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嵩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正窝在工作间里,对着一块刚染好的蓝印花布出神。那蓝色有点闷,像是雨水积了三天的天空。
“小舒,白月给我来电话了。”
赵嵩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正窝在工作间里,对着一块刚染好的蓝印花布出神。那蓝色有点闷,像是雨水积了三天的天空。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手里的剪刀沿着画好的粉线,咔哒咔哒地走着。
他走进来,靠在门框上,身上还带着外面初秋的凉气。我们家这个工作间小,他一进来,空间就显得满了。
“她说,她想回南边看看,去咱们上大学的那个城市。”
我的剪刀停了一下,在一根线的末端。
“她一个人,刚办完手续,心情不太好。想让我陪她去散散心。”
我放下剪刀,转过身,看着他。赵嵩今天穿了件灰色的薄毛衣,显得很温和。他这个人,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的。
“办完手续?离了?”我问。
“嗯,上周的事。”他点点头,目光有点飘忽,没落在我脸上,而是看着我身后那块蓝得发闷的布。
“要去多久?”我拿起桌上的茶杯,里面的茉莉花茶已经凉了,喝了一口,涩味顺着喉咙滑下去。
“大概……十八天吧。”
他说完这个数字,工作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一声汽车鸣笛,提醒我这里是喧闹的城市,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十八天。
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星期。是半个多月。
我没说话,又喝了一口凉茶。
他似乎觉得这沉默有点难熬,往前走了一步,解释道:“就是陪她走走,故地重游,你也知道她那个人,心思重,我怕她一个人想不开。”
我点点头,表示我在听。
“我们就是朋友,老同学,真的。她那边也没什么亲人了,能想到的,也就我了。”他的语气很诚恳,像是在说服我,也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请求,有坦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藏在很深地方的东西。我们结婚十五年了,我自认为很了解他。他不是个会撒谎的人,至少,不会撒那种一眼就能戳破的谎。
“天天怎么办?下个月他有一次很重要的物理竞赛。”我问的都是最实际的问题。
“我知道,我都想好了。我跟公司请了年假,回来正好能赶上。这期间,就辛苦你了。”他说。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你决定了?”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只是个想法,想跟你商量。”
可他的表情告诉我,这不是商量,是通知。他的行李箱,那个银灰色的24寸的,我昨天打扫储藏室的时候,看见它被拿出来了,就立在墙角,没放回架子上去。
那时候我没多想,以为他要出差。
现在想来,一切都有预兆。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帮他理了理毛衣的领子。他的毛衣上有一根我的长头发。
“去吧。”我说。
他好像松了一大口气,脸上露出了些笑意。“我就知道你最通情达理了。”
我没笑。
“路上注意安全,那边天气湿润,多带两件换洗的衣服。”我又叮嘱了一句,就像他以往每一次出差一样。
他用力点点头,伸手抱了我一下。
他的拥抱很温暖,但我却觉得,隔着那层薄薄的毛衣,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得冰冷。
他走后,家里一下子空了许多。
倒不是说赵嵩平时在家有多大的动静,他也是个喜静的人。但那种空,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
好像房子里某个承重的部分被抽掉了,整个空间都变得轻飘飘的,不踏实。
儿子天天上初三,学业重,每天早出晚归。我大部分时间,还是一个人待在我的工作间里。
我最近在设计一批新的纹样,灵感来自宋代的缠枝莲。线条要流畅,但又不能太柔,要有一种盘根错节的力量感。
我一遍遍地在纸上画,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铅笔的粉末落在素描纸上,像一层灰。
赵嵩每天会给我发信息,雷打不动。
第一天,他发来一张高铁站的照片,配文:出发了。
第二天,是他们大学城门口那块刻着校名的石头的照片:到了,一点没变。
第三天,是那条他们从前常去的林荫道:叶子还是这么绿。
照片里从来没有白月,也没有他自己。只有风景,安静的,带着怀旧滤镜的风景。
我照常回复:注意身体。或者,玩得开心。
我们的对话,像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客套,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他不在家的第五天,厨房水槽的下水管堵了。
我挽起袖子,拧开下面的管道,一股混着油污和食物残渣的酸腐气味涌了上来。
我忍着不适,用铁丝一点点往里捅。黏腻的,黑色的东西被带出来。
这些活儿,以前都是赵嵩干的。他总说我手笨,让我别碰这些,怕我弄伤自己。
我捅了半个多M时,终于通了。水哗啦啦地流下去,声音特别畅快。
我洗干净手,擦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头上沾了一小块黑色的污渍,眼神里有点疲惫。
那天晚上,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天天晚自习回来,看见我一个人在吃,问:“爸没给你发信息吗?”
“发了。”我把一个荷包蛋夹到他碗里,“他说今天去看了以前的老师。”
“哦。”天天埋头吃面,不再说话了。
孩子是敏感的。他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但他选择不说。
这让我稍微有些安慰。这个家里,不止我一个人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到了第十天,赵嵩的信息开始变得简短。
有时候只是一个表情,有时候是一句“今天很累,先睡了”。
我猜,他们已经走完了所有“怀旧”的流程,开始真正进入“散心”的阶段了。
我也不再每天都等他的信息。我开始投入到我的缠枝莲纹样里。
我发现,那些看似缠绕的线条,其实每一根都有自己的走向。它们互相依附,也互相独立。如果一根断了,整个图案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但其他的线条,会用更强的力量去维系住整体的结构。
这很有意思。
我把这个想法记在了我的设计笔记上。
转折点发生在第十三天。
那天我表妹来家里看我,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坐在沙发上刷手机,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各种八卦。
“姐,你看这个,这个博主拍的风景真好看,好像是你们大学那个城市。”
她把手机递给我。
是一个旅游博主的分享,九宫格的图片,拍的是一条很有特色的小吃街。
我一眼就看到了。
在其中一张照片的背景里,一个模糊的角落。
赵嵩和白月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正在吃一碗什么东西。赵嵩正侧着头,笑着对白月说话,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巾,似乎是准备递给她。
白月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那天穿了条白裙子,和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们俩,和照片里其他游客一样,自然,放松,像一对出来旅行的普通伴侣。
博主抓拍的瞬间,充满了生活气息。
也充满了,我从未在赵嵩发来的照片里见到过的,两个人的气息。
我表妹还在旁边说:“哎,姐夫出差也太久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我把手机还给她,笑了笑:“快了。”
我的手心有点凉。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天花板就像一块巨大的,没有边际的幕布。
我开始回想赵嵩临走前说的每一句话。
“我们就是朋友。”
“她一个人,我怕她想不开。”
“我就知道你最通情达理了。”
这些话,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个字都变得很重,很有分量。
我不是不相信他。
我是不相信,在十八天的朝夕相处中,在那个充满了青春回忆的城市里,一个刚刚结束一段婚姻的女人,和一个陪着她的、被她视为依靠的男人之间,那条叫做“朋友”的界线,还能不能像我想象中那样,清晰分明。
信任,就像我工作台上那张洁白的画纸。
一旦沾上了一点墨迹,不管你怎么去擦,去掩盖,那痕迹,就永远在那里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工作间。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我那幅未完成的缠枝莲设计图上。
我拿起铅笔,在那些缠绕的线条旁边,开始画一些新的东西。
是一些小小的,不起眼的斑点。
这些斑点,破坏了原有的和谐。它们像是一些微小的病灶,在洁白的纸上,无声地蔓延。
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一个清晰的,冷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着某种逻辑性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心里那些翻涌的情绪,那些无处安放的猜测,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不再去想那张照片,不再去想他们此刻正在做什么。
我的思维,从“为什么会这样”,转向了“我该怎么做”。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本市几家最好的体检中心。
我仔细地对比他们的项目,套餐,用户评价。
我需要一个最全面的,最权威的,能解答所有潜在问题的方案。
这个过程,我异常地专注和平静。
就像我在设计一个复杂的纹样,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必须精确无误。
我要的,不是一个含糊的解释,不是一句轻飘飘的“你别多想”。
我要一个结果。
一个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不容置疑的结果。
这个结果,将决定我这幅画了十五年的“缠枝莲”,最后的走向。
是刮骨疗毒,切掉那些病灶,重新修复。
还是,就让这些斑点蔓延下去,直到整幅画,都失去原有的样子。
我预定了一个双人套餐,时间,就在赵嵩回来的第二天上午。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
我没有丝毫困意。
我走到阳台,看着东方的天空,一点点地,从深蓝,变成灰白,再透出微光。
我知道,这十八天,快要结束了。
而真正的开始,才刚刚到来。
赵嵩回来的那天,是个周六。
他拖着那个银灰色的行李箱,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 ઉ的,近乡情怯。
“我回来了。”他说。
天天从房间里冲出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爸,你可算回来了!竞赛的题我好多不会!”
赵嵩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发,眼里的疲惫消散了些,被一种为人父的温情取代。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外套。
一股陌生的,混杂着南方潮湿空气和某种植物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是他常用的那款古龙水的味道。
“路上累了吧,饭做好了,先吃饭。”我的语气很平淡,和他走之前一样。
他换了鞋,走进屋里,环顾了一下四周。
“家里真好。”他感叹道。
饭桌上,他讲了很多旅途中的趣事。
讲他们找到了大学时常去的那家米粉店,味道一点没变。
讲他们去爬了学校后面的那座山,他体力大不如前,白月还笑话他。
他讲得很生动,好像想用这些细节,来填满这十八天的空白,向我证明,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怀旧之旅。
他只字未提那张照片,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
他也一次都没有提到,白月离婚后的状态,或者她现在的心情。他只讲风景和过去。
天天听得津津有味,不停地问问题。
我安静地吃饭,偶尔点头,或者“嗯”一声,表示我在听。
我的心里很平静。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海面总是格外地风平浪静。
吃完饭,他从行李箱里拿出给我和天天的礼物。
给天天的是一套限量版的物理模型,儿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给我的,是一条蓝印花布的围巾。
“我在一个古镇上看到的,觉得特别配你。”他说着,想帮我围上。
我接了过来,没有拒绝。
那块布的蓝色,比我染的要深,要亮。上面的纹样,是凤凰。
我把围巾叠好,放在一边。
“赵嵩,”我开口,“你先别收拾行李了,坐下,我有事跟你说。”
他看我表情严肃,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
天天很识趣地抱着他的模型回了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怎么了?”他问。
我从茶几下面,拿出我早就打印好的体检预约单,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拿起来,皱起了眉头。
“体检中心。我给你约了个全身检查,时间是明天上午九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不解,然后,是慢慢浮现的,一种被冒犯了的神情。
“体检?我身体好好的,做什么体检?”他的声音提高了些。
“全面的检查,对身体有好处。”我还是那副平淡的语气。
他把那张纸拍在桌子上,纸张发出一声脆响。
“林舒,你到底什么意思?”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怀疑我?”
我没有站起来,我只是仰头看着他。
“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觉得,你有必要去做个检查。”
“有必要?有什么必要?”他像是被点燃了,“我陪老同学出去散散心,在你眼里就成了这种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委屈。
那一瞬间,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真的想多了,是不是我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我一想到那张照片里,他侧头微笑的样子,想到那条带着陌生香气的围巾,想到那十八个我一个人处理堵塞的下水管,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的夜晚。
我心里的那个念头,就又变得无比坚定。
“赵嵩,这不是我怎么看你。这是一个态度问题。”
“态度?我什么态度?我回来就给你带礼物,陪儿子,我态度不好吗?是你,你这是什么态度?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
“我没有羞辱你。”我看着他,感觉有些疲惫,“我只是想让我们都安心。”
“我没什么不安心的!不安心的是你!”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要是不信我,你直接问我!你用得着来这套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争吵,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这是我们结婚十五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没有摔东西,没有骂人。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小的刀子,扎在对方心里,也扎在自己心里。
他说我不信任他,说我无理取闹,说我把美好的同学情谊想得那么龌龊。
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坚持,你必须去。
他最后大概是觉得跟我无法沟通,抓起车钥匙,摔门而出。
门“砰”的一声关上,整个房子都震了一下。
客厅里,瞬间恢复了死寂。
那张体检预约单,还静静地躺在茶几上。
我走过去,把它拿起来,抚平被他弄皱的边角。
然后,我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从天亮,坐到天黑。
那个晚上,赵嵩没有回来。
我给他打电话,他没接。发信息,他没回。
我一个人躺在两米宽的大床上,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凉的。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路灯光,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昏黄的光带。
我开始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是不是,真的用一种最伤人的方式,去处理了一个本可以用沟通解决的问题。
可是,要怎么沟通呢?
问他:你们有没有发生什么?
他一定会说:没有。
那我该相信吗?如果我相信,我心里的那根刺,就能拔掉吗?
如果我不信,那又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死循环。
语言,在某些时候,是最无力的东西。
我需要一个超越语言的证明。
那个体检报告,就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证明。
它无关身体。
它关乎信任的重建。
如果他去了,拿着一份清白的报告回来,那么,无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他用行动告诉我,他愿意为了我的安心,去做这件事。他还在乎我的感受。
那我们之间,就还有修复的可能。
如果他拒绝,那么,他拒绝的,就不仅仅是一次体检。
他拒绝的,是我修复我们之间信任的,最后一次努力。
我想了一整夜。
把我们从相识,到相恋,到结婚,这二十多年的点点滴滴,都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们有过很美好的时光。
他会在我通宵画图的时候,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
他会记得我们每一个纪念日,并且准备小小的惊喜。
他会在我被客户刁难的时候,笨拙地安慰我,说“没事,大不了不干了,我养你”。
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可是,人是会变的。
或者说,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人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选择。
我不能用过去的二十年,去赌这十八天。
第二天是周日,我像往常一样,早起给天天做早饭。
我的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但精神还好。
天天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问:“妈,爸昨天没回来?”
“嗯,公司有急事。”我撒了个谎。
我不想让孩子卷入我们之间的问题。
吃完早饭,我换了身衣服,对天天说:“妈妈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写作业,中午饿了就自己热点剩饭吃。”
天天懂事地点点头。
我开着车,去了那家体检中心。
我没有取消预约。
我在等。
我在体检中心大厅的沙发上,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我看着人来人往,有年轻人,有老人,有夫妻,有子女陪着父母。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健康的期盼,或者担忧。
只有我,是在等一个关于信任的判决。
九点,赵嵩没来。
十点,他还是没来。
十一点,预约的时间已经过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很暖,但我却觉得手脚冰凉。
原来,这就是他的选择。
他宁愿用冷战,用逃避,来对抗我的“无理取闹”,也不愿意用一个简单的行动,来抚平我的不安。
在他心里,他的自尊,他的清白,比我的感受,要重要得多。
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不敢来。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钻进我的心里。
我闭上眼睛,感觉一阵眩晕。
就在我准备放弃,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赵嵩。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很久,才接起来。
“喂。”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在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带着一夜未睡的沙哑。
“在外面。”我没有说我在体-检中心。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林舒,我们谈谈吧。”他说,“你回来,或者,我去你那儿。”
“我不想谈了,赵嵩。”我说,“没什么好谈的了。”
“不,有。”他的语气很坚持,“你听我说,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承认,我回来的时候,你拿出那张纸,我……我很生气。我觉得你把我当贼一样防着,那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我开着车,在外面绕了一整夜。我去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个公园,去了我们结婚前住的那个老小区。我想我们以前的事,想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我想,如果今天,换成是你,跟你的一个男性老同学,出去十八天,我……我会怎么样。”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我大概,也会像你一样,睡不着觉,胡思乱想。”
听到这句话,我的鼻子,忽然有点酸。
“我承认,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只想着,白月她很可怜,我作为朋友,应该帮她。我没想过,我的这种‘帮助’,对你,对我们的家,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我错了,小舒。”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如此郑重地,跟我说“我错了”。
不是那种夫妻间吵架后,敷衍的“好了好了,我错了行了吧”。
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反思的承认。
“但是,”他又说,“我还是不能去做那个检查。”
我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又被浇灭了。
“为什么?”
“因为,一旦我去了,就说明我承认了你怀疑的事情。这件事,就会成为我们之间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以后我们再吵架,你是不是就会拿这个说事?说‘你当年还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我不想我们的婚姻里,留下这样一个物证。”
“我希望你相信我,不是因为一张报告,而是因为,我是你的丈夫,赵嵩。”
他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甚至,有些打动我。
是啊,如果我们的信任,需要一张纸来证明,那这信任,本身就已经薄如蝉翼了。
可是……
就在我内心动摇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我坐在工作间里,画下那些斑点时的心情。
我想起,我做这一切的初衷。
我的初衷,从来都不是为了去证明他“有病”。
而是为了,让他看到我的“病”。
我的不安,我的焦虑,我的不确定感,这些,都是我的“病症”。
而他,作为我的丈夫,有没有意愿,来“医治”我?
这才是那个检查,真正的意义。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电话,说出了我一整夜思考的结果。
这个结果,不是来源于情绪,而是来源于我对我自己,对我们这段婚姻的,最深层次的剖析。
“赵嵩,你说的,我都明白。”
“这个检查,不是为了证明你。是为了证明我。”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
“是为了让我自己看清楚,在你心里,我的感受,到底占了多重的分量。”
“是为了让我知道,当我因为你而‘生病’的时候,你愿不愿意,陪我去看一次‘医生’。”
“它不是一个物证,赵嵩。它是一个姿态。”
“一个你愿意为了我们的关系,放下你的自尊,来安抚我的姿态。”
我说完这些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后的,也是最坦诚的沟通了。
如果这样,他还是不能理解。
那么,我们之间的问题,就真的不是一场旅行,一张照片,或者一次检查那么简单了。
而是,我们的根,出了问题。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我能听见他那边,有风声,还有汽车开过的声音。他应该还在外面。
“我明白了。”
终于,他开口了。
“你在哪家医院?我过去找你。”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是滚烫的。
我告诉了他地址。
半个M时后,他的车,停在了体检中心的门口。
他从车上下来,穿着昨天那件灰色的毛衣,头发有点乱,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穿过大厅,径直向我走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我面前站定,然后,伸手,轻轻地,帮我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对不起。”他说。
我摇了摇头。
我们什么都没再说。
他走到前台,用我的身份证,补办了手续。
因为错过了预约时间,我们等了很久。
在等待的间隙里,我们并排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但那种感觉,和昨天在家里争吵时的沉默,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暴风雨过后,一切都被洗刷干净的,平静。
他去做检查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我看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面的阳光很好,把窗台上一盆绿萝的叶子,照得透亮。
我忽然觉得,那份报告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来了。
他用他的行动,给了我最想要的那个答案。
检查的过程很漫长。
抽血,B超,心电图,一项又一项。
中午,我们在医院的食堂,简单地吃了点东西。
他把碗里的那块排骨,夹给了我。
就像他以前,每一次做的那样。
下午,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
医生说,大部分结果当天就能出来,但有几项,需要等三天。
我们拿着已经出来的几张报告单,走出了医院。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回家吧。”我说。
“嗯。”他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我们都喜欢的一首老歌。
气氛很轻松。
好像那十八天的隔阂,那一夜的争吵,都随着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一起消散了。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白月,她……其实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
“她丈夫出轨,跟她离婚,她几乎净身出户。她说,她觉得全世界都抛弃她了,她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了。”
“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哭得很厉害。她说,她只想回我们上学的地方看看,那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她想去找回一点,活下去的念头。”
“我……我没法拒绝。”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那边,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她倾诉。有时候,她会突然情绪崩溃,大哭大闹。我只能陪着她,安慰她。”
“那张照片,我知道了,是天天给我看的。那天,是她说到她女儿,她女儿被她丈夫带走了,不让她见。她哭得喘不上气,我就是……递了张纸巾给她。”
“我承认,我对她,有同情,有作为老同学的情谊。但是,小舒,那不是爱。”
“我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我只是,做不到对一个陷入绝境的老朋友,视而不见。”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这些话,如果是在昨天,或者今天早上,他说给我听,我可能一个字都不会信。
我会觉得,这都是借口。
但是现在,在我经历了那一整夜的自我剖析,在我们在医院里,完成了那场无声的和解之后。
我信了。
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我了解他。他就是那样一个,有点“烂好人”性格的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问。
“我怕你多想。”他苦笑了一下,“怕你觉得,我是在拿她的病,来当做我脱身的借口。没想到,我越是想证明清白,反而让你越不安心。”
我把车停进小区的停车位,熄了火。
“赵嵩,”我转过头,看着他,“这件事,你错了。错的不是你陪她去散心,也不是你对她心存同情。”
“你错在,你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同盟。”
“你把她的痛苦,当成你一个人的责任,你试图一个人去扛。你把我,隔绝在了你的世界之外。”
“你忘了,我们是夫妻。你的世界,也应该是我的世界。你的朋友,也应该是我的朋友。她的困境,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而不是你一个人,用一种会让我产生误解的方式,去‘拯救’她。”
“你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赵嵩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愧疚,最后,都化成了一种深深的,带着些许懊悔的理解。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温暖。
“是,你说的对。”他低声说,“我总是习惯,把事情都自己扛。我以为这是对你的保护,其实……是一种不信任。”
“我以后,不会了。”
我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走吧,回家。天天该饿了。”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又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赵嵩开始更多地,跟我分享他工作上的事,朋友间的事。
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散步,聊一些以前从来不会聊的话题。
关于中年危机,关于父母的养老,关于我们对未来的规划。
我们之间,好像多了一座桥。
三天后,最后一项检查结果也出来了。
我去医院拿的。
所有的指标,都正常。
我把那叠报告,放进牛皮纸袋里,没有马上回家,而是一个人,去了江边。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江水,缓缓地向东流去。
秋天的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拿出那份报告,一张一张地,仔细地看。
上面的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正常的箭头,都像是在告诉我,那十八天的风暴,已经过去了。
我把报告,重新装回纸袋。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回到家,赵嵩和天天正在客厅里下棋。
看到我回来,赵嵩站起来,眼神里有一丝询问。
我把手里的牛皮纸袋,递给了他。
他接过去,打开,拿出那叠报告。
他看得也很仔细,比我还仔细。
看完最后一张,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如释重负,也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我就说,我身体好着呢。”他抬头,对我笑了笑,笑容里,有点像个邀功的孩子。
我没说话。
我从他手里,拿过那叠报告。
然后,当着他的面,我把它们,一张一张地,撕掉了。
撕得很碎。
赵嵩愣住了。
“你这是……”
“它已经没用了。”我把纸屑,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它的使命,不是证明你的身体没有问题。
它的使命,是修复我们心里,那个看不见的,堵塞的管道。
现在,管道通了。
这些东西,就只是废纸了。
赵嵩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眶,有点红。
他走过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谢谢你。”他在我耳边说。
我拍了拍他的背。
我知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才算是真正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那个周末,我整理工作间的时候,翻出了那张被我画上了斑点的缠枝莲设计图。
我看着上面的那些小黑点,觉得有些刺眼。
我拿起橡皮,想把它们擦掉。
可是,擦了几下,我停住了。
我发现,无论我怎么用力,纸上,还是会留下淡淡的痕-迹。
就像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我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然后,我拿起笔,没有去擦那些斑点。
我顺着那些斑点的轮廓,把它们,变成了一朵朵小小的,蓝色的花。
这些花,开在缠枝莲的藤蔓上,并不突兀。
它们像是这幅画,本来就该有的一部分。
它们让这幅原本只有线条的画,多了一点不一样的色彩,和一种,经历过什么之后,才有的,别样的层次感。
我把这幅画,挂在了我们卧室的墙上。
赵嵩看到后,问我:“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
“就叫,《新生》吧。”
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张洁白无瑕的纸。
它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的墨迹。
我们能做的,不是去徒劳地擦拭,假装它们不存在。
而是,用我们的智慧和爱,把这些墨迹,也画成风景的一部分。
这样,我们的这幅画,才会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厚重。
也越来越,像我们自己,独一无二的样子。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