怕什么?我可是个疯子。”
我冷哼一声,满不在乎:“更何况,他不敢杀我。”
他那虚伪又迟到的悔恨,会是他保护我的最佳武器。
这一点,从我第一次扇他耳光时,我就明白了。
三日后,父亲领着人来我的院子,说是要将我送到城郊的庄子上“静养”。
我盯着他:“静养多久?”
父亲避开了我的视线,沉默不语。
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我搬来凳子,踩在上面,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怎么,你想像抛弃我娘一样,也把我抛弃了?”
父亲的眉眼动了动,声音沉闷:“庄子上我都安排妥当了,你先去住一阵子。
等风头过去,对你的名声,对你日后议亲,都有好处。”
“真是虚伪得令人作呕。”我冷笑。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手示意下人开始搬东西,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过去,我沉溺于你母亲离世的悲痛,疏于管教,才让你性子偏激至此。
送你去庄子,也是想磨磨你的性子,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我冷冷地看着下人们将我的东西一件件搬走,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从出府到上马车,我一路无言。
马车里,青玉担忧地望着我:“小姐,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
我恹恹地躺倒,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他们得意不了多久的。”
总有一日,这世上再无人能操控我的命运。
4
十岁,我气跑了父亲派来的最后一位夫子。
自此,整个庄子,我说了算。
在这里,我终于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它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愧疚、恐惧,更能牢牢地掌控人心。
我想要更多,更多的权力。
5
十一岁,我在庄子外的河边,捡到了一个落水的少年。
他被下人捞上来,冻得瑟瑟发抖,却还不忘向我道谢。
我裹着厚厚的狐裘,捧着手炉,歪头打量着他。
年纪与我相仿,模样倒是生得清俊。
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体,像只狼狈的落水狗,可怜又好玩。
我弯着眼,把他“捡”回了庄子。
他陪我解了一个多月的闷,直到他家护卫寻来。
原来,他是国公府的嫡孙,当今薛皇后的亲弟弟,薛邵。
“这身份,不错吧?”我笑着问青玉。
青玉看着我,欲言又止。
后来,薛邵便成了庄子上的常客,每次来都带着京城最新奇的玩意儿。
他将那些稀世珍宝一样样摆在我面前,然后满眼期待地望着我。
我迎上他那双藏着炽热的眸子,只觉得索然无味。
这个叫薛邵的少年,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6
十五岁,薛邵送了我一条红色的绸带。
他红着脸,声音小如蚊蚋:“这是……我陪母亲去国恩寺,在月老树下为你求的。”
我将红绸绕在指尖,漫不经心地应付:“嗯,手感不错。”
薛邵的目光灼灼:“我母亲说,过几日便会去府上提亲。
父亲,也该接你回去了。”
我猛地坐直了身子,盯着他:“此话当真?”
薛邵用力点头。
我笑了,凑上前,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你真好。”
薛邵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像受惊的兔子般落荒而逃。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飘飘然的背影,对身后的青玉说:“听见了吗?我们,要回去了。”
青玉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周后,陆府的马车,准时出现在庄子门口。
回到阔别多年的陆府,我却发现,原本属于我的院子,竟被别人占了。
方苑兰正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讲故事,母女俩脸上洋溢着我最厌恶的那种幸福笑容。
我一脚踹开院门。
院中的人齐刷刷地望过来。
方苑兰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厉声呵斥:“哪来的野丫头!敢擅闯二小姐的院子,来人,给我轰出去!”
我没理会她的叫嚣,只觉得好笑,一步步朝她走去。
方苑兰将她那七岁的女儿陆梓萱紧紧护在怀里,色厉内荏地盯着我。
我扭了扭手腕,瞥了眼拦上前的三个婆子,冷声道:“滚。”
那几个婆子都是府里的老人,自然认得我这张脸,也记得我当年的“疯名”,一时竟不敢上前。
方苑兰脸色铁青,对着下人嘶吼:“拦住她!要是伤了二小姐,老夫人和老爷饶不了你们!”
这时,青玉带着我从庄子上带来的人也赶到了,三下五除二便将院里的下人全部制住。
我走到方苑兰面前,不耐烦地将哭闹的陆梓萱从她怀里扯出来丢给青玉,然后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揪住她的衣领,面无表情地问:
“你这是,故意恶心我?”
方苑兰半边脸高高肿起,眼里满是旧日的恐惧,结结巴巴道:“是……是老夫人和老爷……同意的。”
我懒得再与她废话,直接将她拖进屋里,寻了绳子捆上。
“你想干什么!”
往日的梦魇重新浮现,方苑兰疯了似的尖叫挣扎。
青玉也跟了进来,帮我将她捆得结结实实。
屋内的陈设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我环顾四周,冷笑一声,信手取下桌上的烛台。
“住手!”院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厉喝。
方苑兰像是看到了救星,凄厉地哭喊:“老爷,老爷救我!”
我走到窗边,隔着窗棂,与我的父亲四目相对。
在他的注视下,我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将手中的烛火,轻轻抛到了方苑兰的裙摆上。
尖叫声刺破天际,院里的陆梓萱被吓得瞬间失声。
我没再理会屋里的鬼哭狼嚎,转身又拿起另一支蜡烛,点燃了屋内的纱帐。
熊熊烈火再次燃起,我带着青玉,慢悠悠地踱出屋子,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房门。
屋外,所有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我走到父亲面前,注视着他那双复杂的眼睛,轻声说:“这个院子,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微微侧过头,不敢与我对视。
我打量着他鬓边新增的白发,笑了:“父亲这几年,过得可好?午夜梦回时,可曾记起过我母亲?”
他的嘴唇翕动,终是无言。
我继续微笑着,抛出一个重磅消息:“对了,忘了告诉您,这几年在庄子上百无聊赖,幸得薛邵时常探望。
我与他,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不日国公府便会前来提亲。”
父亲的眉头瞬间紧锁:“国公府门第太高,并非我们陆家能高攀的。”
我笑了:“陆府自然攀不上,但我陆嫣,配得上。”
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回头看了眼身后已在烈火中坍塌的屋子,转身吩咐管家,为我另寻一处院落。
当晚,祖母听闻我回府便烧死了方苑兰,气得派人来传我过去领罚。
前来传话的嬷嬷,鼻子几乎翘上了天。
我皮笑肉不笑地命人掌了她的嘴,然后居高临下地告诉她:“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这儿,还有好几笔账,等着跟她慢慢算呢。”
8
自我回府后,薛邵便不大来了。
青玉揣度着他的意思,日日焦虑不已。
我安慰她:“大不了换一个,京中好多权势子弟呢。”
“小姐!”青玉无奈地叫着我。
我装作没听见。
没过几日,宫中皇后娘娘宣我进宫。
青玉高兴不已,左一件衣服,右一件衣服让我换着,最后看着我擦眼泪道:“小姐现如今真漂亮啊。
要是夫人能看到就好了。”
我的手微顿,放下手里的衣服不虞道:“就这件吧。”
皇宫是一个规矩森严的地方,青玉不能入内。
我跟着太监左走右走,绕了好多圈,走得脑袋发晕,最后才走到一个赤红的宫门前。
一个板脸的大宫女领着两个小宫女等在门口,见到我后抬着下巴:“娘娘吩咐了,到了后先跪在门口等通传。”
我心中有些恼怒,冷冷地看了眼三个宫女,最后还是按照那些狗屁规矩跪了下来。
宫门前来来往往了许多宫女太监,我从早上跪到中午,双腿已经毫无知觉,太阳直射在身上,汗水黏腻得十分难受。
我自然懂了薛家的意思,心中的火苗早就熄了下去。
我不记恨薛家没看中我,毕竟我也不是非薛邵不可。
我挑他家,他家挑我,彼此相互选择,他家没看上我也很正常。
但我记恨这份羞辱,跪在这里的屈辱让我无比憎恨起薛皇后,薛邵,薛家,门前的三个宫女,甚至是来来往往的许多宫人。
权势压人。
我憎恨,却没有觉得不公。
我只恨自己没有更大的权势。
快要昏厥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明黄色鞋靴。
一个男人将我抱起,沉声道:“去传太医。”
我于是安心地闭了眼,心底燃起了更大的火苗。
9
醒来后,我盯着帐顶一动不动。
膝盖处传来彻骨的痛,我抽泣着流眼泪。
“别哭了,朕给你上药。”皇帝的声音很低沉,外表看上去要比我大上一轮。
我的抽泣声顿时一噎,下意识把腿往里收了收。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怎么?朕的样貌没有薛家那小子好?”
我缩在里面,低声道:“圣上自然是威严的。”
眼见皇帝没有说话,我挣扎坐起,低声道:“多谢圣上相救,民女家中还有要事,急着——”
“你道朕为何救你?”皇帝声音骤然冰冷。
我不语。
皇帝倾着身子向前,声无波澜:“陆嫣,你躺的是龙床,上了,就下不来了。”
我抿唇,泪如断珠,目光朦胧地看着皇帝:“我不愿做妾。”
“由不得你。”皇帝面色沉凝,大手却伸过来拭去了我脸颊两边的泪。
我的眼闪了闪,随后目光直直地看向皇帝:“圣上喜欢我吗?”
皇帝神色不明:“你胆子很大,还很没有规矩。”
“我不喜欢规矩。”我倒在床上。
皇帝笑了起来:“朕可以让你没有规矩。”
“我想做皇后。”
“放肆!”皇帝的脸彻底阴沉下来。
我反而没有刚开始见他时的紧张:“圣上喜欢我,却只想让我做妾吗?”
皇帝冷冷地盯着我:“先前一句,以下犯上。
足以诛你五族。”
“我不怕死。”我毫不在意,“至于我五族,他们爱死不死。”
皇帝突然欺身而上,堵住我的唇。
许久后,他似乎是喟叹一声,哑声道:“陆嫣,你安分一些。”
我没有再说话,但心里并不服气。
青玉说我的容貌冠绝京城。
牡丹国色,我做皇后,有何不可?
可我知道皇帝和父亲不同,在还没有彻底摸清他的底线前,我须得收着些。
真是委屈我了。
皇帝派太监送我出宫门后,我对青玉嘟囔道。
膝盖虽然上了药,走起来却还是疼得钻心入骨。
我只能面色扭曲,一瘸一拐地挪动着。
10
头顶上忽然投下一片阴影,我抬起头,果然是薛邵。
他一身素白,发髻凌乱,面容憔悴,眼底乌青,显然也与家里闹了些日子。
但我此时并不怎么待见他:“走开,挡着我上马车了。”
薛邵脸色更苍白了些,眼神受伤叫着我:“阿嫣。”
“干什么?难道还要我安慰你吗?”我不耐烦道。
“我不知道她们会这样对你。”薛邵面色痛苦。
“那你现在知道了。”我冷笑一声。
“阿嫣,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冷漠?”他目光哀求地看着我,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和府里抗争,绝食了好多天,甚至还受了伤。”他掀起袖子想要展露伤口。
“那能一样吗?”我愤怒地瞪着他,“你绝食,你受伤,那是你自己折腾的。”
“我却是被你的好姐姐逼迫着,在她宫门口跪了整整一上午,所有路过的宫女太监就像看笑话一样看我,何等羞辱!
若不是圣上,我这双腿今天就要被你姐姐废了。”
我说得激动,青玉听得满眼泪花。
眼见薛邵还要拦我,她一把将他推开,厉声道:“薛公子自重。
以后还是离我们家小姐远些吧。”
说完,便将我抱上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青玉掀开车窗的一角缝隙,薛邵还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我只瞥了一眼,便心安理得地躺在榻上,吃起了蜜饯。
青玉看着我青黑的膝盖,眼泪落了下来:“这得多疼啊。”
“没事。”我翻开小人书,“祖母也罚我跪过祠堂。”
“这怎么能一样?您之前跪过的膝盖可没这么重的伤。”青玉觉得难过。
“好了,在宫里已经上过药了。”我把裤裙放下。
“小姐,您可得吃下教训。
以后莫要再招惹这些权贵子弟了。”青玉叹息。
我冷笑一声,放下小人书,对她得意道:“青玉,你说反了。
圣上喜欢我,要让我进宫,以后是他们不敢再来招惹我了。”
青玉张着嘴,好半响脸色大变道:“小姐,您怎么能进宫呢?后宫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您太糊涂了啊。”
我闭着眼平躺着:“我要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青玉骇然:“您疯魔了吗?”
我闭上眼,没有再回她。
我从六岁时就已经疯了。
11
回到陆府,前来宣旨的公公已经提前到了。
门口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我从公公手里接过圣旨,又听了些冠冕堂皇的话,待他们走后便直接要回院子。
“站住。”祖母的声音依然洪亮地令人讨厌。
我不耐烦地转过身。
她皱着眉,厌恶地看着我,用拐杖狠狠敲着地面:“你给我跪下。”
我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她院里的丫鬟婆子拦住。
我面无表情地扫视周围,瞥了眼一到这种时候就闷不作声的父亲,然后举起手中的圣旨对祖母粲然笑道:
“圣上封我做贵人,先论君臣,后论父子,祖母该跪我才是。”
“忤逆不孝的东西。”祖母气得脸色发青。
我轻飘飘道:“祖母若是聪明些,便该讨好我。
不然万一我不高兴,进宫后做出了有伤圣上龙体的事,咱们陆府78口人,眨眼间便要人头落地了。”
祖母捂着心脏,眼看着又要气晕过去。
“陆嫣。”父亲沉声开始斥责我。
“刚才的话,父亲也要记住了。”我对他笑道。
“你—”,父亲脸色微怔。
回到院里,青玉指挥着小丫鬟们收拾东西。
我躺在靠椅上,看着她忙来忙去的背影,忽然道:“我把那个庄子给你吧。”
青玉的身影微顿一瞬,转身就跪了下来:“刀山火海,奴婢都要陪着小姐。”
我看着她的发顶,烦躁道:“没必要。
宫里有我想要的东西,又没有你的。
你从前不是说喜欢那个庄子吗?我直接——”
青玉猛地抬起头,含泪看着我。
我顿住,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青玉从没在我面前哭过,她就像一个沉稳可靠的姐姐,一直陪着我,护着我,永远给我带来安全感。
“小姐,”她哭道,“我怎么能让您一个人进宫呢?夫人在天之灵——”
“不要提母亲。”我沉下脸,打断她,径直进了里屋。
三日后,宫里来人接。
父亲送我出门,面色复杂,嘴巴几次张开闭合,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我不耐烦看他作秀的表演,带着收拾好的钱财和青玉,头也不回地上了辇轿。
我16了,母亲已经过世十年。
我几乎要忘了她的容貌,但那晚的景象永远镌刻在我心上。
夜夜惊梦。
12
再一次半夜醒来时,我满头大汗。
皇帝睡在旁边,睡姿板正,呼吸平稳。
我忽然来了兴致,凑近看他。
皇帝其实长得不错,剑眉星目,棱角分明。
即便闭着眼,也透露着一股九五之尊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就是传说中的帝王之相?我歪着头。
“半夜不睡,乱看什么?”呼吸平稳的皇帝忽然出声道。
我仰躺回去,“圣上不也醒着吗?”
皇帝嗤笑一声:“惯会回嘴。”
“圣上为什么喜欢我?”
“谁说朕喜欢你?”
“不喜欢我为何日日宿我宫中?”
“朕是皇帝,你是妃嫔。”
“圣上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感觉?”
“可怜兮兮地跪在那里,发髻凌乱,形容狼狈——”
我不满地用手肘捣他,皇帝笑了起来:“但抬起头来惊为天人。”
我满意地将双手交叠在一处,喜滋滋道:“青玉也说我倾国倾城。”
“不知谦逊。”
我没再说话,只凑近他,用毛茸茸的头蹭了蹭他的胸膛。
他转眼就翻身将我覆在身下:“明日让太医来看一看,开些安神的汤药。”
我唔了几声,余话尽数被他吞下。
皇帝年纪不小,身体倒是不错,就是会的花样没有我看的小人书上多。
入睡前,我迷迷糊糊地想。
13
再醒来时,他已上朝。
我打着瞌睡任由青玉装扮,然后坐轿去凤藻宫向皇后请安。
凤藻宫里,嫔妃来得整整齐齐,个个坐得端正,仿佛我进来前听的那些闲话不是她们说的一样。
入宫三个月,皇帝几乎日日宿在我宫里。
因为第一天向皇后请安时,她摆架子不见我,所以后面我再没有来过。
本来今天我也不愿意来的,但是皇帝说不能每天都派大太监替我推辞。
所以我只能自己来,并在心里咒骂皇帝,皇后,嫔妃,以及让我早起的所有人。
我向薛容行礼,她喝茶装没听见。
等她面色淡然,雍容华贵地喝完茶,我已经屈膝行了半个时辰的礼,双腿发麻,几乎站不住。
我颤着腿被青玉搀扶到椅子上,面无笑意地也开始喝茶。
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常在吃吃地笑了起来,我扭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仪常在抬着下巴,不屑地看着我:“你一个人以色侍人的狐媚子,能有这个福分——啊——”
我一巴掌甩过去,她陡然尖叫起来,捂着半边脸,满脸的不可置信。
凤藻宫里霎时静寂。
“放肆。”薛容怒斥一声,“陆嫣,你敢在凤藻宫撒野?”
我轻飘飘地环视宫内众人,然后脑袋一晕,倒在了青玉身上。
青玉顿时惊叫起来:“快传太医,我们贵人喝茶中毒了。”
凤藻宫顷刻间乱成一团。
14
我躺在自己的寝宫内,整个太医院的太医轮流把脉。
把了三四个,都说我身体康健,坐在远处的薛容脸色越来越冷。
皇帝面无表情,让院首重新给我看诊:“她夜半常常惊醒,你须得仔细看看。”
方太医把着胡子重新诊脉,诊了许久,才露出惭愧的表情对皇帝拜首:
“圣上明鉴,贵人脉弦而长,是气机郁滞,情志不畅的脉象。
当以疏肝理气为主,俟气机舒畅,再行调理心神。”
皇帝面色和缓,薛容脸色则彻底黑了下来。
“圣上,陆贵人今早在凤藻宫里打了仪常在,众多姐妹看着,总要有个交代吧?”
“仪常在犯口舌之恶,以下犯上,本该受罚。
陆嫣越俎代庖,便罚她禁足一月。”
“圣上当真要如此打我的脸面?”薛容声音愤怒。
“皇后是一宫之主,又何必总是借机磋磨她,未免失了气度。”
薛容被气走了,我睁开眼,看向皇帝。
他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但遣退宫女太监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满含不悦:“为何顶撞皇后?”
“我不喜欢她。”
“陆嫣。”声音更严厉了些。
“她欺负我。”我委屈地叫了起来,“她让我行了半小时的礼,我腿都麻了。”
“她是皇后,管教你是应该的。”
“那为什么不能让我做皇后?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要让我受人欺辱?”
皇帝向前猛地跨了一大步,俯视着我道:“陆嫣,收起你不该有的心思,否则迟早有一天,朕也护不住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
我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被褥下的双手不可控地抖了起来。
青玉匆忙进来,我握住她的手:“青玉,什么是不该有的心思?”
没等她说话,我松开手自言自语道:“抢过来了,属于我了,还会是不该有的心思吗?”
青玉担忧地喊着我:“小姐。”
我看向她:“青玉,你也觉得我不配当皇后吗?”
青玉摇头:“小姐配得上世间所有的东西。”
我对她笑了笑:“所以只有你爱我。
他们全都虚伪至极。”
“我想明白了,当皇后没用,我要当皇太后。”
青玉面色震惊。
15
我被禁了足,但皇帝还是每天晚上来找我睡觉。
白日里和他吵了架,他晚上来的时候,我态度冰冷。
他没有搭理我,洗漱完后自顾自地上了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闭眼睡了。
我有些生气,高声喊来青玉给我打地铺,不和他同床。
“夜里地上寒凉,小姐不如去偏殿睡吧?”青玉柔声劝我。
我瞪着她:“这是我的寝宫,我为什么要去偏殿睡?我就要在这里睡。”
青玉只能给我打了地铺。
我躺在地上,气得睡不着,于是开始哭。
刚开始是干嚎,后来有些真情实感了,竟然真的哭出了眼泪。
皇帝似乎是叹了口气,下来把我抱到了床上。
我抱着被子一边哭,一边质问他:“我真的不能当皇后吗?”
皇帝目光沉沉,说出的话也十分无情:“不能。”
“为什么?”
“薛容的背后站着太后和国公府。”
“圣上不站在我身后吗?”
皇帝沉默下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声音低沉:“陆嫣,太后不是朕的生母。”
“可您是圣上。”
皇帝的手停了下来,神色晦暗:“国公府在朝中的声望如日中天,薛容坐主中宫,朝野便有清明安定,她是最好的皇后人选。”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同情,或许流露了出来,他一把捂住我的眼睛,将我压倒。
我正要挣扎,忽然想起要做皇太后,瞬间躺平。
皇帝32岁,膝下只有一位皇子和六位公主。
皇子5岁,中宫所出,占嫡占长,尊贵非凡。
青玉说着打听来的消息,面色逐渐凝重。
我漫不经心地吃着西域进贡的葡萄,见青玉久久不说话,抬头安慰她:“不要害怕,咱们宫里都是皇帝的人。”
话虽如此,但我其实看不懂皇帝。
他是个复杂的人,会纵容我,宠着我,每天晚上来找我睡觉,在皇后面前护着我,甚至和我说一些政事,也会呵斥我不要有非分之想,让我安分守己。
我会在明面上拿他喜欢我作为筹码提要求,但我从没有在心里真正地认为他爱我。
母亲和父亲青梅竹马,相爱十载,最后依然含恨而终。
可见爱情都是虚伪的,男人全都不可信。
但我又确实想不通他为何待我这般好,毕竟我又没有像薛容那般的家世。
思来想去,我只能暂且认为他就是一个好色之徒,贪图我的容貌。
这也没关系,只要于我有利就好。
16
春去秋来,一年过去,我终于有了身孕。
太医院的方院首诊出喜脉时,我简直要高兴疯了。
谢天谢地,我做皇太后的计划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正志得意满之际,得到消息后匆匆而来的皇帝却忽然秘密杖毙了一个正要出去报信的宫女。
我看着她被拖走后留下的血迹,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
皇帝封锁了我有孕的消息,除了太医院的方院首,以及贴身照顾我的四个宫女和青玉外,再没有人知道。
夜里,我再度从梦中惊醒,发现皇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眸中浮浮沉沉。
记忆里,父亲也曾这么看着母亲。
我不喜欢这种目光,于是翻过身背对他。
皇帝语气温和:“日后行事要稳重些,不可再四处蹦窜,贪食吃凉,动不动发脾气——”
我“腾”地坐起来瞪着他。
皇帝见状笑了笑,重新躺下。
“平日安分呆在宫里,最好不要和其他嫔妃接触。”他淡声道。
我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拜他所赐,我从前也没和哪个嫔妃亲近过。
17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来到中秋,皇帝按传统在御花园里设家宴。
我不想去,他却让我必须参加。
“太后今年特地从护国寺回来过中秋,你如今身为贵妃,不露面不合适。”
我忿忿接过青玉手中的养胎药,用力喝了一大口。
这是我入宫来第一次见到太后,她长了张和薛容十分相像的脸,此刻正眯着眼睛挑剔我。
“果然生了副妖媚的模样,难怪入宫一年就爬上了贵妃的位置。”她转头看向皇帝,似笑非笑道:
“皇帝,你这一年可有好些荒唐。”
皇帝在她身边垂首听训,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
他们坐在最上面的三个宝座上,其他所有的妃嫔都坐在阶梯下方。
丝竹箫声起,站在中心的舞娘翩翩起舞,身姿极为曼妙。
我正拨弄着眼前的菜肴,陈嫔生的如安公主忽然迈着小碎步走到我身边。
“干什么?”我挑眉问她。
她白嫩嫩的小脸顿时红了起来,清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声音软糯,“陆母妃,我能吃你的茯苓糕嘛?”
我看向陈嫔,她正面色紧张地盯着这里,面前的几个糕点盘都已空空荡荡。
瞟了眼如安公主有些圆滚的肚子,我皱起眉:“小孩不可贪吃,赶快回你母妃身边去。”
如安公主的眼睛红了起来,她今年刚满五岁,生得粉雕玉琢,惹人怜爱。
此时见她有要哭的趋势,我急忙离她八丈远。
如安公主却快速地抓起我桌上的茯苓糕往嘴里塞。
她嘴巴吃得鼓鼓囊囊,一块又一块地塞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饿了许多天。
我惊愕地看着她,却见她忽然身子顿住,吐出一口混着食物残渣的血,紧接着耳朵,鼻子,眼睛里都有鲜红的血溢出,然后轰地倒地了。
所有的丝竹箫声霎时停止,原还热闹的宴席一片静寂。
陈嫔发出一声刺耳锐利的尖叫,疯了般地扑到如安公主身前,抱住她的身体语无伦次道:“安儿,安儿你怎么了?太医,太医呢?”
皇帝从上面疾步下来,半蹲在如安公主身旁。
太医还没到,如安公主小小的身体不断抽搐着,慢慢地没了动静。
陈嫔颤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皇帝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御花园已经被侍卫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出去。
薛容和太后从上座缓缓走下,神色严肃冰冷。
场面一时安静得吓人。
匆匆赶来的太医检查如安公主吃过的食物,银针插在茯苓糕上骤然变色。
18
我抓着青玉的手猛地向后倒退一步,再抬头时已对上了太后锐利的目光。
“把陆贵妃押下去。”
我挺直腰身:“为何押我?”
“谋害皇嗣。”
“有何证据?”
“桌上的茯苓糕就是证据。”
“我与如安公主从不相识,方才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她主动跑过来抢的糕点。
太后娘娘仅凭这碟茯苓糕,如何能断定是我谋害公主?难道不是有人想害我,却被如安公主误食了吗?”
“巧言令色,”太后冷笑,“既在你桌上,定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太医院查出毒了吗?”皇帝突然站起寒声道。
“回禀圣上,是砒霜。”
“后宫怎么会有砒霜流通?”薛容皱眉。
刘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惊恐:“娘娘恕罪,太医院半年前曾有一次药草失窃,里面就有半包砒霜。”
薛容面无表情:“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没有记录?”
刘太医头磕地:“我们当时抓住了偷药的宫女,但她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人,说是受主子指派。
为了保住贵妃娘娘清誉,我便私自做主将此事瞒了下来。
不想惹出今日祸事,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定眼瞧他:“她叫什么?”
“芯竹。”
“芯竹?”我跟着念,忽然笑了出来。
那日皇帝秘密杖毙的宫女,原是如此有用的一步棋。
活着,可以一直充当耳目。
死了,也可以成为我谋害皇嗣的证据。
一张大网避无可避地扑过来,我站在正中央,静静地看着她们演下面的戏。
薛容似笑非笑:“还请陆贵妃把那个宫女交出来。”
我不说话,只看向皇帝。
宫女已经死了,如今是死无对证,辩无可辩。
所以你会怎么选?
皇帝沉默,许久,目光落在了青玉身上。
下一瞬,青玉跪了出去,恭谨地以头叩地,认罪道:
“半年前是奴婢指派芯竹偷的药草...”
我的大脑轰得一声炸开。
青玉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将所有的罪名揽在身上,最后维剩——
“贵妃娘娘天真单纯,才会受我欺骗蒙蔽,错信于我。”
19
她的谎言不算高明,但对皇帝而言已是足够。
既能将我保住,又不会明面上和太后对立,可谓是两全其美。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近乎哀求道:“青玉是我唯一带进宫的人。”
皇帝却面色淡然地避开我的目光,只令宫女送我回去。
我看着他已然松开的眉头,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恨意。
太后和皇后的面色并不好看,主动认罪的青玉打破了她们的计划。
其余的嫔妃或是害怕,或是兴奋,或是漠然。
一一扫过所有人,最后,我看着垂首的青玉,轻声道:“砒霜就是我下的。”
满场愕然。
我对她们笑得灿烂:“一个侍女,哪来那么大的本事?自然全是我做的。”
“陆嫣。”皇帝暴怒,声音阴沉地吓人。
我用力地拽着青玉,对皇帝大声道:“她是我的人。”
“呵,真是主仆情深。”薛容笑得讽刺,眉眼间是隐藏不住的得意。
我没有再吭声。
皇帝立刻下令让我禁闭宫中,太后皱着眉喊他。
“母后,她已有身孕。
待孩子生下后再行处罚吧。”皇帝的面色格外疲倦。
太后神色更是不满:“皇帝,她腹中是你的孩儿,如安就不是了吗?谋害皇嗣如此大罪,怎可这般囫囵?”
皇帝面色冰冷,看着太后一字一句道:“母后说的是,谋害皇嗣是大罪,不可饶恕。”
“罪人陆氏,降阶庶人,幽禁冷宫,皇嗣出生后另行惩处。
其母家教导不力,满门抄斩,亲族中人五世之内不得科举。”
腹部忽然传来一阵疼痛,我昏倒在地。
20
再睁开眼时,我已经躺在了破败不堪的冷宫里。
墙壁拐角处的蜘蛛勤勤恳恳地结着网。
我眨了眨眼,青玉将一勺汤药递与我唇边。
她的眼睛通红,显而易见的哭过。
我静静地看着她,奇道:“他们被抄斩,你很难过?”
青玉的手微微颤着:“小姐,陆府毕竟是您的娘家,何苦因为奴婢一人搭进去那么多条性命呢?”
“他们又没有你重要。”
“老夫人该恨死您了。”
“恨就恨呗,我又不在乎她。”
冷宫里只有我和青玉两个人,这里很大,我每天乐得逍遥自在。
青玉却闲不下来,每天都做许多活,一旦得了空,便怔愣地坐着,逐渐双眼通红。
我看着她,有时觉得奇怪,有时又觉得烦躁。
我体会不了她的情感,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陆府78条人命背在自己身上。
自找苦吃。
我嘟囔着翻过一页小人书。
皇帝有时会悄悄来看我,但从不说话,只背着手沉默地看着我。
中秋一宴后,他与太后等人彻底撕开了脸面。
朝堂争斗纷杂,他的脸上总有倦容,显得越来越苍老了。
我挺着肚子围着他啧啧叹气,劝诫他再努力些,争取早日把我放出冷宫。
他冷着脸听完,掉头转身就走。
神 经 病。
我在心里偷偷骂他。
月份逐渐大了,青玉待我越加小心谨慎,冷宫门口也加强了防卫。
我难得的有些焦虑,时不时站在宫墙下唉声叹气。
青玉安慰我:“小姐不必害怕,稳婆早就备下了。”
我忧虑地望着她:“也不知道皇帝打倒薛家后会不会立我为皇后。”
青玉觉得无语:“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这个。”
我只好换一个忧虑:“不知道我生的皇子以后能不能立我为太后。”
青玉木着脸:“您也可能生下一个公主。”
我沉思一瞬:“公主也可以当皇帝吗?”
青玉拒绝和我再交流,我只能望着天,继续忧愁。
正式生产的那天在深冬的傍晚,风雪交加,一派肃杀之意。
肚子突然发动,我痛得面目扭曲,躺在床上鬼哭狼嚎。
青玉在一旁急得流眼泪。
几个稳婆围着我,不停地喊:“加把劲儿啊,娘娘。”
我却使不上劲,越来越疲乏。
又过了许久,一个稳婆忽然惊叫一声,然后匆匆地赶了出去。
难产。
保不住。
要没了。。。
周围的声音琐碎又密集。
我仰头看着屋顶,心头忽然无比地平静,甚至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
21
父亲答应了祖母纳妾的要求后,母亲就一病不起。
直到正式迎妾进门的那一晚,屋里所有的丫鬟都被派遣了出去。
我坐在母亲的身边,亲眼看着她的神色由凄离逐渐变得狠绝,最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嫣儿,掐住母亲的脖子。”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又带着某种蛊惑。
我摇头。
她的脸立刻变得怨毒起来:“你也帮他是不是?”
我急忙摇头。
她的面色和缓,又露出那种蛊惑的笑容:“那就掐住我的脖子。”
我瘪着嘴:“你会死的。”
她得意地弯唇:“我就是要死在这一晚。”
我歪着头看她,一动不动。
她开始生气,谩骂,甚至生出力气扯住我的手掐着她的脖子,神色癫狂道:“用力。”
我下意识地缩紧手,她猛地咳了起来,脸色逐渐散发出一种灰白的趋势。
“要怨—就怨你—的父亲—吧。
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东西,你—以后不—要上—当受骗。”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不知怎的,手劲越来越大,她的眼珠越来越突,露出了大片的眼白。
“记—得—给我——报仇。”
说完,她带着高兴得意的笑,彻底闭上了眼。
我松开手,怔怔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给她盖好被子,像往常一样抱着她入睡。
22
后来,我一直按照嘱托,仇恨她说的每一个人。
即便夜夜惊梦,也从没有后悔过。
然而现在,我忽然有些迷茫。
十二年后的这个夜晚,我的孩子奔赴后尘,即将要杀死我。
此时的我却没有如母亲那般强烈的恨意。
我只能把所有的祝愿给这个孩子。
祝愿她不要去爱人。
祝愿她好好地活下去。
我的意识逐渐溃散。
床边青玉哭得很伤心,门外似乎隐隐有皇帝暴怒的声音。
我今年18岁了。
既没有当上皇后,也没有做成皇太后。
却也没有什么遗憾。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