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得发亮的山楂,裹着一层透明的糖衣,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颗颗小小的太阳。
那根糖葫芦,是我三岁记忆里唯一的甜。
红得发亮的山楂,裹着一层透明的糖衣,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颗颗小小的太阳。
妈妈说,只要我乖乖在这里等,她买完票,就带我去年思夜想的游乐园。
我信了。
我小口小口地舔着糖衣,甜味顺着舌尖一路钻进心里。游乐园门口的风很大,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我把半张脸埋进妈妈出门前给我围上的旧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售票窗口的方向。
人来人往,妈妈的影子却再也没有出现。
糖葫芦吃完了,光秃秃的竹签被我捏在手里,指尖的温度早就把它捂热了。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像一块慢慢浸了墨的灰布。
“妈妈?”
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小的可怜,瞬间就被寒风吹散了。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小手,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丢掉竹签,开始放声大哭。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周围的大人投来匆匆一瞥,他们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但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他们的世界那么忙碌,容不下一个走丢的小孩。
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冷风一吹,像结了冰。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地喊着:“妈妈……我再也不吃糖葫芦了……我不想去游乐园了……你别不要我……”
回答我的,只有越来越凛冽的寒风。
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一种奇怪的、不属于三岁孩子的平静,悄悄浮上心头。
其实,我隐约知道,妈妈不是走丢了,她是不要我了。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甚至,是恨我。
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姐姐,我的出生,只是她想要儿子那场美梦破碎时,一声刺耳的响动。从我记事起,挨骂和饿肚子就是家常便饭。
那双抱着我出门时,难得温柔的手,原来只是为了把我扔得远一点。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这个世界那么大,我却不知道哪条路是回家的。其实,那个地方,也算不上家。
就在我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时候,一团温暖的影子突然笼罩了我。
一个穿着厚棉衣的阿姨,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蹲下身,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她的怀抱很暖,带着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好闻味道。她二话不说,解开自己大衣的扣子,把我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
那一刻,仿佛整个冬天的寒冷都被隔绝在外。
我把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柔软的怀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哽咽着说:“阿姨,我妈妈……不要我了。”
这个后来成为我母亲的女人,当时只以为是小孩子的胡话。她气坏了,拉着我的手,几乎是拖着我进了附近的警察局。
靠着我模糊说出的名字,警察居然真的联系上了我的生母。
当养母带着我,敲开那扇熟悉的家门时,她还满心以为这只是一场误会。
“你家孩子丢了,你们做父母的,怎么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养母的声音里充满了为人母的愤怒和不解。
那个我叫“妈妈”的女人,张红艳,慢悠悠地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没有半分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她冲着我的养母,尖刻地骂道:“多管闲事!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这一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养母所有的义愤填膺。她明白了,我没有说谎。
这个女人,真的,故意把我扔了。
养母气得浑身发抖,跟她争辩了几句,但张红艳的态度坚决得像一块石头,她就是不要我这个“拖油瓶”。
“这么好的孩子你不要,我要!”
养母气急了,吼出这句话,然后弯腰,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那一年,我的养母,陆婉,也才二十出头。她家里已经有了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儿子,就这样贸然抱回一个我,她心里也七上八下,生怕丈夫不同意。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的养主,陆建国,看到蜷缩在妻子怀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我时,所有的惊讶都化成了一声叹息。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却用最温柔的动作,把我抱到家里的炉子边,又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温水,一勺一勺地喂我。
“这么小的孩子,手上怎么全是冻疮,造孽啊。”
他看着我手背上那些又红又肿的疮,眼里满是心疼。
他低头想了很久,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头对妻子说:“既然带回来了,就不能再让她出去受苦。明天,我去想想办法,给孩子上户口。”
因为一心想要儿子,张红艳三年来,根本就没给我上过户口。
我的养父,掏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厚着脸皮找我奶奶借了一大笔钱,交了高额的罚款,才终于把我的名字,写进了他们家的户口本。
我不再是刘招娣。
我有了一个崭新的,充满了祝福的名字。
陆安安。
爸爸妈妈,希望我一世平安。
我融入这个新家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这个家里缺一个女儿,爷爷奶奶的孙辈里,清一色的都是臭小子。我的到来,像一抹最鲜亮的色彩,瞬间点亮了他们的生活。
奶奶尤其喜欢我,总爱捏着我圆乎乎的脸蛋,说我这长相有福气,走到哪儿都饿不着。
我的哥哥,陆宸,也对我宝贝得不得了。他一直想要个妹妹,现在终于如愿以偿。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总喜欢装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我。
在这个家里,我第一次吃到了一整个的大鸡腿。
我第一次穿上了没有补丁的新衣服。
我第一次,真的去了游乐园,坐在旋转木马上,笑得像个傻瓜。
小城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
尽管爸妈已经刻意避开,但在我四岁那年的除夕前一天,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遇上了。
那天,爸妈带着我和哥哥,大包小包,准备坐长途车回乡下老家过年。
那个年代的长途车,只停在镇上的总站,回村里还得自己想办法。
我们一家四口刚挤上车,就愣住了。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张红艳,就坐在不远处。她的身边,是我的生父,刘福才。
张红艳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我,她的脸上瞬间布满了嫌恶,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瘟疫。
我的妈妈,陆婉,脸色也“唰”地一下沉了下来。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转身找了个离他们最远的座位坐下。
爸爸陆建国也立刻进入了戒备状态,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紧张地盯着那一家人,生怕他们会冲过来把我抢走。
张红艳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话里带刺:
“什么金贵玩意儿,一个小丫头片子也值得这么宝贝,瞧你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说着,她还炫耀似的,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满脸的得意和幸福。
“放心吧,我们家有后了,马上就有儿子了。那种扫把星,谁爱要谁要!”
我那时还小,对她的身份已经模糊,更听不懂她话里的恶毒。
我只看到,妈妈的脸瞬间气得通红,正要开口反驳,哥哥陆宸却比她更快。
“我妹妹不是扫把星!你才是坏女人!”
小小的他像一头发怒的小牛,挣脱开爸爸的手就要冲过去。
爸爸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沉着脸,对着那家人,一字一句地回敬道:
“我们家安安是不是宝我们自己知道,就不劳你们操心了。倒是你们,可得小心点,别到时候又生个扫把星出来!”
爸爸的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了刘福才的心上。他眼看自己“未来的儿子”被侮辱,猛地站起身,就要跟爸爸理论。
车厢里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我毫无征兆地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
胃里翻江倒海,胸口闷得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妈妈,我难受……”
我拽着妈妈的衣角,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我想下车!”
妈妈吓了一大跳,所有怒火瞬间熄灭,紧张地摸着我的额头:“安安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肚子疼?”
我摇着头,眼泪汪汪地说:“不知道,就是好难受……妈妈,我们不坐这趟车了好不好?我不想坐了……”
这已经是回乡下的最后一班车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妈妈也不会忍着恶心跟张红艳同乘一车。
但此刻,她和爸爸对视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
“下车!我们马上下车!”
爸爸当机立断,抱着我,妈妈和哥哥拎着行李,一家人立刻就挤下了车。
身后,传来张红艳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我就说她是个丧门星吧!毛病这么多,早晚把你们一家都克死!”
妈妈已经顾不上理她了,她的脸吓得惨白,满心都是我的身体。
奇怪的是,一下车,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那股难受的感觉,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但爸妈还是不放心,坚持带我去了趟医院。
医生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孩子很健康,没什么问题。
这下,爸妈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出了医院,回村的车是彻底没有了。一家四(口)只好在镇上找了个小旅馆住下,用公用电话给乡下的爷爷奶奶报了个平安,说第二天一早就回去。
爷爷奶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叮嘱路上要小心。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当我们再次来到车站时,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车站里挤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凝重和后怕的神情。
昨天的那个司机,不见了踪影。今天开车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他坐在驾驶座上,一言不发,神情严肃得吓人。
妈妈觉得奇怪,拉住售票员,小声打听:“大姐,这是出什么事了?”
售票员是个嘴快的大姐,压低了声音,一脸惋惜地对妈妈说:“哎,你还不知道?昨天那趟末班车,出大事了!”
“车开到半路,翻了,直接掉进路边的沟里去了!”
“轰”的一声,妈妈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爸爸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售票员还在自顾自地说着,爸爸妈妈却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爸爸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声音都在发抖:“末、末班车?是……是我们昨天没坐成的那一趟?”
妈妈的脸色惨白如纸,她死死地抱住我,像是要确认我的存在一般:“就是那趟车……老天爷……要不是安安……要不是安安突然不舒服,咱们一家……”
她不敢想下去,只是把脸埋在我的脖颈间,一遍又一遍地亲着我。
“我们家安安,是妈妈的小福星,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
爸爸也伸出手,把我从妈妈怀里接过去,紧紧搂住:“是啊!那个张红艳还说什么是扫把星,我看她肚子里的那个才是!她自己才是!”
回到村里,把这件事一说,爷爷奶奶更是吓得不轻,拉着我的手,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
“你们是不知道啊!”奶奶拍着胸口,后怕地说,“昨天那车上,死了好几个!司机当场就没了!”
“我们安安啊,这是有福气的,是来报恩的!把你们俩的命都给救回来了!以后,你们可得对安安更好!”
妈妈笑着说:“妈,看您说的,自己的闺女,我们能不对她好吗?对了,老刘家那两口子……昨天也在车上,他们怎么样了?”
“老刘家?”爷爷皱了皱眉,“刘福才那小子,命大,没死。”
奶奶忍不住插了句嘴,声音压得低低的:“没死也去了半条命。听说一条腿断了,骨头都戳出来了,医生说保不住,得截肢。昨晚上连夜送去省城了。”
“他那个婆娘……”奶奶看了我一眼,见我和哥哥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逗着一只小鸡仔,完全没注意这边,才又凑近了些,压着嗓子说:
“她那个肚子,保不住了。听说,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哎呦,那刘福才哭得呦,死去活来的,在医院里差点没背过气去!”
爸爸听了,没忍住,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活该!叫他当初说我们安安是扫把星!为了生个儿子,连铁饭碗的工作都辞了,现在好了,工作没了,儿子也没了,腿也断了,真是报应!”
妈妈拍了他一下:“行了你,少说两句。”
但她自己,也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就是活该!谁让他们当初那么对我们安安!”
这些对话,我当时并不知道。
爸妈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
这只是我身上那与众不同的“好运气”,第一次显山露水。
起初,爸妈也只当这是一个巧合,是老天爷看我们一家人心善,冥冥之中保佑了我们。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却让他们不得不相信,我,陆安安,或许真的是这个家的小福星。
那次车祸之后,我们家的日子就像开了挂一样,越过越红火。
爸妈和朋友合伙做的小生意,赶上了最好的时代,几年之内就发展壮大,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公司。
家里的经济条件,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我上小学那年,放学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背着小书包,跑到爸爸的公司里去玩。
但那天,我刚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
平时总是笑呵呵地逗我玩的叔叔阿姨们,脸上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爸爸妈妈很快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妈妈蹲下身,摸着我的头,柔声说:“安安,今天让刘姐姐先送你回家好不好?爸爸妈妈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
我眨了眨眼,环顾了一下四周,下意识地撅起了嘴:“你们要去哪里呀?我也想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股很强烈的念头,就是想跟着他们。
我平时很乖,很少会这样提要求,妈妈愣了一下,还是耐心地劝我:“爸爸妈妈要去谈很重要的事情,安安乖,听话,先回家。”
我低下头,不说话,但抓着她衣服的手,却一点没松。
爸爸在一旁看了看手表,有些急了:“哎呀,时间快来不及了。安安想去就带着吧,路上快一点。不过安安,你可得保证,到了地方要乖乖听话,不能吵闹,知道吗?”
我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开开心心地跟着他们上了车。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爸妈正要去谈一笔对公司来说,至关重要的合同。
如果能签下来,公司的规模就能再上一个台阶。可要是谈崩了,资金链就有断裂的风险。
这笔生意,说不上生死攸关,但也绝对是重中之重。
车子停在了一栋气派的大厦前,爸妈带着我,跟着刘秘书,快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大厅,我们三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大厅的沙发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两个,赫然就是刘福才和张红艳!
真是冤家路窄!
那场车祸后,这对夫妻虽然捡回了命,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刘福才的腿,在省城大医院折腾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截了肢。更雪上加霜的是,医生说,手术影响了他的身体机能,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而张红艳,流产时大出血,为了保命,摘除了子宫,彻底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可笑吧?当初为了拼个儿子,不惜抛弃亲生女儿的两个人,最后,谁也生不出来了。
或许是破罐子破摔,他们俩把所有精力都投到了生意上,竟然也开了一家公司,做的行当,还跟我家差不多。
这些事,早就从村里传开了。大家当个热闹听,听完又忍不住唏嘘几句。
据说,村里有户人家,查出来怀的是个女儿,本想打掉,听说了他们夫妻俩的遭遇,硬是没敢,生怕遭了同样的报应。
此刻,刘福才看到我们,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那条假腿。
他装了义肢,穿着长裤,看不太出来。只是站着的时候,身形总有那么一丝不协调的歪斜。
张红艳更是藏不住事,那双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剜着我,那股恨意,仿佛要冲上来把我生吞活剥。
“你这个害人精!你害死了我儿子!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尖叫着,就要朝我扑过来,被妈妈一把拦在了身前。
妈妈冷冷地挑了挑眉:“自己做了亏心事,遭了报应,反倒赖在一个孩子身上?张红艳,看来那场车祸,还是没让你长记性啊?”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张红艳气得五官都扭曲了,伸手就要来抓妈妈的头发。
“你胡说八道什么!都是你们!你们一家都是扫把星!”
就在这时,一个带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哟,都到啦?看来陆总和刘总,对张某这个项目,都是志在必得啊。来来来,会议室请。”
爸爸这才反应过来,他皱着眉问那个走过来的男人:“张总,他们……也是来谈合作的?”
那个被称为“张总”的男人,笑得一脸和气:“好东西嘛,自然是能者多得。大家公平竞争,公平竞争。”
我忍不住抬头,看向这个满脸堆笑的男人,小小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外面还套着一件质地精良的呢G大衣。人长得高高大大,看起来很是精明强干。
可是,他那双藏在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
那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像蛇一样,阴冷,狡猾。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喜欢这个人。
但因为爸爸刚才嘱咐过我要听话,我只能抿着嘴,一言不发,小手紧紧地抓住了爸爸的衣角。
一行人进了会议室,因为我年纪小,没什么存在感,他们也就没把我赶出去。
我就坐在刘秘书旁边,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谈起了我听不懂的生意。
“……我张信诚的为人,两位在圈子里也是打听过的。这次要不是美国那边的分公司急等着用钱,我这个报价,绝对不会这么低。当然,最后花落谁家,还得看两位老总的诚意了。”
我听明白了。
原来,爸爸和刘福才,在抢同一个项目。
而这个姓张的,故意把两家都叫过来,就是想让他们互相抬价,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刘福才轻蔑地瞥了爸爸一眼,率先开口:“张总说的是,好货自然值好价。我明白。在您报价的基础上,我愿意加价5%。”
爸爸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跟上:“我加8%!”
我看着那个笑得像狐狸一样的张总,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悄悄拉了拉旁边刘秘书的衣角,小声问:
“姐姐,这个人是谁啊?我觉得他不像好人。”
刘秘书脸色一变,连忙捂住我的嘴,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才凑到我耳边,用气声说:“小祖宗你可别乱说!这是咱们市新来的大老板,张总!年前才从美国回来的,生意做得可大了,听说在美国都有好几家公司呢!”
“你放心,”她安抚我,“张总信誉可好了,之前在咱们这儿做的几单生意,货又好,人又爽快,绝对不会骗我们的。”
她的话我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她是在夸这个张总。
可我心里的那种厌恶感,却有增无减。
我总觉得,他看我爸爸和刘福才的眼神,不像在看合作伙伴。
那是一种……看戏的眼神。
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观众,在欣赏着舞台上两个为了抢一个绣球,而斗得你死我活的小丑,充满了嘲弄和算计。
那边,爸爸和刘福才的竞价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张总笑眯眯地提议,大家先休息十分钟,各自商量一下。
一走出会议室,爸爸和妈妈的表情就变得无比凝重。
“他的这批货,确实是好东西。”爸爸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兴奋,“只要能拿下来,转手一卖,就算加价30%,我们都还有得赚!而且,只要做成了这一单,我们就能打开省城的市场,以后,公司的路子就宽了!”
妈妈却显得有些犹豫。
“可是建国,这样一来,我们家所有的积蓄都要投进去,还得再去银行贷一大笔款。万一……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们家可就真的翻不了身了。”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我走上前,拉住爸爸的手,用力地摇了摇:“爸爸,我们别跟这个人做生意了,好不好?我……我觉得他不靠谱。”
爸爸正心烦意乱,闻言只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敷衍地摸了摸我的头:“安安乖,爸爸在谈正事呢,别闹。等会儿谈完了,爸爸带你去吃肯德基。”
他显然只把我当成了一个不懂事,在胡搅蛮缠的小孩子。
我还想再说什么,他却已经把刘秘书叫了过来,让她带我到一边去玩。
我知道,再说下去,他也不会信我的。我只能被刘秘书牵着手,走到走廊的另一头,心里憋着一股闷气。
我看见爸爸和妈妈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最后,爸爸像是下定了决心,狠狠一拍大腿。
“干了!就这一票!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只要成功了,咱们家就彻底起来了!”
妈妈也被他说服了,点了点头:“张信诚之前那几笔生意,圈子里的人都看着呢,没出过一点问题。没道理到了咱们这儿,就会出问题!”
他们重新走进了会议室,刘福才那边,显然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两边的火药味,比之前更浓了。
“我加10%!”刘福才喊道。
“15%!”爸爸毫不示弱。
“20%!”刘福才的眼睛都红了,这笔生意,对他来说同样重要,是他东山再起的唯一希望。
爸爸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利润被压缩到了一个极低的水平。他和妈妈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一咬牙,举起了手。
“我出……25%!张总,这个价,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张信诚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双手托着下巴,不说话,也不表态。
刘福才像是被逼到了绝境,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吼了出来:“30%!我出30%!陆建国,你有本事就再加!”
所有人都看向了我爸爸。
加价30%,意味着这笔生意做下来,我们家几乎没有任何利润可言,纯粹是赔本赚吆喝,只为打开省城的销路。
爸爸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嘴唇翕动着,那个“好”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再也忍不住了。
“爸爸!”
我大喊一声,挣脱开刘秘书的手,朝他冲了过去。
或许是跑得太急,或许是情绪太激动,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温热的液体,猛地从鼻子里涌了出来。
“砰”的一声,我直挺挺地摔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在我昏过去之前,我听到了妈妈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安安!”
我的世界,在一片刺目的血红中,归于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是医院里那股独有的,清冷又刺鼻的消毒水味钻进鼻孔的时候。
我睁开眼,天花板是惨白色的,白得晃眼。
“安安!你醒了!”
妈妈的声音又惊又喜,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刚刚哭过。她和爸爸的脸瞬间凑到了我的眼前,他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后怕。
“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爸爸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额头。
我摇了摇头,动了动身体,除了鼻子底下塞着一团棉花,有些呼吸不畅之外,好像没什么大碍。
“爸,妈……合同呢?”我迷迷糊糊地问。
我记得我晕倒前,爸爸正要喊出那个决定公司命运的价格。
妈妈的眼圈一下子又红了,她把我紧紧地搂进怀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她的骨血里。
“什么合同!什么生意!都不要了!安安,你吓死妈妈了知不知道!”她的声音在颤抖,“钱没了可以再赚,你要是出了什么事,爸爸妈妈怎么办啊!”
爸爸也坐到床边,握住我另一只手,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你妈说得对。什么狗屁项目,能有我女儿重要?不谈了!咱们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晕倒的那一刻,整个会议室都乱成了一锅粥。
爸爸妈妈魂都吓飞了,什么合同,什么张总刘总,全都抛在了脑后。爸爸抱着我,妈妈在后面哭着开路,两个人疯了一样冲出大厦,拦了辆车就直奔医院。
至于那份合同,自然是被欣喜若狂的刘福才,以加价30%的天价,收入了囊中。
听说,他签字的时候,得意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对张信诚说:“陆建国就是个没胆的,被个丫头片子一吓唬,就什么都不管了。成大事者,怎么能被妇孺拖累!”
他还说:“我就知道那丫头是个扫把星,你看,又克他了吧?把这么大一笔财运给克没了!”
这些话,都是后来刘秘书告诉爸妈的。
爸妈听了,只是相视一笑,没有半点后悔。
在医院观察了一天,医生确定我只是因为情绪激动加上有点上火,才流了鼻血,并没有什么大碍,爸妈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带我回了家。
那笔生意,成了爸妈公司里一个绝口不提的话题。
大家都能感觉到,那之后,爸爸的烟抽得更凶了,妈妈也时常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我知道,他们是在为公司的未来发愁。
为了拿下那个项目,他们前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如今项目泡汤,资金链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但他们在我面前,却从来没有表现出半分。
他们依然每天笑呵呵地接我放学,给我买最好看的裙子,带我去吃最想吃的汉堡。
只是,家里的灯,常常会亮到深夜。
一个月后,市里的商界,突然爆发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
那个被无数人追捧,被誉为“商业奇才”的美国归侨张信诚,是个骗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惊天大骗子。
他口中那批来自美国的“优质货品”,根本就不存在。他用一份伪造的合同和几个花钱雇来的“前合作伙伴”的口碑,骗取了无数公司的信任。
他卷走了所有公司的预付款,人间蒸发了。
据不完全统计,被骗的金额,高达数千万。
而其中,被骗得最惨,损失最惨重的,就是刘福才。
他几乎是押上了全部身家,还贷了高利贷,才凑齐了那笔高达数百万的预付款。
消息传来的那天,刘福才正在他的新办公室里,意气风发地招待着下游的经销商,吹嘘着自己即将如何垄断整个省城的市场。
当警察冲进来,当头给了他一盆冷水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他不信,他死也不信。
他疯了一样地给张信诚打电话,那个曾经24小时为他开机的号码,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瘫倒在地,瞬间,就从一个人人艳羡的励志榜样,变成了一个人人耻笑的丧家之犬。
高利贷的人很快就找上了门,搬空了他的公司,收走了他的房子。
张红艳,那个曾经把“儿子”和“发财”当成毕生信仰的女人,在确认了丈夫已经一无所有,并且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之后,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离婚,并且分走了他藏匿起来的,最后一点私房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福才彻彻底底地,完了。
一夜之间,他从云端,摔进了最深的地狱。
听说,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天桥底下。
他那条引以为傲的义肢,不知道被谁打断了,扔在一边。他就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头发和胡子纠结在一起,身上散发着一股恶臭。
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半分神采,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绝望。
而我们家,却因为我的那一场意外的鼻血,完美地避开了这场足以让整个家庭分崩离析的灭顶之灾。
消息传回公司,整个公司都沸腾了。
那些天一直笼罩在公司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
爸爸和妈妈回到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抱起来,狠狠地转了好几个圈。
妈妈抱着我,又哭又笑:“我的安安,你不是小福星,你就是咱们家的小菩萨,是老天爷派来保护爸爸妈妈的!”
爸爸也红着眼眶,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掐灭。
从那天起,他戒烟了。
他说,为了安安,他要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岁。
这件事,成了我“福星”身份的,最有力证明。
从此以后,我在家里的地位,更是直线上升,几乎是说一不二。
我说东,我哥陆宸绝对不敢往西。
我说想吃冰淇淋,爸爸哪怕是半夜,也会跑遍全城给我买回来。
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易碎的,带着幸运光环的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生怕我磕了碰了,就把这份好运气给碰碎了。
而我的“好运气”,也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
这些年来,我们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个小作坊,发展成了全市闻名的龙头企业。
我们家搬进了市中心最好的小区,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复式楼。
我上了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
哥哥陆宸也争气,考上了全国顶尖的大学,成了全家人的骄傲。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而我,也渐渐习惯了自己“小福星”的身份。
我发现,我的直觉似乎比别人要敏锐得多。
考试前,我总能“感觉”到老师会出哪些题目,稍微重点复习一下,就能拿到高分。
出门前,我若是觉得心慌,那就绝对不能走某条路,因为那条路,很可能在那个时间段会堵车,或者发生一些小意外。
爸爸在做一些重大的商业决策前,总会习惯性地来问问我的意见。
“安安,你觉得爸爸跟这个王叔叔合作,怎么样?”
我看着那个笑得一脸精明的王叔叔的照片,摇了摇头:“不喜欢。他看人的眼神,跟那个张信诚有点像。”
就因为我这一句“不喜欢”,爸爸就拒绝了一份看起来利润丰厚的合同。
一个月后,那个王叔叔的公司,因为偷税漏税,被查封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
渐渐的,所有人都默认了,我的直觉,就是我们家规避风险,走向成功的金手指。
我被保护得太好了,生活一帆风顺,没有经历过任何风浪。
直到我十八岁,考上大学那一年。
为了庆祝我成年,也为了庆祝我考上了心仪的大学,爸妈决定,带我来一场全家旅行。
我们选择了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得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
江南的风景,确实如诗如画。
我们泛舟湖上,穿行于白墙黛瓦之间,听着吴侬软语的船歌,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就在我们旅行的第三天,意外发生了。
我们下榻的酒店,是一家很有格调的园林式酒店。那天下午,爸妈和哥哥都有些累了,在房间里午休。
我却精力十足,一个人拿着相机,在酒店的后花园里闲逛。
后花园很大,曲径通幽,假山流水,一步一景。
我正专心致志地对着一池锦鲤拍照,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试探性的,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声音。
“是……招娣吗?”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的记忆深处,搅起了一片被我刻意遗忘的,浑浊的尘埃。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身后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酒店保洁员制服,身材佝偻,面容憔悴的女人。她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那双曾经刻薄又充满算计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浑浊和麻木。
是张红艳。
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苍老落魄的女人,和我记忆中那个虽然可恶,但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最残忍的痕迹。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亮起了一丝光。
那光芒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贪婪。
“真的是你!招娣!我的女儿!”
她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朝我扑了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这个动作,似乎刺痛了她。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随即又被一种理直气壮的愤怒所取代。
“你躲什么!我是你妈!你亲妈!”她拔高了声音,尖锐地叫道,“好啊你,陆建国和陆婉把你教得真好!现在攀上高枝了,就不认我这个亲妈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很大,很快就吸引了周围零星几个客人的注意。
我不想和她在这里纠缠,转身就想走。
她却像疯了一样,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你不能走!刘招娣!你是我生的!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你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就想把我这个亲妈扔掉?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里,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放手!”我挣扎着。
“我不放!”她死死地攥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你今天必须跟我走!我是你妈,你就得给我养老送终!你现在有钱了,你得养着我!”
我看着她这副丑陋的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原来,她不是来认亲的。
她是来要钱的。
这些年,我不是没有想象过和她重逢的场景。
我想过,她可能会忏悔,会道歉。
或者,她会像个陌生人一样,与我擦肩而过。
我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副不堪的,赤裸裸的嘴脸。
“我叫陆安安。”我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刘招娣,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在那个游乐园门口了。”
我的话,似乎彻底激怒了她。
“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她扬起手,就要朝我的脸上扇过来。
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从斜后方伸了过来,像一把铁钳,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
哥哥陆宸冰冷的声音,像十二月的寒风,从我身后传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找到了这里。他的身后,还跟着脸色铁青的爸爸和妈妈。
“哥!”看到他,我一直强撑着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陆宸把我拉到他身后护住,看着张红艳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和杀气。
“放开我妹妹!”
爸爸也快步上前,一把将张红艳的手从我胳膊上掰开。
“张红艳!你还敢来纠缠我们安安!”妈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十五年前你把她扔在游乐园门口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你是她亲妈!现在看到我们家安安过得好了,你就舔着脸凑上来了?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张红艳被爸爸甩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看着我们一家人,众星拱月般地把我护在中间,再看看自己这一身肮脏的保洁服,和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眼神里的疯狂和嫉妒,几乎要溢出来。
“陆婉!你得意什么!”她尖叫着,“你抢了我的女儿!她本来是我的!她的福气,也应该是我的!都是你!是你这个小偷,偷走了我的一切!”
“你简直不可理喻!”妈妈气得说不出话来。
酒店的保安闻讯赶了过来,在爸爸的示意下,强行将撒泼打滚的张红艳拖了出去。
她被拖走的时候,还在歇斯底里地咒骂着。
“陆安安!你这个白眼狼!你不得好死!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你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那怨毒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我的心头,久久不散。
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彻底毁了我们一家人的旅行。
当天,我们就办理了退房手续,连夜买了回程的机票。
回去的路上,气氛一直很沉闷。
妈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道歉。
“对不起,安安,是妈妈不好,妈妈没保护好你。”
我摇了摇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妈,不关你的事。”
我只是觉得很累,很恶心。
我以为,这个人,这段不堪的过去,早就被我甩在了身后。
没想到,它像一块粘在鞋底的口香糖,无论我走多远,它都阴魂不散。
回到家后,爸妈立刻通过关系,查了张红艳的近况。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她这些年的日子,过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凄惨。
当年和刘福才离婚后,她分到了一点钱。但她既没有文化,又好吃懒做,那点钱很快就被她挥霍一空。
之后,她又跟过几个男人,但都因为她那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性子,没一个能长久的。
她年纪越来越大,又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到处打零工,干些最苦最累的活。住过地下室,睡过天桥,日子过得朝不保夕。
这次能在酒店里遇到我们,纯属巧合。
她根本不知道我们住在那里,她只是那里一个最底层的保洁员。
知道了她的情况后,爸爸沉默了很久,最后问我:“安安,你想……怎么处理?”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怕我心软。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璀璨又冰冷。
“爸,”我说,“我们给她一笔钱吧。”
爸妈都愣住了。
哥哥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安安你疯了!那种女人,你给她钱干什么!她今天敢来找你,明天就敢拿着你的钱,变本加厉地来败坏你的名声!”
“我知道。”我平静地看着他,“哥,你别激动,听我说完。”
“我给她钱,不是因为我可怜她,更不是因为我还念着那点可笑的血缘关系。”
“我只是想,一次性地,彻底地,买断我们之间的一切。”
“给她一笔足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但要让她签一份协议,保证从此以后,再也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如果她违反协议,我们不仅可以把钱追回来,还能告她敲诈勒索。”
“我不想,我的生活里,再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我不想,以后走在路上,还要担心会不会突然窜出一个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白眼狼。”
“我想,用钱,买一个清静。”
听完我的话,所有人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爸爸拍了板。
“好,就按安安说的办。”
爸爸的办事效率很高。
他请了最好的律师,很快就拟好了一份天衣无缝的协议。
然后,他派人找到了张红艳。
当律师把那份协议和一张五十万的支票摆在张红艳面前时,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迸发出了贪婪的光芒。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在协议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她拿着那张支票,笑得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她甚至都没有问一句,关于我的任何问题。
在她眼里,我这个女儿,最终的价值,就只是这五十万而已。
拿到协议的那一刻,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像有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又好像,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地空了。
我们都以为,这件事,到此,就该画上一个句号了。
但我们都低估了,人性的贪婪和丑陋。
五十万,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是一笔巨款。
但对于一个烂赌成性的人来说,却不过是几场牌局的输赢。
张红艳,在拿到钱之后,很快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不到半年,五十万,就被她输得一干二净。
她又回到了以前那种一贫如洗的日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过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她怎么可能还受得了以前的苦。
于是,她又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
她开始给我打电话。
起初,我还耐着性子接。
“钱我已经给你了,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你再来骚扰我,我就报警。”
“别啊!我的好女儿!”她在电话那头,哭得声泪俱下,“妈知道错了!妈上次是鬼迷心窍!妈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你就再帮妈一次,就最后一次!只要五十万!不!三十万就行!”
我直接挂了电话,拉黑了她的号码。
她就换着号码继续打。
到后来,我干脆换了手机号。
她打不通我的电话,就开始想别的办法。
她去了我的大学,在学校门口拉横幅,说我这个“名牌大学生”,是个人面兽心的白眼狼,攀上高枝就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
学校的论坛里,一时间风言风语,我的照片和所谓的“事迹”,被添油加醋地传得到处都是。
那段时间,我走在校园里,总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道指指点点的目光。
爸妈知道后,气得差点冲到学校去找她拼命。
最后,还是爸爸动用了一些关系,把这件事强行压了下去。学校也出面,警告了张红艳,禁止她再靠近学校。
但她就像一块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掉。
学校去不了,她就开始去我家的公司。
她每天就坐在公司大楼的门口,逢人就哭诉,说我爸妈是小偷,抢了她的女儿,现在女儿飞黄腾达了,她这个亲妈却要被活活饿死。
她甚至还找来了记者。
一时间,我们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公司的股价,都受到了影响。
我们报了警,但警察来了,也只能对她进行口头教育。她每次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只是想女儿,并没有做什么过激的行为。警察一走,她又照旧。
我们一家人,被她折磨得筋疲力尽。
爸爸的头发,在短短一个月内,白了一大半。
妈妈更是整夜整夜地失眠,人也憔悴了一大圈。
我看着他们为我操劳的样子,心如刀割。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我必须,亲自去和她做一个了断。
我瞒着爸妈和哥哥,偷偷约了张红艳见面。
地点,是在一家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她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貂皮大衣,化着拙劣的浓妆,正颐指气使地指挥着服务员给她续杯。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脸上立刻堆起了虚伪的笑容。
“哎哟,我的乖女儿,你可算肯来见妈妈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惺惺作态,直接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问。
“亲子鉴定报告。”我平静地说。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看着她,缓缓地,说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刚刚才知道不久的秘密。
“报告的结果显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轰”的一声,张红艳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带倒了桌上的咖啡杯。褐色的液体,瞬间浸湿了那份鉴定报告。
“你胡说八道!这不可能!”她尖叫着,声音都变了调,“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怎么可能没有血缘关系!”
“因为,你的女儿,你真正的女儿,刘招娣,”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早在十五年前,那个冬天,你把她一个人扔在游乐园门口的时候,就已经被活活冻死了。”
张红艳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件事,是我前几天,无意中听到了爸妈的谈话,才知道的。
当年,养母抱着我回家后,我的身体一直很虚弱,高烧不退。后来,去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我患有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这种病,需要精心呵护,不能受冻,不能受惊,更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而我在那个冬天,被扔在外面那么久,又冷又怕,早就超过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我被抢救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
那个三岁的,叫做刘招娣的小女孩,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爸妈悲痛万分,但他们看着那个空出来的小房间,看着那些给我买的新衣服和小玩具,心里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就在这时,爸爸的一个远房亲戚,从乡下传来消息。
说他们村里,有一户人家,刚生了一个女儿,养不起,想要送人。
爸妈鬼使神差地,就动了心思。
他们去了那个村子,看到了那个被包裹在破旧襁褓里,却依然冲着他们笑得天真烂漫的女婴。
那个女婴,就是我。
爸妈当即就决定,要收养我。
他们办好了所有的手续,然后,对外宣称,我就是他们的女儿,陆安安。
他们给了我刘招娣的身份,却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人生。
他们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我的身上。他们治好了我的病,让我健康长大。
他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一守,就是十八年。
他们从没想过,这个秘密,有一天会被这样揭开。
咖啡馆里,张红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了地上。
“不……不会的……你们都在骗我……”她失神地喃喃自语。
“我没有骗你。”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给你带来好运,能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福星’女儿。但你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你的亲生女儿,早就被你亲手害死了。而我,陆安安,从始至终,都和你们刘家,没有半分关系。”
“你所谓的‘福气’,从你抛弃亲生女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你亲手断送了。”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她坐在地上,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哀嚎。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走出门口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等在外面的爸妈和哥哥。
他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和心疼。
我朝他们跑了过去,一头扎进了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
积压了这么多天的委屈,恐惧,和茫然,在这一刻,尽数化成了滚烫的泪水。
妈妈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没事了,安安,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爸爸也走过来,用他宽厚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
“安安,记住,你就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唯一的女儿。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哥哥也把我从妈妈怀里拉出来,使劲揉了揉我的头发,故作轻松地说:“哭什么鼻子,丑死了!走,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阳光下,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将我紧紧地包围。
我看着他们,忽然就明白了。
或许,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天生的“福星”。
我的运气,从来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是他们的爱,是他们毫无保留的付出和守护,才为我撑起了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
是他们的善良,为这个家,积攒了最深厚的福报。
真正的福气,不是与生俱来的好运。
而是,当你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时,总有人愿意为你,点亮一盏灯。
是无论你身在何方,总有一个地方,叫做家。
张红艳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听说,她受了刺激,精神失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听说,刘福才后来在一次醉酒后,失足掉进了河里,再也没有上来。
这些,都像上辈子的故事,离我很远很远了。
我的生活,回归了平静。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进入自家的公司,而是选择成为了一名无国界医生。
我想用我的双手,去帮助更多的人。
我想,把我的这份“好运”,传递给更多需要它的人。
在我出发去非洲的前一天,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爸爸喝了点酒,话变得多了起来。
他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我小时候的趣事。
他说,我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激动得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
他说,我第一次给他过父亲节,送了他一个歪歪扭扭的泥塑小人,他到现在还珍藏在保险柜里。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我们家安安,长大了。要去更远的地方,做更有意义的事了。爸爸为你骄傲。”
妈妈在一旁,也偷偷抹着眼泪。
哥哥陆宸,那个从小到大都喜欢跟我斗嘴的家伙,那天却异常沉默。
临走前,他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里面,是这些年我所有的积蓄。密码是你生日。到了那边,别舍不得花钱,照顾好自己。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就打电话给我,我坐飞机过去削他!”
他还是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但眼睛里,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站在机场的安检口,回头,看着朝我用力挥手的他们。
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哥哥。
我的家人。
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而坚定的力量。
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飞多高,他们永远是我的来处,也是我最终的归途。
他们,就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来源:快乐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