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砂纸在我粗糙的指节间嘶嘶作响,木屑像细雪一样飘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安神的木香。那把椅子,线条流畅,弧度是经过我上百次推敲的,能恰到好处地托住一个人的腰和背,让人在午后的阳光里,摇着摇着,就能把一身的疲惫都摇散。
母亲拉黑我微信那天,我正在给客户打磨一张花梨木的摇椅。
砂纸在我粗糙的指节间嘶嘶作响,木屑像细雪一样飘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安神的木香。那把椅子,线条流畅,弧度是经过我上百次推敲的,能恰到好处地托住一个人的腰和背,让人在午后的阳光里,摇着摇着,就能把一身的疲惫都摇散。
手机在旁边嗡地振了一下,我没理会。直到把最后一道蜡打完,看着那温润的光泽从木头深处透出来,我才满意地擦了擦手,拿起手机。
一条红色的感叹号,刺眼地戳在那。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我愣了半晌,以为是网络不好,退出去,重进,再发。还是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我点开她的头像,那张她在三亚海边拍的照片,笑得一脸褶子,像朵晒干了的菊花。照片还在,但下面那条灰色的线,把我们隔在了两个世界。
我花了十五万,用二十五天的时间,带她看遍了半个中国。回来后,她把我删了。
我放下手机,重新拿起砂纸,一下,又一下,徒劳地打磨着那已经足够光滑的椅面。木头没有心,不会痛,可我的心,却像是被这砂纸来回地磨着,磨得又薄又烫,一碰,就是一个血口子。
我只是想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个插满管子的病人。
到头来,在她眼里,我可能还不如弟弟递过去的那张存折。
第一章 一张诊断书,两样心
那张诊断书,薄薄的一张纸,拿在手里却有千斤重。
“胃癌,晚期,有转移迹象。”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话的语气像他那身白大褂一样,干净,冷静,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他指着片子上那团模糊的阴影,像是在讲解一道菜谱,而不是在宣判一个人的死期。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只大马蜂撞了进来,横冲直撞。我扶着墙,感觉整个医院的走廊都在晃。我妈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好像医生说的是别人的事。
弟弟陈亮比我晚到一步,他一把从我手里抢过诊断书,那双做生意练出来的眼睛,飞快地扫着上面的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医生,还能治吧?化疗?靶向药?国外的也行,多贵我们都认!”他的声音很大,震得走廊里回荡着焦急的声响。
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依然平淡:“意义不大了。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底子也弱,化疗的副作用她扛不住。保守治疗吧,尽量提高生活质量,减轻痛苦。”
“提高生活质量?”陈亮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石头,“说白了,就是等死呗?”
我听不下去了,拉了他一把,哑着嗓子说:“别这么说。”
回到家,我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一句话不说。我和陈亮坐在客厅里,烟灰缸很快就堆满了烟头。沉默像一块湿透了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
“哥,”陈亮先开了口,他掐灭烟头,脸上是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果决,“我打听过了,有种进口靶向药,虽然不能根治,但能拖一段时间,一个月差不多三万多。咱俩一人一半,先拿半年的钱出来。”
我摇摇头:“医生说了,意义不大。妈那个身体,经不起折腾了。”
“意义不大也得治!不治,别人戳我们脊梁骨,说我们不孝!再说了,万一有奇迹呢?钱没了可以再挣,妈没了就真没了!”他话说得慷慨激昂,听起来无懈可击。
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我一闭上眼,就是我妈在医院里因为化疗吃不下饭,吐得翻江倒海的样子。我爸当年就是这么走的,最后几个月,人瘦得脱了相,身上全是管子,没有一点尊严。
我不想我妈也那样。
“亮子,”我慢慢地说,“我想带妈出去走走。”
陈亮愣住了:“出去走走?哥,你没发烧吧?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玩?”
“她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她总念叨,电视里的海是什么样的,北京的故宫有多大,桂林的山水是不是跟画里一样……”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想带她去看看。趁她现在还能走,还能吃得下东西。”
“看?看一眼得花多少钱?飞机票、住宿、吃饭,还有妈随时可能要进医院,这些你想过没有?”陈亮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步,“哥,你就是个木匠,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我这边生意刚起步,到处都得用钱。咱得把钱花在刀刃上!”
“钱我来想办法。”我盯着他,“我那间铺子,还有些积蓄。”
那是我攒了小十年,准备给儿子将来买房的首付。
陈亮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我:“你疯了?你把给小远买房的钱拿去旅游?你跟嫂子商量了吗?她能同意?”
“这是我的钱,我能做主。”
“你做主?你这是昏了头!花十几二十万,就为了出去逛一圈,然后呢?回来等死?这钱要是拿来买药,好歹还能多拖几个月!你这是孝顺吗?你这是自私!你是为了满足你自己那点可怜的感动!”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一刀一刀扎在我心上。
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
我推开我妈的房门,她没睡,靠在床头,窗外的月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显得那么孤单。
“妈,我跟陈亮商量好了。”我搬了张凳子坐在她床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过两天,我带您出去旅游,好不好?咱们先去三亚,看大海,捡贝壳。然后去北京,看升旗,逛故宫。您不是一直想去吗?”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就熄灭了。
她摆摆手,声音虚弱:“不去,不去,浪费那个钱干啥。我这把老骨头,在家待着就行了。”
“钱的事您别操心。”我抓住她那双干枯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就当是我孝敬您的。您养我们兄弟俩这么大,我们还没好好孝顺过您呢。”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头转向了窗外。
我看见,一滴泪,顺着她深刻的皱纹,滑进了枕头里,悄无声息。
我知道,她动心了。
第二章 行囊里的盘算
决定一旦做出,就像开弓的箭,再没有回头的道理。
我老婆是个实在人,听了我的想法,沉默了很久。她没像陈亮那样指责我,只是红着眼圈说:“那是,也是我妈。钱没了,咱们再挣。别让妈带着遗憾走。”
我心里一阵发酸,搂了搂她的肩膀。家有贤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第二天,我就去银行取了十五万。那是一沓沓崭新的钞票,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油墨的香气。柜员反复确认我的意图,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被骗了的傻子。
我把钱揣在怀里,感觉沉甸甸的,那不是钱的重量,是责任,是承诺,也是一场与时间的豪赌。
我开始做攻略,订机票,订酒店。每一家酒店,我都反复比较,要离医院近,要环境安静,要有一楼的房间,省得我妈爬楼梯。我买了一个大药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可能用到的药:止痛的,止吐的,治腹泻的,还有速效救心丸。
我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士兵, meticulously 准备着我的行囊。
而陈亮,则成了那个不停在我耳边敲警钟的人。
“哥,三亚那边的酒店一晚上七八百,你住招待所不行吗?干净卫生就行了呗。”
“去北京还坐飞机?高铁二等座便宜一半,不就多坐几个小时吗?”
“你还给妈买新衣服?她衣柜里那么多衣服,穿哪件不是穿?”
他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每一个电话,都像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地计算着我的“挥霍”。
我耐着性子解释:“妈身体不好,不能折腾。住得好一点,她能休息好。坐飞机快,她能少受点罪。”
“受罪?我看你是花钱花上瘾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火药味,“我老婆都说了,你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有这钱,干点什么不好?非得扔水里听个响!”
我懒得再跟他争辩,直接挂了电话。
我妈那边,也充满了矛盾。
我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的羊毛开衫,让她试穿。她摸着那柔软的料子,眼睛里亮晶晶的,嘴上却说:“买这么好的干啥,我个老太婆,穿块布就行了。快拿去退了。”
我给她看我做的行程单,她戴上老花镜,凑得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可看完又叹气:“辉啊,要不算了吧,太花钱了。妈心里不安。”
我能感觉到,她心里住着两个小人。一个,是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那是她被生活压抑了一辈子的梦想;另一个,是根植于骨子里的节俭和为儿孙计的本能,那个小人不停地告诉她,这是在“作孽”,是在花儿孙的救命钱。
出发前一天晚上,陈亮和他老婆秀娟提着水果来了。
一进门,秀娟那双精明的眼睛就把我们收拾好的行李箱打量了个遍。
“哎哟,哥,你们这大包小包的,这是准备搬家啊?”她笑着说,话里带刺。
陈亮把水果往桌上一放,开门见山:“妈,哥,我俩再来劝劝你们。这钱,真不能这么花。我联系了个老中医,都说他看肿瘤很有一套,吃他的药,不遭罪,还能控制。咱们把这钱拿来给妈买药,踏踏实实地治病,比什么都强。”
我妈本来已经明朗起来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她看看我,又看看陈亮,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心里一股火就上来了:“陈亮,我的决定不会改。你要是真孝顺,就别在这时候给妈添堵。”
“我添堵?”陈亮的声音也高了八度,“我看是你鬼迷心窍!你问问妈,她自己是想出去玩,还是想在家好好治病?”
他把皮球踢给了我妈。
我妈坐在沙发上,双手绞着衣角,头埋得很低。过了好久,她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要不……就不去了吧。听你弟弟的,还是看病要紧。”
那一刻,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辛辛苦苦准备了这么多天,换来的却是她的一句“不去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妈,您要是真不想去,我们就不去。钱,我明天就存回银行。但是您得想清楚,这可能是您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了。以后,您可能再也走不动了。”
我的话很残忍,但却是事实。
空气凝固了。
我妈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她没抬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最后,是秀娟打破了沉默,她拉了拉陈亮的衣角,打着圆场:“行了行了,哥也是一片孝心。妈,您就跟着哥出去散散心,就当是……最后享享福了。”
她那个“最后”,说得特别轻,却像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亮没再说话,黑着脸坐在一旁。
我知道,这道裂痕,已经深深地刻在我们兄弟之间了。
而我妈的行囊里,一半装着对旅途的期待,另一半,装着沉甸甸的愧疚和不安。
第三章 大海与账单
飞机降落在三亚凤凰机场的时候,一股夹杂着咸湿水汽的热浪扑面而来。
我妈一辈子生活在内陆,第一次闻到海的味道,她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鼻子,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孩童般新奇的光。
我提前订好的酒店就在海边,推开阳台的门,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浪一层层地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催眠曲。
“这就是……海啊?”我妈扶着阳台的栏杆,看得出神,喃喃自语。
“是啊,妈,这就是海。”我站在她身后,心里一阵满足。
下午,我扶着她去沙滩上。她的脚踩在柔软的沙子里,小心翼翼的,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一个浪打过来,没过她的脚背,她“呀”地叫了一声,不是害怕,是惊喜。
她弯下腰,捡起一个被海水冲刷得光滑的贝壳,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真好看。”她说。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那几天,我们就像普通游客一样,去了天涯海角,去了南山寺。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我买的那件红色开衫,在蓝天碧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精神。她对着镜头笑,虽然还是能看出病容带来的憔悴,但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然而,那种纯粹的快乐,总是很短暂。
它像沙滩上的脚印,一个浪打过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当我们在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餐厅吃饭,她第一句话总是:“这一顿得不少钱吧?”
每当我给她买一件当地特色的花裙子,她总是一边欢喜地收下,一边念叨:“又乱花钱,家里裙子都穿不完。”
每天晚上,她都会拿出个小本子,戴上老花镜,把我白天花的钱一笔一笔地记下来。机票多少,酒店多少,门票多少,吃饭多少……她算得很认真,眉头紧锁,像是在核对一笔亏本的买卖。
“辉啊,咱们才出来几天,就花了一万多了。这钱……要是给你弟弟,他能进多少货啊。”她一边记,一边叹气。
我知道,陈亮的电话,每天都在“准时”打来。
他从不问我妈身体怎么样,玩得开不开心。他只问:“今天又花了多少?哥,我劝你省着点,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他的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从千里之外伸过来,操控着我妈的情绪。
在北京,我带她去逛王府井。她看中了一串糖葫芦,盯着看了好久,咽了咽口水,却拉着我走开:“不吃,太甜了,对牙不好。”
我知道她是嫌贵,一串糖葫芦要二十块。
我扭头回去买了一串,递到她手里:“尝尝,北京的糖葫芦,味道不一样。”
她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立刻就眯了起来:“嗯,是挺甜。”
她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可就在她吃得正开心的时候,陈亮的电话又来了。我妈接了电话,我离得远,听不清说了什么,只看到她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挂了电话,她手里的糖葫芦也吃不下了。
“怎么了,妈?”我问。
“你弟弟说……秀娟的妈妈住院了,脑梗,得做手术。他们手头紧,想问我们这边……能不能先匀点钱过去。”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不敢看我。
我的火气“腾”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这个时候生病?早不说手头紧,晚不说手头紧,偏偏这个时候说?
我拿起手机,直接给陈亮拨了过去。
“陈亮,你什么意思?”我压着火。
“哥,什么什么意思?我就是跟妈说下家里的情况,怎么了?”他的语气理直气壮。
“你是不是觉得我把钱都花了,你心里不痛快,就变着法儿地来恶心我们?”
“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秀娟她妈是真的病了!我就是愁钱,跟咱妈倒倒苦水,这也有错?”
我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法去证实他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我证实了,又能怎么样呢?
挂了电话,我看着我妈。她手里那串鲜红的糖葫芦,在人来人往的王府井大街上,显得那么孤单。
“妈,别听他的。家里的事,有我呢。”我安慰她。
她摇摇头,把那串只吃了一颗的糖葫芦,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不吃了,浪费钱。”她说。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们看的不是故宫的红墙绿瓦,不是长城的雄伟壮阔,我们看的,是一张张不断跳动的账单。
而那片她向往了一辈子的大海,在她心里,可能还没有弟弟电话里提到的那笔手术费来得重要。
第四章 旅途终点的裂痕
二十五天的旅程,像一场漫长而绚烂的梦。
我们从南走到北,看了桂林的山,也赏了西湖的月。我妈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要好,或许是精神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她收集了一小盒各种颜色的石头和贝壳,还有一本盖满了各地景点印章的小册子。
只是,她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头却越锁越紧。
她本子上的数字,已经累积到了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程度。
旅途的最后一站,是上海。
我带她去登东方明珠,在旋转餐厅里吃自助餐。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整个上海的夜景尽收眼底,黄浦江像一条金色的缎带,流光溢彩。
“真高啊。”我妈扒着窗户,看得入了迷,“跟在天上看一样。”
我给她夹了一块她爱吃的红烧肉,放到她盘子里:“妈,多吃点。”
她回过神来,看着盘子里精致的食物,又看了看周围衣着光鲜的食客,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辉啊,这里……很贵吧?”她小声问。
“没事,出来玩,就图个开心。”
她没动筷子,反而从随身的小包里,颤颤巍巍地掏出那个记账用的小本子。
“辉,你跟我说实话,这二十多天,加上这顿饭,是不是……是不是快十五万了?”
我心里一沉。
我点了点头:“差不多。”
她的手一抖,本子掉在了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她的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苍白。
“十五万……十五万啊……”她反复念叨着这个数字,像是被魇住了,“小远买房的首付……就这么……就这么吃掉了,看掉了……”
“妈,钱的事您别想了。小远的房子,我以后会想办法的。”我试图安抚她。
“你想办法?你怎么想办法?”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引得邻桌的人都朝我们看来,“你就守着你那个破木匠铺子,一年到头能有多少收入?你弟弟说的对,你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冤大头!你把钱都花在我这个快死的老太婆身上,你以后怎么办?小远以后怎么办!”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就是个罪人!我花了孙子的买房钱!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
她开始捶打自己的胸口,一声比一声重。
我慌了,赶紧抓住她的手:“妈,您别这样!您这是干什么!”
餐厅的经理和保安都围了过来,场面一片混乱。
我半抱着她,在一片异样的眼光中,几乎是逃离了那家餐厅。
回到酒店,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晚饭也没吃。我能听到她在里面压抑的哭声,一声声,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敲了很久的门,她都不开。
“妈,您开开门,我们聊聊。”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她在里面喊,“你就是个败家子!”
那一晚,我坐在酒店房间外的走廊上,坐了整整一夜。
走廊的灯惨白惨白的,照得人心里发慌。我靠着冰冷的墙壁,一遍遍地回想这二十多天的点点滴滴。那些她开心的瞬间,她惊喜的表情,难道都是假的吗?
难道在她心里,那十五万块钱,真的比这二十五天的快乐,还要重要吗?
我以为我带她看遍了山川湖海,就能让她忘记病痛,忘记生死。
可我错了。
我带她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她心里那本精打细算的账本。
旅途的终点,不是家,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它无声无息地张开了嘴,吞噬了我们之间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
第五章 家,回不去的家
回程的飞机上,我和我妈全程零交流。
她靠着窗,用一条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像要隔绝整个世界。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云层,心里空落落的。
家,这个曾经无比温暖的词,此刻却让我感到一丝畏惧。
果然,一打开家门,迎接我们的,是一场早已准备好的“家庭审判”。
陈亮和秀娟坐在沙发上,旁边还坐着几个平时走得近的亲戚,三姑六婆,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这阵仗,不像是来探望病人,倒像是来会审犯人。
“哟,大旅行家回来了?”秀娟阴阳怪气地开了口,“看妈这气色,是好了不少啊。这十五万,花得值!”
她特意在“十五万”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妈的头垂得更低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走到沙发边上,坐了下来。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陈亮就站了起来。
他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单据,像是某种证据。
“哥,你不在家的这些天,我可没闲着。我托人问了,妈这个情况,如果用最新的免疫疗法,配合中药调理,虽然不能根治,但活个一两年问题不大。费用算下来,正好也就十五万左右。”
他把单据“啪”地一声拍在茶几上,发出的声响,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你倒好,拿着这救命的钱,去潇洒,去快活!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这是孝顺,还是在催妈的命?”
他的话,字字诛心。
一个亲戚立马附和道:“就是啊,阿辉,你这次做得是有点过了。钱要花在刀刃上,哪能这么个花法。”
另一个也说:“是啊,老人家的心思,还是想多活几天的。看风景什么时候不能看?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像一张网,把我牢牢地困在中央。
我看向我妈,我多希望她能替我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我玩得很开心”,都好。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沉默着,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任由那些指责和评判,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陈亮,也看着所有人,缓缓开口:“我带妈出去,是想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活得有个人样,而不是一个浑身插满管子,靠药水吊着命的躯壳。我想让她记住的,是海的蓝色,是山的绿色,而不是医院里那一片惨白。”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秀娟冷笑一声,“你问过妈她自己想要什么吗?你这就是自我感动!你花了钱,你心安了,妈的命呢?妈的命就不是命了?”
“我……”我一时语塞。
是啊,我问过她吗?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坐下来,问过她,妈,在生命的最后,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是想当然地,把我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了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我妈,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
“别吵了。”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事……是阿辉不对。”
轰隆一声。
我感觉我的世界,塌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哀伤。
“你弟弟说的对……钱,应该用来治病。我……我还想多看看你们,多看看小远……”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原来,在她心里,她还是选择了那种苟延残喘的“活着”。她害怕死亡,她眷恋人间。而我那自以为是的“尊严”和“生活质量”,在她对生命的渴望面前,一文不值。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陈亮和秀娟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表情。那些亲戚们,也纷纷点头,仿佛在说:看吧,我们说得没错。
我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原来,我精心策划的这场盛大告别,从头到尾,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个家,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没有一个人叫住我。
第六章 一碗没喝的汤
我把自己关在木工房里,整整三天。
除了喝水,我什么都吃不下。木屑和油漆的味道,也盖不住心里的那股苦涩。我拿起工具,想做点什么,可脑子里一团乱麻,刻刀在木头上划下歪歪扭扭的痕迹,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第四天,我老婆端着一碗鸡汤走了进来。
“喝点吧,你都快成仙了。”她把碗放在我旁边的木墩上,叹了口气。
我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鸡汤,想起了我妈。她以前最喜欢炖鸡汤,总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家里的才最补人。
“我想……去看看她。”我哑着嗓子说。
老婆摸了摸我的头:“去吧。母子没有隔夜仇。她也是一时糊涂,被你弟弟他们说糊涂了。”
我把那碗鸡汤装进保温桶,开着我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回了家。
开门的,是秀娟。
她看到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侧了侧身,让我进去。
“妈呢?”我问。
“在屋里躺着呢。吃了陈亮托人买的中药,睡着了。”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瞟着我手里的保温桶。
我走到我妈的房门口,门虚掩着。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没进去,怕吵醒她。
我把保温桶放在客厅的桌上,对秀娟说:“这是我炖的鸡汤,等妈醒了,你热给她喝。”
陈亮正好从另一个房间出来,他看到我,眉头一皱。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妈。”
“看妈?”他冷笑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是不是怕我们把妈照顾死了,你那十五万打了水漂?”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又狠又准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陈亮,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他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哥,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妈由我来照顾,你就别掺和了。你那套‘诗和远方’,留着给你自己吧。我们这种俗人,只认钱和命。”
我看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们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为什么会活得如此不同?
就在这时,我妈房间里传来了声音。她醒了。
我心里一喜,正要过去,陈亮却抢先一步,推门进去,又顺手把门关上了,把我隔绝在外。
我能听到里面他们的对话。
“妈,您醒了?感觉怎么样?”是陈亮的声音。
“还好……就是有点没力气。”是我妈虚弱的声音。
“大哥来了,给您炖了鸡汤。”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听到了我妈说的话,那句话,让我如坠冰窟。
“让他拿走吧,我不想喝。你跟他说,以后……别来了。你照顾我就行了。”
门外的我,浑身僵硬。
我仿佛能想象出她说这话时的表情,那种躲闪,那种决绝。
紧接着,我又听到她说:“还有……那个钱……你跟他说,就算妈借他的。等我走了,家里这老房子卖了,让你从里面拿钱还给他。”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借?
还?
她竟然,要把我这份用尽心力的爱,变成一笔冷冰冰的借贷关系。
她要用这种方式,和我划清界限。
她要用这种方式,告诉陈亮,她站的是他那边。
她要用这种方式,彻底地,否定我那二十五天里所有的付出和努力。
房门开了,陈亮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哥,你听到了?”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个保温桶,塞到我怀里。
“汤,还是你自己拿回去喝吧。我们家,有中药。”
那个保温桶,还带着温度,可我却觉得,它比一块万年寒冰还要冷。
我抱着那桶没能送出去的鸡汤,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家,我再也回不去了。
第七章 木头里的回响
回到木工房,我把那桶鸡汤原封不动地放在了角落。
它在那里慢慢变凉,就像我的心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彻底埋进了木头里。我接了一个大活儿,给一个茶馆做全套的中式家具。刨子推过去,卷起薄薄的木花;凿子敲下去,开出精准的卯榫。我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这些不会说话的木头身上。
木头是诚实的。你对它付出多少心血,它就回报你多少质感。它不会欺骗你,也不会背叛你。
我白天干活,累到骨头散架,晚上就躺在工房的小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我不再愤怒了。
那股被人误解、被人背叛的火气,在日复一日的体力劳动中,渐渐被磨平了。剩下的,是无尽的悲凉和困惑。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他们。
我理解陈亮。他是个生意人,习惯了用成本和收益来衡量一切。在他看来,花十五万买几个月的寿命,是划算的;花十五万买二十五天的快乐,是血亏的。他不是不爱妈,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在爱,一种他认为最正确、最理性的方式。
我也开始试着去理解我妈。
她那一辈子,穷怕了,苦怕了。对她来说,钱就是安全感,就是命根子。让她眼睁睁看着一笔巨款,像流水一样花出去,那比在她身上割肉还难受。她最后的妥协,与其说是选择了陈亮的“孝顺”,不如说是选择了她自己固守了一辈子的价值观。
她害怕,她害怕因为自己的享乐,而拖累了子孙的未来。她把我的爱当成一笔债务,或许,是想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
想通了这些,我心里反而更难受了。
如果他们是纯粹的坏人,我反而可以痛痛快快地恨他们。
可他们不是。
我们只是,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用着不同的语言,去表达同一种名为“爱”的东西。结果,却造成了最深的伤害。
有一天,我正在打磨一张桌子的桌面,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对面是三姑的声音。
“阿辉啊……”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三姑,有事吗?”
“……昨天晚上,又送医院了。情况不太好。陈亮不让我告诉你,我……我寻思着,你还是应该知道。”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在哪家医院?”
挂了电话,我放下手里的活,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服。
我开车去了医院。
我没有上楼,就在楼下住院部大楼门口的花坛边上,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我能看到我妈那个病房的窗户,亮着灯。
我不知道我上去能说什么,能做什么。或许,我的出现,只会让她更加不安,让陈亮更加警惕。
就这样,我从下午坐到了深夜。
看着那扇窗户的灯,由明转暗,最后熄灭。
我就像一个被驱逐的卫兵,只能在城堡的远处,徒劳地守护着。
深夜,我开车回到工房。
角落里,那个保温桶还在。我打开它,里面的鸡汤已经馊了,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
我把它倒掉,仔仔细细地把桶洗干净。
那一刻,我好像也把心里的那些怨、那些恨、那些不甘,一起倒掉了。
我开始明白,那场旅行,或许不只是为了我妈。
更是为了我自己。
我害怕她像我爸那样,在痛苦和无声中离去,什么都没留下。我害怕我的孝心,没有地方安放。我用那十五万,那二十五天,为自己构建了一场盛大的、自我满足的告别仪式。
我以为我给了她最好的,其实,我只是给了我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我从一堆木料里,翻出了一块成色最好的花梨木。
我要给她做一把摇椅。
就像我开头正在打磨的那一把。
我要用我最擅长的方式,把我没能说出口的话,都刻进这木头里。
第八章 没有告别的告别
我是在半个月后,接到三姑的电话的。
电话那头,她泣不成声。
“阿辉,你快来吧……,走了。”
我握着电话,手在抖。工房里,那把为她做的花梨木摇椅,刚刚上完最后一道漆,在角落里散发着温润的光。
我最终,还是没能让她坐上这把椅子。
我没有立刻赶去殡仪馆。
我关掉手机,把自己锁在工房里,用最细的砂纸,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那把摇椅。我打磨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仿佛要把我所有的思念和悔恨,都磨进那木头的纹理里。
直到月上中天,我才停下来。
我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开车去了殡仪馆。
灵堂里冷冷清清,陈亮和秀娟守在那里,眼睛红肿。看到我,陈亮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走到母亲的遗像前,照片上,是她在三亚海边笑得灿烂的样子。那是我给她拍的。照片里的她,那么开心,那么鲜活。
我给她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没有眼泪。
心里很平静,像一口枯井。
出殡那天,我去了。我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远房亲戚。
下葬后,亲戚们都散了。我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独自一人,走到了她的墓碑前。
墓碑是新立的,水泥的基座还有些潮湿。
我蹲下来,用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土。
“妈。”我轻声叫了一句。
“那把摇椅,我给您做好了。放在您房间里了,靠窗,能晒到太阳。您要是累了,就回来坐着歇歇,摇一摇,就当我又带您出去玩了。”
“那十五万,您别惦记着了。就当我……提前给您和我爸买的这块地。您二老住在一起,也有个伴儿。”
“我不怪您,也不怪陈亮。我知道,您们都是为我好。只是我们……想的不一样。”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她的回应。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在了墓碑前。那是我用做摇椅剩下的边角料,雕的一只小鸟。鸟儿的翅膀张开,做着飞翔的姿势。
“您这辈子太累了,下辈子,做只鸟吧。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再没人管您,再没钱的事烦您。”
说完这些,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张黑白的照片,转身,下山。
刚走到山下,我的手机响了。
是陈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哥。”他的声音很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妈走的时候……手里一直攥着个东西。”他哽咽着说,“我们掰开一看,是你在三亚海边给她捡的那个海螺。她说,把这个放进她的骨灰盒里。”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决了堤。
原来,她都记得。
“还有……”陈亮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在她枕头底下,发现了那个记账的小本子。最后一页,她写了一行字。”
“是什么?”我颤抖着问。
“她写的是:我儿子,带我看了全世界。”
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那场花费了十五万的旅行,那场引发了家庭决裂的旅行,到底值不值得?
那一刻,我有了答案。
我和陈亮,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完全理解对方。我们兄弟之间的那道裂痕,也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愈合。
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母亲生命的尽头,她心里的那片海,终究是蓝色的。
这就够了。
来源:浊酒敬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