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那辆跑了三天长途的解放卡车停进厂里的大院,一身柴油味儿地推开家门,我媳妇李娟正拿个鸡毛掸子,在屋里挥来挥去。
“回来了?”
我把那辆跑了三天长途的解放卡车停进厂里的大院,一身柴油味儿地推开家门,我媳妇李娟正拿个鸡毛掸子,在屋里挥来挥去。
“嗯,回来了。”我把手里一个沉甸甸的网兜放在桌上,里面是拿运费捎回来的几斤苹果,个头不大,但闻着挺甜。
儿子小宝从里屋跑出来,抱住我的腿,仰着脸喊:“爸!”
我摸摸他的头,心里的那点乏累就散了一大半。
李娟把掸子往旁边一搁,走过来解开网兜,拿起一个苹果看了看,说:“路上还顺利?”
“老样子。”我脱了外套,一股熟悉的、混着汗味和尘土的气息散开。
这就是我的家。一个开了二十年车的我,一个在街道工厂上班的李娟,还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日子就像我车轮下的国道,一眼望不到头,不好不坏,就这么往前滚。
晚饭是白菜炖豆腐,放了几片肉。小宝吃得香,李娟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偶尔给我夹一筷子,嘴里念叨着:“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学校里老师今天教啥了?”
我闷头吃饭,听着他们娘俩说话,车上的颠簸和发动机的轰鸣好像还在耳朵里响。
就在这时,隔壁又传来了那种声音。
很轻,压抑着,像小猫在挠门,但我们都知道,那是哭声。
我们家和隔壁就隔着一道砖墙,院子也是连着的,中间砌了半人高的矮墙,平时谁家炒菜放了什么佐料,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隔壁住着陈漱,还有她女儿妞妞。
陈漱的男人,老王,是我们厂里的电工,去年夏天,厂里线路检修,他从电线杆上掉下来,人当场就没了。
从那以后,隔壁的哭声就没断过。
一开始是撕心裂肺地嚎,后来是半夜里闷闷地抽泣。我们都习惯了,厂里的人也都习惯了。大家见了陈漱,会多问一句“妞妞好吗”,或者送点自己家做的吃食,但也仅此而已。谁家没有自己的难处呢。
李娟给小宝擦了擦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像是被那哭声扰了清净。
“又哭了。”她低声说,不是同情,也不是厌烦,就是一句陈述。
我“嗯”了一声,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饭。
日子还得过。别人的难处,我们听见了,也只能在心里叹口气。这就是我们这种普通人生活的准则,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给别人添麻烦,也别给自己揽麻烦。
这种日子,我以为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那天晚上,我半夜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下床,正准备去院子里的茅房,那哭声又来了。
和以往不一样。
以前的哭,是伤心,是委屈,是思念。今天的哭,带着一种让人心里发慌的绝望。一声一声,像是要把心肝都哭出来,中间还夹杂着小女孩妞妞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叫声:“妈妈,妈妈,我难受……”
我站在院子里,夜风一吹,人彻底清醒了。
那哭声穿透了薄薄的砖墙,像一根针,一下一下扎在我的心口上。我能想象出隔壁屋里那副场景,一个无助的女人,守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在漆黑的夜里,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我转身回屋,李娟也被吵醒了,翻了个身,嘟囔道:“这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没说话,坐在床边,点了根烟。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暗,隔壁的哭声也一阵高一阵低。
“你别管闲事。”李娟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在背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孩子病了。”我说。
“病了就去看大夫,哭有什么用。”李娟的声音里带着困意和一丝不耐烦,“你明天一早还要出车,赶紧睡。”
我把烟摁灭在窗台上,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却怎么也摁不下去。
是啊,我明天还要出车,要挣钱养家。陈漱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厂里给了抚恤金,街坊邻居也帮衬过,她一个女人家,日子难是肯定的,但谁家的日子又不难呢?
我躺回床上,翻来覆去。
李娟说得对,我不该管。一个大男人,半夜三更地去管一个寡妇家的事,传出去像什么话?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可是,妞妞那声“妈妈,我难受”,就像个小钩子,一直勾着我的心。我儿子小宝要是这么喊我,我得急成什么样。
哭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凄厉。
我猛地坐了起来。
“你干啥去?”李娟警觉地问。
“我去看看。”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条人命。”
“张建军!”李娟也坐了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但很尖锐,“你疯了?别人家闲事你也要管?你让她找居委会,找厂工会啊!你算老几?”
“等找到人,天都亮了。”我套上鞋,没再跟她争辩。
我心里清楚,她说的都对。但我更清楚,今晚我要是假装没听见,安稳地睡了,我这辈子可能都会记着那个孩子无助的哭声。
我没走正门,绕到院子后面。两家的矮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踩着一块垫脚的石头,手一撑,就翻了过去。
陈漱家的院子比我们家还小,黑漆漆的,堆着一些杂物。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她家窗户底下,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瓦斯灯。
我敲了敲门。
“谁?”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传来陈漱警惕又沙哑的声音。
“我是隔壁的张建军。”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听见孩子哭得厉害,是不是病了?”
屋里沉默了很久。
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陈漱的脸露了出来,苍白,挂着泪痕,头发乱糟糟的。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惊慌和戒备。
“张大哥……”她声音抖得厉害。
“孩子怎么样了?”我往里看了一眼,妞妞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里还在哼哼。
“发烧,一下午了,吃了药也不管用,刚才还抽了一下……”陈漱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心里一沉,小孩子发烧抽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去医院,赶紧的。”我当机立断。
“我……我没钱。”陈漱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头也垂了下去。
这三个字像一块大石头,砸在了我心上。我瞬间明白了她为什么哭得那么绝望。一个女人,半夜里守着发高烧的孩子,兜里却没有送她去医院的钱。
我没多想,扭头就往回走。
“张大哥!”她在我身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以为我要走。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我翻墙回了自己家,李娟正站在门口,黑着脸等我。
“你还真管上了?”她质问道。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床头柜,拉开抽屉,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我准备明天出车带在身上的钱。那是我们家这个月大部分的活钱。
我数了三百块出来,塞进口袋。
“张建军,你把话说清楚!”李娟堵在我面前,眼睛都红了,“那是给小宝下学期交学费的钱!”
“人命关天。”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钱我下趟车跑回来就补上。”
“说得轻巧!你这是拿我们家的钱去填别人家的窟窿!”她声音也大了起来。
“李娟,”我深吸一口气,“就当是我借给她的。隔壁老王以前在厂里,也帮过我不少忙。他现在人不在了,我搭把手,不对吗?”
李娟不说话了,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她委屈。我们家的日子也是掰着指头过的,每一分钱都有用处。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绕过她,又一次翻墙去了隔壁。
我把钱塞到陈漱手里:“赶紧的,我去找厂里的三轮车送你们去医院。”
陈漱捏着那几张热乎乎的票子,手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别哭了,救孩子要紧。”我催促道。
那天晚上,我开着厂里拉货的三轮摩托,载着陈漱母女俩,在寂静的街上,朝着医院的方向飞驰。夜风吹在脸上,很冷,但我心里却像是烧着一团火。
我知道,这墙一旦翻过去了,很多事情,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孩子送到医院,诊断是急性肺炎,高烧引起的惊厥。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
办完住院手续,交了费,天已经蒙蒙亮了。陈漱抱着睡着了的妞妞,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样。
我给她买了两个包子和一碗豆浆。
她接过去,却不吃,只是看着我,轻声说:“张大哥,这钱……我,我一定还你。”
“不急,你先顾着孩子。”我说,“我得回去了,队里还等着我出车。”
她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我回到家,李娟已经起来了,正在做早饭。她没看我,我也没说话。屋子里的空气,比外面结了霜的地面还要冷。
我默默地收拾好出车要带的东西,临走前,我对她说:“小宝的学费,我回来肯定补上。”
她没应声,只是把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塞进了我的口袋。
那一趟车,我跑得心神不宁。脑子里一会儿是妞妞烧得通红的小脸,一会儿是陈漱无助的眼泪,一会儿又是李娟那双通红的眼睛。
我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但心里又堵得慌。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家。
刚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中药味,是从隔壁飘过来的。
李娟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见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我把车队的预支工资拿出来,点了三百块钱放在她面前的洗衣盆边上。
“学费的钱。”
她看了一眼,没拿,继续搓着手里的衣服,水花溅湿了钱。
“人家陈漱昨天就来还钱了。”她头也不抬地说,“说是把她男人留下的手表给当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块上海牌手表,我见过老王戴过,是他结婚时买的,宝贝得不得了。
“她还说,谢谢你,你是他们娘俩的救命恩人。”李娟的语气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砸在我心上。
那天晚上,饭桌上,李娟突然开口:“以后,你少往隔壁跑。”
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厂里已经有闲话了。”她看着我说,“说你对人家寡妇献殷勤,不安好心。”
“我做什么了?”我有点火大,“我就是搭了把手,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见死不救的是别人,救了人的就是你张建军!”李娟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唾沫星子淹死人,你想过我跟小宝没?以后小宝在学校里,人家指着他鼻子说他爸跟个寡妇不清不楚,你让他怎么做人?”
“身正不怕影子斜!”
“斜不斜不是你说了算的,是别人的嘴说了算的!”
那晚,我们吵了结婚以来最凶的一次架。最后,李娟摔了筷子,抱着小宝回了屋,留下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冷掉的饭菜。
我明白,我的第一次“援手”,带来的后果已经来了。不是陈漱的感激,而是我家庭的风暴和周围人的议论。
我开始刻意躲着陈漱。
在院子里碰见了,我就低着头赶紧走开。她来还我垫付的医药费,我也让李娟去接。
我以为这样,风言风语就能过去,我家的日子也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是一个下雨天,我出车回来得早,刚进门,就看见陈漱家的煤棚子塌了一角,雨水正哗哗地往里灌。她家的煤饼子都堆在里面,这要是泡了水,冬天可怎么过。
陈漱一个人,正拿着一块破塑料布,徒劳地想把那个窟窿堵上。她个子小,力气也小,雨水混着泥,把她弄得狼狈不堪。
我站在我们家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李娟从屋里出来,看见了,拉了我一把,低声说:“别去。”
我看着陈漱在雨里那个单薄的背影,再看看李娟紧张的脸,心里像是被分成了两半。
一边是我的家庭,我的安宁。另一边,是一个需要帮助的邻居,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犹豫了。
就在这时,陈漱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水里。
我再也忍不住了,甩开李娟的手,从墙角抄起一把铁锹和几块木板就冲了过去。
“你干啥呀!”李娟在我身后喊。
我没回头。
我帮陈漱把煤棚子简单地加固了一下,又把没湿的煤饼子搬到屋檐下。等忙完,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跟泥猴子似的。
陈漱站在一边,手里拿着一块干毛巾,想递给我,又不敢。
“张大哥,又给你添麻烦了……”她声音里带着哭腔。
“邻里邻居的,说这个干啥。”我摆摆手,把工具收拾好,转身回家。
一进门,李娟就坐在桌边,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又一场风暴要来了。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李娟不跟我吵了,但她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家成了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没有一点温度。
厂里的风言风语也越来越难听。
有人当着我的面,半开玩笑地说:“建军啊,最近跟隔壁走得挺近啊,老王在天有灵,也得谢谢你这么照顾他家孤儿寡母。”
话里话外的意思,谁都听得懂。
我气得攥紧了拳头,但又没法发作。我能说什么?说我只是帮个忙?谁信?
我第一次感觉到,做好事,原来这么难。难的不是出力,不是花钱,而是要承受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我开始反思。
我帮陈漱,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开始,确实是出于一时的不忍心。但后来呢?看着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日子过得那么艰难,我确实动了恻隐之心。老王在的时候,我们两家关系不错,他帮我修过车,我帮他扛过东西。现在他不在了,我搭把手,不应该吗?
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不再是被动地去“救火”,而是开始真正地观察和思考。
我发现,陈漱的困境,不只是缺钱,缺力气。她更缺的是一个能跟她说说话,给她出出主意的人。她一个年轻女人,突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面对着生活的方方面面,完全是懵的。孩子的教育,家里的修修补补,人情往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周围的人,要么是同情地给点小恩小惠,要么就是怀着看热闹或者别样的心思在揣测。没有人真正地去想,怎么能让她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
我的想法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翻墙的张建军”,我开始想,我能为她做的,或许不该是这种偷偷摸摸、容易引起误会的帮助。
我开始试着跟我媳妇李娟沟通。
“李娟,”一天晚上,我主动开口,“隔壁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她没理我,继续织着毛衣。
“但你想想,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不容易。咱们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能眼睁睁看着?”
“那你想怎么样?”她终于开了口,语气很冲,“把她接到我们家来住?把我们家的钱都给她花?”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耐着性子说,“我是想,咱们能不能……正大光明地帮一把?”
“怎么个正大光明法?”
“比如,你也是女人,你跟她说话方便。她有什么难处,你去问问。妞妞跟小宝也能玩到一块儿去。咱们两家,就当个亲戚走动,行不行?”
李娟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张建军,你脑子坏掉了?你让我去跟那个女人做姐妹?然后让全厂的人都看我笑话,说我李娟是个傻子,把自己老公往别的女人身边推?”
“不是推,是拉回来!”我急了,“现在别人说闲话,就是因为我一个大男人总往她那凑。要是你出面,咱们两家一起,不就堵住别人的嘴了吗?咱们帮的不是陈漱一个人,是老王的家!”
我把“老王的家”这几个字咬得很重。
李娟沉默了。她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个讲道理的人。她恨的不是陈漱,她怕的是那些流言蜚语,怕的是自己的家庭受影响。
我的这个提议,让她陷入了更深的矛盾中。
我以为,我的主动沟通,我的新想法,能让事情出现转机。
但我没想到,一个更大的危机,正在等着我。
秋天的时候,厂里效益不好,开始裁员。陈漱在的那个后勤岗位,第一批就被裁掉了。
这意味着,她彻底断了收入来源。
消息传出来那天,我出车在外地。李娟给我打了个长途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很复杂。
“陈漱下岗了。”她说。
我心里一紧:“那她娘俩以后怎么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张建军,我问你一句实话。”李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肃,“你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就是个邻居,可怜她。”
“只是可怜?”
“不然呢?”我反问。
“好。”李娟说,“那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等我回到家,发现气氛不对。院子里几个邻居大妈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想说什么又不说。
一进屋,李娟坐在桌边,脸色煞白。
“出什么事了?”我问。
她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拍在桌子上。
是一封信,打印的,没有署名。
上面的话不堪入目,说我跟陈漱早就有不正当关系,说我给她的钱不是借,是包养,说我半夜翻墙是去做见不得人的事。信里还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很多根本不存在的细节,最后说,现在陈漱没了工作,我肯定要把她接回家,逼李娟离婚。
信的末尾,还特意写着“一个有正义感的邻居”。
这封信,不止我们家收到了,厂领导的办公室,家委会,都收到了。
我当时就懵了,血一下子全冲到了脑子上。
“这是谁干的?!”我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碗都跳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是谁干的!”李娟终于爆发了,她指着我,眼泪流了下来,“张建军,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现在好了,全厂都知道我李娟的男人在外面养了个寡妇!我的脸,小宝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没有!”我大吼。
“你没有?你没有人家会这么写?无风不起浪!”
“我帮她,我错了吗?”
“你没错!错的是我!是我瞎了眼嫁给你!”
我们吵得天翻地覆。小宝被吓得哇哇大哭。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我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车队的同事,见了我也都绕着走。厂领导找我谈话,虽然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白,让我注意自己的作风问题,不要影响厂里的声誉。
我百口莫辩。
我去找陈漱,想跟她商量一下怎么办。
她家的门关着。我敲了半天,她才开门。
她比上次见她时更憔悴了,眼睛肿得像桃子。她手里也捏着一封一模一样的信。
“张大哥,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她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我……我明天就带妞妞回乡下老家,我再也不回来了。”
“回去?你回去能干什么?”我急了,“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咱们不能就这么认了!”
“不认又能怎么样?”她哭着说,“人家说什么,我们能堵住人家的嘴吗?你的家都快被我毁了,我不能再害你了。”
看着她绝望的样子,我心里那股火又被一股无力感浇灭了。
是啊,我们能怎么样?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外面喝了很多酒。
我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我越是挣扎,网收得越紧。我珍视的家庭,我的名誉,我一直以为自己坚守的“做个好人”的信念,好像在一夜之间,全都崩塌了。
我帮人,帮出了一个仇人。我守着家,家却摇摇欲坠。
我到底图什么?
我回到家,李娟还没睡,坐在黑暗里。
“我们离婚吧。”她平静地说。
这几个字,像一把冰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决绝。
“为了几封破信?”我的声音都在抖。
“不是为了信。”她说,“是为了我自己。张建军,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累了。我不想再整天提心吊胆,不想再被人指指点点。我想过几天安稳日子。”
“我……”我想辩解,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她有什么错?她只是想过安稳日子。而我,却把她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一切都完了。
我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抽了一夜的烟。
天快亮的时候,小宝从屋里跑出来,揉着眼睛,手里还拿着半个馒头。他走到我身边,把馒头递给我。
“爸,你吃。”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离婚?
如果我离婚了,小宝怎么办?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突然想明白了。
这件事,躲是躲不掉的。陈漱回老家,问题解决不了,只会让那些造谣的人觉得他们赢了。我跟李娟离婚,更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事情摊在阳光下。
我一直以为,我的困境,是帮陈漱带来的。但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困境,是我和我妻子李娟之间,已经没有了最根本的信任。我们的婚姻,看起来稳定,其实早就有了裂痕。我们习惯了搭伙过日子,却忘了怎么交心。
那封信,不过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我们婚姻里埋藏已久的问题。
我需要的,不是去跟外面的人解释,而是先跟我最亲近的人,把话说开。
我拉着李娟,坐了下来。
“李娟,我们先不谈离婚。”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我们开个家庭会议。你,我,还有陈漱,我们三个人,当面把所有事情说清楚。如果说完,你还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签字。”
李娟愣住了,她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
“你还想见她?”
“对,必须见。”我说,“不是我跟她,是我们三个人。我要让你亲耳听,亲眼看。我要让你知道,我张建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想知道,你李娟,到底还信不信我这个人。”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冒险的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把陈漱请到了我们家。
她一开始不敢来,是我跟她说:“你要是还当我是大哥,你就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们三家人的事。”
她来了,带着妞妞。妞妞手里还拿着一个画本。
李娟坐在桌子的一边,脸色很不好看。我坐在她旁边。陈漱局促地坐在对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小宝和妞妞两个孩子,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很快就凑到一起,看妞妞画的画。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说吧。”李娟先开了口,声音冷冰冰的。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陈漱:“陈漱,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当着我媳妇的面,把话说开。我问你,我张建军,除了帮你修过煤棚子,送你女儿去过医院,还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家的事吗?”
陈漱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猛地站起来,对着李娟,眼泪就下来了。
“嫂子,我对天发誓,张大哥是个好人。他帮我,从来没图过什么。那些信上写的,都是假的!是我,是我命不好,连累了你们家。你要怪,就怪我。你要打我骂我,我都认了。”
李娟看着她,没说话,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我又说:“李娟,我承认,我一开始帮你,没跟你商量,是我不对。我怕你不同意,怕你多心。但我的出发点,真的就是看老王不在了,她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后来出了流言蜚语,我想着躲开就行了,结果事情越闹越大。这都是我处理得不好。”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她。
“但是,我从来没有过任何对不起你的念头。这个家,有你,有小宝,才叫家。这一点,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说完,屋子里一片寂静。
只有两个孩子翻画本的沙沙声。
突然,小宝指着妞妞画的一幅画,大声说:“妈妈,你看!这是我,这是妞妞,这是我爸爸,这是妞妞妈妈!”
我们三个大人都凑过去看。
画上,是两个小人儿手拉手,旁边站着两个大人,四个人的脸上都画着大大的笑脸。背景是两座连在一起的房子。
简单,稚嫩,却像一道光,照进了我们三个成年人阴暗的心里。
李娟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陈漱,声音不再那么冰冷了。
“你下岗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陈漱愣住了,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我也不知道。可能,回老家种地吧。”
“妞妞呢?妞妞上学怎么办?老家的学校有城里好吗?”李娟又问。
陈漱答不上来,只是摇头,眼泪又开始打转。
李娟叹了口气,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
“这里面是我攒的一点私房钱,不多,你先拿着。”
陈漱和我,都惊呆了。
“嫂子,我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李娟打断她,“算我借给你的。我以前在街道工厂,学过踩缝纫机。我听说现在外面有很多衣服加工的活儿,你可以买一台二手的缝纫机,在家里接活干。虽然辛苦点,但至少能有条活路,也能自己带孩子。”
她看着陈漱,一字一句地说:“你一个女人家,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把腰杆挺直了,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陈漱看着李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她朝着李娟,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这个家,保住了。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个道理:真正的帮助,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也不是偷偷摸摸的接济,而是像我媳妇李娟这样,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给她指一条路,让她能靠自己的双手,重新找回生活的尊严。
这才是真正的“正大光明”。
那封匿名信的事,后来也不了了之。
当事人都不在乎了,那些看热闹的人,自然也就觉得没趣了。
我们家和陈漱家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新的平衡。
李娟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帮陈漱淘换了一台二手的缝纫机。她还把以前厂里老师傅教给她的那些窍门,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陈漱。
有时候我出车回来,会看到我们家和隔壁家的灯都亮着。两个女人,一个在缝纫机前忙碌,一个在旁边帮忙熨烫、剪线头。两个孩子,就在她们脚边玩耍,或者趴在桌上写作业。
那画面,特别安宁。
陈漱很能吃苦,手也巧。她做的衣服,手工好,交货快,慢慢地,找她加工的活儿也多了起来。她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她挣了第一笔钱,不是给自己买东西,而是给我们家小宝买了一身新衣服,还给我和李娟一人买了一双棉鞋。
李娟嘴上说着“你挣点钱不容易,乱花什么”,但脸上的笑,是真的。
我们两家的院墙,还是那道矮墙,但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李娟会让我给隔壁端一碗过去。陈漱蒸了馒头,也会让妞妞给我们送过来。
小宝和妞妞,比亲兄妹还亲。小宝在学校里要是被人欺负了,会回来跟妞妞说。妞妞个子小,但胆子大,会拉着小宝,去找那个同学“讲道理”。
我还是开我的长途卡车,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但我再也不担心了。
我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要是有个什么事,隔壁那个我曾经翻墙去帮助过的女人,会第一时间冲过来,帮着李娟,扛起这个家。
而我媳妇李娟,她也不再是那个只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害怕流言蜚语的小女人。她变得开朗了,大气了。家委会组织什么活动,她都积极参加,在邻里间的威信也高了。
有一次,我出车回来,听见院子里有争吵声。
是之前总爱说闲话的那个邻居大妈,又在跟人嚼舌根,隐隐约-约提到了陈漱。
李娟正好买菜回来,听见了。
她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放,走过去,不卑不亢地说:“刘大妈,陈漱现在靠自己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没碍着谁吧?人家日子过得好,是人家本事。您要是有空,不如回家多看看电视,少操心别人家的事。”
那个刘大妈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那一刻,我看着我媳妇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
我知道,我的家,经历过那场风暴,非但没有散,反而变得更坚固了。
有一年过年,我们两家凑在一起,包饺子,看春晚。
电视里正放着小品,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看着身边,李娟正跟陈漱说着悄悄话,两个孩子在旁边追逐打闹。屋子里暖气很足,窗户上蒙着一层白汽,外面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陈漱端起一杯饮料,走到我面前。
“张大哥,”她眼圈有点红,“以前的事,我不多说了。这杯,我敬你,也敬嫂子。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们娘俩的今天。”
我笑着跟她碰了一下杯。
李娟在旁边说:“行了,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回头看,当初那个翻墙的夜晚,就像是我人生的一个岔路口。
我迈出了那一步,搭上的,不是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而是两家人的责任和情义。
我失去过安宁,遭受过误解,甚至差点失去了家庭。
但我最终收获的,是一个更懂得信任和担当的妻子,一个更温暖和睦的家,还有一个像亲人一样,可以相互扶持的邻居。
我这辈子,就是一个开卡车的普通男人。我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我觉得,能守护好自己的家,能凭着良心,拉一把身边跌倒的人,让他们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就够了。
这辈子,值了。
来源:小模型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