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宣判之后,六年时间有四年是在北京第一监狱,余下二年,是在黑龙江省密山县度过的。他到密山后,工作不再是造纸,而是烧砖,活计又脏又累,远不如在北京第一监狱轻松,但不管多么苦,他终于熬出头来了。然而,就在他刑期只剩一年多,全家人盼望他回家团聚的时候,又一件不幸的
父亲服刑六年,我只去探视了一次那之后,我一直把那仅仅五分钟的接见时间,看做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是我一生中与人处事史上,最失败的一篇。
父亲宣判之后,六年时间有四年是在北京第一监狱,余下二年,是在黑龙江省密山县度过的。他到密山后,工作不再是造纸,而是烧砖,活计又脏又累,远不如在北京第一监狱轻松,但不管多么苦,他终于熬出头来了。然而,就在他刑期只剩一年多,全家人盼望他回家团聚的时候,又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母亲正式提出同父亲离婚。理由是,父亲是反革命罪,属于严重的政治问题,为了不影响她的前途,她要同他划清界线。
当时学生时代的我,对大人之间的事不太清楚,但离婚的概念我还懂,作为一个孩子,看着父母亲分道扬镳,我心里非常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件又一件不幸的事,都降到了我家;后来父亲从监狱出来后,我问父亲有关母亲的情况。父亲连连叹息说:"那是在密山服刑期间,你妈妈找我离婚,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妈会变心离开我,就在她没找我之前,我看到其它"狱友"一个又一个离婚的时候,还自信地说,谁离婚,你妈也不会和我离婚。可,万没想到,说话不久,灾难就降到了我的头上。我当时要求见你妈同她谈谈。监狱里的负责人转告我,说你妈不愿意见我,只让我在离婚证书上签字。见到那负责人摆在我面前的离婚证书,我脑袋轰地一声,眼前一阵发黑,要不是及时扶住墙壁,我差点儿没倒在现场。作为一个男子汉,我没有哭,不,哭了,但,我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我把它全咽到肚子里了。因为,我知道,在那个时候,哭也没用。就是哭死你妈妈也看不见,就是看见,她下了狠心,也绝对不会为之所动,于是我忍着悲痛,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母亲同父亲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弃一家老小而不顾,和她的新选择,离开她的大本营沈阳,到哈尔滨去了。
每个月还给我们一家老小寄来六十元钱生活费。那年头,六十块钱不算少,完全可以保证一家人的三食温饱。但三食温饱,如何能抵消心里的压力,那几经磨难的奶奶,不止一次地哭着要到哈尔滨去找她的儿媳,说他们两口子不容易,丈夫差一年就出来了,说什么也不能离婚;还说,她们婆媳关系不错,到了哈尔滨,她就是给她跪下磕头,也要把她请回沈阳来……
亲友们说啥也不同意她去,大家都说她那么大年纪了,哈尔滨那么大,没地方找去,就是找到了,也不可能回来….奶奶,可怜的奶奶,再也找不出自圆其说的办法了,老人家除了以泪洗面还能怎么样呢?
我伴着家变的裂痛,度过了中学时代,怀着将来当个技术员、工程师的梦想,考入了沈阳东北工学院,展望未来,我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前景在等待着我;可回到家里,一看到那老的老,小的小,上下无着,左右无助的惨状,心就变得褶褶巴巴的,那灿烂的前景也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儿……
当时,我毕业于沈阳市第二十七中学,学校利用开运动会的形式搞了个一举两得的毕业联欢。历时三天的运动会,我屁股没离过石头台阶,许是着凉了,患了痔疮,病情很重,以至不得不入院治疗。我在沈阳一家小有名气的肛肠医院,做了手术。但术后效果一直不佳,我是带着病一瘸一拐走进东北工学院大门的。结果由于学习紧张,没到三个月,我的病又犯了,而且犯得比前一次还重。没办法,又得入院治疗,于是,我二马投唐,再一次住进了那家肛肠医院,做了一次手术不行,又做了一次,等于连续做了三次手术,才算完全彻底地控制住了。等病好出院后,功课也已经拉下很多,其它学科,我不那么犯愁,用用劲就可以赶上去,唯独俄语课是最令我头疼的了。因为我从接触外语那天,就对它担忧。我在满州国小学学日语的时候,不也是因为学不好,经常挨罚吗?大学里,外语是很重要的一门功课,外语不过关是不行的。尽管我强迫自己去接近它,可还是无论如何也不得要领,加之家里包袱太重,母亲那一成不变的六十元钱生活费,已经贬值了,不能再像头两年那样对付维持一家人的三食温饱了。学习遇挫,生计艰难,两下夹攻,我一狠心,做了新的选择:书不念了,找工作,挣钱养家。
我想得挺好,往往与愿违。书是不念了,可那年头,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我高中毕业,虽然大学只上了一年,算不上一个整的,也得算半个大学生。当时,具备我那样文化程度的人,还属凤毛麟角,所以,找一个不合适的工作,我不甘心,怕梁柁改筷子﹣﹣大材小用。
没工作,只好呆在家里。在学校不管能不能学进去,一天几堂课,总是有事情可做。在家里一天一天,无所事事,久而久之,我可受不了啦。就在我百无聊赖,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个人,走进了我的视野,她叫王全桂,也就是我后来的妻子。一位年轻的西河大鼓演员。我们的邂逅,纯属阴差阳错,或者说是一场误会。因为我们之间谈不上感情基础,也够不成情投意合,更不是什么一见钟情,我之所以接受了对方,一句话,就是报恩。当时,母亲扔下我们一家不管了,爸爸在外服刑未满,我退学在家,找不到工作。一家人的生活非常窘迫,已经接近穷困潦倒了。
从师门而论,王全桂管母亲王香桂叫师姑,母亲在的时候,她们两个人关系处得不错。母亲弃家而去之后,她看我家生活上有困难,念记前情,经常解囊相助,她虽然是个书曲艺人,也和父母亲一样,没有文化,只凭其超常的记忆力,和有别于一般人的悟性。我听过她的书之后,经常在她到我家的时候,帮助她校正语法和修辞中的错误,指出她书中的误差和不足。她从内心仰慕我的才学,又从心内感激我对她的热诚帮助……
一九五四年十月一日,十九岁的我与二十七岁的王全桂女士在营口正式履行了结婚手续,从此开始了那似乎甜蜜,或者说是含着苦涩的婚姻生活……
婚后的我,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整天仍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全靠妻子全桂一个人用鼓槌儿敲来的钱养活一家。久而久之,我便有些挂不住劲了,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大男人,靠老婆养着,实在不成体统,我恨不能马上找个事儿干干;可干什么呢?老婆是说书的,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总不能像牛郎织女那样,终年分居吧?
困惑中,我遇到了一个为我指点迷津,重新编织理想之梦的人,此人就是五十年代,在书曲界轰动一时的评书演员﹣﹣李庆海。
李庆海和我父母是挚交,父母亲没有分开的时候,他经常出入我家,可以说是我家的座上客,就是父亲摊了事,双亲离异家已不家,亲戚朋友谁也不予理睬的时候,他也照来不误。过去他来家时,就曾不止一次地当着父亲的面说过:"大全子聪明,又有文化基础,要是学了说书,将来肯定是一员大将。如果你们能通过,他自己也愿意,我李某毛遂自荐,做他的老师……由于父母亲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想让他们唯一的儿子,念好书,将来改换门庭,所以对他的建议未置可否,一笑了之。
那阵子,在我身陷困境,无法摆脱,踯躅街头,左顾右盼的时候,他又一次提出:"就你家目前这种局面,要我看你那大学念不念,没多大意思,就算你大学毕业了又怎么样?不过是个见习技术员,工资满打满算才六十元。过两年变正式技术员了再长六元,到工程师顶尖儿了,八十四元打住。那点儿收入在一般人眼里,似乎是个不小的数字,可和艺人比起来,那就差多了,要我看,你还是说书吧!"
"我……"我经他这一动员,思想上有些动摇了。
李庆海紧接着说:"你说书有几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你是门里出身,你们家是书曲世家,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使你无师自通;二、你有文化,口手相应,这对一个书曲艺人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也是难能可贵的。我们祖先留下的博大精深的艺术遗产,急待像你这样的人去整理、去继承、去弘扬、去发展,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工程啊!"
"可我……干不了。"我虽然被他说得动心了,可想起来,还是有些胆怯。
"什么干不了!就看你想不想干,想干就一定能干得了,不仅干得了,还会比谁干得都好,有道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李庆海的动员,起了作用,不,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诚心诚意地拜了李庆海为师,抛开工程师之梦,改弦易辙,开始了新的人生旅程……
由于按曲艺行排辈儿,我应该属田字辈儿,李庆海老师就为我起了艺名﹣﹣田芳。
一九五五年,我随妻子到了鞍山,鞍山是全国最著名的钢都,经济异常繁荣,每到晚上灯火钢花相映,非常热闹,这儿职工多,钱也厚,艺人们都爱往那儿聚。据说,那个时候,在鞍山驻足的书曲艺人,就有五六十号。
从艺后的我,虽经名师指点和自己私下里的勤学苦练,可还是胆怯,不敢上台,一提到上台就腿肚子转筋。背地里对妻子不无惭愧地说:"看来我是注定上不了台了,只好在台下干点力所能及的事……"
到鞍山之后,我先后遇上了两个人,一个是被艺人们称之为关内关外第一把金交椅的大将赵玉峰,另一个是和我同在一个田字辈上的师哥杨田荣。也是不知是从哪儿论的,父亲背地念叨起赵玉峰来,总是称他为舅舅,我要叫他师爷,但师爷也好,舅爷也好,总是没离爷字辈,既然开始叫师爷了,我便没有改口。我听说师爷赵玉峰也在鞍山,可乐坏了。因为我早就听到过他的威名。我想:就我现在的基础,如果能经师爷画龙点睛,应该说是点石成金,肯定会大有起色。我决定去拜访高人。和妻子合计之后,我买了点心礼品,找到了赵老所在的前进茶社,经过一番寒喧,赵玉峰听说是老友的后代,非常高兴,他说:"我耳闻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怎么?"
"不念了。"我摇摇头。
"为什么?"赵玉峰不解地问。
"咳!还不是因为家境艰难。"
"那你…."
"我已经下海了。"
"学说书了?"
"是的!"
"师父是谁?"
"李庆海。"
"啊?我早有耳闻。"
"我的艺名叫单田芳。"
"嗯!是田字辈上的。"
"对!"
赵玉峰一听高兴了,他神采飞扬地说:"我和你父母亲相识多年了,可以说交情不薄。"说到这儿他的情绪急转直下,长长叹了一口气,"咳!想不到你父母都大半辈子啦,还落到这样一个结局。没办法,人生在世,七灾八难在所难免,人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那辈子是他们那辈子的事儿。你应该抛开烦恼从困惑挣脱出来,想一想自己应该做的事儿。你学说书,我非常赞成,我认为,这是你最明智的选择。书曲这行,你也知道,大多没有文化,你是我们之中的状元,将来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记录记录、整理整理、那可是个了不起的贡献……"
"是的,我师父也是这么说!"
"那好,从今天起,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学习也好,切磋也好,我悉听尊便。"
"谢谢师爷。"我恭敬地给赵玉峰行了个礼。
赵玉峰满面生欢,爽言快语地说:"好了,你就坐下听书吧!"
我像长饥久渴的人见到了雨露甘泉似的,坐在大将赵玉峰面前,排除一切杂念,洗耳恭听……
在未见到赵玉峰之前我想:凭老人家走遍关里关外无敌手的名望,他所在的茶社一定爆满,可当我身临其境的时候,却想非所是。二百多人的茶社,只廖廖几十个人。相反,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们的书场内,听众都比他多。什么原因呢?我想,也许是人老了就不值钱了?然而,当我静下来,细细品味老人的书经的时候,发现,当时老人家说的是《明英烈》,《明英烈》是我们老单家的看家买卖,母亲估且不谈,就我三舅小圣人在这部书上也有许多惊人之笔。我拿老人家的书和我家的传世之作一对比,老人家不免相形见绌。首先是七拼八凑、主题游离、关节不严、扣子太散,以至抓不住听众……
老人的家就住在前进茶社的斜对过儿,所有艺人都有一个通病,黑白颠倒,也就是说精神头全在晚上,夜生活要比白天活跃得多。老人家也是如此,所以打住书后,我便随师爷来到了他的住处,促膝而坐,慢饮闲聊。谈话中,我提到了《明英烈》:"师爷,你说的《明英烈》和我们家说的不大一样,你比如说战徐州……"我按着我家的书道子讲了一段。
我的直言不讳,不但没使德高望重的赵老在孙子辈面前感到难堪,相反却使他惊喜过望,他津津乐道地说:"小子,你行啊!冲你念的买卖,满可以登台去说书啊!"
我摇摇头:"不行,我不敢。"
"不敢?"赵玉峰霍地站起来,脸对着我的脸,一字一板地说:"你有什么不敢的,就像你刚才那么说,不用添枝加叶,端上台,肯定红火。"
"可我……"
"我告诉你,谁都有头三脚,只要踢出去就行了,你一定要放下包袱,争取早日登台。不然,你总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师爷对我的赞赏和鼓励,像给我打了强心剂一样,我想:"那些说书的人谁也没长三头六臂,有的甚至连话都说不明白也照样站场挣钱。我单田芳怎么的?既然务了这一行,就必须上台,不上台算个什么东西……"主意已定,我主动找到了曲艺协会的会长张树岭,直截了当地提出:"张会长,我要说书!"
张会长愣了一下,瞅瞅踌躇满志的我,心想,"没有三把神砂,不敢倒反西歧。"所以也毫不犹豫地说:"行啊!只是,眼下没地。再说,你要是成手可以,可你眼下还属学员,不能站正场…"
"那……怎么办?"我一副心急难耐的样子。
张会长在屋里地下踱了几步,他站住了,这是一般人思考后,出现的习惯动作,他转过身对我说:"你别急,容我们研究一下,你等消息吧!"
从曲艺协会回去以后,我就开始做参战前的准备工作了,除了我自己外,我还联络了几个致力于书曲事业的年青人。像,赵书齐、杨秀石、石连壁等……几个人凑在一起,把我的家当成了"实验地",或者叫"靶场"。我们在宽敞的堂屋地上,放一张桌子,一个人在上边说,几个人在下边摘毛,也就是找疵挑漏指点不足……
我们家的临街住着几个书曲界的同行,比较有名的就是前边提到过的杨田荣,还有几个,也是老说书的。他们每个人从门前经过的时候,总要进来逗留一会儿。全都不厌其烦地帮助我们这些幼雏们,希望我们弱嫩的翅膀能早日长出丰满的羽毛……
我们这个自发性的学习小组,每天不用召集,到点必到,且又风雨不误……
几个月之后,我们的申请经有关部门的研究之后,正式批了下来,但不是说正场,是说"板凳头",又叫"掐灯花",怎么解释呢?简单一点儿说就是堵空儿。说明白一点儿,比如:一天三堂书,早场是十点至十二点;中场是下午一点至三点;晚场是七点至九点。中场下午三点结束,到晚场七点开始,这个中间就叫板凳头,也就是说人家正场的坐板凳,我们只能坐这个头。这段时间,下班的下班,吃饭的吃饭,很少有人连场。曲艺协会就把这个机会给了我们这几个初生牛犊。
这对一直怯场的我来说,简直是如临大敌,尤其协会里郑重其事地做了宣传……当我走在大街上,看到一张张写有我单田芳名字的大字海报时,我的心狂跳不止,脑袋似乎也变大了,大得像柳斗一样。
我说的第一部书,是我家的拿手戏《明英烈》,仗着我口笔相应,把一段一段,全写了下来。为了不出漏洞,干脆背死词,白天背、晚上背、睡觉背、连做梦也在背,紧淬火,快磨刀,天天如此,毫不懈怠。
一九五六年大年初三,我第一次登台亮相,从《明英烈》开始,迈出书坛长征的第一步。
然而,这关键性的一步是真难走啊!当时我所接的正场,是一个比较不错的西河大鼓演员,她说的《小五虎》听众不少。我论起来,得管那位西河大鼓演员叫婶儿。那位被称之为婶的长辈对我十分友好,她打住书后,还特意为我好言好语地铺垫了一番。她说:"大家先别走,下面由一个小演员,我们书曲界的后起之秀,给大家说《明英烈》,希望大家多多捧场。"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上的台。但台下的人没有都走,我暗想:"有毛不算秃,这个节骨眼儿,就得毛驴子和牛顶架豁出这张脸造了。"我拿起惊堂木,"啪"地一拍之后,便开始说开了……我有多大嗓门儿使多大嗓门儿,既没有隔点,也没有句号,和尚剃头﹣﹣平推。一开始就快,越来越快,越快越冒汗,像失控的马,滑坡的车,说什么也稳不住了,等于是自己督摧己,自己赶拉自己;不过,你别说,还真有那么一部分人被我白话住了。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挣了四块二毛钱,这是我从出世到现在,二十年来,头一次,靠自己的能力挣到的第一笔钱。我高兴坏了;当时我妻子正做月子,我满怀喜悦回到家里;妻子关心地问我:"怎么样?"我把四块二毛钱往她面前一放:"看!我也能挣钱了,往后啊!你就老老实实在家休息吧,我可以养活你了……"
我没吹牛,当时的钱非常实惠,四块二毛钱,这能买不少东西,不用说别的,一个鸡蛋才几分钱….
头一天过去了,高兴之余又开始为第二天耽心了。第二天,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书场之后,发现还有听众。第二天同第一天一样,不,比第一天要从容一些,可收入却没有第一天多,我得了三块三毛钱,我的情绪被前后九毛钱之差给拉下来了。回家后我在琢磨怎么办,能不能说到最后,说得连一个听众也没有了呢?真要是那样结果……。事情并不像想象得那么糟糕,第三天比第二天不仅收入没少,还多出了四毛,自此之后,每天三块的、四块的、五块的;有一次赶上星期日,我竟破天荒地挣了八块,当时乐得我差点没跳起来。要知道,那些正场演员也很少有创这么高纪录的呀!别说创这么高纪录的很少,一个听众没有,一分钱挣不到的也是常有的。
就这样,我足足坚持了一节。杨田荣鼓励我说:"行!就这么干,要记住,做为你现在还谈不上什么技巧,主要是借此机会练胆子,练嘴皮子;至于钱挣多少,倒无关紧要,因为你还没到挣钱的时候,就你现在的情况而论,没空场就不错,有些说了半辈子书的老先生,也难免有坐白的时候啊!"
同年的五月节后,那些站正场的演员开始转地。我们几个说板凳头的演员也随着正场演员而转,三转两转,我转到了全市最好的宜昌茶社。我刚刚在上一个场地说完了《明英烈》,不能再自己重复自己了。还说什么呢?经过揣摸之后,决定说当时在鞍山很少有人说过的《童林传》。按实说,《童林传》我根本不会,可我过去听别人说过,我凭记忆力和丰富的想象力,竟说起了《童林传》,这一传可传开来了,我这个小小的不起眼儿的板凳头,每天竟然没有掉下过十块钱,连正场都没有我挣的多。由此,我得了个"板凳头大王"的美誉。当时的高兴劲儿,是没法用语言,也找不出什么恰当的语言来形容。
我没有因此而满足,不管演出多么紧张,多么劳累,我都不敢有丝毫懈怠。我除了说板凳头而外,时间安排得非常之紧,早起我在家练功,按着赵玉峰和杨田荣两位高手的指点,练云手、练拉架子、练面部表情、练口技、背贯口;又对着镜子练摆扇子、练身段……练完这一切之后,看看到了中午,赶紧到赵老那儿听书。看人家"发头卖像",用笔记本一一地记下来,渐渐地我悟到了,别看老先生客不多,但艺术造诣非常高;之所以客不多,主要是因为老人家到了年纪,书说得太蔫,不像一些年轻人那么火爆,那么响脆;但他属茅台酒式的过口香,也就是说,细细品味,余味无穷……
至今我也承认,在赵玉峰老前辈身上,我学到了不少宝贵的东西。
赵玉峰老先生也特别喜欢像我这样勤奋的年青人。我每天晚上都不忘登门去向老先生求教,赵先生除掉谈自己的艺术特点外,还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天津、北京、沈阳等地一些书曲界名人的风格和特点,甚至包袱怎么使,话怎么说,长在哪里?短在何处?他都一一点到,让我开阔了视野,增长了知识,潜移默化中丰富了自己。
我在宜昌茶社说完了《童林传》,又到转场的时间了,下一个场子还说什么,我有些为难了。一是我本人掌握的书目不多,二是很多书都被同道说过了,我问好友杨田荣:"师哥,你看我还说什么书好?"
杨田荣想了想说:"《三侠五义》没人说,你就说它吧?"
"可……我不会呀。"
"我会,我给你念。"
"那……太好了,可,我怕你太累。"
杨田荣不屑地摇了摇头:"哎,没关系,闲扯也是闲扯,干点正事儿吧!"
从此,我们之间取消了闲聊的时间,每天,我都沏好茶,等候杨田荣到来。他来后,闲话没有,开板就来,一个念,一个记,一干就是一两个小时。师哥说得非常细,脸谱怎么开,包袱怎么使,贯口怎么用等等,可以说面面俱到,无一遗漏……
念一遍,写一遍,晚上我再拿到书台上去说一遍,回家后马上写心得,记下一天所说的篇章中,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足?为什么应该响到的包袱没使响……我反复琢磨,认真推敲,笔记一摞一摞,都快堆成小山了。赵玉峰、杨田荣的书,我仍旧每天去听,不单坚持听,还对二位名家的表演,认真地做了分析和对照。我认为他们二人各有千秋,可以说成是一文一武。赵玉峰铁马金戈,有喝断当阳的大将风度,因为他没进入书曲界之前,曾经搞过一段京剧,掌握了一整套戏曲的基本功,说书之后,他把他那一身过硬的功夫,有机地结合到了评书中,发头亮像,吐字行腔,马上地下,长靠短打,既大度潇洒,又准确到位,他在说书的时候,技惊四座的场面经常出现,特别是他高大威猛的身躯,冷峻威严的面孔,也给他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先决条件。这一切造就了这位东派评书创始人出类拔萃、独树一帜的表演风格。
除掉上述这些无人匹敌的长项而外,我在长时间的观摩学习中,也渐渐发现了他的弱点,可能与老人家没有文化有关,他说的书,细听起来,使人感到太空,有点儿雷声大雨点稀。就像卖货一样,包装精美,打开后,内容不够丰富;对人物的内心世界挖掘得不深,描写得不细,有声无情,也可以说声多于情,但就是没有达到声情并茂的程度。尽管这些弱点,对老先生来说,瑕不掩玉,或者说白壁微瑕,可是要能把那一点微瑕去掉变成白壁无瑕岂不更好。
相反作为一文一武的文﹣﹣杨田荣,有的却是赵玉峰缺的,缺的却是赵玉峰有的,更明确一点说,赵的短项是杨的长项,而杨的短项;恰恰是赵的长项。我对两位名家来个扬长避短,专门学习他们的长项……然后加上自己的理解,逐渐形成了我独特的风格。
成名后的我,从没敢固步自封。几十年我一直保持着不耻下问的作风。尤其对那些已近暮年,曾经卓有成就的老前辈们,我始终把他们当良师益友,不失时机地向他们请救,学习。
我的启盟老师之一的杨田荣,文革中被整治得患了重病。在他弥留之际,为了让他这位弛骋书曲界多年的宿将,临去之前,再给后人留下闪光的一笔,热心的鞍山市广播电台把重病中的老人家接到了演播室。当时的我用别人的话说,正是红极一时,也在录长篇评书《隋唐演义》。我见了病魔缠身的杨田荣师哥后,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就是当年书曲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当年我认识他的时候,才三十几岁,小伙子不仅书说得好,长得一表人才。而今,头发白了,脸也被皱纹切破了,还患了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的重病﹣-心肌梗塞,只能靠后背上的毛细血管供血……看他的样子,回忆起自己在文革中所受的狂疟,我感愤之余,不禁潸然泪下……
在为老人家录音的时候,电台的同志们费了不少劲,根据他的病情,录了停,停了再录,好不容易才录了一段书。
休息的时候,我又不失时机地凑了上去。问:"师哥,你听我的书了吗?"
杨田荣喘息着说;"我来的时候,你正录着,我听了一段。""你看我照过去比,有没有长进?"我毕恭毕敬地向师哥请教。师哥从来都是心直口快,话出口即中要害的人。有的人接受不了,可我就喜欢这种直言不讳的性格。他似乎没加思考,直截了当地说:"听你的书,我给你归纳出八个字,刚则有余,柔则不足。要说你的技艺,这些年来,在你的勤学苦练之下,有很大长进,可以说,我们艺人们讲的平、爆、脆、帅你都具备。但只有一点,还是缺乏一个"柔"字,也就是说,你光有大气磅礴,一泻千里之刚,没有涓涓细流,曲折委婉之柔;戏剧里管这叫密不藏针,空处跑马……比如你说的《隋唐演义》中张子燕盗箭一节,张子燕是何许人也,她是靠山王杨林的干女儿,又兼他私人的机要秘书,是他十分宠爱的掌上明珠。秦琼哪?是他麾下一员精通文韬武略勇贯三军的大将,他视他为不可多得的盖世奇才。为拢络住秦琼,他把他心爱的女儿亲口许配给了他的爱将。后山东传柬揭发,说秦琼是瓦岗寨响马之首,张子燕窃看了密束之后,面对着一个待她恩重如山的干爹,和一个她最钦佩、最折服、也是她最爱的丈夫,这一段肯定要有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盗吧?对不起她的养父,不盗吧?救不了她的丈夫,是舍身取义,还是舍身取爱,这一段既要动之以情,又要晓之以理;既要说深说透,又要生动感人。可你哪!只草草几句冒着生命危险之类的词就一带而过了。我认为,这是你的不足之处。"当时我听了师哥的金玉良言后,真是受益匪浅。我把"刚则有余,柔则不足"八个大字,当成了督促我时时奋进,永不懈怠的警句。从艺几十年来,我一直用这个八个字检查和对照自己。
除了听赵杨两位名家的书而外,其它的人,像石常岭的书,肖浩然的书等,我也去听。读书人讲究展卷有益,不管什么书,只要你看总会增长见识;说书也是一样,没能耐的也有其长处,有能耐的也有其短处,这是唯物的。只有集思广益,博采众长,才能创造奇迹,才能标新立异,蜜蜂不是采了百花,才酿出了贻美人间的甜蜜吗?
我就像勤劳的蜜蜂那样,汲取了那么多名人之长,那时全鞍山有七个茶社,一个茶社每天三场,一共是二十一场,我天天骑着自行车,像蜜蜂穿花一样,飞这、飞那,一场也不漏,全让我听到了。那么些年,我一直是那样过来的。正因为我勇于求索和不断进取,所以,登台不到一年,便开始红火起来。领导上根据我的成绩,专门做了一番研究,把我的学员身份变成了演员,至此,正式结束了我的"板凳头"生涯。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4岁。
来源:玫瑰香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