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用一块半干的抹布,擦拭着那套刚完工的花梨木圈椅。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用一块半干的抹布,擦拭着那套刚完工的花梨木圈椅。
小张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又干又涩,带着一股子烟火燎过的呛人气味。
“老陈,出大事了!嫂子……嫂子在喀纳斯那边,被雪崩埋了一天了!”
我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抹布“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像一只被掐断了气的鸟。
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圈椅,什么榫卯,什么紫檀黄花梨,一瞬间都成了漫天飞舞的木屑,纷纷扬扬,最后落不着一片。
两天前,也是在这个院子里,我亲手把老婆林岚的车门关上,还硬邦邦地甩下一句:“去了就别回来,跟着你那好儿子,去守着他那些铁皮积木过日子吧。”
她坐在车里,没回头,只是肩膀微微塌了一下。
我以为那是我赢了。
我守着我的老手艺,守着我的规矩,赢了这场跟儿子,也跟这个时代的仗。
我赢了吗?
现在,报应来了。
它没冲着我来,却像一把最钝的刻刀,一下一下,往我心口最软的地方钻。
第一章 裂痕
这场风暴的源头,其实就是一堆木头。
或者说,在儿子陈阳眼里,那甚至算不上木头,只是一批“标准化建材”。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从我那间老木工房的天窗里斜斜地打下来,给满屋子的刨花都镀上了一层金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柏木的清香,混着桐油味儿,那是我闻了半辈子的味道,比什么香水都让我安心。
我正在给一张罗汉床的床腿雕刻回字纹。手里的刻刀用了二十多年,刀柄被我的手汗盘得油光锃亮,像块老玉。刀尖走在木头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木屑卷着边儿翻起来,像浪花。这是个细致活儿,心要静,手要稳,一口气都不能喘得太重。
陈阳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带着一身的风尘和一股子我不喜欢的、大城市写字楼里才有的味道。
“爸,您先停停。”
他一开口,我就皱了眉头。我做活儿的时候,最忌讳人打扰。
我没停,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刀走得更稳了。
“没看我忙着吗?天大的事,也等我这刀收了再说。”
陈阳站到我旁边,影子正好把我手里的活儿给遮住了。他从包里掏出一沓图纸,“哗啦”一下在我面前的案子上来开。
“爸,您看看这个。喀纳斯旅游度假村的项目,一期工程我们公司拿下了。这是效果图,新中式风格,您最拿手的。”
我瞥了一眼。
图纸画得很漂亮,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白墙黛瓦,嵌在一片雪山碧水之间,确实有几分意境。
但我的眼神,落在了图纸旁边密密麻麻的材料清单和施工说明上。
“预制榫卯结构?胶合板贴实木皮?工期九十天?”
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刀,抬起头,直视着我这个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儿子。
“陈阳,你管这个叫新中式?”
我的声音不大,但木工房里瞬间就安静下来,连空气里的浮尘似乎都凝固了。
陈阳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那种商场上练出来的镇定。
“爸,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讲究的是效率,是成本控制。我们用的是最新的3D建模和数控机床技术,把所有构件在工厂里预制好,运到现场像搭积木一样拼起来就行。榫卯还是榫卯,但精度更高,速度更快。”
“狗屁!”我把刻刀往案子上一拍,发出一声闷响,“那叫榫卯吗?那是拼接玩具!真正的榫卯,是木头与木头之间的呼吸和谦让,是匠人手上力道的分寸,是几十年上百年风雨里,它自己越收越紧的那个劲儿!你用机器咔咔几下切出来,再用胶水一粘,外面贴层皮,糊弄鬼呢?那房子有魂吗?”
“爸,您这套老思想得改改了。”陈阳的语气也硬了起来,“现在谁还愿意花个三年五载,等您慢悠悠地去雕一根梁、磨一扇窗?客户要的是快,是效果图里的样子,是投资回报率。我这是在做生意,不是在搞艺术创作。”
“生意?”我气得笑了起来,“你爷爷传给我这门手艺的时候就告诉我,咱们陈家的木匠,做的不是生意,是良心。一根木头,从选材、烘干、开料到成器,少说几十道工序,一步都不能省。你现在为了快,为了多挣那几个子儿,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我们的争吵声,把在里屋收拾的林岚引了出来。
她一见这阵仗,赶紧走过来打圆场,先是把我手里的刻刀拿开,又拍了拍陈阳的胳膊。
“你们爷俩,怎么又说不到一块儿去了。有话好好说。”
她转向我,柔声劝道:“他爸,我知道你心疼手艺。可现在社会发展快,小阳他也有他的难处。公司那么多人要养活,不跟着市场走,怎么行呢?”
然后又对陈阳说:“你也真是,跟你爸说话就不能顺着点?你爸的手艺,那是有口皆碑的,你多听听他的意见,没坏处。”
林岚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像一团温水,试图调和我们父子俩这冰与火的矛盾。
可这一次,水也要被烧干了。
陈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爸,我今天来,不是跟您吵架的。喀纳斯那边条件很艰苦,又是高原,冬天说来就来。我想请您过去帮我坐镇,当技术总顾问。工地上那些老师傅,只认您,您说一句话,比我说十句都管用。”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悲凉。
他不是来认错的,他是来利用我的名声,去给他那些“铁皮积木”背书的。
“我不去。”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陈景明这辈子,不做亏心的活儿。你那些东西,我看不上,也丢不起那个人。”
“爸!”陈阳的脸涨得通红,“您就非得这么固执吗?这是个几千万的大项目,做好了,咱们家的招牌就彻底在全国打响了!”
“我陈家的招牌,是靠一刀一锯凿出来的,不是靠钱砸出来的!”我指着门外,“你走吧。从你决定用那些玩意儿糊弄人的时候起,你走的就不是我的道儿。”
那天的争吵,是我们父子间最激烈的一次。
最后,陈阳摔门而去。
林岚站在院子里,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看屋里气得发抖的我,眼圈红了。
“景明,你这又是何苦呢?孩子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不能总拿老眼光看他。”
“他那叫想法吗?那叫走邪路!”我余怒未消。
“可那是咱们的儿子啊。”林岚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多不容易。现在项目到了关键时候,他心里也急。我们当父母的,不帮他,谁帮他?”
那天晚上,我们俩分房睡的。半夜我起来喝水,路过她房间,听见里面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我的心,像被那哭声泡软的木头,又酸又胀。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林岚已经把行李箱拖到了院子里。
她穿了件厚实的冲锋衣,眼泡还是肿的。
“我得去看看。”她说,声音很平静,“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那边。工地上人多手杂,万一出点什么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你不想去,我不勉强你。我去。”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拦不住她。这辈子,她就是这样,永远把儿子放在第一位。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说不清是气儿子还是气自己的无名火。
“行,你去。”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跟着你那好儿子,去守着他那些铁皮积木过日子吧。”
然后,我转身进了木工房,“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没去看她是怎么走的,也没去听汽车发动的声音。
我只是拿起一块木料,用刨子发了狠地推着。
木屑纷飞,像那天下午的阳光,却再也没有了温度。
我以为,她最多去个三五天,看看儿子,说说我,然后就会回来。
我以为,他们在那边碰了壁,自然会知道我的固执是对的。
我以为,时间会证明一切。
我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会是那样一个电话。
第二章 远方的风
林岚走了以后,院子一下子就空了。
空得让人心里发慌。
白天还好,我把自己埋在木工房里,听着刨子和凿子的声音,还能暂时忘了那些烦心事。木头是诚实的,你下多少功夫,它就给你多少回报,不会骗人。
可一到晚上,那份空落就变本加厉地涌上来,像涨潮的海水,把人整个淹没。
以前,这个点儿,林岚总会端一碗热腾腾的宵夜进来,通常是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醪糟汤。她会一边看我干活,一边絮絮叨叨地讲些街坊邻居的闲话,或是电视里看到的趣闻。
我嘴上嫌她烦,说她打扰我找灵感,但心里却是熨帖的。
那声音,就像给绷紧的琴弦松了松劲儿,让整个夜晚都变得柔和起来。
现在,屋里只有机器的嗡鸣和木头的呼吸,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味儿。
她走后的第三天,给我来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风声很大,刮得人耳朵疼,林岚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景明,我到喀纳斯了。这边……真漂亮。”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还是努力地想让我分享她的感受。
“雪山就在窗户外面,天蓝得跟假的一样。就是太冷了,你寄过来的那件厚棉袄,我穿上了,真暖和。”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她儿子怎么样了?显得我服软了。
问她项目怎么样了?我更不想提。
电话两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只有风声在呼啸。
还是她先开了口:“小阳……他瘦了好多,黑眼圈也重。工地上事情太多了,他一个人盯着,确实不容易。昨天我看他跟施工队的人开会,嗓子都喊哑了。”
我心里刺了一下。
那是我的儿子,我能不心疼吗?
可一想到他做的那些“活儿”,那股子火气又顶了上来。
“那是他自找的。路是他自己选的,跪着也得走完。”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林岚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说:“景明,我知道你还在生气。其实……小阳用的那些预制件,我昨天去现场看了。确实没有你亲手做的那么有灵气,就像……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但是,从远处看,在雪山下面,一片连着一片,也挺壮观的。”
她总是在想办法,想把我们父子俩拉到一块儿去。
哪怕是找这么一个蹩脚的理由。
“壮观?”我冷笑一声,“一堆工业垃圾堆在一起,也叫壮观?林岚,你别替他说话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守着这堆破木头,是老顽固,是跟不上时代了?”
“我没有!”她的声音急了,“景明,我怎么会那么想你?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一家人,没必要弄得跟仇人一样。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小阳也是想证明自己,想让我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更好的日子?”我打断她,“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好吗?吃穿不愁,有手艺,有口碑。人这一辈子,非得挣多少钱才算到头?守着点自己觉得对的东西,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强?”
这场对话,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陈阳的不容易。
他从小就看着我做木工,耳濡目染,对这行不是没有感情。大学毕业后,他也跟着我学了几年手艺,很有天赋。
可他是个有野心的孩子。他不止一次跟我说,爸,你这手艺是金饭碗,但你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饭碗了。咱们应该开公司,做品牌,把“陈氏木工”做成全国闻名的招牌。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招牌不是做出来的,是传下去的。咱们家这手艺,传到你这儿是第四代了,每一代人,没想着怎么发大财,就想着怎么对得起手里的木头,对得起“匠人”这两个字。
从那时候起,我们之间就有了裂痕。
他觉得我守旧,我觉得他浮躁。
后来,他自己出去开了公司,拉了投资,开始接各种工程。一开始,他还坚持用传统工艺,但工期长,成本高,利润薄,干了两年,差点把公司干倒闭。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
他开始用更“聪明”的方式做生意,用工业化的流水线代替手工作坊,用廉价的材料伪装成高端的品质。
公司越做越大,钱越挣越多,可我们父子俩的心,却越离越远。
我看着他建起来的一栋栋“新中式”建筑,就像看着一个个画着精致妆容却没有灵魂的假人。
我痛心,却无能为力。
我以为,这次的喀纳斯项目,会让他栽个大跟头。
我甚至有些恶毒地盼着他失败。
我想,等他撞得头破血流了,就会明白,有些老路,虽然走得慢,但走得稳。
我守在家里,就像一个固执的守塔人,等着远航的船只迷途知返。
我等着他或者林岚,再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告诉我,爸,你说的对,我们错了。
可我没有等到。
第三章 沉默的电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我工作台上积起的灰尘,悄无声息,却越来越厚。
喀纳斯那边,再也没有电话打来。
林岚的微信朋友圈,也停更了。最后一条,是她刚到那天拍的雪山照片,配文是:愿一切平安。
我每天都会点开她的头像看好几次,那片静止的雪山,看得我心里发毛。
一开始,是赌气。
我想,不打来正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到什么时候。没有我这个老头子,我看你们的“积木”怎么搭。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手头那套圈椅上。
选料、开榫、凿卯、打磨、上漆……每一道工序,我都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心,近乎苛刻。
我好像在用这种方式向远方的儿子证明,看,这才是真正的活儿,这才是能传代的东西。
可慢慢的,那股子气就泄了,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担心。
喀纳斯,那是什么地方?
我在地图上查过,中国的最西北角,天高皇帝远。新闻里说,那边气候多变,十月就开始下大雪,天气预报都不准。
林岚有风湿,一到阴雨天腿就疼。那边那么冷,她受得了吗?
陈阳那孩子,做事一向急功近利,为了赶工期,会不会不顾安全?工地上几百号人,万一出点什么岔子……
这些念头,像虫子一样,白天钻进木头的纹理里,晚上就爬出来,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好几次,我拿起手机,找到了林岚的号码,手指在拨出键上悬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
我说不出口。
我拉不下这张老脸。
我怕电话一接通,听到的不是她的抱怨,而是她在那边过得很好,项目很顺利,根本不需要我。
那我这点固执,这点坚守,不就成了一个笑话吗?
小张,就是给我打电话报信的那个年轻人,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后来跟着陈阳去公司干了。他偶尔会给我发个微信,汇报一下公司的情况。
这几天,他也没了动静。
我心里越发不安。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圈椅上最后一道蜡。蜂蜡混着核桃油,在炭火上慢慢熬化,满屋子都是醇厚的香气。
我用一块棉布,蘸着温热的蜡油,一点一点地揉进木头的肌理里。
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人养木,木养人,这层蜡,就像给木头穿上了一层会呼吸的皮肤。
就在我全神贯注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新疆阿勒泰。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手机。
“喂?”我的声音有点抖。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很嘈杂,像是在工地上。
“喂,请问是陈阳的家属吗?我是项目工地的,我姓王。”
“我是他爸。怎么了?是不是陈阳出什么事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哦,陈师傅啊,您好您好。”那个姓王的语气很客气,“陈总没事,就是……就是想问问您,他之前是不是订了一批咱们本地的红松木料?说是要做几根廊柱的替换件。”
我愣住了。
原来是问这个。
心里那块高高悬着的石头,落了一半,但另一半,却因为失落,变得更沉了。
“红松?”我皱起了眉头。
我记得,陈阳的设计图里,廊柱用的是进口的防腐木,一种工业合成材料。
他怎么会突然要用本地的红松?
“对,就是喀纳斯湖边上的那种老红松。”老王在电话里说,“陈总说,他母亲觉得原来的设计太冰冷了,没有木头的味道。她说,只有用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木头,盖出来的房子,才算在这里扎了根。所以陈总临时改了方案,让我们赶紧找料。可这都快大雪封山了,好料子不好找啊。”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块沾了蜡油的棉布。
原来是林岚。
是她。
她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她没有直接劝儿子,而是用这种最温柔的方式,一点点地,试图把他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而我呢?
我这个当爹的,除了跟儿子硬碰硬,除了躲在家里生闷气,我还做了什么?
那一刻,我心里那堵用“原则”和“尊严”砌起来的墙,开始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我看着眼前这套几近完美的圈椅,第一次觉得,它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再好的手艺,再精美的器物,如果没有家人分享,那它跟一堆冰冷的木头,又有什么区别?
我决定了。
等手头这活儿干完,我就买票去喀纳斯。
我不去当什么总顾问,我就是去看看我老婆,看看我儿子。
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
大不了,我低个头。
我甚至开始盘算着,到了那边,我可以亲手教那些工人,怎么处理那些红松木料。我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木工活。
我把圈椅的最后一点地方打磨好,满意地看着它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我拿出手机,准备订票。
就在这时,小张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接起来,还想跟他开个玩笑,说你小子是不是知道师父要出山了,特地来请安的。
可我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就被他那句撕心裂肺的喊声,彻底钉在了原地。
“老陈,出大事了!嫂子……嫂子在喀纳斯那边,被雪崩埋了一天了!”
第四章 雪崩
小张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耳朵里像是灌满了铅,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嗡鸣。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天塌地陷。
什么圈椅的光泽,什么父子的和解,什么手艺的传承,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砸得粉碎。
我只记得,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出家门,连外套都忘了穿。
深秋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凉意。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喀纳斯。
马上,立刻。
小张已经开车在胡同口等我了。他眼睛通红,显然也是一夜没睡。
“老陈,您……您撑住。”他扶着我上车,声音都在发颤。
我坐进车里,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在座位上。
去机场的路上,小张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
原来,就在我接到那个工地老王电话的当天下午,喀纳斯山区突降暴雪。
项目组为了赶工期,在半山腰搭建了一排临时宿舍,就是陈阳图纸上画的那种“预制板房”。
傍晚的时候,一场小规模的突发性雪崩,毫无征兆地从山上冲了下来,正好把那排宿舍给埋了。
大部分工人都去山下的食堂吃饭了,躲过一劫。
但有几个人,留在了宿舍里。
其中,就有林岚。
“陈总呢?陈阳怎么样了?”我抓着小张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陈总……陈总他没事。”小张的嘴唇哆嗦着,“雪崩的时候,他正好在宿舍门口,想喊嫂子去吃饭。他被雪浪推出去十几米,摔断了胳膊,有点脑震荡,但没有生命危险。可是嫂子……嫂子她当时正在屋里收拾东西……”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喃喃自语,“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雪崩?”
小张沉默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老陈,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我吼道。
“那排临时宿舍的位置,是陈总……是陈总他为了图方便,自己选的。当地向导劝过他,说那个地方是风口,冬天容易积雪,有风险。但是陈总觉得,只是临时住几个月,应该没事,还能省下不少运输材料的功夫……”
轰的一声。
我感觉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我那个自作聪明、刚愎自用的儿子!
我那个为了效率、为了成本,可以罔顾一切的儿子!
是他!
是他亲手,把他妈推进了那片冰冷的雪里!
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一路无话。
到了机场,小张已经买好了最近一班飞往乌鲁木齐的机票。
在候机大厅里,我像个游魂一样坐着。周围人来人往,喧嚣嘈杂,可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的眼前,反复出现的,是林岚离开家时那个微微塌陷的肩膀。
是我关上车门时,那冷漠决绝的背影。
是我对着电话,说出的那些伤人的话。
我总以为,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时间可以用来争吵,用来冷战,用来等待对方先低头。
我从来没想过,有些人,有些话,一旦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飞机起飞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和失重感,把我从麻木中拽了出来。
我看着窗外,北京的万家灯火,在脚下迅速缩小,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我想起了我和林岚的这半辈子。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没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她是个普通的纺织厂女工,看上我的,就是我这手木匠活儿,觉得踏实。
我呢,就觉得她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很温暖。
结婚那天,我亲手给她打了一对樟木箱子,上面雕着龙凤呈祥。她喜欢得不得了,说这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后来有了陈阳,家里的开销大了。我白天在家具厂上班,晚上就自己接点私活。
那几年,我经常在木工房里干到半夜。林岚就一直陪着我,不说话,就坐在旁边给我递个工具,或者帮我扫扫刨花。
灯光下,她的身影,和那些木头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安稳的画面。
是她,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支持我开了这间“陈氏木工”的作坊。
是她,在我为了一个榫卯的细节跟客户吵得不可开交,被人骂是“榆木脑袋”的时候,回家给我下了一碗面,说:“没事,咱不挣他那份钱。你的手艺,懂的人自然懂。”
是她,在我们和儿子之间筑起高墙的时候,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燕子,衔着泥,试图把那些裂缝一点点补上。
她这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几天。
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在我们爷俩身上。
而我,我给了她什么?
我给了她一个倔强固执、不懂温情的丈夫。
我给了她一个叛逆、让她操碎了心的儿子。
最后,我还用最恶毒的语言,把她推向了那片雪山。
飞机穿过云层,进入平流层。
窗外是无尽的黑暗,点缀着几颗寒星。
我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顺着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林岚,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你等我。
等我来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第五章 喀那斯的白
从乌鲁木齐转机,再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当我们终于抵达喀纳斯项目营地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一下车,一股夹着雪籽的寒风就灌进了我的脖领,冷得我一哆嗦。
眼前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白色里。
远处的雪山,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匍匐在地平线上。它的白色,不是纯洁,而是一种冷酷的、吞噬一切的白。
近处,是救援现场。
几台大型挖掘机停在一边,探照灯的光柱在纷飞的雪花中,划出一道道惨白的光痕。
几十个穿着橙色救援服的人,像蚂蚁一样,在一片巨大的、被搅得乱七八糟的雪堆上,用铁锹和双手,一寸一寸地挖掘着。
那就是雪崩的现场。
那片白色下面,埋着我的妻子。
我踉踉跄跄地朝那边跑过去。小张想扶我,被我一把甩开。
“陈总在那边!”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临时帐篷。
我看到了陈阳。
他坐在一张折叠椅上,一条胳膊用绷带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捂着脸。他的头发上、眉毛上都结了霜,那身笔挺的西装,此刻变得又脏又皱,像一件捡来的破烂。
他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那张年轻而憔悴的脸上,瞬间涌上了震惊、愧疚、痛苦……种种复杂的情绪。
他站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爸……”
“啪!”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又重又响。
陈阳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立刻就红肿了起来。但他没有躲,也没有还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由我打。
“!”我指着他,浑身都在发抖,“我让你来做生意,不是让你来害的命!”
我的眼泪,混着愤怒和绝望,喷涌而出。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为了省事,为了赶工期,你把房子盖在雪堆底下!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一边骂,一边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
他一声不吭,任由我发泄。
直到我打累了,骂累了,瘫倒在雪地上,他才“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爸,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了的风箱。
“爸,是我错了。是我害了妈。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这个不孝子……”
他一边说,一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
一下,又一下,声音沉闷而绝望。
周围的救援人员和工地上的工人,都默默地看着我们,没有人上来劝。
在这片苍茫的雪地里,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个穿着救援队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先生,您节哀。我们……已经尽力了。”
他的声音很沉重。
“雪崩发生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三十六个小时。最佳救援时间……早就过了。下面的积雪很厚,最深的地方有七八米,而且结构很不稳定,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坍塌。我们……”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不。
我不信。
林岚她……她不会就这么走了。
她答应过我,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她会推着轮椅,带我去院子里晒太阳。
我们还要一起,看着孙子长大。
“挖!”我从雪地里爬起来,冲着那片雪堆嘶吼,“给我继续挖!就算把这座山翻过来,我也要找到她!”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向那片雪堆,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刨着又冷又硬的雪。
指甲很快就翻了,鲜血混着泥雪,染红了我的双手。
可我感觉不到疼。
所有的疼痛,都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陈阳也爬了过来,跪在我身边,用他那只还能动的手,跟着我一起刨。
我们父子俩,就在这片绝望的白色里,像两只受伤的野兽,做着最徒劳的挣扎。
救援队长叹了口气,没有阻止我们。
他只是挥了挥手,让他的队员们,继续工作。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天,越来越亮。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照在雪山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很美,却美得让人心碎。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救援队员突然大喊了一声。
“这里有东西!”
第六章 刨开的真相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那个救援队员身上。
他正站在一处挖掘点的边缘,手里举着半截断裂的木头。
那是一块红松木。
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红色的油漆。
我的心,猛地一缩。
我认得那块木头。
那是……那是我们家老宅拆下来的房梁。
十几年前,老家拆迁,我特地把几根成色最好的主梁给留了下来,一直放在院子的角落里。那木头是上百年的老料,木质紧密,早就被岁月和烟火熏得百毒不侵。
林岚总说,这几根木头是老祖宗留下的念想,不能丢。
陈阳的公司成立初期,接过一个茶楼的装修项目。当时为了镇住场面,我让他把其中一根最短的房梁拉了过去,做成了茶楼大堂的装饰柱。
我还亲手给那根柱子上了大红色的漆。
可是,这根柱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快!下面可能有人!”救援队长反应极快,立刻下达了命令。
挖掘机被调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清理着那块区域周围的积雪。
我和陈阳,也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死死地盯着那片逐渐被刨开的白色。
随着积雪被一点点移开,一个倒塌的、由几根粗大木料支撑起来的三角空间,慢慢地显露了出来。
是那根红松木梁!
它断成了几截,但最粗壮的一部分,和另外几根钢筋水泥的预制梁,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狭小的、没有被积雪完全填满的空隙。
一个救援队员趴下去,用强光手电往里照了照,随即激动地大喊:
“有人!还活着!是个女的!”
活着!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混沌的脑子里炸开。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全都涌向了头顶。
是林岚!
是我的林岚!
她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抓住陈阳的胳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阳也哭了,这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妈……妈……”
救援工作立刻紧张有序地展开。
为了防止脆弱的结构再次坍塌,他们没有使用大型设备,而是用手,一点一点地将周围的障碍物清理开。
在等待的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跪在雪地里,双手合十,平生第一次,向着满天神佛祈祷。
我不知道自己求了谁,我只是反复地念叨着,求求你,求求你,让她平安无事。
我愿意用我剩下的一切,去换她平安。
终于,通道被打开了。
两个医护人员钻了进去。
几分钟后,林岚被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
她躺在担架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她的脸很苍白,嘴唇干裂,双眼紧闭着,看上去非常虚弱。
但她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她真的还活着!
我扑到担架边,握住她冰冷的手,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林岚,林岚,你醒醒,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的眼皮动了动,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但终究还是没能睁开。
“病人有严重的脱水和失温症状,左腿骨折,需要立刻送医院!”随行的医生大声喊道。
救护车呼啸着,载着林岚,也载着我们全部的希望,朝着山下的县城医院驶去。
在车上,陈阳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他看着我,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解释的困惑。
“爸,那根……那根柱子,怎么会在这里?”
我摇了摇头,我也想知道答案。
后来,我们从一个幸存的工地负责人那里,才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林岚到了工地后,看到儿子设计的那些临时宿舍,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不懂什么建筑力学,但她凭着最朴素的直觉,觉得那些用薄薄的铁皮和合成板材拼接起来的房子,像纸糊的灯笼,不结实。
尤其是在这种随时可能刮大风、下暴雪的山区。
她跟陈阳提了好几次,让他加固一下。
陈阳嘴上答应着,但心里并没当回事。在他看来,一个临时建筑,没必要花那么多心思和成本。
林岚看劝不动儿子,就自己想了个办法。
她给那个茶楼的老板打了个电话。那个老板,是我多年的老主顾,跟我关系很好。
林岚求他,把那根当年我们送去的红松廊柱,暂时“借”给他们用一下。
她说,儿子在喀纳斯这边有个项目,想用根老木头镇宅,图个吉利。
老主顾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林岚自己花钱,找了辆大货车,硬是把那根几百斤重的柱子,从几千公里外的城市,一路运到了这个天寒地冻的工地。
她没告诉陈阳,只是偷偷地让几个信得过的老师傅,把这根柱子,和其他几根备用的钢梁,加固在了她住的那间宿舍的承重墙位置。
她对工人们说:“这房子太飘了,没个重东西压着,我心里不踏实。”
工人们都笑她迷信。
陈阳知道了,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由着她去了。
谁也没想到,正是这份在外人看来有些可笑的“迷信”,这份一个母亲最笨拙的担忧,在灾难来临的那一刻,撑起了一片生的空间。
雪崩发生时,整个板房瞬间被压垮、撕裂。
唯独那几根被额外加固的梁柱,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虽然断裂、变形,却没有完全散架。
它们顽强地,为那个把它带到这里来的人,抵挡住了致命的碾压。
听完这一切,我沉默了。
陈阳也沉默了。
救护车的车厢里,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我看着躺在那里的林岚,心里翻江倒海。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手艺的守护者。
我固执地认为,只有我的坚持,才是对的。
可到头来,真正守护了这个家的,却是林岚。
是她那份不讲道理、不计成本、近乎本能的爱。
真相,就像这片被刨开的雪堆。
下面埋着的,不仅仅是一个幸存的生命,还有我那可笑的骄傲,和儿子那浅薄的认知。
第七章 木头的温度
林岚在县医院的病房里,昏睡了两天两夜。
我和陈阳,就守在病床边,一步也不敢离开。
这两天,是我们父子俩这几年来,话说得最少,但心离得最近的时候。
我们不再争论谁对谁错,不再谈论什么手艺和生意。
我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病床上那个女人微弱的呼吸上。
她的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我们的神经。
医生说,她求生意志很强,身体底子也好,虽然受了罪,但没有生命危险。只要好好休养,就能恢复。
听到这话,我们俩才算松了一口气。
病房很小,只有一张陪护床。
晚上,我让陈阳去睡,我守着。
他摇摇头,搬了张凳子,就坐在病床的另一边。
夜深人静,医院的走廊里空荡荡的。
陈阳看着昏睡中的母亲,低声开了口,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爸,我以前总觉得,您太固执了。”
“我觉得,这个时代,快就是一切。用最快的速度,最低的成本,去复制一个看上去很美的东西,就能成功。”
“我甚至觉得,妈也是……有点跟不上时代。她总跟我念叨,做事要对得起良心,盖房子要让人住得安心。我觉得她啰嗦,觉得她不懂商业规则。”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直到这次……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雪崩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排房子,像纸片一样被撕碎。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不是这个项目亏了多少钱,也不是我的公司会怎么样。”
“我只想着,妈还在里面。”
“如果……如果妈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爸,那根木头,它不只救了妈的命,它也把我给打醒了。”
“我以前觉得,您守着那些老木头,是在跟时代较劲。现在我懂了,您守着的,不是木头,是人心,是底线。”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让我觉得陌生又叛逆的儿子,此刻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悔悟。
我心里的那股怨气,早就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有心疼,有欣慰,也有一丝为人父的自责。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有些僵硬。我们父子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亲密接触了。
“都过去了。”我说,声音有些沙哑,“人没事,比什么都强。你还年轻,路还长,有些跟头,摔了,能爬起来,就是好事。”
他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第三天早上,林岚终于醒了。
她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当她看到我和陈阳都在床边时,她愣了一下,然后,苍白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虚弱的笑。
“你们……怎么都来了?”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俯下身,把脸埋在她的被子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这个家,差点就散了。
幸好,幸好你还在。
林岚抬起没受伤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顶,像小时候安抚受了委屈的陈阳一样。
“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的手,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温度。
那是木头的温度。
是经过了岁月打磨,历经了风雨,依然坚韧、温润的,家的温度。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林岚的身体好转了许多。
期间,那个工地幸存的负责人老王,带着几个工人代表来看她。
他们提着水果和营养品,一进门,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对着林岚,深深地鞠了一躬。
“嫂子,谢谢您。要不是您坚持让加固那几根梁,我们几个……可能也没了。”
原来,雪崩发生时,他们几个因为加班,也留在了宿舍区。正是因为林岚住的那间宿舍结构最稳,为他们争取到了几秒钟的逃生时间。
林岚听了,只是笑了笑,说:“谢我干什么,要谢,就谢我家老头子的手艺吧。他总说,好木头,是能救命的。”
我站在一旁,听着这话,心里百感交杂。
出院那天,喀纳斯又下起了大雪。
陈阳已经联系好了,我们直接从县城去机场,回家。
临走前,陈阳把我拉到一边。
“爸,喀纳斯这个项目,我决定停了。”
我有些意外:“停了?那损失……”
“钱没了可以再挣。”他看着远处的雪山,眼神异常坚定,“但有些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要重新做方案,把地基打牢,把结构做稳,用最好的料,盖真正能住人的好房子。哪怕多花一倍的时间,多花一倍的钱,我也认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爸,等我把新方案做好了,您……还愿意来当我的技术总顾问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重新燃起的光。
那光,不再是急功近利的欲望之火,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踏实的光。
我笑了。
“好啊。”我说,“不过,我的工钱,可是很贵的。”
第八章 回家的路
回家的飞机上,林岚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得很沉。
大概是这些天太累了,也或许是在我身边,她觉得安心。
我侧着头,看着她鬓角新增的几缕白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扎着。
陈阳坐在我们旁边,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地看一眼我们,然后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云海翻腾,一望无际。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带着还很小的陈阳,去山里选木料。
我指着一棵百年的老松树,告诉他,你看这棵树,长得这么高,这么直,是因为它的根,扎得足够深。做人做木匠,都是一个道理。根要是扎不稳,长得再快,也只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货色。
那时候,他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后来,他长大了,走得快了,也许就把这些话,忘在了脑后。
所幸,生活这个最严厉的老师,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又把这个道理,重新教给了他。
代价是惨痛的,但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飞机降落在北京机场,踏上熟悉的土地,我们三个人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
小张来接我们,看到林岚平安无事,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回到家,推开院门,一股熟悉的、混着木香和泥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那间木工房,静静地立在院子的一角。
那套我离开前刚刚完工的花梨木圈椅,就摆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
林岚坐在轮椅上,陈阳推着她。
她看着那套椅子,眼睛亮了。
“真好看。”她由衷地赞叹,“比图纸上画的,还多了几分味道。”
我走过去,用手轻轻抚摸着椅子的扶手,那光滑冰润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木头是有生命的。”我说,“你用心对它,它就会把最好的样子,回报给你。”
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陈阳。
他听懂了。
他走过来,蹲在林岚的轮椅前,握住她的手。
“妈,爸,对不起。以前是我太混蛋了。”
林岚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傻孩子,说什么呢。一家人,不说这些。只要你们爷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那天晚上,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都是林岚爱吃的。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那张我亲手做的八仙桌旁。桌子有些年头了,桌面上留下了不少岁月的痕迹,但依然稳固如初。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喀纳斯那场惊心动魄的雪崩。
我们聊着家常,聊着街坊邻居的琐事,聊着陈阳小时候的糗事。
气氛,是那么的平和,那么的温暖。
好像我们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已经被那场大雪,悄无声息地填平了。
吃完饭,陈阳没有走。
他拿出笔记本电脑,在灯下,开始重新画他的设计图。
我没有去打扰他,只是和林岚一起,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景明,”林岚忽然开口,“你知道吗?被埋在下面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害怕。”
我愣了一下。
“那下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我就在想,这辈子,值了。我有你,有小阳,我没什么遗憾的。”
“唯一的念想,就是觉得,还没看到你们爷俩,能坐下来,好好喝顿酒。”
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握紧她的手,说:“以后,我们天天喝。”
是啊,以后。
我们还有很多个以后。
一个月后,林岚的腿伤好了很多,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走路了。
陈阳的新设计方案也出来了。
他拿给我看。
那是一份完全不同的方案。他放弃了所有华而不实的装饰,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建筑的结构和材料上。
他甚至在图纸上,详细地标注了每一处榫卯的结构,和我教给他的一模一样。
“爸,您看,这样行吗?”他有些紧张地问我,像个等待老师评判成绩的学生。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红笔,在图纸的一角,写下了一个字。
“好。”
我看到,陈阳的眼圈,在那一瞬间,红了。
人生就像做木工,总会遇到一些又硬又难啃的疙瘩。
你可以选择绕开它,也可以选择用尽心力,把它打磨平整。
我们家,遇到了一个大疙瘩。
我们很幸运,没有被它绊倒。
如今,雨过天晴,木纹,也因此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美丽。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吧。
它会给你最沉重的打击,也会给你最温暖的馈赠。
关键在于,你是否守住了心里那根,最结实的“房梁”。
来源:小城故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