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点点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接单,然后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去宝安机场T3航站楼,师傅。”
后视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戴着降噪耳机,一脸的疲惫。
我点点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接单,然后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好嘞,预计五十分钟到。”
我的车是辆比亚迪秦,混动的,省油。车里没什么味道,就挂了个淡淡的柚子皮,是我妈从老家寄过来的,晒干了,闻着心里踏实。
车开了三年,跑了快二十万公里。这辆车,就是我在深圳的腿,也是我吃饭的家伙。
我叫陈阳,三十二岁。三年前,在老家开的小餐馆赔了个底朝天,欠了点债,揣着最后两千块钱来了深圳。
来了才发现,我这种没学历、没技术的人,想找个体面的工作,比登天还难。
最后,我把心一横,跟亲戚朋友凑了点钱,付了首付,买了这辆车,专门跑顺风车。
很多人瞧不上这行,觉得就是个司机。
但我自己心里有本账。
我给自己定了规矩,早上五点半出车,晚上十一点收车。中午在车里眯半小时,晚饭一个十块钱的盒饭。
我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娱乐就是听听广播里的财经新闻。
车里随时备着矿泉水、充电线、雨伞,还有给晕车客人准备的塑料袋。
细节,我妈说的,做服务行业,细节最重要。
三年下来,我本子上记的账,刨去车贷、油费、保养,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五万。
这三十五万,是我一公里一公里跑出来的,是我用无数个清晨和深夜换来的。
它不光是钱,是我在深圳站稳脚跟的底气。
车子滑进滨海大道,窗外是深圳湾的灯火,一栋栋写字楼像巨大的发光体,里面装着无数人的梦想和焦虑。
我的梦想很简单,还完债,攒个首付,在这个城市里,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窗户。
“师傅,开快点行吗?我赶飞机。”后座的年轻人摘下耳机,语气里有点急。
“行,我走沿江高速,能快几分钟,您放心。”我语气平稳。
干我们这行,得会看人,也得会压住自己的情绪。
每天在车里迎来送往,我见过喝醉了在后座上哭的中年男人,见过刚拿到offer兴奋得跟全世界打电话的小姑娘,也见过一脸平静去民政局办离婚的夫妻。
这个小小的车厢,像一个流动的树洞,装满了深圳的喜怒哀乐。
而我,就是那个沉默的摆渡人。
晚上十一点,我把车停在南山一个城中村的停车场里,月租五百。
回到租的农民房,冲了个澡,我习惯性地打开记账本。
今天跑了四百八十公里,流水七百二十块。
我在本子最后一页,一个叫“未来”的分类下,又添上了一笔。
那个分类的总额,已经有三十五万零七百二十块了。
旁边,我还画了个小小的房子简笔画。
关上本子,“收车了,睡没?”
几乎是秒回,一个猫咪点头的表情包。
然后是一行字:“今天单子多吗?累不累?”
我看着屏幕,一天的疲惫好像都散了。
林悦,是我的女朋友。
说起来也巧,她是我一年前接的一个顺风车乘客。
那天深圳下暴雨,她没带伞,浑身湿透了,在路边冻得发抖。
我把车停在她面前,摇下车窗,问她去哪。
她报了个地址,是我回家的顺路。
我让她上车,把备用的干毛巾递给她,又把空调开大。
她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只是小声地道谢。
下车时,她付了车费,还额外给了我一个两百块的红包。
我没收,我说:“顺路嘛,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
她愣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师傅,能加个微信吗?下次用车还找你。”
就这样,她成了我的固定乘客。
她在科技园一家公司做设计,加班是家常便饭。每周总有三四天,她会预约我晚上九点半的单子,从公司回她租的公寓。
我们在车里聊天,从天气聊到工作,从电影聊到路边哪家猪脚饭好吃。
我发现她跟我一样,也是一个人在深圳打拼,也是那么努力地想在这里扎下根。
她会记得我胃不好,偶尔会给我带一份她自己做的养胃粥。
我也会在她加班晚了的时候,提前给她买好一份她爱吃的肠粉。
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是她捅破的。
那天她加班到凌晨,在车上靠着窗户就睡着了。
我把车开到她家楼下,没忍心叫醒她。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她的侧脸,路灯的光透过车窗,柔和地洒在她脸上。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深圳的喧嚣都消失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醒了,看到还在车里,一脸的不好意思。
“对不起啊陈阳,我睡着了。”她那时候已经不叫我师傅了。
“没事,看你太累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陈阳,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方向盘都差点被我捏出印子。
我结结巴巴地说:“挺,挺好的啊。”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那,你要不要一个这么好的女朋友?”
我的心跳得像发动机,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没有鲜花,没有浪漫的告白,一切都像水到渠成。
跟她在一起后,我的生活好像多了一束光。
那个记账本上画的小房子,旁边多了一个扎着辫子的小人。
我更有干劲了。我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攒够首付,给她一个家。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我们就能拥有一个稳稳当当的未来。
直到那天,林悦靠在我怀里,很随意地问了一句:“阳阳,这个周六,跟我回家吃个饭吧?我爸妈想见见你。”
我拿着手机的手,僵住了。
“见……见家长?”
“对啊,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何况你又不丑。”她笑着捏了捏我的脸。
我却笑不出来。
我的心里,像被投进了一块石头,荡开了一圈圈的涟e。
林悦家是深圳本地的,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她爸是退休的国企干部,她妈是中学老师。
用她的话说,就是个标准的小康之家。
而我呢?
一个外地来的,开顺风车的。
我该怎么介绍我自己?
说我是自由职业者?还是说我在交通运输行业深耕?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我看着记账本上那个三十五万的数字,第一次觉得,它好像有点不够分量。
林悦看我半天不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淡了。
“怎么了?你不愿意啊?”
“没有,没有,”我赶紧摇头,“就是……有点突然,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呀?就是吃顿家常饭。我爸妈人都很好的。”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是没底。
我知道,她没想那么多。在她眼里,我就是陈阳,是她那个开车稳、会照顾人、努力上进的男朋友。
可是在她父母眼里呢?
我不敢想。
那几天,我开车的时候总是走神。
红绿灯都差点闯了两个。
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个问题:我该怎么说我的工作?
直接说开顺风车的?
我能想象到她父母脸上那种礼貌而疏远的表情。
或者,我可以说我以前是做生意的,现在只是暂时调整?
可这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我心里烦躁,连带着对路上的加塞都比平时敏感了许多。
一个乘客在我接电话时,不耐烦地催促:“师傅,专心开车行不行?”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
“抱歉。”
晚上,我跟林悦说:“要不,我买点好茶叶,再买点水果,第一次上门,不能空手。”
林悦说:“不用那么麻烦,人来就行了。”
我坚持:“那不行,礼数要到。”
其实,我只是想通过这些外在的东西,给自己增加一点点可怜的底气。
周六那天,我提前一个小时收了车,去洗车店把车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
然后去商场,买了两罐上好的铁观音,一个进口水果篮。花了我小一千,肉疼。
我又回出租屋,换上了我最贵的一件衬衫和裤子,还是去年过年为了回家撑场面买的。
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精神,但眼神里,藏不住那么点局促。
我开车去接林悦。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哇,今天这么帅。”
看到我后备箱里的礼物,她又嗔怪道:“跟你说了别买,又乱花钱。”
我笑了笑,没说话。
林tue家住在福田一个老小区,环境很好,很安静。
一进门,她妈妈就很热情地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嘴上说着“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脸上的笑容却很真诚。
她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到我,扶了扶眼镜,站起来,朝我点了点头。
“叔叔好,阿姨好。”我赶紧问好,腰不自觉地弯了一点。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家庭会面。
吃饭的时候,气氛也还算融洽。
她妈妈不停地给我夹菜,问我老家是哪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都一一老实回答。
她爸爸话不多,偶尔问我几个关于时事的问题,像是在考察我的见识。
我都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敢多说,也不敢说错。
转折,发生在她舅舅的一个电话上。
她妈妈开了免提,电话那头,她舅舅的声音很大:“姐,斌斌的工作搞定了,托人找的关系,进了个事业单位,铁饭碗!”
她妈妈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挂了电话,她妈妈一脸感慨地对我说:“小陈啊,你看,现在这社会,还是得有份稳定的工作才行。斌斌就是林悦的表弟,之前瞎折腾,开了个什么奶茶店,赔了十几万。现在好了,家里人也放心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端着碗,感觉碗里的米饭有点烫嘴。
林悦她爸也放下了筷子,看着我,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小陈,还没问你,你现在是做什么工作的?”
来了。
这个我演练了无数遍的问题,还是来了。
我感觉林悦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
我抬起头,迎上她父亲探寻的目光,喉咙有点干。
我张了张嘴,那个准备好的说辞——“我在做交通服务方面的自由职业”,就在嘴边。
但看着他们一家人,我突然觉得,那么说,像个骗子。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点。
“叔叔,我……我是开顺风车的。”
话一出口,饭桌上的空气,好像瞬间凝固了。
她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爸爸扶眼镜的动作,也停顿了一下。
只有林悦,她伸手过来,在桌上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有点凉。
“哦……开网约车啊。”她爸爸开口了,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主要是顺风车。”我补充了一句,虽然我知道,这没什么区别。
“那也挺辛苦的。”她妈妈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然后低头开始扒饭。
接下来的饭局,气氛变得很微妙。
没人再问我工作的事,他们开始聊一些我插不上嘴的亲戚家常。
我成了一个局外人,只能埋头吃饭。
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好不容易吃完了,我抢着要去洗碗,被她妈妈拦住了。
“不用不用,你坐着,让林悦洗。”
我只好尴尬地坐回沙发上。
她爸爸坐在我对面,一边喝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着。
“现在开车,收入怎么样?”
“还……还行,多劳多得。”
“年轻人,还是要有个长远的规划。开车毕竟是吃青春饭,不稳定,也没什么保障。”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客气,很有道理。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小针,扎在我心上。
我只能不停地点头:“是,是,叔叔说得对。”
从林悦家出来,坐进我的车里,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浑身都虚脱了。
林悦坐在副驾驶,一路沉默。
快到她家楼下时,她才开口,声音闷闷的。
“陈阳,你别往心里去,我爸妈他们没有恶意的。”
我发动车子,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他们就是老一辈人的思想,觉得工作就得是铁饭碗。”
我把车停稳,转头看着她。
“林悦,我没往心里去。”我说。
但我知道,我在撒谎。
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
那种被审视、被评判、被贴上“不稳定”标签的感觉,很难受。
就好像我那三十五万的积蓄,我那二十万公里的奔波,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林悦看着我,眼圈有点红。
“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这不关你的事。”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快上去吧,很晚了。”
她没动,解开安全带,扑过来抱住了我。
“陈阳,在我心里,你是最棒的。”
我抱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可我们不是活在真空里。
爱情,终究是要落地,要面对柴米油盐,要面对双方的家庭。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脑子里,全是她爸爸说的那句“年轻人,还是要有个长远的规划”。
我没有规划吗?
我的规划,就写在那个记账本上。攒钱,买房,结婚。
可现在看来,这个规划,好像太单薄了。
从那天以后,我和林悦之间,好像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跟我兴高采烈地聊她家里的事。
我也默契地,不再提起她父母。
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们之间那点看似平静的现状。
为了打破这种局面,我开始更疯狂地跑车。
我把收车时间从十一点,延长到了凌晨一点。
有时候为了一个去机场的大单,我凌晨四点就得起床。
我像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转。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赚的钱再多一点,速度再快一点,就能追上他们眼中的“稳定”和“体面”。
我开始研究各种平台的奖励机制,哪个时间段有翻倍奖励,哪个区域有热力图加成,我都一清二楚。
我甚至开始接一些跨城的大单,一跑就是一天。
我和林悦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们之间的交流,也渐渐变成了微信上简单的几句。
“收车了吗?”
“在路上了。”
“今天累不累?”
“还行。”
“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
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拉远。
但我停不下来。
我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去冲撞那些无形的壁垒。
有一天,我跑完一个去惠州的单子,回来已经快半夜了。
路过林悦家楼下,我鬼使神差地,把车停在了路边。
我抬头看着她家公寓的窗户,灯还亮着。
我拿出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
但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还是没有按下去。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今天又赚了一千块?说我离首付又近了一步?
这些数字,在那个饭局之后,好像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就在我准备开车走的时候,我看到林悦从楼里出来了。
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开着一辆白色的宝马。
他很绅士地为林悦打开车门,林悦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从我旁边开了过去。
我能看到林悦的侧脸,她好像在笑。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车里的柚子皮香味,突然变得有点刺鼻。
我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直到手脚都变得冰凉。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等我回过神来,天边已经开始泛白了。
我发动车子,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开向了机场。
我要接单,我要赚钱。
好像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才能盖过我心里的嗡嗡声。
我开始不再主动联系林悦。
我想看看,她会不会来找我。
一天,两天,三天。
我们的微信聊天记录,停留在三天前那句“早点休息”上。
第四天,我跑车路过科技园。
晚上九点半,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时间点。
我下意识地,把车开到了她公司楼下。
我把车停在对面的阴影里,像个侦探。
我看到她下班了,一个人,站在路边等车。
她看起来很憔ें,瘦了。
一辆网约车停在她面前,她上去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一眼。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开始怀疑,我们之间,是不是真的完了。
是不是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个笑话。
我不再刻意延长工作时间,每天按时出车,按时收车。
只是收车后,我不再回家,而是把车开到海边。
深圳湾的夜晚,很美。
对岸香港的灯火,和这边交相辉映。
我摇下车窗,点上一根烟。
我已经很久没抽烟了。
烟雾缭绕中,我开始反思。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努力工作,错了吗?
我想给我爱的人一个家,错了吗?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
我开始观察我的乘客。
我载过一个刚被裁员的程序员,三十五岁,背着双肩包,一脸的茫然。
他跟我说,他曾经是公司的技术总监,年薪百万。
现在,他要去一个朋友开的小公司,薪水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
“没办法,房贷、车贷、孩子上学,一个月三万多的固定支出,不能停。”他说。
我载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在一家直播公司做主播。
她化着精致的妆,但掩不住眼里的疲惫。
她说她每天要直播十个小时,不停地说话,唱歌,跟粉丝互动。
“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但看到礼物的数字,又觉得值了。”
我载过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她是来深圳给儿子带孩子的。
她说她儿子儿媳都在大公司上班,忙得脚不沾地。
“他们也难,深圳这地方,不拼不行啊。”
我听着他们的故事,突然觉得,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对抗生活的压力。
那个程序员,他所谓的“体面”工作,不也一样说没就没了吗?
那个女主播,她光鲜的背后,不也是日复一日的消耗吗?
那我呢?
我开顺风车,我靠自己的双手和时间赚钱。
我没有偷,没有抢。
我一单一单地跑,一笔一笔地攒。
我的工作,也许不够“体面”,不够“稳定”。
但它真实,可靠。
我每一分钱,都赚得干干净净。
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眼光,就否定自己的价值?
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幸福?
我一直以为,我要赚很多钱,买很大的房子,才能给林悦幸福。
可我忘了问她,她想要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是我开着宝马,穿着西装,陪她去参加家庭聚会?
还是那个,会在下雨天给她送伞,会在她加班晚了给她买肠粉的陈阳?
那天晚上,在海边,我想了很久。
海风吹散了烟雾,也吹散了我心里的迷茫。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林悦,跟她好好谈一次。
不是以一个卑微的、急于证明自己的男朋友的身份。
而是以一个独立的、有自己价值判断的男人,陈阳的身份。
我要告诉她我的想法,我的规划,我的底线。
如果她能理解,那我们就一起走下去。
如果她不能,那我也认了。
至少,我为自己争取过。
我把烟头摁灭在车里的烟灰缸里,发动了车子。
我没有给她打电话,而是直接把车开到了她家楼下。
“我在你家楼下,能下来一下吗?我想跟你聊聊。”
过了大概十分钟,她下来了。
她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头发有些乱。
她看起来很憔ें,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车里,一片沉默。
还是我先开的口。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上了一辆宝马车。”我说得很平静。
她身体一僵,然后苦笑了一下。
“那是我妈安排的相亲对象。”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没去。”她说,“我把他送回家,就回来了。”
“我妈快被我气坏了。她说,放着这么好条件的人不要,非要跟一个……一个开车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了点哽咽。
“林悦,”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这段时间,我忽略了你。”
“我总想着,要多赚钱,多赚钱,好像钱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忘了,你需要的,可能不是一个能赚钱的机器,而是一个能陪在你身边的男朋友。”
林悦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掉眼泪。
我把纸巾递给她。
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我继续说。
“我想得很清楚了。”
“开顺风车,是我的工作。它可能不体面,但它让我能在深圳活下去,能让我攒钱,能让我有能力去规划我们的未来。我不觉得它丢人。”
“我那本子上的三十五万,是我这三年,每天起早贪黑,一公里一公里跑出来的。它是我付出的证明,也是我的底气。”
“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想给你一个家。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变过。”
“但是,我希望我们的感情,是建立在平等和尊重上的。不是我去攀附你,也不是你来迁就我。”
“我希望你的家人,能接受的,是陈阳这个人,而不是我的某个身份标签。”
“如果,他们始终无法接受,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我说完这些话,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林悦擦干眼泪,红着眼睛看着我。
“陈阳,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的工作丢人。我觉得你靠自己努力赚钱,特别了不起。”
“是我不好,我没有处理好我爸妈那边的问题,让你受委屈了。”
“那天我回家,就跟我爸妈大吵了一架。我说,你们看中的是那个人的车,还是他的人?如果他今天开的是一辆破车,你们还会觉得他好吗?”
“我说,陈阳是开顺-风车,但他靠谱,他踏实,他对我是真心的。这些东西,是拿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我爸当时没说话,我妈气得好几天没理我。”
听到这些,我心里又酸又软。
原来,在我纠结痛苦的时候,她也在为我,为我们的感情,努力抗争着。
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傻瓜,怎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压力大。”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
我们俩就这么抱着,谁也没有说话。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
但这一次,我心里,无比的踏实。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有点不想接,但它一直响。
我只好放开林悦,接了电话。
“喂,你好。”
“请问是陈阳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有点焦急的中年女人的声音。
“是我,您是?”
“我是林悦的妈妈!”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悦。
林悦也听到了,一脸的紧张。
“阿姨,您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你……你现在跟林悦在一起吗?”
“在。”
“你们赶紧来一趟市二医院!你叔叔他……他突然心脏不舒服,我们正在往医院赶!”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清醒。
“阿姨,您别急,你们现在在哪?我马上过去!”
“我们在……在深南大道上,打不到车,救护车也说要等……”
“把定位发给我!我马上到!”
我挂了电话,对林悦说:“别怕,有我。”
林悦已经慌得六神无主,脸色惨白。
我让她赶紧把定位发给我。
定位显示,他们就在离我们不到三公里的地方。
我立刻发动车子,调转车头。
“坐稳了!”
我打开双闪,油门踩到底。
晚上的深南大道,车依旧不少。
我握着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我不断地变道,超车。
每一个操作,都精准而果断。
这三年跑的二十万公里,深圳的每一条路,都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哪个路口有摄像头,哪个路段可能会堵车,我都一清二楚。
林悦坐在副驾驶,紧紧地抓着安全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一边开车,一边安慰她:“别担心,叔叔会没事的。这个点,去市二医院,走皇岗路最快。”
我的冷静,似乎感染了她。
她深呼吸了几次,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
很快,我看到了路边,林悦的妈妈正在焦急地招手。
她爸爸靠在路边的栏杆上,脸色发白,手捂着胸口。
我一个急刹,把车稳稳地停在他们面前。
“快,上车!”
我跳下车,和林悦一起,把她爸爸扶上了后座。
她妈妈也跟着上了车。
“师傅……不,小陈,麻烦你了,快!”她妈妈语无伦次。
“阿姨,您放心。”
我重新上路,车子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向医院。
一路上,我闯了两个红灯。
但我顾不上了。
我知道,现在,时间就是生命。
后视镜里,我看到林悦的妈妈紧紧握着她爸爸的手,眼泪一直在流。
林悦也趴在座椅上,不停地安慰着她爸爸。
而我,能做的,就是把这辆车,开得再稳一点,再快一点。
十分钟后,车子呼啸着冲进了市二医院的急诊通道。
我跳下车,冲进去大喊:“医生!护士!这里有急诊!”
很快,医生和护士推着平车冲了出来。
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她爸爸抬上了平车。
看着她爸爸被推进急诊室,我们三个人,都瘫软在了走廊的长椅上。
林悦的妈妈,还在不停地发抖。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小陈,今天……今天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手,冰凉。
我反手握住她,说:“阿姨,您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我的后背,已经全湿了。
急诊室的灯,一直亮着。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林悦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体微微发抖。
我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一下子围了上去。
“医生,我先生他怎么样了?”
“病人是急性心梗,幸好送来得及时,再晚十几分钟,就危险了。”医生摘下口罩,说,“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需要住院观察。”
听到这句话,我们三个人,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林悦的妈妈,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去。
我赶紧扶住了她。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要塞给我。
“小陈,这是……这是车费,还有你闯红灯的罚款……今天真是……”
我看着那沓钱,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在最紧急的关头,她想到的,还是用钱来解决问题。
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隔阂。
我没有接。
我把她的手,轻轻地推了回去。
“阿姨,这个钱,我不能要。”
“我是林悦的男朋友,送叔叔来医院,是我的责任,不是一笔交易。”
我说得很平静,但很坚定。
林悦的妈妈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办住院手续了。
那一刻,我心里很坦然。
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表现什么。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我用我的车,我的技术,救了人。
这件事的价值,不是用几百块,或者几千块钱,可以衡量的。
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男朋友,应该承担的责任。
办完手续,我回到病房。
林悦的爸爸已经醒了,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看起来还很虚弱。
他看到我,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
他费力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小陈。”
我点点头:“叔叔,您好好休息。”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陪了一夜。
林悦和她妈妈在病房里守着。
我就在走廊的长椅上,靠着墙,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我就开车回家,给他们带了早饭和洗漱用品。
等我再回到医院的时候,林悦的爸爸,精神好多了。
他坐在病床上,正在喝粥。
看到我,他放下了碗。
“小陈,你过来,坐。”
我搬了个凳子,在他床边坐下。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开口:“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我以前,总觉得,年轻人,就应该找个稳定的,体面的工作。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我承认,我……我对你的工作,有偏见。”
“但是昨天,如果不是你,我这条老命,可能就交代了。”
“你开车的时候,我虽然闭着眼睛,但我能感觉到,车很稳,很快。你心里有数,临危不乱。”
“这说明,你不管做什么工作,都能做到最好。”
“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不是他做什么工作,而是他有没有担当,有没有责任心。”
“小陈,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我把林悦交给你,我放心。”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有力。
我听着,眼眶有点发热。
我没想到,一场意外,会换来这样的理解。
我转头,看到林悦站在门口,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妈妈站在她身后,拍着她的背,也红了眼圈。
那一刻,所有的隔阂,所有的偏见,都烟消云散了。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们。
还是开着我那辆比亚迪秦。
车里,还是那股淡淡的柚子皮香味。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林悦的爸爸,跟我聊起了车。
“小陈,你这车,开了多少公里了?”
“叔叔,快二十万公里了。”
“二十万公里……”他感慨道,“不容易啊。深圳这么大,你每天都在这路上跑,把人从一个地方,安全地送到另一个地方。这也是在为这个城市做贡献啊。”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和我说话时,眼神里,是真正的尊重。
我心里,暖暖的。
我突然想起,我曾经载过的一个老工程师。
他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是深圳的拓荒牛,修路,架桥。
他说:“小伙子,别小看任何一份工作。这个城市,就像一个精密的机器。有的人是发动机,有的人是齿轮,有 F的人,就是一颗螺丝钉。少了谁,都不行。”
是啊,我就是这城市里,一颗奔跑的螺丝钉。
我连接着起点和终点,承载着归途和希望。
我的工作,有价值。
我的生活,有意义。
后来,我用那三十五万,加上林悦的一些积蓄,在宝安付了一个小房子的首付。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
但阳台的窗户,正好能看到楼下的停车场。
我每天收车回家,抬头就能看到我们家的灯光。
林悦会做好饭,等我回来。
我还是每天出车,只是不再像以前那么拼命了。
我会在下午,提前收车,去菜市场买菜。
我会在周末,关掉接单软件,带林悦去海边散步。
我的记账本,还在继续记。
只是最后一页的分类,从“未来”,变成了“我们家”。
偶尔,林悦会坐我的顺风车,跟我一起出车。
她会坐在副驾驶,帮我递水,或者在我累了的时候,跟我说说话。
乘客上车,看到她,会笑着问:“师傅,这是你太太啊?”
我会很自豪地说:“是啊,我女朋友。”
林悦就会在旁边,偷偷地笑。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的脸上,也洒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前方的路,车流不息。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依然要努力,要奋斗。
但现在,我不再焦虑,不再迷茫。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副驾驶,永远有一个位置,为她而留。
这三年,很累。
但回头看看,我开着车,跑过了深圳的每一条路,赚到了安身立命的钱,还找到了愿意陪我一起走下去的人。
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来源:博学多才的葡萄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