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消息是妈打电话告诉我的,她在电话那头叹着气,说得颠三倒四,我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口气,像是冬天里没烧透的煤球,憋着,闷着,散不出来。
大哥的房子,最后十五万卖给了外人。
这个消息是妈打电话告诉我的,她在电话那头叹着气,说得颠三倒四,我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口气,像是冬天里没烧透的煤球,憋着,闷着,散不出来。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车间里坐了很久,手里还捏着刚打磨好的一个轴承,冰凉的,泛着金属特有的幽光,像一只冷眼,就那么直勾勾地瞅着我。
我不是掏不起那三十万,我只是想不通,那座我从小长到大的屋子,那座每一块砖、每一道墙缝里都嵌着我和他童年记忆的屋子,在他眼里,到底值多少钱?在我这个亲弟弟面前,又值多少钱?
那三十万,像一堵墙,不高,但硬,生生砌在了我们兄弟俩中间。
我叫王建军,在一家老牌的机械厂里当了二十多年的车工。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沾着机油味儿,粗糙,但稳。厂里人都说,建军师傅的手,比卡尺还准。
我哥叫王建成,比我大五岁。他脑子活,不像我这么一根筋。早年间下了岗,自己包点小工程,风里雨里的,也算撑起了一个家。
我们兄弟俩,就像我手上这两样东西,一个是打磨得光滑精准的零件,一个是沾满泥灰和汗渍的手套。路子不一样,但根,是连在一起的。
至少,在他说出“三十万”之前,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第一章 最初的裂痕
事情是从去年开春时提起的。
那天是个周日,嫂子李霞提着两条鱼,领着我侄子涛涛,说是改善伙食,一家人聚聚。
妈乐得合不拢嘴,在厨房里忙活。我和哥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那沙发是爸在世时买的,皮面都裂了,坐下去会陷得很深,像是要被旧时光给吞进去。
“建军,”哥给我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他那张被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糙的脸上缭绕,“你嫂子……我们俩,商量个事儿。”
我“嗯”了一声,等着下文。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我们想……把这老房子卖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捏着烟的手指紧了紧。
“卖了?”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有点干,“好好的,卖它干啥?”
“为了涛涛。”嫂子端着一盘水果从厨房出来,正好接上话。她把果盘往茶几上一放,挨着我哥坐下,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盘算,“涛涛马上要上初中了,我们想给他换个好点的学区。城东新开发的那一片,学校好,环境也好。我们去看过了,首付还差一些。”
我侄子涛涛在一旁玩着手机,头都没抬。这孩子,从小被他妈管得紧,心思全在学习上,对大人的事儿向来不闻不问。
我没看嫂子,眼睛还盯着我哥,“哥,这房子……是爸妈留下的。”
“我知道。”我哥的眼神有些闪躲,烟灰掉了一截在裤子上,他浑然不觉,“可人总得往前看,对吧?总不能为了守着个念想,耽误了孩子一辈子。”
话是这么说,理儿也是这个理儿。
可我心里就是堵得慌。这屋子,是我爸一砖一瓦攒钱盖起来的,后来单位分房,我们搬走了,但这儿就成了我们家的“根”。逢年过节,一大家子人还是习惯往这儿聚。爸妈走了以后,妈一个人守着,前两年妈身体不好,也跟着我哥住了。这老屋,就这么空了下来。
空着,也像个念想。
我沉默了半晌,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那你们打算卖多少钱?”
嫂子抢着说:“我们找中介问过了,这地段,这面积,怎么也得卖个三十五万。我们也不多要,三十万,能凑个首付就行。”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根针,扎在我心上。
这片是老城区,房子旧,配套也跟不上,年轻人大多都搬走了。邻里街坊的房子,前两年有卖的,撑死了也就二十万出头。
我看着嫂子那张精明而又急切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哥,”我转头,再一次看向我哥,“这房子,卖给外人,不如卖给我。”
我哥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嫂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 ઉ 的光。
“我这些年,也攒了点钱。”我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冲,“这房子,我不想它落到外人手里。爸妈留下的东西,总得有个人守着。你们缺钱,我帮。二十万,我拿给你。你看行不行?”
二十万,是我当时能拿出的所有积蓄。我盘算过,这个价格,对他们是支持,对我自己,也算公道。
我以为我哥会点头。我们是亲兄弟。
可他却在嫂子瞟过来的一瞥里,犹豫了。
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那台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数着我们兄弟之间正在流逝的什么东西。
“建军,”嫂子先开了口,脸上挂着客气的笑,“你看你,说的是哪里话。亲兄弟明算账,这房子市场价就是三十多万,我们已经自降五万了。让你出二十万,这……这不成心让我们吃亏嘛。我们也是没办法,为了孩子……”
我没理她,我只是看着我哥。
我想听他说。
我哥掐灭了烟,终于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为难,有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坚持。
“建军,你嫂子说得对。”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三十万,一分不能少。你要是想要,就这个价。你要是不要……我们就挂中介卖了。”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的什么东西,碎了。
不是因为那十万块钱的差价,而是因为他那句“一分不能少”。
在他眼里,我和中介门口那些伸着脖子打听房价的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站起身,没再多说一个字,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对厨房里的妈喊了一声:“妈,厂里有点急事,我先走了。”
我没等妈出来,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像我当时的心情。
那道裂痕,就从那天起,清晰地刻在了我们兄弟之间。
第二章 老屋的分量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
上班的时候,精神总是不集中,有好几次差点出了错。车间的老师傅老张看我脸色不对,拍拍我的肩膀,“建军,家里有事儿?”
我摇摇头,挤出个笑,“没事儿,张叔,就是没睡好。”
怎么能没事呢?
那座老屋,像个电影放映机,一闲下来,就在我脑子里一帧一帧地过。
我记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是我和哥一起栽下的。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树下乘凉,听我爸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树干上,还刻着我们俩比身高的歪歪扭扭的线,最高的那一道,是我十八岁离家去技校前刻下的。
我记得东边那间小屋,是我爸的书房。他是个老知识分子,一辈子爱看书。他走后,那一屋子的书,妈都原样放着,说是有个念想。我哥不爱看书,但我爱。小时候,我总爱偷偷溜进去,翻我爸那些宝贝。书页泛黄,油墨的气味,是我童年最安心的味道。
我还记得厨房里那个缺了一角的瓷碗,是我小时候淘气打碎的,妈没舍得扔,用布包着边,继续用它给我盛饭,她说,东西坏了,能修就修,人也一样。
这些记忆,这些细节,像藤蔓一样,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我的心。
它们值多少钱?三十万?还是二十万?
我算不清这笔账。
周三下午,我提前下了班,鬼使神差地,骑着我那辆旧自行车,一路晃悠到了老屋门口。
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已经有些锈了。院墙的角落里,长出了几丛野草,显得有些萧条。我从门缝里往里看,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叶子不如记忆中那么茂盛了。
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锁。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尘封的、混着阳光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走了进去,屋子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我用手拂去桌上的灰尘,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的漆面,和温热的回忆。
我走到我爸的书房,推开门。
书架上的书还在,整整齐齐。我随手抽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开扉页,上面有我爸龙飞凤舞的签名,还有一个日期。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不能让这些东西被当成废品一样,随着房子一起卖给一个陌生人。
我下了决心。
我拿出手机,给我哥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很吵,好像是在工地上。
“喂?建军?啥事?”我哥的声音很大,带着点不耐烦。
“哥,你在哪儿?”
“在城东的工地呢,忙着呢,有事快说!”
“我在老屋。”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哥,你过来一趟吧,我们再谈谈。”我的语气近乎恳求,“这房子,我真的很想要。”
“谈什么?不是都说好了吗?”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三十万,你要就要,不要我真挂中介了。我这儿忙,没空跟你磨叽。”
“哥!”我提高了音量,压抑了几天的情绪有点绷不住了,“这不光是钱的事儿!这是爸妈的房子!你忘了小时候爸是怎么带我们在这院子里……”
“行了行了!”他粗暴地打断我,“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小时候?小时候能当饭吃?能给涛涛换个好学校?王建军,你就是太实在,一辈子就守着你那点死理。这年头,什么都得朝钱看!我没时间了,挂了!”
“嘟……嘟……嘟……”
电话里传来忙音,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砸在我心上。
我握着手机,站在那间充满了书香和我父亲气息的房间里,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无力和悲哀。
我哥变了。
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那个会背着我趟过小河,会把唯一的苹果分我一半的哥哥,被生活,被一个叫“钱”的东西,磨成了另一副我不认识的模样。
我慢慢地走出屋子,把门重新锁好。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这把钥匙,我可能再也用不上了。
也好。
我对自己说。
既然在他眼里,这只是一桩生意,那我也没必要再用亲情去捆绑。
生意,就按生意的规矩来。
三十万,我不要了。
不是给不起,是不值。
第三章 饭桌上的暗流
那次不欢而散的通话之后,我和我哥陷入了冷战。
我们谁也没再联系谁。
妈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打电话给我,旁敲侧击地问:“建军啊,你哥说要把老房子卖了,你……没什么想法?”
我对着电话,心里发堵,嘴上却说:“妈,那是哥的房子,他想卖就卖吧。我没什么想法。”
妈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行吧,你们兄弟俩的事,你们自己商量。”
我知道妈心里不好受,可我又能说什么呢?
说你大儿子为了钱,连亲弟弟都坑?说他把爸留下的念想,明码标价地摆上了货架?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只会让老太太更伤心。
半个月后,我听说我哥真的把房子挂到中介去了。
是邻居王婶买菜时碰见我,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说的。
“建军啊,你哥那房子,挂了三十五万呢!”王婶压低了声音,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好家伙,这是想钱想疯了吧?咱们这片儿,谁家房子能卖这个价?”
我心里一阵苦笑。三十五万,那是挂给外人看的价。给我这个亲弟弟,是“优惠价”三十万。
“由他去吧,王婶。”我淡淡地说。
“哎,你这孩子,心也太大了。”王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可是你爸的房子,怎么就让你哥一个人说了算了?要我说,你就该跟他争!”
我摇摇头,没再说话。
争什么呢?争下来,兄弟的情分也没了。不争,情分……好像也没剩下多少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厂里接了个大单,我忙得脚不沾地,倒也暂时没空去想那些烦心事。
直到五一劳动节,妈下了“死命令”,说一家人必须一起吃顿饭。
饭局定在我哥家。
我本来不想去,但拗不过妈,只好买了点水果,硬着头皮上了门。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嫂子系着围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穿梭,脸上堆着笑,客气得有些过分。
“建军来了,快坐快坐。今天你可得好好尝尝嫂子的手艺。”
我哥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见我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来了。”
“嗯。”我应了一声,把水果放下,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涛涛从房间里出来,喊了声“二叔”,又钻回去了。
饭桌上,妈为了缓和气氛,不停地给我和哥夹菜。
“建成,给你弟弟夹块鱼,他最爱吃这个。”
“建军,多吃点排骨,看你最近都瘦了。”
我和哥都沉默地吃着,偶尔“嗯”一声,像两个不甚熟悉的远房亲戚。
吃到一半,嫂子终于忍不住,把话题引到了房子上。
“唉,最近这房子可真不好卖。”她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全桌人听,“挂出去快一个月了,来看的人是不少,可一听价格,都摇头。”
我心里冷笑一声,没做声。
“有个老板,看着挺有钱的,倒是真想买。”嫂子继续说,“人家还价,说最多给二十五万。你们说,这不是开玩笑嘛,三十五万的房子,他上来就砍掉十万!”
我哥闷头喝了口酒,脸色不太好看。显然,卖房子的不顺利,让他也憋着一股火。
“我就跟你哥说,”嫂子看了一眼我哥,又把目光转向我,“这房子啊,还是得卖给懂它价值的人。卖给外人,人家只看砖头水泥,哪知道这房子里的情分?”
她这话,明着是抱怨,暗着却是说给我听的。
我放下筷子,抬起头,直视着她,“嫂子,情分这东西,是怎么论斤卖,还是按平米算?”
嫂子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笑容僵在嘴角。
“建军,你怎么说话呢!”我哥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酒都洒了出来。
“我说错了吗?”我看着他,压抑了许久的火气终于冒了上来,“这房子,在我这儿,谈的是情分。在你那儿,谈的是价钱!你跟我这个亲弟弟,一开口就是三十万,一分不能少。跟外人,就能从三十五万降到二十五万?哥,你这账,算得可真精明啊!”
“你!”我哥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我,手直发抖,“你懂什么!我这是做生意!做生意就得有来有回,讨价还价!你是我弟,我给你个实价,那是信你!你倒好,还觉得我坑你了?”
“信我?”我笑了,笑得有点凄凉,“信我,就是把我当成冤大头?哥,你摸着良心说,这房子,它到底值不值三十万?”
“够了!”妈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眼圈都红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一顿好好的饭,非要吵成这样!你们是亲兄弟,不是仇人!为了个破房子,值得吗?”
妈一发火,我和哥都蔫了。
整个饭桌,瞬间死寂。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我没吃几口就走了。出门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嫂子低低的抱怨声:“你看你这个弟弟,什么态度……”
我没有回头。
我怕回头,看到我哥那张既愤怒又无奈的脸,看到妈那双失望又伤心的眼睛,我会心软。
有些墙,一旦砌起来,就很难再推倒了。
尤其是,砌墙的砖,是钱;砌墙的泥,是猜忌。
第四章 沉默的墙
那顿饭,像是一场宣告。
宣告了我和我哥之间,那堵沉默的墙,正式完工。
我们不再打电话,微信上也不再有任何互动。家庭聚会,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也是零交流。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
时间一晃,就到了秋天。
厂里的效益不错,我的奖金也发得勤。手里又攒了些钱,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要不,就妥协了?多花十万块,买个清静,也让妈能舒心。
可这个念头,每次都只是一闪而过。
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理儿。
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听说,我哥的房子还是没卖出去。
价格从三十五万,一路降到了三十二万,三十万……最后,听说挂了二十八万,还是无人问津。
老城区改造的风声传了好几年,雷声大雨点小,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接手一个半旧不新的老房子。来看房的人,出的价一个比一个低,有的甚至只肯出二十万。
这些消息,都是我从街坊邻居的闲聊里听来的。
每次听到,我心里都有一种复杂的滋味。
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好像在说:看吧,我当初说的没错,这房子根本不值那个价。
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过。
我仿佛能看到我哥,在一次次和看房人的周旋里,变得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疲惫。他当初的雄心壮志,被现实一点点地磨平。
我甚至能想象到嫂子在家里的抱怨和数落。
有好几次,我拿起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
我想说,哥,算了吧。房子别卖了。钱不够,我这里还有,你先拿去用。
可电话号码翻出来,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的骄傲,我的委屈,像两只手,死死地拽住了我。
凭什么?
凭什么先低头的总是我?
就因为我是弟弟?
于是,电话又被我放下了。
那堵墙,依旧横亘在那里,无声无息,却坚不可摧。
转眼到了年底,天气越来越冷。
一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家,在楼下碰到了张婶。
张婶是妈的老姐妹,跟我家关系很好。
“建军,刚下班啊?”张婶把我拉住,神色有些担忧,“你……跟你哥,还僵着呢?”
我点了点头。
张婶叹了口气,“唉,你这孩子,跟你哥一个脾气,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你哥最近……好像不太顺。”
“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我听人说,他之前在城东接的那个工程,好像出了点问题,赔了些钱。具体我也不清楚,就看他最近脸色差得很,人也瘦了一大圈。你嫂子也是,前两天我碰到她,唉声叹气的,说涛涛的补习班费用都快交不起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生疼。
我哥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这些事,他绝对不会跟我说,更不会跟妈说。
他只会一个人硬扛着。
“建军啊,”张婶拍了拍我的胳膊,语重心长,“你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你这个当弟弟的,主动一点,服个软,不丢人。”
我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张婶的话,和我哥那张疲惫憔悴的脸。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跟人打架,被人打破了头。我哥知道了,二话不说,拎着根木棍就冲了出去,把比他高一个头的家伙打得哭爹喊娘。回来之后,他被我爸用皮带抽得浑身是印,却一声没吭。
晚上,他偷偷跑到我房间,给我送来一个烤红薯,咧着嘴笑,说:“建军,以后谁欺负你,跟哥说。”
那个为了我,可以跟全世界干架的哥哥,去哪儿了?
是我把他弄丢了,还是他自己走丢了?
那堵墙,在我的心里,开始松动了。
我决定,等周末,我去找他。
不为房子,不为钱。
就为我们是兄弟。
第五章 突来的风雨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他,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就以一种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将那堵墙,砸得粉碎。
周五下午,我正在车间检查一批新到的零件,手机突然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划开接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喂,请问是王建成的家属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是他弟弟,王建军。请问你是?”
“我是市中心医院的护士,你侄子王涛,刚刚被送来急诊,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伤得很重,现在正在抢救。你……你赶紧过来一趟吧!”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的零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跟车间主任吼了一声“家里有急事”,就疯了一样往外跑。
我骑着我的破自行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风在耳边呼啸,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涛涛,我那个文静内向的侄子,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我哥呢?嫂子呢?
等我满头大汗地赶到医院急诊室门口,看到的是一幅我永生难忘的画面。
我哥,王建成,那个在我印象里永远挺直了腰杆的男人,此刻正蹲在抢救室门口的墙角。
他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工装,头发乱得像一蓬草,双手插在头发里,把头埋在膝盖上。他的肩膀,在一抽一抽地抖动着,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嫂子李霞,瘫坐在旁边的长椅上,双眼红肿,面无人色,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
我走过去,腿肚子都在发软。
“哥……”我喊了一声,声音都在抖。
我哥猛地抬起头,看到我,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所有的坚强和伪装,瞬间崩塌。
“建军……”他站起来,踉跄着向我走了两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建军,涛涛他……”他哽咽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医生说……医生说……情况很不好……”
我扶住他,感觉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从嫂子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才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我哥的工程真的出了问题,不仅没赚到钱,还把老本都赔了进去。为了周转,他借了些钱,利滚利的,压力巨大。
嫂子天天在家跟他吵,埋怨他没本事。
今天下午,两人又因为钱的事吵了起来。涛涛在一旁劝架,情绪激动,一不小心,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了下去,头磕在了楼梯的拐角上。
“医生说,颅内出血,要马上手术。”嫂子哭着说,“可……可手术费要十五万,我们……我们现在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十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他为什么急着卖房,为什么对价格那么执着,为什么宁愿降价卖给外人,也不肯在亲弟弟面前松口。
那不是贪婪,那是他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指望。
他想给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他想让这个家过得更好。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那栋房子上。
而我,我这个亲弟弟,却在用所谓的“情分”和“道理”,去计较那十万块钱的差价。
我甚至还在为他房子卖不出去而暗自得意。
我真是个混蛋!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拍着我哥的后背,用了很大的力气,想把我的力量传给他,“哥,你别慌,天塌不下来。有我呢。”
我哥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把他按回到椅子上,转身就往外走。
“建军,你干嘛去?”
“去筹钱!”我头也不回。
我先是给我厂里的几个关系好的兄弟打了电话,东拼西凑,借了三万。
然后,我跑去银行,把我那张存着二十万的定期存单,提前取了出来。利息的损失,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拿着凑齐的钱,我一路狂奔回医院,把钱交到了嫂子手里。
“嫂子,快,去交钱,救孩子要紧。”
嫂子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钱,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建军,对不起……对不起……是嫂子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手术室的灯,亮了很久。
我和我哥,就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谁也没有说话。
那堵沉默的墙,已经消失了。
在侄子鲜活的生命面前,在家庭突遭的横祸面前,所有的误解、骄傲、委屈,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我们之间,只剩下血脉相连的,最原始的担忧和依靠。
第六章 价格背后的真相
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
那五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五个小时。
我和我哥并肩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像两尊雕塑。
时间,仿佛凝固了。
偶尔,他会用粗糙的手掌搓一把脸,发出沉重的叹息。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那种来自一个父亲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自责,像潮水一样,几乎要将他淹没。
我递给他一瓶水,他接过去,拧开,却忘了喝,只是机械地握在手里。
“建军,”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我摇摇头,“哥,别说这个。”
“不,我得说。”他看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眼神空洞,“是我混蛋。我……我太想证明自己了。”
他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原来,他接的那个城东的工程,一开始确实很顺利。他把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还借了一部分钱,想着大赚一笔,一步到位,给涛涛买个最好的学区房。
他把未来的蓝图画得很大,很美。
那三十万的房价,就是他那张蓝图的起点。
他不是不想便宜卖给我,而是他不能。
“我当时就憋着一股劲儿,”他苦笑着,眼角泛着泪光,“我就想,我王建成,不能比别人差。我得让我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我跟你说三十万,是给自己定的一个坎儿。我觉得,我弟都信我这个价,那别人肯定也信。我……我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说,房子挂出去之后,屡屡碰壁,他的心也越来越慌。开发商那边催款,借的钱要还利息,家里的开销,妻子的埋怨……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不是没想过找你。”他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可我拉不下那个脸。我跟你吹了那么大的牛,怎么好意思回头跟你说,哥不行了,哥把事儿办砸了?”
我听着,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
我只看到了他表面的固执和精明,却没有看到他背后的压力和挣扎。
我只想着自己的委屈,却没有想过,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肩膀上扛着多重的担子。
“前两天,”他继续说,“有个收旧房子的,找上门来。他说,这片儿可能要拆,也可能不拆,他赌一把。他出价十五万,让我今天必须给答复。”
我心里一惊。
“你……你答应了?”
他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痛苦和无奈,“我没办法。催债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我想着,先把这十五万拿到手,把最要紧的债还了,剩下的再想办法。我……我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就去签合同的……”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如果不是涛涛出了事,他今天下午,就会以十五万的价格,把那座承载了我们整个童年的老屋,卖给一个素不相识的“赌徒”。
而这个价格,比我当初出的价,还少了整整五万。
何其讽刺。
命运,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给了我们兄弟俩一记响亮的耳光。
它告诉我们,在真正的风雨面前,那些所谓的面子、价格、争执,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手术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
我和我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冲了过去。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医生看了我们一眼,缓缓地说:“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那一瞬间,我哥的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墙壁滑了下去,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后怕,有庆幸,有释放,也有着对生活最深沉的敬畏。
我看着他,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天,亮了。
第七章 缝合
涛涛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那半个多月,我们一家人的心,前所未有地紧紧系在了一起。
我每天下班后,就直接来医院。有时候是替嫂子一会儿,让她能回家喘口气,做点有营养的汤送过来。有时候,就只是和我哥一起,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坐着,说说话。
我们聊了很多。
聊小时候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的傻事。
聊我爸当年是怎么教我们做人要正直,做事要踏实。
聊我妈年轻时有多漂亮,做的红烧肉有多香。
我们绝口不提那栋房子,不提那三十万和十五万的差价。
但我们都知道,那道曾经深不见底的裂痕,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缝合起来。
用的针,是亲情。
用的线,是共度的难关。
涛涛醒来后,身体恢复得很快。孩子嘛,就像雨后的小树,给点阳光就长。
只是,他变得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有一次,我给他削苹果,他看着窗外,突然很小声地问我:“二叔,是不是因为我,爸爸才那么需要钱?”
我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
我看着他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愧疚的眼睛,心里一酸。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傻孩子,胡思乱想什么呢?你爸是想给你换个大房子,让你住得舒舒服服的,跟你没关系。大人有大人的事,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身体,快点好起来。”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件事,在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心里,也留下了一道印记。或许,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成长。
我哥的债务问题,依然是个大麻烦。
那天,他把我拉到医院楼下的花园里,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建军,这里面是五万块钱。你先拿着。剩下的钱,我……我慢慢还你。”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诚恳和窘迫,“哥知道,这钱你也是辛辛苦苦攒下的。”
我把卡推了回去。
“哥,你这是干什么?”我板起脸,“我们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涛涛是我亲侄子,给他治病,我这个当二叔的,出点力不是应该的吗?”
“可……”
“别可是了。”我打断他,“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身体养好,把外面的债先处理清楚。家里的事,有我呢。钱的事,以后再说。等你缓过来了,想还就还,不还,我也不跟你计较。”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张憔悴的脸,心里一软,又补了一句:“再说了,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花不了多少钱。这钱放我这儿是死的,放你那儿,能救活一个家。”
我哥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他没再坚持,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在那一下里了。
出院那天,我去办的手续。
看着缴费单上一长串的数字,我心里反而觉得很踏实。
钱,没了可以再赚。
但家,要是散了,就真的很难再拼凑完整了。
我们一起把涛涛接回家。
走进我哥家那间不大的客厅,阳光正好从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的。
嫂子给我们端上热茶,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建军,以前是嫂子不对,嫂子跟你道歉。嫂子……太想过好日子了,钻进了钱眼里,差点把最重要的东西给丢了。”
我笑了笑,“嫂子,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场风雨,冲垮了我哥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洗去了我心中的芥蒂和怨气。
我们都付出了代价,但也重新找回了彼此。
老屋最终没有卖。
那个出价十五万的收房人,后来又找过我哥几次,我哥都拒绝了。
他说:“不卖了。那是我爸留下的根,再难,也得守着。”
我听了,心里暖暖的。
那座老屋,它没变,还是静静地立在那里。
变的,是我们看它的眼光。
第八章 新的屋檐
日子,像一条平静的河,重新缓缓流淌。
涛涛的身体彻底康复后,又回到了学校。这场变故让他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学习更用功了,也更懂得体谅父母了。
我哥在我的帮助和劝说下,放弃了自己单干的想法。他是个好工人,但确实不是个好老板。他把手头的烂摊子处理干净后,经我厂里老师傅的介绍,去了一家建筑公司,当了一名技术工长。
工作稳定了,虽然赚不了大钱,但胜在踏实。
他整个人都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浮躁,话也少了,但眼神里的那份沉稳,却是我很多年没在他身上看到过的。
我们兄弟俩的来往,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
周末的时候,我常常去他家吃饭。嫂子会特意做我爱吃的菜。我哥会开一瓶酒,我们俩小酌几杯,聊聊厂里的趣事,聊聊工地的见闻。
有时候,我们也会带着妈,一起回老屋看看。
我们一起动手,把院子里的杂草除了,给老槐树浇了水,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照在那些老旧的家具上,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从前。
妈看着我们兄弟俩忙碌的身影,坐在院子的藤椅上,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的笑容。
那天,我哥站在我爸的书房里,抚摸着那一排排的书,轻声对我说:“建军,你说得对。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我笑了。
其实,衡量的方式有很多种。只是在那段被欲望和压力蒙蔽的日子里,我们都选错了尺子。
去年冬天,厂里搞技术革新,我带着几个徒弟,攻克了一个技术难题,为厂里节省了一大笔成本。厂里给我发了笔不菲的奖金。
我拿着那笔钱,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哥。
他欠我的钱,一直没提,但我知道,这事儿一直像块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
我没直接把钱给他。
我用那笔钱,加上我后来的一些积蓄,在涛涛学校附近的一个老小区里,付了个小户型的首付。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足够他们一家三口住。离学校近,涛涛上学方便。离我哥上班的地方,也不算远。
我办好手续,拿着购房合同,在我哥生日那天,当成礼物送给了他。
他看着合同,整个人都傻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你这是干什么?”他声音发颤。
“哥,生日快乐。”我说,“这房子,不是我送你的,也不是我借你的。就算……就算是我们俩,合伙给涛涛买的。爸妈没能给孙子留下什么,这个,就当是我们当叔叔伯伯的,补上了。”
我看着他,“你别有压力。以后,我们俩一起还月供。你多还点,我少还点,总能还清的。”
我哥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再推辞,只是走过来,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谢谢你,弟弟。”
搬家那天,我们全家出动。
东西不多,一辆小货车就拉完了。
站在新家的阳台上,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嫂子的眼睛里闪着光。
涛涛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兴奋地整理着书桌。
我哥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罐啤酒,我们俩碰了一下。
“建军,”他说,“以前,我总觉得,一个男人,得有个大房子,才算有本事,才算给了家人一个家。现在我才明白,房子大小不重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心里踏实,那才是家。”
我喝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心里却是一片温热。
是啊,家是什么?
家不是那一砖一瓦的建筑,不是那明码标价的房产。
家是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是深夜里为你留着的一盏灯,是遇到风雨时,那个可以让你毫不犹豫转身依靠的肩膀。
那座老屋没了,可哥还在,家就还在。
我们有了新的屋檐,但那个用亲情和理解砌成的、真正的家,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固。
来源:俗世的旁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