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年轻的脸,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苍白,就这样在总裁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张年轻的脸,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苍白,就这样在总裁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整个世界,我干了三十年活计的这个世界,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像是没刨平的木头板子,高低不平地翘了起来。
我手里还捏着那份“优化名单”,上面第一个名字,就是我,林墨。
昨晚那条黑漆漆的小巷,女孩惊恐的尖叫,还有我抡起手里那袋沉甸甸的五金件时,自己心脏“咚咚”擂鼓的声音,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我只是一个快要被厂子淘汰的木匠,一个在黑夜里,凭着一股血气上涌,办了件自以为是小事的中年男人。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救下的那只“小绵羊”,第二天,就坐在了决定我饭碗的“狼”的位置上。
第1章 老手艺和新风向
车间里的空气,总是一个味道。
松木的清香,混着机油的铁锈味,还有老师傅们烟斗里飘出的旱烟丝的辛辣,几十年了,就像焊在我嗅觉里一样,去都去不掉。
我叫林墨,四十九岁,是红星家具厂的一名木工师傅。
说“师傅”是客气,现在厂里的小年轻,都管我们叫“老师傅”,那个“老”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提醒你,该挪窝了。
我手里的刨子,是跟我父亲传下来的,乌木的把手被我的手汗浸得油光发亮,像一块黑玉。刨花从刨刃下卷出来,薄得像纸,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整个车间,只有我这儿还有这种声音。
其他人,早都换上了电刨子,轰隆隆的,省力,快。
可他们刨出来的木料,摸上去,总像是隔着一层说不清的毛躁,没有我手里这块来得温润、贴心。
“林师傅,还跟这老伙计较劲呢?”
说话的是车间主任王海,一个比我小十岁的胖子,衬衫扣子永远绷得紧紧的,像是随时要为他肚子里的油水炸开。他背着手,踱到我身边,皮鞋在满是木屑的地上踩出一条干净的印子。
我没抬头,眼睛盯着刨子下的木纹,手上的力道匀着,嘴里应了一声:“王主任,这块料子是给‘观山’系列做面板的,马虎不得。”
“观山”是我们厂最高端的一个系列,全手工,用的是最好的料,专门供给那些不差钱的主儿。这也是我们这些老师傅,唯一还能在厂里挺直腰杆的本钱。
王海“嗤”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尖尖的,像砂纸划过玻璃。
“林师傅,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这套老黄历。”他弯下腰,捏起一片我刚刨下的刨花,在指尖捻了捻,撇着嘴说,“客户要的是样子,是牌子,谁还真趴在上面闻木头味儿?我听说,总公司那边要空降一个新总裁,哈佛毕业的高材生,一来就要大刀阔斧地改革。你们这套慢工出细活的,怕是第一个就要被‘优化’掉哦。”
他把“优化”两个字说得阴阳怪气,然后把那片刨花弹到我脚边,像是扔掉什么垃圾。
我的手顿了一下,刨子在木料上留下了一道微不可见的涩痕。
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风声,我不是没听到。
厂里最近人心惶惶,都说老董事长身体不行了,准备退休,把他那个一直在国外留学的独生女叫回来接班。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年轻姑娘,能懂什么叫榫卯,什么叫刨花?她眼里恐怕只有数据、报表和利润率。
王海这种人,嗅觉最灵敏,他开始频繁地往我们这些老师傅身边凑,话里话外敲打着,无非是想让我们识趣点,别挡了人家改革的路。
我没理他,拿起砂纸,轻轻打磨掉那道涩痕。这块木头,就像我的人生,但凡有一点不平顺,就得亲手把它磨平了,不能留下半点疙ucheng。
“林师傅,我是好心提醒你。”王海见我没反应,有些无趣,直起身子,“你家林涛,上大学也快毕业了吧?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别到时候……”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堆满假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王主任,我这双手,干了三十年活,养活了一家人,没偷没抢。只要厂子还姓‘红星’,这手艺,就还有它的地方。”
我的声音不大,但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旁边几个正在用电锯的老师傅,也都停了机器,齐刷刷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王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像块忘了翻面的烙饼。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平时闷声不响的老实人,会当众顶他。
“好,好你个林墨。”他指着我,手指头哆嗦着,“有骨气!我倒要看看,你的骨气,能不能当饭吃!”
说完,他气哼哼地甩手走了。
车间里恢复了机器的轰鸣,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几个老伙计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老林,别跟他一般见识,跳梁小丑。”
“就是,没了他王屠夫,我们还不吃带毛猪了?”
我冲他们笑了笑,心里却是一片苦涩。
我知道,王海不是小丑,他是风向标。他吹向哪边,风就往哪边刮。
这阵风,恐怕真要把我们这些老骨头,吹散了。
那天,我心里堵得慌,下班后没直接回家,绕着厂区后面的那条老路慢慢走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昏黄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儿子林涛发来的微信。
“爸,这个月生活费能不能再多给五百?同学都要换最新款的手机,我也想换一个。”
后面跟着一个“比心”的表情。
我停下脚步,点开那个表情,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个月工资,刨去吃穿用度,给老婆看病的药费,再给他固定的生活费,剩不下几个子儿。这五百块,我要多磨多少块面板,多熬多少个晚上才能挣出来?
可我怎么跟他开口说这些?
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干着一份又累又没前途的活。他学的是人工智能,满嘴都是我听不懂的新名词,他大概觉得,我手里的刨子,跟博物馆里的恐龙化石没什么两样。
我叹了口气,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最后还是回了两个字:
“好的。”
钱的事,我再想办法吧。大不了,晚上去接点私活。
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一条更黑的小巷,抄近路可以早十多分钟到家。
刚拐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几个男人的哄笑声,夹杂着一个女孩惊慌失措的哭喊。
“小妹妹,别怕啊,哥哥们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把包给我们,就让你走。”
我的心,猛地一揪。
第2章 黑夜里的那束光
巷子很深,没有路灯,只有远处居民楼透出的零星光亮,勾勒出几个晃动的人影。
三四个年轻男人,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个身影,是个女孩,背着一个双肩包,被他们逼到了墙角,瑟瑟发抖。
我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年轻时,我也曾是个愣头青,见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事。如今虽然年近半百,骨子里那点东西,还没被岁月磨干净。
但我没冲动。
我掂了掂手里的帆布工具包,里面装着刨子、凿子、墨斗,还有一把沉甸甸的羊角锤。这是我的“吃饭家伙”,此刻,却可能要变成“防身家伙”。
我悄悄靠过去,躲在一堆废弃的杂物后面,听着他们的动静。
“把手机也拿出来!”一个黄毛恶狠狠地喊道。
“不……不要……”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这是我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
“少废话!”另一个男人伸手就要去抢。
女孩尖叫一声,死死护住自己的包。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杂物堆后面猛地站了出来,把工具包狠狠地摔在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金属撞击水泥地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格外刺耳。
那几个小混混吓了一跳,齐刷刷地回头看我。
我借着微光,看清了他们年轻但狰狞的脸。
“干什么的?”黄毛眯着眼睛,打量着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中年男人。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我是这片儿的联防队员,你们几个,想干什么?”
我当然不是什么联防队员,但我这身蓝色的工装,沾满了灰尘和油渍,在夜色里,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架势。
几个小混D子对视了一眼,有些迟疑。
我往前走了两步,脚下故意踩得“嘎吱”作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大晚上的,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赶紧滚!不然我马上报警,让你们都进去蹲几天!”
我的嗓门很大,加上巷子里有回音,听起来还真有那么点气势。
那个黄毛显然是头儿,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看了看我脚边的工具包,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
“老东西,少管闲事!”他啐了一口,“我们就是跟妹妹聊聊天,你掺和什么?”
说着,他朝身边两个同伙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狞笑着,朝我逼了过来。
我心里一紧,手心开始冒汗。
我知道,硬碰硬,我这把老骨头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慢慢弯下腰,装作要捡起工具包,手却悄悄伸了进去,握住了那把冰冷的羊角锤。
就在那两人离我只有两三步远的时候,我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黄毛,大吼一声:“你们想清楚了!我这包里,可都是吃饭的家伙!一锤子下去,是脑袋开花还是腿骨折,我可说不准!”
我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
那股子拼命的架势,似乎镇住了他们。
那两个走上来的小混混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他们的老大。
黄毛的脸色也变了。他们是求财,不想惹上人命官司。一个看起来穷得叮当响的老工人,真要是把他逼急了,发起疯来,谁也讨不到好。
巷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车流声。
我们对峙着,像两只准备决斗的野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巷子口传来了一阵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是哪个好心的邻居听到了我的吼声,报了警!
黄毛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妈的,算你狠!”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冲同伙喊道,“撤!”
三四个人影,像受惊的耗子一样,飞快地窜进巷子更深处的黑暗里,消失不见了。
警笛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巷子口。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靠在了墙上。手里的羊角锤,“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腿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个被围堵的女孩,慢慢地从墙角挪了出来,走到我身边。
“叔叔……谢谢你。”她的声音还带着颤抖,但充满了感激。
我摆了摆手,喘着粗气说:“没事……没事就好。”
巷子口的警灯闪烁着,红蓝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出头,跟我儿子林涛差不多大。一张干净秀气的脸,眼睛很大,此刻噙满了泪水,像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洗得有些发白,背着一个看起来很旧的双肩包。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警察走了进来,简单问了问情况。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女孩也做了笔录。警察夸了我几句“见义勇为”,说会加强这片的巡逻,然后就收队了。
巷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叔叔,我叫苏晴。今天……真的太谢谢您了。”她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赶紧扶住她:“哎,不用这样,孩子。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
我帮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拍了拍上面的灰,递给她。
她接过东西,看着我,眼神很真诚:“叔叔,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想报答您。”
我笑了笑,捡起我的工具包,拍了拍上面的土:“一个木匠而已,没什么好报答的。你一个小姑娘,以后晚上别走这种黑路了,不安全。”
说完,我背上工具包,转身准备离开。
“叔叔!”她又叫住了我,“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回头,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叫林墨。树林的林,笔墨的墨。”
“林墨……”她轻声念了一遍,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在心里,“我记住了。谢谢您,林师傅。”
她竟然叫我“林师傅”。
这个称呼,让我的心头一暖。在厂里,这个称呼已经渐渐带上了几分戏谑和疏远,可从这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却充满了尊敬。
我冲她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回到家,老婆已经睡了,桌上给我留着饭菜,用一个大碗罩着。我没什么胃口,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躺下了。
脑子里,全是今天发生的事。王海的嘴脸,儿子的短信,还有巷子里那个女孩惊恐的眼神,交织在一起,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不知道,我今天做的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有些事,看到了,就不能不管。
至于明天会怎么样,厂子会怎么样,我的饭碗会怎么样……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3章 总裁室里的微笑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到了车间。
车间里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老师傅们聚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看到我进来,都朝我使眼色。
王海今天来得特别早,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活像一只准备去喝喜酒的苍蝇。他没在车间里待着,而是在办公室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地看一眼手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谄媚。
“老林,听说了吗?”老张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新总裁今天上任,九点钟要在大会议室开全厂大会。”
我点了点头,心里那块石头,又往下沉了沉。
该来的,总会来的。
“我听说,是个女的,刚从国外回来,厉害得很。”老张一脸忧色,“王海那小子,一早上就在那儿献殷勤,估计是想抱新大腿了。”
我没说话,默默地走到我的工作台前,拿起一块昨天没干完的木料。
不管谁来当总裁,我手里的活,总得干完。这是我的本分。
上午九点,全厂的广播响了,通知所有员工到大会议室开会。
王海第一个冲了出去,我们这些工人,也都放下了手里的活,陆陆续续地往会议室走。
大会议室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主席台上,老厂长的位置空着,旁边坐着几个总公司的领导,一个个表情严肃。
会议开始了,总公司的副总先讲了一番话,无非是些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场面话。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隆重的语气说道: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红星家具集团新任总裁,苏晴,苏总,为大家讲话!”
全场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我混在人群里,也跟着稀稀拉拉地拍着手,眼睛却一直盯着主席台的入口。
一个身影,从侧门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长发挽在脑后,显得干练而精神。她脸上化着淡妆,眼神明亮而坚定,一步一步,走到了主席台的中央。
当她站定,拿起话筒,微笑着面向台下所有人的时候,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张脸……
那张脸,不就是昨晚在小巷里,那个被我救下的女孩吗?
苏晴!
她就是苏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背着旧双肩包,在小巷里无助哭泣的女孩,怎么会是哈佛毕业、空降而来的新总裁?
她也看到了我。
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她的目光,精准地找到了我。
然后,她冲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个微笑,和昨晚在巷子里,她对我说的那个“谢谢您,林师傅”的微笑,一模一样。
只是,此刻的这个微笑,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悬殊的身份,让我觉得那么不真实,甚至……有些心慌。
我旁边的老张,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老林,发什么呆呢?新总裁看你呢!”
我回过神来,慌忙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接下来,她在台上讲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救了董事长的女儿,未来的总裁。
这听起来,像是个天大的好运。可我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干活,凭手艺吃饭。我不想掺和进这些复杂的人事关系里。尤其是,王海那样的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不知道会怎么想,怎么做。
会议结束,人群像潮水一样散去。我混在里,只想赶紧回到车间,躲进我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林墨师傅,请留步。”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脚步一僵,整个后背都绷紧了。
是她。
我慢慢转过身。苏晴已经走下了主席台,正朝我走来。她身边,跟着一群公司高管,王海像个哈巴狗一样,跟在最后面,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这个穿着蓝色工装的普通工人身上。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局促和不安。
“苏总。”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有些干涩。
“林师傅,我们又见面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海一愣,赶紧凑上来,一脸惊奇地问:“苏总,您……您认识林师傅?”
苏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认识。昨天晚上,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是林师傅帮了我。”
她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落在王海耳朵里,不亚于一声惊雷。
王海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调色盘还精彩。他看看苏晴,又看看我,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这……这……”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围的高管们,也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开始窃窃私语。
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苏晴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她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先去办公室等我,我跟林师傅说几句话。”
“好的,苏总。”
那群人簇拥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王海走在最后,回头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嫉妒,还有一丝……恐惧。
很快,空旷的会议室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林师傅,昨天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您。”苏晴走到我面前,语气很诚恳。
“苏总,您言重了。那只是举手之劳。”我依然低着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对您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救命之恩。”她顿了顿,说,“我刚回国,对这边的情况不熟,昨天是想自己走走,看看厂区周围的环境,没想到……”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身份的巨大落差,像一道鸿沟,横在我们之间。
“林师傅,您不用紧张。”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声音柔和了一些,“在公司,我是总裁。但在昨晚那条巷子里,我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人,而您,是我的恩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她的话,让我心里稍微松快了一些。
“不过……”她话锋一转,“我今天在会上说的改革方案,也是势在必行。公司现在的情况,比大家想象的要糟糕。再不改变,我们都得失业。”
我抬起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动摇。
我明白了。
她是在告诉我,公是公,私是私。救命之恩她会记着,但工作上的事,她不会有半点含糊。
这反倒让我心里踏实了。
我最怕的,就是那种不清不楚的人情债。
“我明白,苏总。”我点了点头,“我只是个工人,听从公司的安排。”
“不。”她摇了摇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听从安排的工人。我需要的,是像您这样,有真本事,有风骨的‘师傅’。”
她又叫了我一声“师傅”。
这一次,是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是以一个总裁的身份。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我,嘴角又露出了那个熟悉的微笑,只是这次的微笑里,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深意。
“林师傅,下午下班后,请您来一趟我的办公室。我有些事,想单独和您谈谈。”
第4章 一份名单和一块旧木
下午,车间里的气氛变得很诡异。
王海没再来找我的麻烦,远远地看见我,就绕着道走。但他看我的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在我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其他工友,则是一会儿凑过来一个,旁敲侧击地打听我跟新总裁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林,真人不露相啊!什么时候攀上高枝了?”
“林师傅,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伙计啊!”
我被他们吵得头疼,只能一遍遍地解释,只是碰巧帮了个小忙。可他们哪里肯信,一个个都觉得我是在藏着掖着。
我索性不再解释,一个人闷头干活。
可手里的刨子,今天却怎么也使不顺。心里装着事,力道就乱了,刨出来的木料,总带着一股子焦躁气。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洗了手,换了衣服,在车间门口犹豫了很久。
去,还是不去?
去了,不知道她要跟我谈什么。一个高高在上的总裁,能跟一个快被淘汰的老木匠谈什么?
不去,又显得我不知好歹,驳了新领导的面子。
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朝着办公楼走去。
总裁办公室在顶楼。我坐着电梯上去,心里七上八下的,比昨晚在巷子里对峙那几个小混混还紧张。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门。
“请进。”
是苏晴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一股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不是那种廉价的空气清新剂,而是一种淡淡的植物的馨香。
办公室很大,很明亮,装修得简约而现代。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的黄昏。
苏晴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听到我进来,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林师傅,您来了。请坐。”
她指了指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
我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她没有马上开口,而是站起身,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
“林师傅,别紧张,就像普通聊天一样。”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进喉咙,稍微缓解了一下我的紧张。
“苏总,您找我……有什么事?”我主动开口问道。
她坐回椅子上,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了一张纸,递给我。
“林师傅,您先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心头猛地一沉。
那是一份名单,标题是“第一批岗位优化建议名单”。
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排在第一个的,就是我,林墨。
后面还跟着我的岗位、年龄,以及一行冰冷的备注:技能单一,无法适应现代化生产流程,建议协商解除劳动合同。
这份名单的右下角,还有一个签名:王海。
日期,是三天前。
原来,王海早就把我们这些老师傅的名字报上去了。他今天在车间里说的那些话,根本不是什么提醒,而是赤裸裸的威胁和炫耀。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三十年的工龄,三十年的勤勤恳恳,到头来,就是这么一行冰冷的字。
“林师傅,您别激动。”苏晴的声音很平静,“这只是王海提交的一份建议,我还没有批准。”
我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不解:“苏总,您把这个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我想听听您的想法。”她说,“您觉得,像您这样的老师傅,对于现在的红星家具厂来说,还有价值吗?”
她的问题,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有价值吗?
我每天天不亮就来,天黑了才走。我做的每一件家具,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红星”这两个字。可是在那些只看报表和效率的人眼里,我们这些慢吞吞的老家伙,恐怕早就成了公司的累赘。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头顶的一盏灯。
“苏……苏总。”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厂子要发展,要跟上时代。我们这些老家伙,思想跟不上,动作也慢了,是会被淘汰的。如果公司真的决定了,我……我没意见。”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不是那种会撒泼打滚的人。厂子养了我半辈子,我不能在它困难的时候,成为它的包袱。
苏晴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赞许,还有一丝……失望。
“就这些?”她问。
我点了点头。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的一个柜子前,从里面抱出来一个东西,用一块绒布包着。
她把那个东西,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缓缓地揭开了绒布。
绒布下,是一块木头。
一块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旧木头,上面坑坑洼洼,还有几道很深的裂痕,像是从什么旧家具上拆下来的。
“林师傅,您看看这个。”
我疑惑地拿起那块木头。
木头一上手,我的心就“咯噔”一下。
这手感……
我把它翻过来,凑到灯下仔细看。木头的背面,有一个小小的,已经模糊不清的烙印。
那是一个五角星的图案,中间刻着一个“林”字。
我的手,猛地一抖,木头差点掉在地上。
这个烙印,我太熟悉了。
这是我父亲的印记。
我父亲,林建国,也是红星家具厂的木匠,是建厂元老之一。他做的每一件家具,都会在不显眼的地方,留下这个独一无二的烙印。
“这……这是……”我的声音都变了。
“这是我爷爷书房里,一把老椅子的靠背。”苏晴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那把椅子,是我爷爷创业时,您父亲亲手为他打的。我从小,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听我爷爷讲红星的故事。”
她顿了顿,继续说:“前段时间,椅子坏了,裂了很大一条缝。我找了很多师傅来修,他们都说,这木头太老了,没法修了,只能换掉。可我不甘心。”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林师傅,我听说,您是林建国老师傅唯一的传人。我想问您,这块木头,这把椅子,还有救吗?”
我摩挲着那块熟悉的木头,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
我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我父亲,就在这个厂房里,一刨一凿,将一块普通的木料,变成了一件有生命、有温度的家具。
那不仅仅是一把椅子,那是一段岁月,一种传承。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抬起头,看着苏晴,看着这个年轻的总裁,第一次,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对我们这些老手艺人,真正的尊重。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
“苏总,只要这世上还有我林墨,这把椅子,就倒不了。”
第55章 榫卯之间的较量
第二天一早,我没去车间,直接去了苏晴的办公室。
她已经把那把需要修复的老椅子搬了过来。
那是一把黄花梨的太师椅,包浆厚重,线条古朴。椅子的靠背上,有一道从上到下,将近一尺长的裂缝,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扶手处也有几处松动,整把椅子看起来摇摇欲坠。
我围着椅子转了几圈,伸手摸了摸裂缝的边缘,又敲了敲各个榫卯的接口。
苏晴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没有打扰我。
过了许久,我直起身子,心里已经有了底。
“苏总,这椅子能修。”我说,“但是,需要时间,而且,不能用任何钉子和胶水。”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因为我父亲做这把椅子的时候,用的就是全榫卯结构。”我指着椅子接口处那些细微的缝隙,解释道,“榫卯,是我们中国木匠的魂。一榫一卯,一凸一凹,阴阳相济,才能让木头真正地‘活’起来。用了钉子,就伤了木头的筋骨;用了胶水,就堵了木头的呼吸。这把椅子,也就死了。”
苏晴听得似懂非懂,但她点了点头:“好,林师傅,都听您的。需要什么工具和材料,您尽管开口。”
“工具我都有。”我说,“材料,我需要一些同年代的黄花梨老料。新的不行,木性不一样,补上去,时间长了还是会开裂。”
“这个没问题。”她立刻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我马上让人去办。”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我的工作台,暂时搬到了总裁办公室旁边的一间空置的储藏室里。
我先把整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拆解开来。每一个榫头,每一个卯眼,我都做了详细的标记。拆下来的木料,按照顺序摆放好。
这个过程,就像一个外科医生在做一台精密的手术。
苏晴只要一有空,就会过来看。她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我用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工具,在那些木头上敲敲打打。
王海也来过几次,每次都探头探脑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大概觉得,我是在故弄玄虚,一把破椅子,怎么可能修得好?他巴不得我把事情搞砸,好在苏晴面前告我一状。
我懒得理他。
我的世界里,只有这些木头。
修复裂缝是最难的一步。我没有用传统的“填补法”,而是用了一种更古老的“嵌补法”。我将找来的老料,顺着裂缝的纹理,用特制的楔形刀,一点一点地“嵌”进去。
这个过程,需要极度的耐心和精准。力道重一分,裂缝会扩大;力道轻一分,木料又嵌不进去。
我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苏晴递过来一条毛巾。
我接过来,擦了擦汗,对她笑了笑。
这些天,我们之间的话不多,但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她不问,我也不说,但她能从我的眼神和动作里,看出我的专注和执着。
“林师傅,我以前一直以为,手工就是慢,就是落后。”有一天,她看着我手里的凿子,忽然开口说道,“但我现在觉得,我可能错了。”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苏总,机器能做出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产品,但它做不出‘人情味’。我父亲常说,木匠的手,是有温度的,这个温度,会留在木头里。用的人,能感觉到。”
苏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就在修复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出事了。
那天,公司接到了一个紧急的订单。一个欧洲的奢侈品牌,要在他们新开的旗舰店里,定制一批具有中国风的展柜。要求非常高,不仅设计要独特,而且工艺必须是顶级的。
这个订单,对正在改革阵痛期的红星来说,至关重要。
苏晴立刻召集了设计部和生产部开会。王海作为车间主任,自然也参加了。
会议上,王海拍着胸脯保证,用厂里新引进的德国CNC数控机床,保证能在一个月内,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
苏晴采纳了他的方案。
很快,第一批样品就做了出来。
样品被送到苏晴办公室的时候,我也在场。
那是一个小小的展柜模型,外形看,确实很漂亮,线条流畅,尺寸精准。
王海一脸得意地介绍着:“苏总您看,这就是高科技的力量!比那些老师傅用手做,不知道快了多少倍!而且分毫不差!”
苏晴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却皱起了眉头。
我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个展柜的边角。
“苏总,这个不行。”我直截了当地说。
王海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林墨,你什么意思?你说不行就不行?你懂什么叫CNC吗?”
我没理他,只是对苏晴说:“苏总,您摸摸这个转角。”
苏晴疑惑地伸出手,摸了摸。
“这个转角,是机器用刀头一次性切割出来的,看起来很完美,但它是个‘死角’。”我解释道,“木头是有生命的,它会随着温度和湿度的变化,伸缩变形。这种死角,应力太集中,用不了一年,这个地方必定会开裂。”
“胡说八道!”王海嚷嚷起来,“我们用的是最好的木材,最好的设备,怎么可能开裂!”
“那如果是手工做呢?”苏晴看着我,问道。
“如果是手工,”我拿起一块小木料,用随身带的刻刀,在上面演示了一下,“我们会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圆角过渡’,用砂纸一遍一遍地打磨。这个圆角,肉眼几乎看不出来,但它能把应力分散掉。这就像太极,以柔克刚。机器懂得什么是刚,但它不懂得什么是柔。”
王海在一旁冷笑:“说得头头是道,不就是慢吗?等你的‘柔’做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苏晴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我,又看了看那个展柜模型,陷入了沉思。
最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王主任,CNC的方案暂停。”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信任和托付,“林师傅,这个订单,我交给你。你带着厂里所有的老师傅,用最传统的手艺来做。时间,同样是一个月。能不能做到?”
整个办公室,一片死寂。
王海的嘴巴张得老大,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我看着苏晴,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选择相信我,相信我们这些即将被淘汰的老手艺。
我的心,猛地热了起来。
我挺直了腰杆,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大声回答道:
“苏总,您放心!军中无戏言!”
第6章 回家后的“战场”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
推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老婆陈秀娟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儿子林涛戴着耳机,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着游戏。
“回来了?”陈秀娟放下手里的毛衣,起身想去厨房给我热饭,“饿了吧?锅里还给你留着菜。”
“不饿,妈,我在外面吃过了。”我换下鞋,有些疲惫地坐在沙发上。
林涛摘下一只耳机,回头看了我一眼,眉头皱了起来:“爸,你身上怎么这么大木头味儿?”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
我心里一堵,没好气地说:“我是木匠,身上没木头味,难道有香水味?”
“行了行了,你们父子俩,一见面就掐。”陈秀娟端过来一杯热水,放在我面前,嗔怪地看了林涛一眼,“跟你爸怎么说话呢?”
林涛撇了撇嘴,转过头去,又戴上了耳机,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本来就是嘛,都什么年代了,还当木匠……”
他的声音虽小,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那句话,像一根针,扎在我最敏感的地方。
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转行。可我除了这身手艺,什么都不会。再说,我从心底里,是热爱这门手艺的。我放不下手里的刨子,放不下那些会呼吸的木头。
可是在儿子眼里,我的坚守,成了一种落后,一种不合时宜。
“别理他。”陈秀娟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孩子不懂事。厂里最近怎么样?我听说,换了个新领导?”
我点了点头,把今天苏晴把欧洲订单交给我负责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我本以为,她会为我高兴。
没想到,她听完后,脸上却露出了深深的忧虑。
“老林,你是不是糊涂了?”她压低声音,急切地说,“这明显是那个王主任给你下的套,新总裁又那么年轻,她懂什么?这么大的订单,万一搞砸了,责任谁来负?到时候,你连协商解除合同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是被开除!”
“这不是套。”我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我相信苏总。”
“你相信她?你凭什么相信她?”陈秀娟的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就因为你帮过她一次?老林,人心隔肚皮!你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好!我们这个家,可经不起折腾了!林涛马上要毕业找工作,哪样不要钱?”
她的声音,把林涛也惊动了。
林涛再次摘下耳机,转过身来,一脸不耐烦地说:“妈,你跟他吵什么?他那套老古董思想,说不通的。”
他看着我,用一种过来人的口气说:“爸,我劝你还是别逞能了。现在是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时代,你们那种手工作坊式的生产,早就该被淘汰了。人家用数控机床,一天能做的活,你一个月都做不完,还做得没人家标准。你争这口气,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早点拿了补偿金,出来干点别的。”
“你懂什么!”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冒了上来,“你以为做家具,就是把几块木板拼在一起吗?那里面有心血,有传承!是机器能比的吗?”
“心血?传承?”林涛冷笑一声,站了起来,“爸,您别自我感动了行不行?现在谁还看这个?客户要的是设计,是品牌,是性价比!你做的东西再好,卖不出去,就是一堆废木头!你守着那点所谓的‘匠心’,能当饭吃吗?能给我交学费吗?能给我妈买药吗?”
他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刀刀都戳在我的心窝子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啊,我守着我的匠心,可我给了他们什么样的生活?
一套住了二十年的老房子,一台用了十年的旧电视。老婆的药,每个月都得精打细算。儿子的新款手机,我还要犹豫半天。
我这个当爹的,当丈夫的,是不是真的太没用了?
“林涛!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陈秀娟急了,站起来推了儿子一把,“你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是为了让你回来教训他的吗?给我回屋去!”
林涛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躲闪,但嘴上还是不服气:“我说的都是实话。”
说完,他“砰”的一声,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妻子两个人。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陈秀娟的眼圈红了,她坐回我身边,声音也软了下来:“老林,你别生气,孩子也是为这个家好。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的手艺,可咱们也得为以后想想啊。”
我看着她斑白的鬓角,和眼角的皱纹,心里一阵酸楚。
我伸出手,握住她粗糙的手,沙哑着声音说:“秀娟,你相信我。这一次,不一样。苏总……她懂。”
我不知道我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我自己。
我只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如果我赢了,我不仅能保住饭碗,更能证明,我们这些老手艺人,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如果我输了……
我不敢想。
那一晚,我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我悄悄起了床,走进儿子的房间。
他睡得很沉,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他正在设计的什么程序代码,我一个也看不懂。
书桌上,放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小男孩,骑在一匹高大的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那个木马,是我亲手给他做的。
从选料,到开榫,到打磨,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木马的每一个关节都能活动,马鞍上,还刻着他的名字。
那一年,他五岁。
我记得,他收到木马的时候,抱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好几口,大声说:“爸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木匠!”
我看着照片,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孩子,你还记得吗?
你曾经,也为爸爸的手艺,感到过骄傲啊。
第7章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第二天,我召集了车间里所有的老师傅,在我的工作台前开了个短会。
名单上,有十几个人,都是在厂里干了二三十年的老伙计。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把欧洲订单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情况就是这样。苏总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我们不是为别人干,是为我们自己这身手艺干,为我们自己的饭碗干!干好了,我们都能留下;干不好,大家卷铺盖走人,谁也别怨。”
我的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老师傅们瞬间炸开了锅。
“老林,你疯了?一个月?还是全手工?这怎么可能!”
“就是啊,这明摆着是王海那小子挖的坑,让我们往下跳啊!”
“咱们跟数控机床比速度,那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
质疑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我知道,他们怕了。他们被这些年的冷遇和白眼,磨掉了心气。他们不再相信,自己手里的这套家伙,还能跟得上这个时代。
我没有跟他们争辩,只是默默地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两块小木料。
一块,是CNC机床切割出来的样品,边角锐利,完美无瑕。
另一块,是我昨天晚上,连夜打磨出来的,转角处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圆润。
我把两块木料,放在工作台上。
“大家摸摸看。”我说。
老师傅们一个个走上前,伸出他们那满是老茧的手,先摸了摸机器切的,又摸了摸我手工打磨的。
没有人说话。
车间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都是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那细微的差别,那种机器的冰冷和双手的温度,他们比谁都清楚。
“这……”一个老师傅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这手感,是不一样。”
“机器,能做出标准,但做不出神韵。”我看着大家,一字一句地说,“欧洲人要的,是‘中国风’。什么是中国风?不是雕个龙,画个凤,就叫中国风。真正的中国风,藏在这些细节里,藏在这些看似‘不标准’的弧度里,藏在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榫卯智慧里。”
“这,是机器永远学不会的。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我的话,说完了。
车间里,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一个年纪最大的张师傅,走上前来,拿起他那把用了四十年的老锯子,往工作台上一顿。
“妈的!干了!”他红着眼睛,吼了一声,“大不了一辈子不干了!也不能让王海那帮孙子,小看了我们这帮老家伙!”
“对!干了!”
“老林,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点燃了。
那一刻,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看着他们眼中重新亮起的光,我知道,我们这支“老头兵”,还有一战之力。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手工车间,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
我们十几个人,吃住几乎都在厂里。
我负责最关键的榫卯结构设计和制作,其他人分工负责开料、雕刻、打磨、上漆。
我们没有图纸,所有的尺寸和结构,都在我的脑子里。我们也没有先进的设备,只有这些跟了我们半辈子的老伙计。
苏晴每天都会来车间看我们。她不干涉我们的工作,只是默默地给我们送来饭菜和茶水。有时候,她会坐在角落里,一看就是一下午。
王海也来,但他是来看笑话的。他每天背着手,在车间外晃悠,嘴里说着风凉话。
“哟,林师傅,这都过去一个礼拜了,你们连个柜子腿都还没做出来啊?”
“别累着了,反正最后也是白干。”
我们没人理他。
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木头的呼吸,和工具与木头碰撞的声音。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小事。
有一个很关键的部件,需要做一个非常复杂的“暗榫”,不仅要严丝合缝,还要考虑到木材后期伸缩的余量。我设计了好几个方案,都不满意。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车间里熬到半夜,还是没有头绪。
正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车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我以为是苏晴,回头一看,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我的儿子,林涛。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
“爸……”他小声地叫了我一句,“妈让我给你送点汤。”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放那儿吧。”
他走过来,把饭盒放在桌上,却没有马上离开。他看着我桌上画得乱七八糟的草图,又看了看旁边那几块废掉的木料。
“遇到麻烦了?”他问。
我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他犹豫了一下,指着我的草图说:“爸,你这个结构,是不是可以用三维建模软件,先模拟一下?输入木材的密度、含水率这些参数,它可以帮你计算出最合理的伸缩余量,还能模拟出不同温度和湿度下的应力变化。”
我愣住了。
他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茫然,从背包里拿出他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软件,然后拿起我的草图,开始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和我设计的暗榫一模一样的三维模型。
然后,他输入了一连串我看不懂的数据,点击了“模拟”。
屏幕上,那个模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细微的变化。模型内部,出现了各种颜色的线条,代表着不同的应力分布。
“你看,爸。”他指着屏幕上的一处红色区域,“你原来的设计,这个点的应力太集中了,时间长了,肯定会出问题。但是,如果把这个卯眼的深度,再增加0.5毫米,把这个榫头的倒角,改成30度……”
他一边说,一边在电脑上修改着模型。
很快,屏幕上的红色区域,消失了。整个模型的应力分布,变得均匀而流畅。
我看着屏幕,整个人都惊呆了。
我苦思冥想了几天都解决不了的难题,被他用这个我完全看不懂的“高科技”,在十几分钟内,就找到了最优解。
“这……这是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这叫‘有限元分析’,我们专业的基础课。”林涛说得轻描淡写,“就是把复杂的问题,分解成无数个小单元,然后用计算机去计算。其实……跟你们做榫卯的道理,有点像。”
跟我们做榫卯的道理,有点像。
我看着儿子,这个我一直以为不懂我、看不起我的儿子,忽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他不是看不起我的手艺,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在理解这个世界,解决问题。
那一晚,我们父子俩,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了很久。
我跟他讲榫卯,讲木性,讲我父亲的故事。
他跟我讲数据,讲模型,讲人工智能的未来。
我发现,我们说的,好像不是两件事。
我们说的,都是如何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去创造出更美好的东西。
第8章 传承,是最好的归宿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交货日的前一天,最后一扇柜门,被稳稳地安装了上去。
当二十个展柜,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车间中央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不是二十个冰冷的柜子。
那是二十件艺术品。
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每一寸木纹,都仿佛在呼吸;每一个转角,都流淌着温润的光;每一处雕花,都凝聚着岁月的沉淀。
它们身上,没有一颗钉子,没有一丝胶水,却比钢铁还要坚固。
它们是沉默的,却又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和传承的故事。
所有的老师傅,都围在展柜旁,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们的眼眶,都红了。
这一个月,他们流的汗,熬的夜,受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值了。
苏晴来了。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走到展柜前。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像我们一样,轻轻地抚摸着。
她摸得很仔细,从柜顶的雕花,到柜门的铜扣,再到柜脚的弧度。
最后,她的手,停留在那个我们用传统手艺打磨出的,温润的转角上。
她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们这群衣衫褴褛、满身木屑的老头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各位师傅。”她说,“你们让我看到了,什么才是红星真正的灵魂。”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烟消云散。
第二天,欧洲品牌的验收代表来了。
那是一个很挑剔的德国人,带着白手套,拿着放大镜,对展柜进行了一丝不苟的检查。
王海跟在他身后,一脸紧张,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下肯定要出问题……”
那个德国人,检查了很久。
最后,他摘下放大镜,又摘下了白手套,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手掌,贴在了展柜的面板上。
他闭着眼睛,感受了许久。
然后,他睁开眼,看着苏晴,用生硬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说:
“这……是艺术品。有……灵魂的艺术品。”
我们成功了。
消息传回厂里,整个手工车间,都沸腾了。老师傅们像孩子一样,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几天后,苏晴召开了全厂大会。
会上,她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和欧洲品牌的长期合作协议,正式签订。红星家具,将以“大师手作”系列,正式进军国际高端市场。
第二,公司将成立一个独立的“红星工匠传承中心”,由我,林墨,担任首席技师。中心将面向社会,招收有志于学习传统木工手艺的年轻人,把我们的老手艺,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同时,她也宣布,将引进我儿子林涛他们团队开发的“智能辅助设计系统”,将传统工艺与现代科技相结合,让老手艺,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王海,因为之前在样品制作中弄虚作假,以及恶意排挤老员工,被就地免职。
会议结束时,苏晴特意把我请上了主席台。
她把那把我已经修复好的,她爷爷的黄花梨太师椅,也搬了上来。
那把椅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获得了新生。那道曾经狰狞的裂痕,已经变成了一道美丽的木纹,与周围的纹理,完美地融为一体。
“这把椅子,见证了红星的过去。”苏晴看着台下的所有人,声音洪亮而清晰,“而今天,林师傅和所有的老师傅们,用他们的双手,让它也见证了红星的未来。”
“这个未来,不是用机器取代人,也不是用新的淘汰旧的。而是尊重、是融合,是传承。”
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我站在台上,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忽然就看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妻子和儿子。
妻子在偷偷地抹眼泪,脸上却挂着骄傲的笑。
儿子林涛,则高高地举起手,冲我竖起了大拇指。他的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敬佩和自豪。
我的眼眶,也湿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这双手,刨过木,凿过眼,也曾抡起工具包,保护过一个无助的女孩。
我以为,它在这个时代,已经越来越没用了。
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只要这双手里,还握着良心,握着传承,握着一份对“人”的关怀,它就永远不会过时。
我想,这大概就是一个普通手艺人,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吧。
来源:小南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