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的灵堂刚撤下,屋里那股香火味还没散干净,哥和嫂子就把我堵在了客厅。
妈的灵堂刚撤下,屋里那股香火味还没散干净,哥和嫂子就把我堵在了客厅。
那张老旧的八仙桌,妈在的时候,总摆着一碟切好的水果。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下几圈水渍,像干涸的泪痕。
嫂子王莉先开的口,她总能把话说得像一把裹着棉花的刀子。
“小墨,你看,妈也走了。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子,冷冷清清的,我们看着也心疼。”
我哥林晖坐在旁边,低着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抠着桌子的边缘,那地方的漆早就被岁月磨掉了,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
他没看我,声音闷闷的:“是啊,小墨。你嫂子说得对,你总得为以后打算。”
我心里那根弦,从妈闭上眼那天起就一直绷着,此刻,终于被他们拨响了。嗡的一声,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王莉见我没反应,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却也更尖锐了:“你哥的意思是,这房子,你看……我们寻思着,就卖了。钱,我们大头,你小头,再给你在郊区租个一居室,够你生活了。你那点手艺活,在哪儿不能干?”
“你侄子明年就要说亲了,没个婚房,哪个姑娘愿意?”她终于图穷匕见。
我哥还是不说话,头埋得更深了。
我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妈的身体还没凉透,他们就算计到了这地步。
这房子,是妈一辈子的心血,是我从小长大的根。墙上每一道划痕,地板上每一块磨损,都刻着我们家的记忆。
我站起身,没理会他们,径直走回自己那间小屋。
身后传来王莉不耐烦的声音:“林晖,你看看你这个弟弟!给他脸了!”
我没回头。
从床底下那个上锁的旧木箱里,我翻出一个牛皮纸袋。袋子被摩挲得边角都起了毛,带着一股樟脑丸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
我走回客厅,把纸袋放在他们面前,推了过去。
“这是什么?”王莉一脸狐疑。
我哥终于抬起了头,眼神里全是茫然。
我没说话,只是示意他们打开。
王莉一把抓过纸袋,粗暴地撕开封口,里面的东西滑了出来。
一本暗红色的册子。
——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
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像见了鬼一样。她一把抓起册子,翻开,手指哆嗦着指着户主那一栏。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字:林墨。
我哥也凑过来看,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们,声音不大,但客厅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妈走前一个月,已经过户给我了。”
“这房子,现在是我的。”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半分得意的畅快,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妈,您都看到了吗?这就是您最疼的儿子,最看重的香火。
第一章 老屋的光
妈病倒在初秋。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金黄金黄的,透过窗户洒进来,把屋里那些老家具都镀上了一层暖光。我正在里屋给一张旧藤椅绑藤条,妈在客厅里侍弄她那几盆吊兰。
她喊我:“小墨,你看这盆,叶子尖儿怎么有点黄了?”
我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走出去。妈扶着窗台,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是撒了一层银粉。她微微喘着气,脸色不太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扶住她:“妈,您是不是不舒服?”
她摆摆手,笑了笑:“没事,就是站久了有点头晕。人老了,不中用了。”
那天下午,她就躺下了,再也没能利索地站起来。
从医院回来后,家里就多了一股中药味,浓得化不开,钻进每一丝木头的纹理里。我辞掉了在家具厂的工作,专心在家照顾她。
我的工作,说好听点是“修复师”,其实就是个修理旧家具的木匠。手艺是跟一个老邻居学的,他总说:“小墨,你这孩子心静,是干这行的料。咱们这手艺,修的是东西,养的是心。”
我喜欢这活儿。看着一件件被时间遗弃的旧物在我手里重新焕发生机,就像把一段段被遗忘的时光重新擦亮。
妈的病,像一件被虫蛀坏了的老家具,外面看着还行,里面已经千疮百孔。医生说,是肺上的毛病,年纪大了,只能养着。
所谓的“养着”,就是拿汤药吊着命。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先去早市买最新鲜的菜,回来生火,熬药,煮粥。妈的胃口不好,我得变着花样地做些清淡又好克化的东西。
哥和嫂子一个星期来一次,通常是周日的下午。
他们总是提着一袋水果,进门就咋咋呼呼。
“妈!我们来看您啦!”嫂子王莉嗓门大,人还没到声先到。
我哥林晖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箱牛奶,脸上挂着标准的、略带疲惫的笑。
他们会在妈的床边坐上一刻钟,问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药按时吃了吗?”
“小墨把你照顾得还行吧?”
妈总是笑着点头:“好,好,都好。小墨细心。”
然后,嫂子就会开始说她单位的琐事,说她儿子小杰的成绩,说最近物价又涨了多少。我哥就在一旁附和着,偶尔插两句嘴。
我通常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只是默默地去厨房洗水果,切好,端出来。
“小墨,你也坐会儿啊,别老忙活。”嫂子会客气一句。
我摇摇头:“你们聊,我去看下药。”
我不是不想聊,是聊不到一起去。他们说的那些,离我的生活太远了。我的生活,就是妈的咳嗽声,药罐里“咕嘟咕嘟”的声响,还有刨花散发出的木头清香。
有一次,嫂子看着我从里屋拿出的一个修复好的小木马,撇了撇嘴:“小墨,你都快三十了,还整天摆弄这些破烂玩意儿。能挣几个钱?不如跟你哥去他单位当个保安,好歹稳定。”
我哥尴尬地笑了笑:“王莉,你少说两句。小墨喜欢这个。”
“喜欢能当饭吃?”王莉眼睛一翻,“你看他这屋子,一股子霉味,跟个老头子一样。将来哪个姑娘看得上?”
我没跟她争,只是把小木马擦了又擦。那是我爸给我做的,后来摔坏了一条腿,我花了三天时间才修好,用的是一块颜色相近的老榆木。
妈在床上听见了,叹了口气,没说话。
等他们走了,屋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那种安静,像是退潮后的海滩,把所有喧嚣都带走了,只剩下湿漉漉的、带着点咸味的孤寂。
妈会把我叫到床边,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很干,像枯老的树皮。
“小墨,别听你嫂子胡说。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给她掖了掖被角,笑着说:“妈,我知道。我不在意。”
我是真的不在意吗?
或许吧。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觉得累。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的。好像心里有个洞,冷风不停地往里灌。
只有在侍弄那些旧家具的时候,我的心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我用砂纸打磨木头,感受着它从粗糙到光滑的转变,就像在抚平生活的褶皱。
有一天深夜,妈突然咳得特别厉害,一口气没上来,脸都憋紫了。我吓坏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顺气,然后打了120。
救护车呼啸着来,又呼啸着走。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给我哥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打麻将。
“喂?小墨?什么事?”我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哥,妈进医院了,情况不太好。”我的声音都在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我嫂子的声音插了进来:“又怎么了?前两天不还好好的?是不是你没照顾好?”
“不是……医生说是急性发作……”
“行了行了,知道了。哪个医院?我们明天一早过去。”
电话挂了。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走廊长椅上,看着抢救室亮着的红灯,感觉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一夜,我忽然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妈是维系我们兄弟感情的最后一根线。
如果有一天这根线断了,我和我哥,可能就真的成了陌生人。
而这根线,正在我的眼前,一点一点地,变得脆弱,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第二章 无声的托付
妈从医院回来后,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
她的话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只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那眼神空空的,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她在想爸。
爸走得早,那年我才上初中。他是厂里的技术员,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那天他下班,骑着自行车,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了,人当场就没了。
从那以后,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弟俩。她没再嫁,在街道工厂里找了份计件的活,没日没夜地干,供我们上学。
哥比我大五岁,学习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国企,娶了城里姑娘王莉。我学习不行,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了,跟着邻居张大爷学了木匠手艺。
妈总觉得亏欠我,觉得是我为了这个家,才放弃了前途。
其实不是。我就是不喜欢读书,我喜欢跟木头打交道,喜欢那种实在的、能抓在手里的感觉。
“小墨,过来,跟妈说说话。”
那天下午,她难得清醒,精神也好了些。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床边,给她削苹果。
“妈,您想说什么?”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光亮:“妈这辈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我的手顿了一下,苹果皮断了。
“你哥,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日子过得去。就你,一个人,性子又闷,不会说话,以后可怎么办?”
“妈,我挺好的。一个人自在。”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她嘴边。
她没吃,只是摇了摇头。
“妈知道,你哥和你嫂子……他们心思活泛。”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他们想的是小家的日子,想的是小杰的将来。这也没错,人往高处走嘛。”
“可这个家,是咱们的根啊。”
她的声音很轻,像秋天飘落的叶子,没什么力气,却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你爸走的时候就说,这房子,就是给你们兄弟俩的。以后不管谁有难处,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我知道,妈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
嫂子每次来,明里暗里都在打听这房子的事。她总说这老破小不值钱,又说地段好,要是拆迁就发了。她还说,等小杰长大了,总得有套婚房,现在房价这么贵,他们压力大。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这房子理应是他们的。因为我哥是长子,是顶梁柱,而我,是个没结婚、没正经工作的“闲人”。
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小墨,你去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把那个铁盒子拿出来。”
我依言照做。那是个生了锈的饼干盒子,上面印着牡丹花的图案,是爸妈结婚时的东西。
“打开。”
盒子里不是我想象中的存折或者首饰,而是一叠厚厚的票据,还有一本房产证。
房产证是老式的,纸页泛黄,上面户主的名字,是我爸的。
“你爸走了以后,我去办了继承,这房子,就在我名下了。”妈喘了口气,继续说,“前段时间,我让你拿我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去街道,还记得吗?”
我点头。我以为她是要办什么老年补贴。
“我托了你张叔,就是街道那个,让他帮我办了件事。”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我把房子,过户给你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妈!您这是干什么!这房子是您和我爸的,是咱们家的!给我干什么?”我急了,声音都变了调。
“给你,我才放心。”妈拉住我的手,用力攥了攥,“小墨,你听我说完。”
“你哥那个人,心不坏,就是耳朵根子软,没主见。王莉说什么,他就是什么。这房子要是在我名下,等我走了,他们俩一合计,肯定得卖。卖了钱,给你一小部分,把你打发出去租房子住。到时候,你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在这个家里,付出的最多。从我生病开始,吃喝拉撒,端屎端尿,都是你一个人。你哥他们,除了周末来看看,说几句好听话,还干了什么?我心里有数。”
“妈不是偏心你。妈是想给你留条后路。这个家,有你在,它就还是个家。你要是走了,这个家就散了。”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一滴一滴,砸在她的手背上,滚烫。
我长这么大,从没哭过。爸走的时候没有,被工厂辞退的时候没有,被嫂子冷嘲热讽的时候也没有。
但那一刻,我忍不住了。
不是因为房子,是因为妈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砸在我心坎上。
原来,我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原来,她一直是我最坚强的后盾,哪怕她已经病得动弹不得。
“妈……”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哭,小墨。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她用干枯的手指,笨拙地给我擦眼泪,“房产证,你收好。不到万不得已,别拿出来。就当……是妈留给你最后的念想。”
“妈希望你哥能念着点兄弟情分,别把事做绝了。但人心隔肚皮,咱们也得防着点。”
她交代完这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把那本崭新的、暗红色的不动产权证书,连同那个旧铁盒,一起放进了我床底的木箱里,上了锁。
我知道,我锁住的不是一套房子,是妈对我沉甸甸的爱,是她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为我筑起的一道屏障。
那道屏障,或许能挡住外面的风雨,却不知道,能不能挡住亲情的凉薄。
第三章 落叶无声
妈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走的。
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守了她一夜,给她擦身,喂水,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声,心里反复祈祷。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再睁开眼,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只老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紧不慢,像是在丈量着生与死的距离。
我没有哭,也没有喊。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握着她已经冰冷的手,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留住一样。
我给我哥打了电话。
他很快就来了,带着王莉。
王莉一进门,就扑到床边,开始嚎啕大哭。哭声尖利,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妈!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啊!您让我们可怎么活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捶胸顿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妈的亲闺女。
我哥站在一边,红着眼圈,默默地流泪。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片麻木。
我知道,这场盛大的悲伤,只是一场表演的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像个流水席。亲戚、邻居、妈以前的同事,一拨一拨地来,又一拨一拨地走。
灵堂就设在客厅,妈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她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切。
我哥负责接待,嫂子负责哭丧和收礼金。我负责守灵,添香,烧纸。
我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做着这一切。
我哥偶尔会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墨,累了吧?去歇会儿。”
我摇摇头。
我不想歇,我怕一闭上眼,这个家就空了。
嫂子王莉倒是精力旺盛。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礼金簿上的数字。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她跟她妈在电话里嘀咕。
“妈,放心吧。都记着呢。等事儿办完了,这老房子一卖,小杰的婚房首付就差不多了……那个林墨?一个闷葫芦,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我的心,在那一刻,凉得像灵堂前的水果。
出殡那天,天又下起了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像是老天爷也在掉眼泪。
把妈的骨灰安葬好,从墓地回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一场漫长而压抑的仪式,终于结束了。
亲戚们都散了,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嫂子脱下黑色的外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再也看不见一丝悲伤。
“总算是忙完了。这几天可把我累坏了。”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
我哥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屋子里很快就烟雾缭绕。
我默默地把妈的遗像擦干净,放回她房间的床头柜上。
“小墨。”
我哥突然开口叫我。
我回过头。
他掐灭了烟,看着我,眼神有些躲闪:“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心里有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哥,你说。”
嫂子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我哥身边,摆出了一副谈判的架势。
“是这样,”我哥清了清嗓子,“你看,妈也走了,这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你一个大男人,也不会照顾自己。我们商量着,这房子……是不是该处理一下了?”
“处理?”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有些刺耳。
“对,就是卖了。”嫂子快人快语地接了过去,“这房子又老又破,住着也不舒服。卖了钱,咱们分了,你也能拿一笔钱,干点什么不好?总比守着这堆破木头强。”
她指了指我里屋的方向,满脸不屑。
我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房子,是爸妈留下的,是我们的家。”我一字一句地说。
“家?”王莉冷笑一声,“林墨,你别太天真了。妈在,这里才叫家。妈不在了,这里就是一套房子,一堆砖头!砖头能当饭吃吗?能给你侄子娶媳妇吗?”
“小晖,你跟他说!”她推了我哥一把。
我哥看着我,脸上满是为难:“小墨,你嫂子说话直,但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我压力也大。小杰眼看着就大了,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也是没办法。”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他在恳求我,理解他的难处,牺牲我的住处,去成全他的“大家”。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妈在的时候,他们是儿子,是儿媳。妈一走,他们就变成了债主,急着来瓜分遗产。
“我不同意。”我看着他们,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
王莉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你说什么?你不同意?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这家里,你哥是长子!按老规矩,家产就该是他的!分你一份,是看在兄弟情分上!你别给脸不要脸!”
“王莉!”我哥低喝了一声,但没什么力度。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王莉的音量陡然拔高,“林晖,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得商量!这房子必须卖!他今天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她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林墨,我给你三天时间,自己收拾东西搬出去!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窗外的雨,似乎也停了。
只剩下墙上的挂钟,依旧在“滴答、滴答”地响着,像是在为这段早已千疮百孔的亲情,倒数着最后的时间。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最亲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狰狞。
原来,在金钱和利益面前,所谓的亲情,真的可以薄如蝉翼。
我没有再跟他们争辩。
因为我知道,跟被欲望蒙蔽了双眼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对妈说了一句:
妈,对不起。
您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第四章 一纸证书,两样人心
那三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
哥和嫂子没有再逼我,但那种无声的压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整个屋子。
他们没走,就住在了我哥以前的房间。
王莉每天进进出出,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赖着不走的仇人。她故意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故意在打电话时高声嚷嚷,说些“白眼狼”、“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怪话。
我哥则选择了逃避。他每天早出晚归,尽量避免和我碰面。偶尔在走廊里遇上,他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
我把自己关在里屋,那是我最后的避难所。
我没有收拾东西,而是拿出了那张妈生前没能修完的摇椅。那是妈的嫁妆,用了几十年,一条腿有些松动,扶手上也裂了道口子。
我用刨子,一点一点地刨平裂口处的毛刺。
用砂纸,一遍一遍地打磨。
木屑纷飞,带着熟悉的清香,像妈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我的心,在这一刨一磨之间,慢慢地静了下来。
我在想,如果妈还在,看到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该有多伤心。
她一辈子要强,最看重的就是我们兄弟俩的和睦。她总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可现在,我们为了这堆砖头,反目成仇。
第三天下午,我刚给摇椅上好第一遍清漆,王莉就推门进来了。
她没敲门,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口。
“林墨,时间到了。东西收拾好了吗?”
我放下手里的刷子,站起身,看着她。
“嫂子,我说了,我不搬。”
“你!”王莉气得脸都白了,“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我告诉你,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她转身就往外喊:“林晖!你给我进来!你看看你这个好弟弟!”
我哥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小墨……”他刚开口,就被王莉打断了。
“别跟他废话!林晖,我把话放这儿,今天这事儿要是不解决,我跟你没完!”王莉双手叉腰,摆出了一副撒泼的架势。
“他一个没结婚的,住哪儿不是住?我们可是一家三口!小杰将来要上学,要结婚,哪样不要钱?这房子凭什么让他一个人占着?就因为他伺候了妈几天?”
她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在我心上。
原来,复一日的照顾,在她眼里,只是“伺候了几天”。
我哥被她吼得抬不起头,只能小声说:“小墨,你就当……就当帮帮哥。算哥求你了。”
帮他?
用我妈留给我最后的念想,去帮他填补他那永远填不满的欲望?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跟在身后,叫了二十多年“哥”的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的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弯了。是被生活压弯的,还是被他自己的懦弱压弯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
我知道,退让和恳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有些事情,必须面对。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我回到客厅,把那个牛皮纸袋放在他们面前。
当王莉颤抖着手,翻开那本暗红色的不动产权证书,看清上面“林墨”两个字时,她的表情,从嚣张,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狰狞的愤怒。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她尖叫起来,声音刺耳得像刹车失灵的汽车,“妈怎么可能把房子给你!你使了什么花招?你骗她!你肯定是趁她病得糊涂,骗她签的字!”
她像个疯子一样,挥舞着手里的房产证,仿佛那不是一本证书,而是一块烙铁。
我哥也懵了,他抢过房产证,翻来覆覆地看,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小墨,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他的语气,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质问。
仿佛我是一个侵吞了他们家产的窃贼。
我看着他们,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了。
“就像我说的,妈走前一个月,去办的过户。”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手续齐全,合法合规。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房管局查。”
“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王莉扑上来,想抢我手里的证书,“肯定是假的!你伪造的!”
我侧身躲开,把房产证收回怀里。
“嫂子,请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她歇斯底里地喊,“林晖!你就是个!自己家的东西被人抢了,你还站在这儿当木头人!给我打他!把房产证抢回来!”
我哥被她推搡着,一个趔趄,撞到了八仙桌上。
桌上的一个旧茶杯,是爸生前最喜欢用的,被撞得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那清脆的响声,像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每个人的脸上。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哥看着地上的碎片,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那只茶杯,我每天都擦,小心翼翼地放在那里,就像爸还在一样。
现在,它碎了。
就像我们这个家,也碎了。
我哥缓缓地蹲下身,想去捡那些碎片,却被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手指。
一滴鲜血,渗了出来,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看着那滴血,像是突然惊醒了一样,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小墨……为什么……妈为什么这么做?”他沙哑地问。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道紧锁的闸门。
所有的委屈、愤怒、悲伤,在那一刻,奔涌而出。
“为什么?”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反问,“哥,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第五章 尘封的信
“哥,你问我妈为什么这么做?”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死寂的客厅,激起层层涟漪。
“那你先问问你自己,你都做了什么?”
我一步步走向他,目光直视着他躲闪的眼睛。
“妈生病这两年,你来看过她几次?每次来,待了多久?除了问一句‘好点没’,你还跟她聊过什么?”
“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你知道吗?”
“她晚上会咳得睡不着,半夜会腿抽筋,这些你又知道吗?”
“你只知道你的工作忙,你的压力大,你的儿子要婚房。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她,这个把你养大的妈,她疼不疼,她难不难受,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的话像连珠炮一样,一句句砸向他。
我哥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莉在一旁尖声反驳:“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不忙吗?我们不用挣钱养家吗?要不是我们每个月给生活费,你拿什么给妈买药?”
“生活费?”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嫂子,你还好意思提生活费?”
“你们每个月给一千块钱。妈的药,一个月就不止这个数。更别提吃穿用度,水电煤气。这两年,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搭进去了。我辞了工作,断了收入,这些,你们问过一句吗?”
“你们只看到我守着这间屋子,守着这些‘破木头’,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守着,谁来守着妈?”
王莉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不再看她,只是盯着我哥。
“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有一次你发高烧,半夜说胡话。爸出差了,是妈一个人,背着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五里路,才到镇上的卫生院。那天晚上下着大雪,妈回来就病倒了,躺了半个月。”
“还有一次,你为了买一个游戏机,偷了家里的钱。被爸发现了,要拿皮带抽你。是妈哭着护在你身前,说‘要打就打我’,替你挨了那顿打。”
“这些事,你都忘了吗?”
我哥的头,垂得越来越低,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妈不是偏心我,她只是心疼我。她怕她走了以后,我会被你们扫地出门,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
“她把房子给我,不是为了让我霸占家产,是想给我留一个念想,留一个根。她希望我能守着这个家,守着爸妈留下的这点东西,不至于让它散了。”
我说完这些,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客厅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
过了很久,我哥才缓缓地抬起头,他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小墨,我……”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悔恨,“我对不起妈……也对不起你……”
王莉见他态度软化,急了,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林晖!你疯了!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妈肯定是老糊涂了,被他骗了!”
“你闭嘴!”
我哥猛地甩开她的手,第一次对她吼出了声。
王莉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哥没有理她,他踉跄着站起来,走到妈的房间门口,扶着门框,看着里面空荡荡的床铺,眼泪终于决堤。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看着他崩溃的样子,我心里的恨意,不知不觉地消散了许多。
他是我哥,是和我流着同样血液的亲人。他或许懦弱,或许自私,但他心底里,对妈的爱,也许并没有完全泯灭,只是被现实的尘埃蒙蔽了。
就在这时,王莉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冲到妈的床头柜前,拉开抽屉,疯狂地翻找起来。
“肯定有!妈肯定留了东西!遗嘱!肯定有遗嘱!”
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扔在地上,针线盒,老花镜,几本旧相册……
“别翻了!”我哥哭着喝止她。
但她不管不顾,直到把最后一个抽屉也翻空了,才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从散落一地的杂物中,捡起一本旧相册。
相册的封皮已经磨损,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信纸。
那是我爸写给妈的信,是他在外地出差时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其中有一句话,我永远都记得。
“……家里的事,都辛苦你了。等我回去,一定好好补偿你。两个孩子,晖儿聪明,将来有出息。墨儿老实,让人心疼。你以后,要多看顾他一些……”
我把那封信,递到我哥面前。
他颤抖着手接过去,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整个人都呆住了。
王莉也凑过来看,看完后,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是啊,连我爸都看出来了。
我哥聪明,有出息,自己能闯出一片天。
而我,老实,内向,只会守着一方天地,默默地付出。
所以,他们一个需要“多看顾”,一个需要“留后路”。
这跟偏心无关,这只是父母对孩子最深沉、最质朴的爱。他们希望自己的每个孩子,都能过得好,都能有安身立命的根本。
那本不动产权证书,和这封尘封了几十年的信,说的是同一个道理。
只是,有的人懂了,有的人,却永远也不想懂。
第六章 裂痕与微光
那场天翻地覆的争吵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王莉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不再叫骂,也不再折腾,只是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和打电话的抱怨声。
我哥则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躲着我,但也不怎么说话。他会在客厅里坐很久,对着妈的遗像发呆。他开始学着自己动手,打扫卫生,整理妈的遗物。
他把那些被王莉扔了一地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来,小心地擦拭干净,放回原处。
他看到那只被摔碎的茶杯时,愣了很久,然后找来胶水,笨拙地,一片一片地,试图将它重新粘合起来。
当然,他粘不好。那只杯子,就像我们破碎的家,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我看着他布满胶水和伤口的手指,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去帮他,也没有阻止他。
有些事情,必须他自己想明白。有些伤口,也必须他自己去愈合。
我继续修复那把摇椅。
清漆要上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要等它彻底干透。这是个磨性子的活,急不得。
我们兄弟俩,就在这间充满了回忆和伤痛的老屋里,一个修补着旧物,一个修补着内心,互不打扰,却又在无形中,互相影响着。
一天晚上,我正在给摇椅上最后一遍漆,我哥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进了我的小屋。
“还没睡?”他把碗放在我手边的桌子上,“吃点吧,我下的。”
我有些意外。自从妈病了以后,他再也没进过厨房。
面条很简单,就是清水煮面,卧了个鸡蛋,撒了点葱花。
但那股久违的、朴素的香味,却让我的鼻子一阵发酸。
“哥……”
“吃吧,一会儿坨了。”他没看我,转身就要走。
“哥,”我叫住他,“坐会儿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小屋很小,我们俩坐着,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
我挑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味道很淡,甚至有点咸,但很暖和。
“我……跟你嫂子谈了。”他低着头,声音很闷,“她还是想不通。”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吃面。
“她说……要跟我离婚。”
我吃面的动作停住了。
“她说我没用,护不住自己老婆孩子,眼睁睁看着家产被弟弟抢走。”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苦涩。
“小墨,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失败?”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灯光下,我才发现,他鬓角竟然有了几根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原来,他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个光鲜亮丽、无忧无虑的城里人。
他也有他的压力,他的无奈。
“哥,你没有失败。”我轻声说,“你只是……被太多东西推着走,忘了回头看看。”
“忘了回头看看……”他重复着这句话,眼神里一片茫D然。
“你忘了妈是怎么把我们拉扯大的,忘了爸是怎么教我们做人的,也忘了……我们是兄弟。”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抬起头,看着我正在修复的摇椅。
“这椅子……还能修好?”
“能。”我点头,“只是会有痕迹。”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扶手上那道被我用木粉和胶水填补起来的裂痕。
“是啊……有痕迹了……”他喃喃自语,“再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他说的不仅仅是这把椅子。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从我们小时候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聊到后来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
他说了他在单位里的不如意,说了养家糊口的压力,说了面对强势的岳父母和妻子的无力感。
我说了我这些年照顾妈的日常,说了我对那些老物件的感情,说了我一个人的孤独和坚守。
我们像是把积压了十几年的话,都在这一晚说了出来。
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有平静的叙述。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虽然没有完全倒塌,但至少,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有光,从那道缝里,透了进来。
第二天一早,王莉拉着行李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眼睛红肿,脸色憔悴,但眼神却异常决绝。
“林晖,离婚协议书,我过两天会寄给你。”她看都没看我哥一眼,冷冷地说道。
然后,她转向我,眼神复杂。有怨恨,有不甘,但似乎,也有一丝别的什么。
“林墨,你赢了。”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拉着箱子,摔门而去。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我哥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我知道,这个家,终究还是散了一半。
我不知道这对我哥来说,是解脱,还是更深的痛苦。
我只知道,从今往后,这条布满裂痕的亲情之路,需要我们兄弟俩,一起,慢慢地,去修补了。
而这个过程,注定会很漫长。
第七章 老木新生
王莉走后,家里一下子变得空旷而安静。
那种安静,和妈刚走时不一样。那时的安静是死寂,是悲伤。现在的安静,是空洞,是迷茫。
我哥彻底蔫了。
他请了长假,整天待在家里,不刮胡子,不换衣服,就是抽烟,发呆。
我看着他日渐颓唐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试图跟他说话,但他总是用沉默回应。我给他做饭,他也是吃两口就放下。
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刺猬,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我知道,王莉的离开,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或许不爱她,但他依赖她。他习惯了被她推着走,习惯了听她的安排。现在,那个推着他的人突然消失了,他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
我没有再劝他。
我知道,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只是默默地做好我自己的事。
那把摇椅,我已经修复完成。我把它放在了客厅里,妈以前最喜欢待的那个靠窗的位置。
阳光洒在崭新的漆面上,泛着温润的光。仿佛只要一坐上去,它就会轻轻地摇晃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属于旧时光的歌唱。
修好了摇椅,我又开始整理爸留下的那些工具。
爸以前是个手巧的人,家里很多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他那个工具箱,是个宝贝,里面什么都有:刨子、凿子、锯子、各种型号的螺丝刀……
很多工具都生了锈,木柄也开裂了。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用砂布除锈,用桐油保养木柄。
我哥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默默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空洞,慢慢地,有了一点焦距。
有一天,我正在给一把旧刨子换刀片,手一滑,刀片在手指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小墨!”
我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抓住我的手,脸色煞白。
“快!去医院!”
“没事,哥,小伤口。”我忍着疼,想抽回手。
他却抓得更紧了,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从抽屉里翻出纱布和酒精,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地给我包扎。
酒精碰到伤口,疼得我直抽气。
他一边包,一边絮絮叨叨地念:“你也是,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这刀多快啊,万一伤到筋怎么办……”
那语气,像极了小时候我闯了祸,他教训我的样子。
我的眼眶,突然就热了。
包扎好伤口,他看着我满手的旧茧和新伤,沉默了很久。
“小墨,”他哑着嗓子开口,“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过的?”
我笑了笑:“习惯了。跟木头打交道,哪有不受伤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心疼。
“哥以前……太混蛋了。”
“都过去了,哥。”
从那天起,他好像活了过来。
他开始帮我一起整理那些旧工具。
他什么都不会,我就从最简单的教起。教他怎么除锈,怎么上油,怎么辨别不同的木材。
他学得很认真,像个小学生。
我们俩,就在这间充满了木头清香的小屋里,一言不发地忙碌着。
那些生了锈的工具,在我们手里,一点点地,恢复了往日的光泽。
就像我们兄弟俩的关系,也在这一次次的打磨和上油中,慢慢地,开始愈合。
一天下午,他拿着一把我刚修复好的凿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小墨,你说……爸留下这些东西,是不是就是希望我们能像他一样,做个手艺人?”
“爸没想那么多。”我说,“他只是觉得,人有门手艺,总饿不死。”
“是啊……手艺……”他看着自己那双习惯了敲键盘、拿文件的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
“哥,”我看着他,“其实,你也可以。”
他愣住了:“我?我都快四十了,还能学什么?”
“只要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
我从墙角的一堆旧木料里,翻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香樟木。
“我教你,做个最简单的东西。比如,一个笔筒。”
他看着那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又看看我,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光。
那束光,很微弱,但很真实。
就像风雨过后,从乌云的缝隙里,透出的第一缕阳光。
我知道,这间老屋,这两个男人,这段支离破碎的亲情,都将像这块老木一样,在时间的刻刀下,迎来一次全新的生命。
第八章 家的形状
我哥的天赋,比我想象中要好。
或许是遗传了爸的基因,他对木头有种天生的亲近感。
我教他画线,他画得笔直。
我教他用凿子,他很快就掌握了力道。
当然,他也犯了很多错。不是把线画歪了,就是把木头凿豁了口。
但他没有放弃。
他好像把所有的精气神,都投入到了这块小小的香樟木上。
他每天起得很早,吃完早饭就钻进我的小屋,一待就是一天。
他不再抽烟,不再发呆。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看着他专注的样子,我时常会想起小时候。
那时候,爸也经常在院子里做木工活,我和哥就在旁边看。哥总是最认真的那个,爸的每一个动作,他都看得目不转睛。
只是后来,他走上了另一条路。读书,考试,工作……那些被认为是“正途”的路,让他离这些最质朴的东西,越来越远。
现在,他绕了一个大圈,又回来了。
半个月后,那个笔筒,终于做好了。
很粗糙,边角打磨得也不够圆润,上面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凿痕。
但他捧着它,像捧着一个稀世珍宝,眼睛里闪着泪光。
“小墨,你看……我做出来了。”
“嗯,哥,你做得很好。”
那天晚上,他把那个笔筒摆在了客厅的八仙桌上,就在以前放茶杯的那个位置。
他把妈的遗像,也从房间里请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中央。
然后,他给我,也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酒。
“小墨,”他举起杯,“哥敬你一杯。”
“以前,是哥不对。哥被猪油蒙了心,忘了本,忘了我们是一家人。”
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眼圈红了。
“从今往后,哥听你的。这个家,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我没有赢,他也未必输了。我们只是在这场家庭的风暴中,都失去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
“哥,”我也举起杯,和他碰了一下,“家不是谁说了算的。”
“家,是大家一起撑起来的。”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他会笨拙地学着包饺子,把饺子包得奇形怪状。我会嘲笑他,他也不生气,只是嘿嘿地笑。
我们一起收拾屋子,把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们一起,把这个曾经充满争吵和怨恨的地方,重新变回一个有温度的“家”。
有一天,我哥的儿子,我的侄子小杰,突然找来了。
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个子快赶上我哥了。
他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焕然一新的样子,又看看我们,有些不知所措。
“爸……叔……”
我哥看到他,愣住了,随即眼圈就红了。
“小杰,你怎么来了?”
“我妈……她让我来的。”小杰低着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她说,这是……离婚协议书,让你签字。还说……让我以后跟你过。”
我哥接过信封,手抖得厉害。
我把小杰拉进屋,给他倒了杯水。
“小杰,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小杰看着我,又看看他爸,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哥签了字。
他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是很平静。
签完字,他走到小杰的房间,看着正在写作业的儿子,站了很久。
出来后,他对我说:“小墨,我想好了。”
“我想……把这门手艺,捡起来。”
我笑了。
“好。”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哥在附近一个小区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旧物修复店。
店名,是他自己起的,叫“归来木”。
意思是,回归木头的本心,也寓意着他自己人生的回归。
我把爸留下的工具,都给了他。
我在家接活,他去店里守着。我们兄弟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倒也配合得默契。
生意不好不坏,挣的钱,不多,但足够我们三个人生活。
小杰周末会来店里帮忙,我哥就手把手地教他。祖孙三代,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完成了技艺的传承。
有时候,我会坐在那把被我修复好的摇椅上,看着窗外的阳光,看着屋里忙碌的哥和侄子,心里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这个家,经历过分崩离析,但最终,又以一种新的形状,重新凝聚了起来。
它不再完整,有了无法磨灭的裂痕。
但正是这些裂痕,让我们更懂得珍惜,更懂得家的意义。
家,或许不是一所房子,也不是一本房产证。
家,是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是深夜里为你留的一盏灯,是无论你走到哪里,心底里最深的牵挂。
是哪怕争吵过,怨恨过,但在最艰难的时候,依然愿意向你伸出的那双手。
我想,这大概就是妈,最想看到的家的形状吧。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