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家餐厅的灯光,是精心设计过的,像融化的琥珀,温柔地包裹着每一张餐桌。
那家餐厅的灯光,是精心设计过的,像融化的琥珀,温柔地包裹着每一张餐桌。
空气里飘着黄油煎小牛排的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草味道。
我到得早了十分钟。
这是我妈用半个月的电话轰炸换来的一个约会。
她说,对方是个好姑娘,叫张瑶。
照片我看过,一张加了柔光滤镜的自拍,眼睛很大,下巴很尖,像所有社交软件上漂浮的那些精致头像,漂亮,但没有记忆点。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城市夜晚流动的光河,车灯拉成一条条彩色的线,无声地奔涌。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深红色的胡桃木桌面上划过,那触感光滑、冰凉,像一块沉默的玉。
然后,她来了。
比照片上要真实一些,也更局促。
她穿着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裙摆很干净,看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
她在我对面坐下,手指绞着包上的金属链条,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她的声音很轻。
我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服务生递上菜单,皮质的封面,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我把它推到她面前,“你来点吧,我都可以。”
她似乎松了口气,低头认真地翻看起来。
就在这时,餐厅的门又一次被推开。
走进来三个人。
一个中年男人,肚子凸起,穿着一件紧绷的Polo衫,声音洪亮。
一个中年女人,烫着时髦的卷发,眼神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整个餐厅,最后精准地锁定在我们这一桌。
还有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和张瑶年纪相仿,低着头,一直在玩手机。
他们径直朝我们走来。
张瑶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站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叔叔,阿姨,你们怎么来了?”
那个被叫做“叔叔”的男人哈哈一笑,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瑶瑶相亲,我们做长辈的,能不来把把关吗?”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拿起我面前的菜单。
“哎哟,这地方不错嘛,小伙子挺有诚意。”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张瑶。
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地坐了回去,头埋得很低。
那个阿姨则坐在了张瑶身边,拍了拍她的手,眼睛却一直在我身上打量,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待售的商品,从我的手表,到我的衬衫,再到我放在一边的车钥匙。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这场面,荒诞得像一出蹩脚的舞台剧。
而我,是被临时拉上台的,连台词都没有的配角。
“来来来,别客气,都饿了吧?”叔叔把菜单拍得“啪啪”响,“服务员,点单!”
他点的菜,都是菜单上最贵的那几样。
澳洲龙虾、鱼子酱、神户牛排……他每念出一个菜名,我的眼皮就跳一下。
不是心疼钱。
而是那种被冒犯的感觉,像一根细小的针,一下一下,扎在我的神经上。
张瑶试图阻止,“叔叔,太多了,我们吃不完的。”
阿姨立刻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傻话呢?你叔叔难得出来吃顿好的。再说了,小伙子第一次请客,总要拿出点诚意嘛,对不对?”
她最后一句话,是冲着我说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微笑。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点完菜,叔叔的目光又落在了酒水单上。
“光吃饭多没意思,喝点。”
他把酒水单翻到最贵的那一页,指着一瓶标价五位数的红酒,“就这个吧,先来两瓶。”
服务生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他转向我,用眼神征求我的同意。
我能说什么呢?
我说“太贵了,换一个吧”?
那我妈口中那个“稳重、大方、事业有成”的形象,大概会瞬间崩塌。
我点了点头。
心里却有一片湖,开始慢慢结冰。
酒很快就上来了。
深红色的液体在醒酒器里摇晃,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叔叔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然后举向我,“来,小伙t子,我敬你一杯!我们家瑶瑶,可是我们手心里的宝,以后,就看你的了!”
他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子朝我亮了亮。
我端起酒杯,那酒的气味很醇厚,带着橡木和黑加仑的复杂香气。
但我却闻到了一丝腐朽的味道。
像是老房子里,那些被时光蛀空的木头。
我抿了一口。
酒液滑过舌尖,很顺滑,但我的心里,却越来越涩。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也是这样的夏天,空气里充满了燥热的因子。
我和林晚挤在一间没有空调的出租屋里,电风扇在头顶“嘎吱嘎吱”地转,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们刚发了工资,两个人的钱加起来,不到三千块。
但我们还是奢侈了一把,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十几块钱的冰镇米酒。
林晚找来两个玻璃杯,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喝水用的杯子。
她把米酒倒进去,透明的液体里,有几粒白色的米粒在沉浮。
她把一杯递给我,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干杯!”她说,“庆祝我们又活过了一个月!”
我们碰了碰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米酒的味道,甜甜的,带着一点点微醺的醉意。
我看着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发,看着她因为炎热而泛红的脸颊,突然觉得,那是我喝过的,全世界最好喝的酒。
“想什么呢?小伙子,发什么呆啊?”
叔叔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我回过神,看到他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没什么。”我笑了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年轻人,别老想以前,要往前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差点晃动,“你看我们瑶瑶,多好的姑娘,工作稳定,人又漂亮,带出去多有面子!”
我看向张瑶。
她正低头小口地吃着面前的沙拉,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里的所有情绪。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和我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里,有抱歉,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藏的悲哀。
我的心,突然被那丝悲哀,轻轻地刺了一下。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成了那对中年夫妻的独角戏。
他们轮番上阵,盘问我的家庭背景、工作收入、房产车辆,事无巨细,像是在进行一场尽职调查。
而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机械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酒一瓶接一瓶地开。
叔叔的脸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大。
他开始吹嘘自己的人脉有多广,生意做得有多大,仿佛整个城市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阿姨则在一旁敲边鼓,时不时地插上一句,“我们家瑶瑶,从小就没吃过苦。”或者“以后结婚,彩礼可不能含糊,这都是面子问题。”
那个一直玩手机的年轻人,偶尔会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羡慕和嫉妒的复杂眼神,看一眼桌上的那些名贵酒瓶。
而张瑶,从始至终,都很少说话。
她只是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会给我添一点茶水,动作很轻,很小心翼翼。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像一个被线操控的木偶。
她的家人,就是那些提线的人。
而她自己,没有权利做出任何表情,说出任何想说的话。
一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
桌上的盘子换了一轮又一轮。
地上的空酒瓶,也越堆越多。
餐厅里其他的客人,开始向我们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服务生的表情,也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现在的敬畏。
我感觉自己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外面的世界很安静,罩子里却喧嚣得让人窒息。
那些声音,那些气味,那些晃动的酒杯和油腻的食物,像无数只手,要把我拖进一个黏稠的泥潭。
我又想起了林晚。
我想起我们一起逛夜市,花二十块钱,就能买到一大堆好吃的。
她最喜欢吃烤冷面,每次都要加双份的烤肠和芝士。
我们会找一个路边的台阶坐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
晚风吹过,带着烧烤的烟火气,和廉价香水的味道。
但我觉得,那时的空气,比现在这间高级餐厅里,用昂贵香薰熏出来的味道,要好闻一万倍。
我想起她过生日,我用攒了很久的钱,给她买了一条银项链。
不是什么名牌,只是路边小店里,很普通的一个款式。
我给她戴上的时候,手都在抖。
她却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服务员,再来一瓶这个!”
叔叔粗暴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指着酒单上最贵的那款香槟,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服务生有些犹豫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到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快十点了。
我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说。
叔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回,酒马上就来了。”
我走出包厢,将那片喧嚣隔绝在身后。
走廊里很安静,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没有去洗手间。
我走到了餐厅的前台。
“你好,我想把我们那桌的单,提前结一下。”
前台的女孩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先生,您那桌的消费,还在继续产生,建议您用餐结束后再一起结算。”
“不用了。”我坚持道,“就结到刚才为止。”
她没有再说什么,开始在电脑上操作。
很快,一张长长的账单被打印了出来。
她把账单递给我,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同情。
我接过账单。
上面的数字,像一串密密麻麻的蚂蚁,看得我眼睛发花。
十八万。
我深吸了一口气。
这笔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但它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扇得我那些关于爱情的,天真的,固执的幻想,瞬间灰飞烟灭。
我拿出卡,递了过去。
“麻烦你,帮我把那桌剩下的单,转到那位穿Polo衫的先生名下。”
“啊?”女孩显然没反应过来。
“就说,系统出了点问题,需要重新开单。”我平静地说,“后面的消费,由他们自己承担。”
女孩看着我,过了好几秒,才点了点头。
“好的,先生。”
刷完卡,我没有再回头。
我径直走向餐厅的大门,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走进了城市的夜色里。
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像一条濒死的鱼,终于回到了水里。
我没有立刻开车回家。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边的霓虹灯,在我的瞳孔里,碎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我的手机开始疯狂地响起来。
我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张瑶打来的。
我没有接。
我把它调成了静音,放回了口袋里。
它在我的口袋里,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振动着,像一颗不甘停歇的心脏。
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停在了一座天桥上。
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像一条奔腾不息的,由钢铁和灯光组成的河流。
我趴在栏杆上,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岸边的人,看着河水滚滚东去,却无能为力。
那些曾经的,美好的,刻骨铭心的过往,都像河里的浪花,一朵接着一朵,被时间冲刷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一片干涸的河床。
手机终于不再振动了。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掏出一根烟,点上。
烟雾在夜色里,袅袅升起,很快就散了。
就像很多,抓不住的东西。
比如,林晚。
我们是在大学的图书馆认识的。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正在找一本关于古建筑的书,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女孩从我身边走过,停在了我面前的书架前。
她踮起脚,从最高的一层,抽出了那本书。
她转过身,看到了我。
“你也在找这本书吗?”她问。
阳光透过她身后的窗户,洒在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看得有些呆了。
“嗯。”我点了点头。
“那……一起看?”她晃了晃手里的书,笑了起来。
她的笑,像那个下午的阳光一样,温暖,明亮。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的故事,和所有俗套的爱情故事一样。
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在操场上散步。
我们会为了看一场电影,省下一个星期的早饭钱。
我们会在冬天,把手揣在同一个口袋里取暖。
我们会在考试前,互相划重点,然后一起挂科。
那些日子,很穷,但很快乐。
穷得只剩下彼此。
也快乐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毕业后,我们留在了这座城市。
我们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小到,一伸手就能碰到对面的墙壁。
但我们把那个小小的空间,布置得很温馨。
墙上贴着我们一起旅行时拍的照片。
窗台上,养着一盆她最喜欢的绿萝。
每天下班,我都会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去地铁口接她。
她会从人群里跑出来,一下子跳到我的后座上,紧紧地抱着我的腰。
“今天想吃什么?”我会问她。
“嗯……”她会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想很久,“我想吃你做的西红柿炒鸡蛋。”
于是,我们就会去菜市场,和卖菜的大妈讨价还价,为了一毛钱,争得面红耳赤。
回到家,我会在狭小的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碌。
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一边择菜,一边和我聊天。
聊公司里的八卦,聊新上映的电影,聊我们对未来的幻想。
她说,她想开一家小小的花店,每天被鲜花包围。
我说,我想成为一个建筑师,设计出世界上最美的房子,然后,在里面和她一起慢慢变老。
我们聊着聊着,就会笑起来。
笑声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回荡,把那些生活的艰辛,都冲淡了。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下去。
我以为,只要我们足够努力,足够相爱,就能够抵挡住生活所有的风雨。
可是,我错了。
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它是一台巨大的,冰冷的机器,会把所有天真的幻想,都碾得粉碎。
毕业后的第三年,我还在一家小设计公司里,做着画图的助理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
而林晚,凭着出色的能力,跳槽到了一家外企,薪水翻了好几倍。
我们的差距,开始慢慢拉大。
她开始穿名牌的衣服,用昂贵的护肤品。
她会带我去那些我以前从不敢踏足的高级餐厅。
她会给我买最新款的手机,和名牌的手表。
她说,她想让我过得好一点。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改变。
我们不再去逛夜市了。
她说,那里的东西不卫生。
我们不再骑自行车了。
她说,每天挤地铁已经够累了。
我们甚至,很少在家里吃饭了。
她说,外面的餐厅,什么口味都有,比我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好吃多了。
我看着她,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陌生。
我看着我们那个小小的出租屋,被越来越多昂贵,却冰冷的东西填满。
我开始感到恐慌。
我害怕,有一天,这个房子里,会再也装不下我。
我拼命地工作,加班,熬夜。
我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追上她的脚步。
但我的努力,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
远到,我伸出手,也再也抓不住她的衣角。
压垮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房子。
她想买房。
她说,她不想再过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了。
她说,她想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我何尝不想呢?
但看着那高得令人绝望的房价,我所有的勇气,都被抽干了。
我拿不出首付。
我连一个家的承诺,都给不了她。
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第一次,对她发脾气。
也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那么伤心。
她说:“我不是嫌你穷。我只是,看不到未来。”
那一刻,我所有的辩解,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未来。
我连我们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楚,又怎么敢,去许诺她一个未来呢?
第二天,她就搬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留言。
只留下了一屋子,冰冷的,昂贵的东西。
和那盆,已经开始枯萎的绿萝。
我找了她很久。
打电话,不接。
发信息,不回。
我去她的公司找她,前台说,她已经辞职了。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我辞掉了那份画图的工作。
我开了一家很小的钟表维修店。
每天和那些滴答作响的零件打交道。
时间,仿佛在这里,变慢了。
慢到,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后来,我妈开始着急我的婚事。
她托了很多人,给我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相亲。
我没有拒绝。
也没有接受。
我只是,麻木地,去见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
听她们说,她们对未来的规划,对伴侣的要求。
她们的眼睛里,有对物质的渴望,有对安稳的追求。
但没有,我曾经在林晚眼睛里看到过的,那种叫做“爱情”的光。
直到,我遇见了张瑶。
和她背后的,那一场价值十八万的闹剧。
天桥上的风,越来越大。
吹得我的眼睛,有些发酸。
我把烟头摁灭在栏杆上,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已经快午夜了。
我打开灯,屋子里空荡荡的。
墙上,还挂着我和林晚唯一的一张合影。
那是我们刚毕业的时候,在学校门口拍的。
照片上的我们,笑得没心没肺。
眼睛里,闪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它取了下来,放进了一个旧盒子里。
连同那些,关于她的,所有的回忆。
第二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她劈头盖脸的责骂。
“你昨天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人家介绍人都打电话来骂我了!说你把人家姑娘一家人扔在饭店,自己跑了!你有没有一点教养?”
我没有辩解。
我只是平静地问:“她有没有告诉你,那顿饭,吃了多少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我妈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十八万?你没骗我吧?”
“账单在我这里,你要看吗?”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最后,我妈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算了,就当破财消灾吧。那个张瑶,以后别再联系了。”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没想到,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是张瑶。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带着浓浓的鼻音。
“对不起。”她说,“那天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都过去了。”
“那些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她急切地说,“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还的。”
我有些意外。
“不用了。”
“不行!”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激动,“我不能欠你这么大的人情!你把卡号发给我,我每个月都会给你打钱,直到还清为止!”
我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她近乎固执的坚持。
“好。”我说。
挂了电话,我把卡号发了过去。
我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方式来还这笔钱。
我也不在乎。
我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或许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不堪。
从那天起,每个月的固定一天,我的手机都会收到一条银行的转账短信。
五千块。
不多,但从未间断。
我没有回复过她。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这每个月一次的,冰冷的数字流动。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的钟表店,生意不温不火。
来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顾客。
他们会带着一块块有故事的旧手表来找我。
有的是父亲的遗物,有的是妻子的定情信物。
我喜欢听他们讲那些,关于时间,关于记忆的故事。
在那些故事里,我仿佛能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
时间,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
它会磨平所有的棱角,也会沉淀下最珍贵的东西。
转眼,半年过去了。
那天,我正在店里,修理一块老旧的上海牌手表。
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快餐店工作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是张瑶。
她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很多。
也憔悴了很多。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
“我……我路过。”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站了起来。
“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马上还要去上班。”她摆了摆手。
我看到她手背上,有一块烫伤的疤痕,已经结了痂。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你……最近还好吗?”我问。
她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挺好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心上,激起一阵微小的涟漪。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那天……我叔叔阿姨他们,不是故意的。”她小声说,“他们只是……只是怕我嫁得不好,被人欺负。”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们的方式不对,很过分。”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但是,他们也是为了我好。”
为了她好?
用这种近乎勒索的方式,去考验一个陌生人的财力,和所谓的“诚意”?
我无法苟同。
但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委屈和倔强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转身,快步离开了。
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人群里。
心里,五味杂陈。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但每个月的转账,依然准时到账。
又过了一年。
我妈又开始给我张罗相亲。
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麻木地去应付。
我拒绝了。
我告诉我妈,我还不想结婚。
我妈很生气,说我是在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但我知道,我不是。
我只是,不想再把婚姻,当成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
我不想再用那些外在的,物质的条件,去衡量一份感情。
那场十八万的相亲宴,像一个荒诞的,却又无比真实的警钟。
它敲醒了我。
它让我看清楚,当爱情被明码标价,会变得多么丑陋,和不堪一击。
也让我,更加怀念,那个和我一起,分吃一碗烤冷面,喝着十几块钱米酒的,林晚。
我开始尝试着,去寻找她。
我去了我们以前住过的那个小区。
房子已经换了主人。
我去了她以前工作过的那栋写字楼。
物是人非。
我甚至,去了我们大学的同学聚会。
但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她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的生命,然后,彻底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寻找,无果。
我渐渐地,也放弃了。
也许,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剩下的路,需要你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完。
我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我的钟表店上。
我开始研究那些更古老,更复杂的钟表。
我喜欢那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时间对话的感觉。
每一块钟表,都有它自己的生命,和节奏。
它们见证了时间的流逝,也承载了主人的记忆。
修复它们,就像是在修复一段段,被遗忘的时光。
有一天,一个老先生,拿着一块很旧的怀表来找我。
那是一块银质的怀表,表盖上,刻着一朵精致的,已经模糊不清的蔷薇花。
老先生说,这是他太太的遗物。
他们结婚的时候,他送给她的。
现在,它不走了。
我打开怀表的后盖,里面的机芯,已经锈迹斑斑。
修复的难度,很大。
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把它修好。
当我把那块重新开始滴答作响的怀表,交到老先生手上时,他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着谢谢。
他说:“你修好的,不只是一块表,是我的念想啊。”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做这份工作的意义。
我不是在简单的维修。
我是在守护。
守护那些,在冰冷的时间长河里,依然闪着光的,温暖的记忆。
又过了两年。
我手机里的那条转账记录,已经累积了三十六次。
总金额,正好是十八万。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张瑶的转账。
我知道,她还清了。
我们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也就此断了。
我看着那长长的转账列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轻松,又有一点点失落。
我不知道,她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那十八万,对她来说,一定是一笔巨大的负担。
我甚至,有些佩服她。
佩服她的坚持,和骨气。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钟表店,搬到了一个更安静的巷子里。
店面不大,但很温馨。
阳光,可以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在那些古老的钟表上,泛起一层温暖的光晕。
我养了一只猫,一只橘色的,很懒的猫。
它大部分时间,都趴在窗台上睡觉,偶尔会用尾巴,轻轻地扫过那些滴答作响的钟摆。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
直到,那天。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雨水,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正在店里,给我的猫喂食。
店门的风铃,突然响了。
我抬起头。
一个女人,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站在门口。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下来。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熟悉的,温暖的笑意。
是林晚。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
时间,空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她收起伞,走了进来。
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但她毫不在意。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我回来了。”她说。
她的声音,和多年前一样,清脆,好听。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眼眶,控制不住地,开始发热。
她看着我,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傻瓜。”她说,“哭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我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梦醒了,她就会消失。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骨骼。
她在我的怀里,微微地颤抖着。
“对不起。”她在我的耳边,哽咽着说,“对不起,我当年,不该就那么走了。”
我摇着头,说不出话。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们抱着,哭了很久。
直到,怀里的橘猫,不满地叫了一声,用它的爪子,挠了挠我的裤腿。
我们才,像两个傻瓜一样,破涕为笑。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她捧着杯子,小口地喝着,温暖着冰凉的手指。
我看着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问。
我想问她,这些年,她去了哪里。
我想问她,她过得好不好。
我想问她,她有没有,想过我。
但最后,我只问了一句:“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报纸。
是本地的一份晚报。
上面,有一篇关于我的小报道。
标题是:《城市角落里的时间守护者》。
配图,是我在店里,低头修理钟表的侧影。
“我前几天,刚回到这座城市。”她说,“无意中,看到了这篇报道。我一看照片,就知道是你。”
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这么多年,我没有变。
在她心里,我还是那个,低着头,认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的,少年。
“你呢?”我问她,“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她告诉我,当年离开后,她跟着一个亲戚,去了国外。
她想换一个环境,重新开始。
她在国外,读了书,找了工作。
她很努力,很拼命。
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忙碌,就可以忘记过去,忘记我。
但她发现,她做不到。
每个深夜,她都会梦到我。
梦到我们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梦到我做的,西红柿炒鸡蛋。
梦到我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那些,我们曾经以为,廉价又普通的日常,却成了她后来,再也无法企及的,奢侈的幸福。
她说,她也谈过恋爱。
对方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对她也很好。
但他送她名牌包包的时候,她想到的,是我送她的那条,几十块钱的银项链。
他带她去米其林餐厅的时候,她想到的,是我们一起在路边摊,吃的烤冷面。
她终于明白,有些人,有些感情,是任何物质,都无法替代的。
于是,她回来了。
她放弃了国外的一切,回到了这座,承载了我们所有青春和回忆的城市。
她想找到我。
她想告诉我,她错了。
她想问我,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我看着她,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我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站起来,从里间的储藏室里,拿出了那个,我珍藏了很多年的旧盒子。
我当着她的面,打开了它。
里面,是我们唯一的那张合影。
是那条,她以为我早就扔掉的,银项链。
还有那盆,被我重新养活的,绿萝。
它现在,已经长得很茂盛了,翠绿的藤蔓,爬满了整个花盆。
林晚看着那些东西,捂着嘴,泣不成声。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暖,柔软。
“我一直在等你。”
我说。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了进来。
在空气中,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我和林晚,重新在一起了。
我们没有买大房子,也没有买豪车。
我们把我的钟表店,重新装修了一下。
在旁边,隔出了一小块地方,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那是她的梦想。
我的店,守护时间。
她的店,贩卖美好。
我们每天,一起开门,一起打烊。
中午,她会做好饭,端到我的店里来。
还是我最爱吃的,西hongshi炒鸡蛋。
晚上,我们会手牵着手,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的日常。
生活,平淡,却又充满了,触手可及的幸福。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又不敢确定的声音。
“请问……是……是你吗?”
是张瑶。
我有些惊讶,“是我,有什么事吗?”
“我……我看到你的报道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开朗了很多,“恭喜你。”
“谢谢。”
“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我准备结婚了。”
“是吗?那也恭喜你。”
“他……他不是很有钱。”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涩的,幸福的笑意,“他是个程序员,我们是在一次联谊上认识的。他很老实,对我很好。他知道我家里以前的事,但他一点也不介意。”
“那就好。”我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我们准备,在老家办婚礼,很简单的那种。”她继续说,“我叔叔阿姨他们,一开始也不同意,但后来,也想通了。他们说,只要我过得开心就好。”
我能想象,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
一定是,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的期待。
“还有……”她顿了一下,“那十八万,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不解。
“谢谢你,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她说,“也谢谢你,让我有机会,靠自己的努力,去挣回自己的尊严。”
挂了电话,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我走到隔壁的花店。
林晚正在修剪一束,刚刚运到的,新鲜的玫瑰。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侧脸,温柔得像一幅画。
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怎么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香。
“没什么。”我说,“只是突然觉得,好幸福。”
她转过身,捏了捏我的脸。
“傻不傻。”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熟悉的,璀璨的星光。
我知道,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把她弄丢了。
因为,我们都曾,在时间的洪流里,迷失过,也错过过。
但最终,我们都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条路,无关物质,无关名利。
只关乎,爱与守护。
就像我修好的那些,古老的钟表。
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喧嚣,变化。
它们的指针,总会,坚定地,执着地,走向那个,唯一正确的,时间刻度。
而我的时间刻度,就是林晚。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