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瓦罐长得不好看,灰扑扑的,罐沿上还有个豁口,是当年我太爷爷失手磕的。
我们家有件传家宝。
不是什么名贵的瓷器,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字画。
就是一个瓦罐。
一个六十多年前,我爷爷分家时分到的,唯一的家当。
这瓦罐长得不好看,灰扑扑的,罐沿上还有个豁口,是当年我太爷爷失手磕的。
我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它摆在客厅的博古架上,和我爸那些亮晶晶的奖杯、我妈买的精致摆件格格不入。
土气,又占地方。
我问过我爸:“爸,咱家为啥要供着这么个破罐子?”
我爸当时正擦着他一个什么“优秀企业家”的水晶杯,闻言,动作停了。
他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阿诚,那不是破罐子,那是咱们家的根。”
根?
我更不明白了。
直到有一年过年,喝了点酒的爷爷,抚摸着那个瓦罐,第一次给我讲起了它和我奶奶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1962年,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天。
太爷爷没了,大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亲哥哥,主持分家。
那时候的人,重长子。
我太爷爷留下的那点东西,其实也不多,三间土坯房,几亩薄田,还有一些锅碗瓢盆旧家具。
按理说,再怎么偏心,也该给我爷爷分一间房,让他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但大爷爷不。
他站在院子中央,双手叉腰,清了清嗓子,当着全村人的面,声音洪亮地宣布分家的结果。
三间正房,归他。
后院那两亩能种出粮食的好地,归他。
家里唯一一头能下蛋的老母鸡,也归他。
我爷爷和我奶奶,当时就站在院子角落的寒风里,像两棵被霜打蔫了的树。
我奶奶那时候刚嫁过来不到一年,肚子里还怀着我爸,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
她听着大爷爷一条条地念,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我爷爷呢,就攥着她的手,一声不吭。
村里人也看不过去了,有人小声嘀咕:“陈老大这也太狠了,好歹是亲兄弟,总得给留条活路吧?”
大爷爷听见了,眼睛一瞪:“活路?我怎么不给活路了?家里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我这个当大哥的辛辛苦苦攒下的?老二(我爷爷排行老二)他干过什么?他就是个闷葫芦,锯了嘴的锯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埋头干活,能顶个什么用?”
这话说的,纯粹是昧良心。
谁不知道,我爷爷是村里最肯下力气的人。太爷爷在世时,家里的重活累活,全是他一个人包了。
可我爷爷嘴笨,不会说。
他只是把奶奶的手握得更紧了。
大爷爷说完,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吃相太难看,需要找补一下。
他眼珠子一转,看到了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瓦罐。
那是太爷爷生前最喜欢用的一个罐子,冬天用来腌酸菜,夏天用来存井水,凉丝丝的,能解暑。
大爷爷走过去,一脚把瓦罐踢到我爷爷脚边,发出“咕噜”一声闷响。
“喏,这瓦罐,爹生前最宝贝,就分给你们了。”
他脸上带着施舍般的笑容,说:“也算是我这个当大哥的,给你们留个念想。以后过日子,就指着这个瓦罐吧,说不定还能腌出金疙瘩呢!”
院子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羞辱。
把一个破瓦罐当成全部家当分给亲弟弟,这跟把他净身出户没什么两样。
我奶奶的眼泪,当场就涌了上来。
她死死咬着嘴唇,没让它掉下来。
我爷爷的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他蹲下身,没看他哥,也没看周围的人,只是小心翼翼地,用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把那个瓦罐抱了起来。
就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他对奶奶说:“秀英,我们走。”
那天晚上,我爷爷奶奶被赶出了家门,住进了村口一间早就废弃的茅草屋。
屋子四面漏风,顶上盖的茅草稀稀拉拉,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星星。
没有床,他们就捡了些干草铺在地上。
没有像样的被子,只有一条奶奶带过来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棉被。
奶奶再也忍不住了。
她抱着那个冰冷的瓦罐,坐在干草堆上,哭了一整夜。
她的哭声,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寒夜里独自舔舐伤口。
她一边哭,一边捶着我爷爷的胸口。
“陈望山,你为什么不争?为什么不说话?那是我们的家啊!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们?”
“你就是个木头!是个傻子!人家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连躲都不知道躲!”
“这日子还怎么过啊……我肚子里的孩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爷爷就那么任她打着,骂着。
他一句话都没反驳,只是用自己的身体,尽力去挡着从墙缝里钻进来的冷风。
等奶奶哭累了,声音都哑了,他才沙哑着嗓子开口。
他说:“秀英,别哭了。爹临走前,把我叫到床边,跟我说了一句话。”
奶奶抽噎着,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爹说,‘望山,记住,家和万事兴。老大性子急,你多让着他点,别跟他争。争到最后,争赢了道理,争输了情分,家就散了。’”
爷爷看着奶奶,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亮得惊人。
“爹的话,我得听。”
“而且,我相信,老天爷饿不死勤快人。有我这双手在,就不会让你和孩子饿着。”
奶奶愣愣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吭,此刻却无比认真的男人。
她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她嫁给他,图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图他这份老实本分,这份踏实肯干吗?
可老实,也要被人欺负到这个地步吗?
她的委屈和不甘,像潮水一样再次涌上来。
她看着怀里的瓦罐,越看越气,越想越觉得屈辱。
这哪里是什么念想,这分明就是一个耻辱的标记!
她猛地站起来,举起瓦罐,就要往地上砸。
“这破玩意儿,留着它干什么!看着就来气!”
“别!”
爷爷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和那个瓦罐。
瓦罐在两人中间,晃了一下,从里面传来一阵轻微又奇怪的“咔哒”声。
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
奶奶的动作停住了。
爷爷也愣了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
一个空瓦罐,怎么会有声音?
爷爷小心翼翼地从奶奶手里接过瓦罐,拿到月光下,侧着耳朵,又轻轻晃了晃。
“咔哒,咔哒。”
声音又响了。
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撞到了瓦罐的内壁。
爷爷把手伸进去摸。
罐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层厚厚的灰。
他摸遍了内壁,光滑而坚硬,没什么异常。
他又把瓦罐倒过来,想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但什么都没有。
奶奶也凑了过来,借着月光往里看,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奇了怪了。”奶奶吸了吸鼻子,疑惑地说,“难道我们听错了?”
爷爷皱着眉头,沉思着。
他是个木匠,虽然只是个半吊子,但对手上的活计很敏感。
他把瓦罐翻来覆去地看,用手指关节,一寸一寸地敲击着瓦罐的外壁。
“咚,咚,咚……”
声音清脆,是烧制的陶土该有的声音。
可当他敲到瓦罐底部的时候,声音却变得有些沉闷。
“咚……笃……笃……”
不一样!
爷爷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让奶奶找了根火柴点上。
微弱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照亮了他们俩紧张而又期待的脸。
爷爷借着火光,仔细观察瓦罐的内部。
罐底,看起来和普通瓦罐没什么两样,也是一层烧结的陶土。
但他用手指用力按了按,发现罐底的颜色,比罐壁的颜色要稍微深那么一点点,而且接缝处,有一圈极细微的痕迹。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秀英,”爷爷的声音有些颤抖,“去找块石头来,要尖一点的。”
奶奶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递给他一块尖锐的石片。
爷爷接过石片,深吸一口气,将石片的尖端,对准了罐底那条细微的缝隙,然后用另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敲击。
“叩,叩,叩。”
每一下,都敲得极其谨慎。
奶奶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随着“咔”的一声轻响,罐底那层薄薄的陶土,裂开了一条缝。
有戏!
爷爷精神一振,继续小心地敲击、撬动。
很快,一整块圆形的陶土片,被他完整地撬了-下来。
一个夹层!
瓦罐的底部,竟然还有一个夹层!
火光下,夹层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还有一个同样用油纸封口的,小小的竹筒。
奶奶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不可思议。
爷爷的手,也抖得厉害。
他颤抖着,把那个油纸包拿了出来。
油纸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泛黄发脆,但包裹得很仔细,一层又一层。
爷爷剥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足足剥了七八层,才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纸张是旧式的毛边纸,也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
爷爷缓缓地,将那张纸展开。
借着昏暗的火光,奶奶凑过去看。
当看清纸上的那几个毛笔大字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地契”!
竟然是一张地契!
地契上用繁体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立契人陈福安(我太爷爷的名字),愿将县城南街十三号铺面一间,永卖与……
后面的名字,是我爷爷的,陈望山。
时间,是我奶奶嫁过来前的一个月。
下面,还有中人的签名,和县府的红色官印。
千真万确!
奶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没站稳。
县城南街的铺面!
虽然她没去过县城,但也听人说过,南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寸土寸金。
太爷爷,竟然偷偷给爷爷在县城买了一间铺子!
“这……这……”奶奶结结巴巴,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爷爷同样震惊。
但他比奶奶要冷静一些,他拿起那个小竹筒,拔掉封口的油纸。
从里面,倒出了一封信。
信,是太爷爷写给我爷爷的。
信上的字,是太爷爷一笔一划写的,字迹有些颤抖,但力透纸背。
“吾儿望山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为父或已不在人世。
为父知你性情敦厚,不善言辞,亦不喜与人纷争。此乃汝之优点,亦是汝之软肋。
你大哥性情刚烈,好胜心强,凡事皆欲占先。为父在时,尚能压制一二。为父若去,恐你兄弟二人,会因家产之事,生出嫌隙,手足相残。
此非为父所愿见。
故而,为父出此下策。
明面上,为父将家产尽数留与你大哥,以安其心。
这瓦罐,是为父留与你的。它外表破旧,内里却藏着乾坤。为父是想告诉你,为人处世,莫要只看表面。有时候,吃亏是福,退一步,方能海阔天空。
这间铺面,是为父用尽半生积蓄,为你置办的。地契藏于罐底,便是希望你能在山穷水尽之时,得一柳暗花明之机。
但切记,时机未到,万不可声张。
今时不同往日,风云变幻,政策莫测。怀璧其罪的道理,你要懂。
将地契收好,继续做你的老实人,下你的苦力气。待到云开雾散,国泰民安,允私人经商之时,此铺面,或可成为你安身立命之本。
记住为父的话:穷,莫失其志。富,莫忘其本。守住本心,方得始终。
父,陈福安,绝笔。”
信不长,爷爷却读了很久。
读完,这个在分家时被当众羞辱,一滴眼泪都没掉的男人,抱着那封信和那张地契,泪如雨下。
他终于明白了。
父亲不是偏心,父亲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保护他。
大爷爷得到的,是那些看得见的,却会因为争斗而损耗的家产。
而他得到的,是父亲最深沉的父爱,和一份需要用时间和隐忍去守护的,未来的希望。
奶奶也不哭了。
她依偎在爷爷的怀里,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但这泪水,不再是委屈和绝望,而是感动和庆幸。
她庆幸自己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
他看似木讷,却有着最坚韧的品格。
他看似懦弱,却继承了父亲最深邃的智慧。
那个寒冷的夜晚,在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我年轻的爷爷奶奶,抱着那个破瓦罐,守着那个天大的秘密,第一次感觉到了未来的光亮。
他们没有声张,甚至连一丝异样的神色都没有表露出来。
他们把地契和信,重新用油纸包好,藏回了瓦罐的夹层。
第二天,天一亮,爷爷就揣着两个奶奶连夜烙的粗粮饼子,出门找活干了。
日子,还得过下去。
而且,要比以前更努力,更踏实地过下去。
因为他们心里,有底了。
那段日子,是我爸后来常常提起的,我们家最苦,但也最硬气的时候。
爷爷什么活都干。
码头扛大包,一天下来,肩膀磨得血肉模糊。
给人盖房子,从手脚架上摔下来,摔断了两根肋骨,也只是躺了半个月,就又爬起来去干活。
他话不多,但手里的活,从不偷懒。
时间长了,人人都知道村东头有个姓陈的后生,老实,肯干,力气大,找他干活,放心。
奶奶也没闲着。
她挺着个大肚子,把那间破茅草屋收拾得干干净净。
又在屋前开了一小片荒地,种上了青菜和萝卜。
她手巧,会针线活。就揽了村里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一个补丁,一文钱。
她还学会了腌咸菜。
用的,就是那个破瓦罐。
太爷爷的手艺,爷爷是看在眼里的。他把每一个步骤,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奶奶。
选什么样的菜,放多少盐,什么时候封坛,什么时候开坛,都有讲究。
奶奶聪明,一点就透。
她腌出来的酸菜,酸爽可口。腌出来的萝卜干,咸香嘎嘣脆。
一开始,只是自己家吃。
后来,吃不完,就送给邻里乡亲尝尝。
大家一尝,都说好吃。
有人就劝奶奶:“秀英嫂子,你这手艺,拿到镇上去卖,肯定能换几个钱。”
奶奶动了心。
于是,每个赶集的日子,天不亮,奶奶就起床,把腌好的菜装在小坛子里。
爷爷就用板车,拉着奶奶和那些咸菜,走十几里山路,到镇上去卖。
一开始,生意不好。
大家看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摊子也简陋,都不愿意买。
爷爷嘴笨,不会吆喝。
奶奶脸皮薄,也张不开嘴。
一整个上午,常常一坛都卖不出去。
到了中午,奶奶就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粗粮饼,和爷爷分着吃。
爷爷总是把大半个给奶奶,说:“你吃,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看着爷爷被汗水浸湿的脊背,和被山路磨破了的草鞋,奶奶心里又酸又软。
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了这个家,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脸皮薄算什么。
下午,她鼓起勇气,学着别的摊贩,把坛子打开,用竹签挑出一点萝卜干,递给过路的人。
“大姐,尝尝吧,自家腌的,干净,好吃!”
“大叔,别走啊,尝尝不要钱!”
许是她的真诚打动了人,开始有人愿意停下来尝一尝。
一尝,眼睛就亮了。
“哎,你这萝卜干,味道还真不错!”
生意,就这么一点点做起来了。
从一坛,到两坛,再到后来,每次赶集,都能卖光。
家里的日子,终于有了一点起色。
至少,不用再饿肚子了。
我爸,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生的。
据我爸说,他出生的那天,爷爷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他,在茅草屋里转了十几圈。
奶奶看着他们父子俩,笑了。
那笑容里,有满足,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他们给孩子取名,叫陈继业。
继承家业。
这个“业”,指的不是大爷爷分去的那三间土坯房,而是那个藏在瓦罐里的秘密,那个属于他们的,未来的基业。
当然,这一切,大爷爷一家是不知道的。
在他们眼里,我爷爷奶奶,就是一对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没被饿死的穷光蛋。
他们偶尔也会“关心”一下。
比如,大奶奶会提着个篮子,晃晃悠悠地踱到我奶奶的咸菜摊前。
她不买,就那么站着,阴阳怪气地说:“哎哟,弟妹,生意不错嘛。这咸菜疙瘩,也能换钱了?”
奶奶不理她。
她就自己捏起一根萝卜干,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味道也就一般般嘛。我说弟妹,你们现在日子好过了点,可别忘了本。当初要不是我们家老大心善,把爹最宝贝的瓦罐给了你们,你们哪有今天?”
这话,纯粹是往人心口上捅刀子。
奶奶气得脸都白了,但想起爷爷的嘱咐,硬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大嫂,你要是想吃,就拿点回去。要是不买,就别耽误我做生意。”
大奶奶没讨到便宜,自觉没趣,悻悻地走了。
临走,还不忘顺手从坛子里抓一大把萝卜干。
这种“薅羊毛”的事情,时有发生。
家里种的青菜熟了,大爷爷会很自然地过来拔一半走,说是“替你们尝尝鲜”。
奶奶好不容易攒了点布,想给我爸做件新衣服,大奶奶知道了,就跑过来说她家孩子也没衣服穿,硬是把布要了去。
最过分的一次,是我爸三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
医生说要打青霉素,那玩意儿在当时,贵得吓人。
爷爷奶奶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是不够。
万般无奈之下,爷爷只好硬着頭皮,去找大爷爷借钱。
那是我爷爷分家之后,第一次踏进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家。
大爷爷正在院子里,喝着小酒,吃着花生米,悠闲自在。
看到我爷爷,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什么风把你这个稀客吹来了?”
爷爷搓着手,把来意说了。
他姿态放得很低,近乎哀求。
“大哥,算我求你了,救救继业的命。这钱,我给你打欠条,做牛做马,我一定还。”
大爷爷这才放下酒杯,慢悠悠斯地站起来,围着我爷爷转了一圈。
他上下打量着我爷爷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旧衣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借钱?可以啊。”
他顿了顿,伸出两个手指头。
“这个数,利息。”
爷爷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那样的利息,是当时黑市上放高利贷的都不敢要的。
这哪里是借钱,这分明是趁火打劫,要把他们一家往死路上逼。
“大哥……”爷爷的声音都在发抖,“我们是亲兄弟啊……”
“亲兄弟,明算账。”大爷爷冷笑一声,“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要是觉得利息高,可以不借啊。反正,又不是我儿子躺在床上等救命。”
说完,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再也不看我爷爷一眼。
爷爷在那个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
寒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裳,也吹冷了他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奢望。
他没有再求。
他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院子。
那天晚上,爷爷一夜没睡。
他坐在茅草屋的门槛上,看着天上的月亮,一个人,抽了半宿的旱烟。
奶奶抱着滚烫的儿子,心如刀绞。
她没有去劝爷爷,她知道,这个男人心里的苦,比她只多不少。
天快亮的时候,爷爷突然站了起来,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他对奶奶说:“秀英,把瓦罐拿出来。”
奶奶心里一惊:“望山,你……你想干什么?”
难道,他要把那个秘密……
爷爷摇了摇头,眼神异常坚定。
“不。不到时候。”
他说,“但是,爹说得对,穷,不能没骨气。这口气,我咽不下。儿子的命,我自己救!”
他打开了瓦罐的夹层,却没有动那张地契。
他只是对着那个空空的夹层,或者说,对着父亲的在天之灵,沉默了很久。
像是在汲取力量。
然后,他重新封好瓦罐,对奶奶说:“照顾好继业,我出去一趟。”
他去了哪里?
他去了几十里外的黑煤窑。
那地方,是拿命换钱的。
下井的矿工,十个进去,九个带伤,还有一个,可能就永远出不来了。
可工钱,是最高的。
爷爷在煤窑里,待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后,他回来了。
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黑得像锅底,只有牙是白的。
但他带回来了足够给我爸治病的钱。
我爸的命,保住了。
从那以后,爷爷再也没有向任何人低过头。
他也再没有叫过大爷爷一声“大哥”。
在他心里,那份兄弟情,从那个寒冷的下午开始,就已经死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瓦罐里的酸菜和萝卜干,养活了我们一家人。
爷爷的肩膀和双手,撑起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家。
我爸,也在那间茅草屋里,慢慢长大。
他很懂事,从小就知道帮家里干活。
读书,也格外用功。
因为他知道,他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
而那个瓦罐里的秘密,始终被我爷爷奶奶,守护得很好。
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们会把地契拿出来,在昏黄的油灯下,一看再看。
那张薄薄的纸,是他们所有苦难日子里的慰藉和光亮。
它提醒着他们,现在吃的苦,都是暂时的。
未来,可期。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时间来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
一阵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改革开放”四个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报纸上,出现在广播里。
政策,真的变了。
允许个体户经营了。
爷爷敏锐地感觉到,太爷爷信里说的那个“时机”,似乎,就要到了。
但他没有立刻行动。
他等了又等,看了又看。
直到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停薪留职下海经商,成了“万元户”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把我爸叫到跟前,第一次,跟他讲了那个瓦罐的秘密。
我爸当时已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在镇上的中学当老师。
听完爷爷的讲述,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从来没想过,那个从小陪着他长大的,用来腌咸菜的破瓦罐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惊天动地,足以改变他们一家命运的秘密。
爷爷拿出那张已经有些残破的地契,郑重地交到我爸手里。
“继业,你比我们有文化,脑子也活。这事,爹和你娘商量过了,就交给你去办了。”
爷爷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爹等这一天,等了快二十年了。”
我爸拿着那张地契,只觉得有千斤重。
他知道,这上面承载的,不仅仅是一间铺面,更是爷爷奶奶半生的隐忍和期盼。
第二天,我爸就请了假,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时隔多年,县城的样子,已经大变。
他按照地契上的地址,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南街十三号。
那里,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
原来的老旧铺面,已经被推平,盖起了一栋崭新的三层小楼。
楼下,是一家国营百货商店。
我爸的心,凉了半截。
他拿着地契,找到了县里的相关部门。
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看了看那张泛黄的地契,又看了看我爸,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同志,你这张东西,是哪里来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拿这种旧社会的玩意儿出来?”
我爸不卑不亢,把当年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那个年轻人听得云里雾里,不耐烦地摆摆手。
“这事我管不了,历史遗留问题,太复杂了。你回去吧。”
我爸没有走。
他就在那个办公室门口,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下班。
他知道,这是他们家唯一的机会,他不能放弃。
他的执着,终于惊动了一位快要退休的老领导。
老领导戴着老花镜,把我爸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接过那张地契,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
当他看到下面那个县府的红色官印时,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这个印,我认得。是解放前,最后一任县长老爷子的私印。”
老领导抬起头,看着我爸。
“小同志,你跟我说实话,这地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爸把爷爷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这一次,他讲得更详细,更动情。
从分家的不公,到瓦罐的秘密,再到几十年的隐忍和等待。
老领导听着,沉默了。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
“好一个‘吃亏是福’,好一个‘守住本心’啊。”
他感慨道,“你爷爷,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你太爷爷,更是个有远见的人。”
事情,出现了转机。
老领导亲自出面,帮我爸查阅了县里最原始的档案。
终于,在厚厚的尘埃里,他们找到了一份手写的,关于南街土地变更的记录。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南街十三号的铺面,在公私合营时,是被“代管”,而不是被“没收”。
也就是说,从法理上,这间铺子的产权,依然属于我爷爷。
按照最新的政策,对于这种历史遗留的产权问题,政府是承认的。
当然,原来的铺面已经拆了,建成了国营商店,不可能再还给我家。
但政府可以进行补偿。
有两种方案。
一,是按照当时的市场价,折算成现金,一次性补偿。
二,是在新建的商业区,置换一间同等面积的铺面。
老领导把这两个方案,告诉了我爸。
我爸没有立刻做决定。
他赶回家,把情况告诉了爷爷奶奶。
那天晚上,我们家开了一个郑重的家庭会议。
奶奶的意思,是拿钱。
她说:“咱们苦了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钱。有了这笔钱,把房子修一修,给你(指我爸)娶个媳-妇,剩下的存起来,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够了。”
她是被穷日子吓怕了。
在她看来,看得见摸得着的钱,才最实在。
但我爸,有不同的想法。
他说:“爸,妈,我觉得咱们应该要铺面。钱,总有花完的一天。但铺面,是能下金蛋的鸡。现在政策好了,以后做生意的人肯定越来越多,铺面只会越来越值钱。”
他转向爷爷:“爸,您说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爷爷身上。
爷爷沉默了很久。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过去,轻轻抚摸着那个放在堂屋里的瓦罐。
瓦罐已经被奶奶擦拭得干干净净,虽然还有豁口,但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个瓦罐,跟了我一辈子。”
爷爷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沧桑。
“当年,所有人都笑我,说我分了个没用的破烂。只有我知道,爹留给我的,不是一个罐子,是一个念想,一份嘱托,一个‘容’字。”
他转过身,看着奶奶和我爸。
“这些年,我们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都靠着这个‘容’字,忍下来了。现在,苦日子到头了,福气来了,我们就更要‘容’得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们要铺面。”
“爹留给我们的是基业,我们就不能把它变成一堆死钱。我们要让它,在我们手里,真正地活起来,传下去。”
爷爷的决定,一锤定音。
就这样,我们家在县城最繁华的新商业街,得到了一间八十多平米的临街铺面。
拿到新房产证的那天,奶奶哭了。
她抱着那本红色的证书,哭得像个孩子。
爷爷搂着她的肩膀,也红了眼眶。
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太久了。
有了铺面,做什么呢?
我爸,这个有文化有想法的年轻人,展现出了他的商业头脑。
他辞去了中学老师的铁饭碗,决定下海经商。
这个决定,在当时,无异于一场地震。
所有亲戚朋友都劝他,说他疯了。
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要去当“个体户”,太丢人了。
只有爷爷奶奶,无条件地支持他。
爷爷说:“去干吧。我陈望山的儿子,想干什么,就一定能干成。”
我爸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他把铺面简单装修了一下,开了一家小饭馆。
卖什么呢?
就卖奶奶的拿手咸菜,配上热腾腾的白粥和馒头。
简单,干净,价格实惠。
饭馆的名字,我爸也想好了,就叫“老瓦罐”。
开业那天,生意冷清。
大家对这种只卖咸菜稀饭的饭馆,都抱着观望的态度。
我爸不急。
他把爷爷奶奶也接到了县城,让他们坐镇。
奶奶就坐在店门口,面前摆着几个大坛子,里面是她亲手腌制的各种咸菜。
有人路过,她就热情地招呼人家免费品尝。
爷爷呢,就负责在后厨,监督熬粥的火候。
我们家的粥,是用大骨头汤做底,文火慢熬,熬得米粒开花,粥汤浓稠。
我们家的馒头,是奶奶用老面发的,个大,松软,麦香十足。
渐渐地,靠着实打实的口碑,“老瓦罐”的生意,火了。
很多在附近上班的工人,跑长途的司机,都喜欢到我们家来吃一碗热粥,就着几样爽口的小菜。
花钱不多,却吃得舒服,吃得暖心。
生意越来越好,我爸又陆续增加了炒菜和本地特色小吃。
但他坚持,店里的咸菜,必须由奶奶亲手腌制。
那个从老家带来的破瓦罐,也被我爸擦干净,摆在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下面还做了个牌子,写着:老瓦罐的故事。
很多食客,都对我家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爸就把爷爷分家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
大家听了,都唏嘘不已,对我爷爷,更是充满了敬佩。
他们说:“老爷子,您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啊。”
爷爷总是憨厚地笑笑,摆摆手,说:“我就是一个庄稼人,没什么大本事。”
而我们家暴富的消息,也很快传回了老家。
传到了大爷爷一家的耳朵里。
他们的反应,可想而知。
震惊,嫉妒,然后是无尽的懊悔和不甘。
他们想不通,那个被他们赶出家门,只配拥有一个破瓦罐的窝囊废弟弟,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县城里的大老板?
他们开始四处打听,终于知道了地契的秘密。
那天,大爷爷带着他一家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我们家的饭馆。
当时正是饭点,店里坐满了客人。
大爷爷一进来,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我爷爷的鼻子,破口大骂。
“陈望山!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竟然背着我,私藏了爹留下的家产!”
大奶奶也在一旁敲边鼓,哭天抢地。
“没天理了啊!这个老实人,心眼比谁都多啊!骗了我们一家几十年啊!”
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更是直接,上来就要砸店。
店里的客人都看傻了。
我爸赶紧上前拦住。
“大伯,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说你妈个头!”大伯一把推开我爸,“今天不把铺子分我们一半,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闹剧,我爷爷,却异常地冷静。
他从后厨走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慌乱。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个满脸涨红,状若疯狂的亲哥哥。
等他骂累了,闹够了,爷爷才缓缓开口。
声音不大,但店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哥,你还记得爹临终前说的话吗?”
大爷爷愣了一下。
爷爷继续说:“爹说,家和万事兴。让你多担待,让我多忍让。”
“这些年,我一直记着爹的话。你把我们赶出家门,我忍了。你抢我们的东西,我也忍了。继业生病,你不肯借钱,我也……忍了。”
说到这里,爷爷的眼圈红了。
“我忍,不是因为我怕你,也不是因为我傻。我是为了爹的嘱托,为了我们身上还流着一样的血。”
“但是,哥,你好像把爹的另一句话,给忘了。”
爷爷看着他,目光如炬。
“爹留给我的瓦罐里,除了地契,还有一封信。信上说,他把家产都给你,不是偏心,是考验,考验你这个当大哥的,有没有容人之量,有没有手足之情。”
“而留给我的这个瓦罐,也不是家产,是嘱托,嘱托我,无论多穷,都不能失了志气,无论多富,都不能忘了根本。”
“哥,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对得起爹的这份考验吗?”
爷爷的一席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大爷爷的心上。
他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围的食客,也听明白了。
大家看着大爷爷一家,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真是太过分了!”
“自己贪得无厌,欺负弟弟,现在看人家过好了,又想来分一杯羹,哪有这么好的事?”
“就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大爷爷一家,终于待不下去了。
他们灰溜溜地,逃出了饭馆。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来过。
听说,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大爷爷好逸恶劳,分到的那点家产,很快就被他败光了。
他的儿子,也没学到什么好,长大后游手好闲,一事无成。
而我们家,在爸的经营下,生意越做越大。
“老瓦罐”从一家小饭馆,发展成了连锁餐饮企业。
我们家也从县城,搬到了省城。
住进了大房子,开上了小汽车。
日子,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那个破瓦罐,始终被摆在我们家最显眼的位置。
它身上,有岁月的痕迹,有烟火的气息,更有我们一家人,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
爷爷后来常常对我说:“阿诚啊,你要记住,人这一辈子,不在于你拥有多少东西,而在于你心里,能装下多少东西。心里装得下委屈,才能撑得起荣耀。心里装得下苦难,才能配得上幸福。”
我懂。
我看着那个破瓦罐,就像看到了我那木讷寡言,却拥有着大山般脊梁的爷爷。
看到了我那曾经柔弱,却为家撑起一片天的奶奶。
看到了他们那一代人,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所坚守的善良、隐忍和希望。
那不是一个破罐子。
那是我们家的根,是我们家的魂。
它告诉我们,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了,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它也告诉我们,真正的财富,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正直与仁厚。
这,才是我们陈家,最宝贵的,传家宝。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