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辆把我拉到城南老宅的出租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梧桐叶,发出一种疲惫的沙沙声。
那辆把我拉到城南老宅的出租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梧桐叶,发出一种疲惫的沙沙声。
车窗外,天色是那种洗了太多次的灰布颜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好像随时都会有雨。
我提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站在那扇斑驳的铁门前。
铁门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铁锈的颜色,像干涸的血迹。
门上挂着一块小小的铜牌,上面刻着门牌号,被岁月和雨水侵蚀得模糊不清。
我按了门铃。
声音很沉闷,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的回响。
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里面没人,久到我开始怀疑中介给我的地址是不是错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门里传来一阵缓慢的拖沓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脸从门缝里探出来。
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像一张被揉搓了无数次的宣纸。他的头发是银白色的,稀疏地贴在头皮上,眼神浑浊,却又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他就是宋先生。
七十岁的宋先生。
我那个名义上的雇主。
他上下打量着我,没说话。
空气里有一种老房子的味道,是尘埃、旧书和淡淡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我捏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手心有点冒汗。
“是中介介绍来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我点点头。
他把门拉得更开了一些,侧过身,算是让我进去。
院子不大,但曾经应该很精致。角落里有一架枯萎的蔷薇,藤蔓像干枯的血管一样缠绕在墙上。地上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青苔,湿滑湿滑的。
空气里有雨水和泥土的味道。
他走在前面,背有些佝偻,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屋子里很暗。
厚重的窗帘拉着,只从缝隙里透进一点点微弱的天光。
我看到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或者说,很旧。一张老式的木沙发,扶手被磨得油光发亮。一个玻璃柜子,里面摆着一些瓷器,都蒙着一层灰。
最显眼的是墙上的一面挂钟。
是那种老式的,带着钟摆的挂钟。
但它停了。
指针永远地指向了三点一刻。
“随便坐。”他指了指沙发,自己却走向了厨房,“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没敢坐下。
我只是站着,环顾这个即将成为我栖身之所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时间遗忘了。
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子,上面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杯沿还有几处磕碰的痕셔。
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水洒出来一点。
“你的房间在二楼,楼梯左手边第一间。”他说着,自己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陷了进去。
“谢谢。”
“没什么规矩,我一天吃两顿,早上八点,下午五点。简单点就行,我不挑食。”
我点点头。
“晚上别弄出太大动静,我睡觉轻。”
我又点点头。
他好像说完了,端起杯子喝水,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像水一样,慢慢地充满了整个屋子,淹没了我们两个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只是一个拿钱办事的保姆。
一个三十八岁的,失败透顶的女人,来照顾一个七十岁的,孤僻古怪的老头子。
这就是我的新生活。
我提着行李箱上了二楼。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呻吟。
扶手上有厚厚的一层灰,我没敢扶。
我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
窗户对着后院,能看到一棵光秃秃的石榴树。
我把行李箱打开,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洗漱用品,还有一本翻得很旧的书。
我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里。
衣柜里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很浓,呛得我有点想流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或许是因为这个陌生的环境,或许是因为那个沉默的老人,或许,只是因为我自己。
我把一切都收拾好,天已经完全黑了。
窗外开始下雨了。
雨点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爬。
我下了楼。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宋先生还坐在那张单人沙发里,像一尊雕塑。
“晚饭……”我小声地问。
“我不饿。”他没回头。
我只好走进厨房。
厨房还算干净,但锅碗瓢盆都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我打开冰箱,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个鸡蛋和一包挂面。
我用这些简单的食材,煮了两碗清汤挂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把面端出去,一碗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吃点吧,热的。”
他看了那碗面一眼,没动。
“我不喜欢吃荷包蛋。”他说。
我愣住了。
“那……我把它捞出来?”
“不用了。”他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疲惫,“你吃吧,吃完早点休息。”
我端着自己的那碗面,坐在离他最远的沙发角落里,默默地吃着。
面条有点坨了,没什么味道。
但我吃得很慢,很认真。
因为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顿饭。
吃完饭,我把碗洗了。
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窗外。
窗外,雨越下越大。
风刮得树枝呜呜作响,像是有谁在哭。
“早点睡吧。”他又说了一遍。
我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床板很硬,被子有一股阳光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我能听到楼下挂钟的沉默,能听到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能听到那个老人沉重的呼吸声。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和不安。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
是那间空荡荡的房子,是我前夫冰冷的眼神,是医生宣判我再也不能有孩子时那怜悯的目光。
是我那无处安放的,破碎不堪的人生。
我需要一个地方躲起来。
一个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过去的地方。
所以,我来了。
深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
不是雨声,也不是风声。
是一种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
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
我心里一紧,披上衣服,悄悄地打开门。
声音更清晰了。
是宋先生。
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客厅里那盏昏黄的灯还亮着。
宋先生蜷缩在沙发上,身体在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的嘴里在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我听不清。
我走近了些,才听清了。
他在喊一个名字。
“阿芷……阿芷……”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恐惧。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该叫醒他,还是让他继续沉浸在噩梦里?
我犹豫了很久,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宋先生?宋先生?”
他猛地睁开眼睛。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惊恐和茫然。
他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眼里的惊恐才慢慢褪去,变成了深深的疲惫。
“做噩梦了?”我小声问。
他没说话,只是喘着粗气,慢慢地坐直了身体。
他的睡衣被汗水浸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
“要喝水吗?”
他摇了摇头。
他又陷入了那种可怕的沉默。
我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外面的雨还在下,雷声在远处滚过,沉闷而压抑。
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他苍老的脸。
我看到他眼角有泪光。
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在深夜里,因为一个噩梦而流泪。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
我们都是被世界抛弃的人。
我们都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在黑夜里独自舔舐伤口。
“阿芷……是谁?”我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问完我就后悔了。
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保姆。
他转过头,看了我很久。
那眼神很复杂,有悲伤,有怀念,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是我妻子。”他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走了十年了。”
十年。
原来,那个停在三点一刻的钟,是为了纪念一个人。
“她走的那天,就是下午三点一刻。”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从那天起,这个家里的时间,就停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走的时候,我没在身边。”他继续说,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在外面开一个很重要的会。等我接到电话赶回来,她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
但他眼里的痛苦,比任何语言都更让人心碎。
“我总是梦到她。”他说,“梦到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等我回去。她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可是我听不见。”
“她怪我。我知道,她一定怪我。”
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看到他的手,那双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紧紧地攥着沙发的扶手,指节都发白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走过去,从茶几上拿起那个搪瓷杯子,去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我把杯子递到他手里。
他的手很凉,还在抖。
我用我的手,裹住了他的手。
我的手也不暖和,但至少,是活人的温度。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了我的影子。
“都过去了。”我说。
声音很轻,我自己都差点听不见。
他没有抽回手,就那么让我握着。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客厅里只有窗外的雨声,和我们两个人交织在一起的,微弱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也静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手里的杯子,水已经不烫了。
他慢慢地把水喝完。
“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
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不再是那种审视和疏离。
“你呢?”他忽然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愣住了。
我的那些不堪的,破碎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我该怎么说?
说我被丈夫抛弃了?说我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说我的人生已经是一片废墟?
我低下头,看着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
“我……也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那是我未曾出世的孩子。
是我生命里,曾经唯一的光。
“所以,我能明白。”我说。
他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了一下我的手。
那是一个无声的,却充满了力量的安慰。
“这个家,太冷清了。”他说,“阿芷走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这些不会说话的旧东西。”
“孩子们呢?他们不来看你吗?”
他苦笑了一下,“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忙。偶尔打个电话,也是问我钱够不够花,身体好不好。他们不懂。”
是啊,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一个老人深夜里的噩梦,不懂一个停摆的挂钟里藏着怎样的深情,不懂这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以后,这里就不会那么冷清了。”我说。
我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凭什么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一个随时都可能离开的保姆。
他却定定地看着我。
“你不会走吗?”他问。
“我……”
“他们都走了。”他说,“之前也请过几个保姆,最长的一个,待了不到一个月。她们都嫌这里太闷,嫌我这个老头子太古怪。”
我沉默了。
“如果你也觉得闷,明天就可以走。工资我会照付。”
我看着他。
看着他苍老的脸,花白的头发,和他眼睛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脆弱。
我忽然想起了我那未曾谋面的孩子。
如果他能长大,他会不会也这样,在某个深夜里,渴望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个不会离开的承诺?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不走。”我说。
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哪儿也不去。”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光亮了起来。
“你说真的?”
“真的。”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
“那……”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做一个很重大的决定,“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交易?”
“你留下来,陪着我。不是以保姆的身份。”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以女主人的身份。”
我彻底愣住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他说,“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我想在我闭眼之前,这个家,能再有点烟火气。”
“我所有的财产,房子,存款,将来都留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让我把你当成阿芷,让我把剩下这点时间里的念想,都放在你身上。我们,就像夫妻一样,过完这最后一段路。”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太荒唐了。
我才来第一天。
我们甚至不了解彼此。
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和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保姆和雇主。
怎么可能变成夫妻?
“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不公平。”他看出了我的震惊,“你不用马上回答我。你可以考虑。”
他说完,就挣开了我的手,慢慢地站起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客厅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我的人生,却好像走到了一个最离奇的岔路口。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像往常一样,去厨房做早饭。
我熬了小米粥,煎了两个鸡蛋。
这一次,我没有做荷包蛋。
宋先生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把早餐摆在了餐桌上。
他看起来比昨天精神了一些,但依然很沉默。
他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喝粥。
我们谁也没有提昨天晚上的那个“交易”。
就好像那只是一场伴随着雷雨的,不切实际的梦。
吃完饭,他照例回到他的单人沙发里,拿起一张报纸,戴上老花镜,慢慢地看。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收拾好碗筷,把屋子打扫了一遍。
我擦掉了家具上的灰尘,擦亮了玻璃柜子,甚至尝试着去擦那面停摆的挂钟。
当我用抹布擦拭钟摆的时候,我发现钟的背面,刻着一行很小的字。
“赠吾妻阿芷,愿岁月静好,白首不离。”
落款是他的名字。
我的手顿住了。
原来,这不仅仅是一个钟。
这是一份承诺,一份深情。
我忽然明白了,他昨晚说的那些话,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一个老人的胡言乱语。
他只是太孤独了。
孤独到,需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而我,恰好就是那根稻草。
下午,我推着他去院子里晒太阳。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把那架枯萎的蔷薇藤蔓上的一些死枝剪掉。
“这蔷薇,是阿芷种的。”他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睛,轻声说,“她最喜欢花了。以前这个院子里,一年四季,花都开不败。”
“她走了以后,我也没心思打理了。花就跟着她,一起败了。”
我看着那些干枯的藤蔓,心里有些发酸。
“还会再开的。”我说。
他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他给我讲他和阿芷的故事。
他们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毕业后,他进了机关,她当了老师。
他们一起经历过风风雨雨,把一双儿女拉扯大。
他说,阿芷是个很温柔,也很坚强的女人。她喜欢看书,喜欢听昆曲,喜欢在下雨天的时候,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他讲得很慢,很细。
好像那些过往的岁月,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我静静地听着。
我发现,当他提起阿芷的时候,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会泛起一种很温柔的光。
那是一个男人,对自己一生挚爱,最深沉的怀念。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推他回屋。
“昨晚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忽然问。
我停下脚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他的侧脸,那些深刻的皱纹里,仿佛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和孤独。
我该怎么回答?
理智告诉我,这太荒唐了,我应该拒绝。
可是,我的心,却有一个声音在说:
留下吧。
留下来,陪着这个孤独的老人。
也算是,给自己找一个家。
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我需要一个保证。”
他转过头,看着我。
“什么保证?”
“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我说,“我照顾你的生活起居,陪伴你。但我们之间,不能有任何……其他的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或许,是我心里还残留着对婚姻的恐惧和不信任。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生气,会觉得我不知好歹。
但他却笑了。
那是一种很释然的笑。
“我明白。”他说,“我想要的,也只是一个伴儿。一个能跟我说说话,能在我做噩梦的时候,给我递杯水的人。”
“至于那些财产……”
“我不要。”我打断他,“我拿我该拿的工资。其他的,我一分都不会要。”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为了钱来的。”我说,“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
那天晚上,我们之间,达成了一个奇怪的约定。
没有仪式,没有见证人。
只有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命运的安排下,决定相互取暖。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仅仅是他的保姆。
他也不再仅仅是我的雇主。
我会像一个妻子一样,关心他的身体,照顾他的饮食。
他会像一个长辈,或者说,一个朋友一样,听我倾诉,给我建议。
我们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早上,我扶他起床,帮他穿衣。
白天,我们一起看书,听广播,或者去院子里打理那些花草。
晚上,我给他读报,陪他下棋。
他很喜欢听我读报。
他说我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间的清泉。
我给他读那些国家大事,也读那些市井新闻。
他听得很认真。
有时候,他会突然打断我,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
他的见解总是很独到,很深刻。
我这才知道,他退休前,是个不小的领导。
他有很多故事,关于他年轻时的理想,关于他在工作上遇到的挫折,关于他对这个时代的看法。
我成了他唯一的听众。
而他,也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我开始慢慢地,向他敞开心扉。
我给他讲我的过去。
讲我那段失败的婚姻,讲我那个不懂得珍惜我的前夫,讲我那个永远失去了的孩子。
讲到伤心处,我会忍不住流泪。
他不会安慰我。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递给我一张纸巾。
“哭出来,就好了。”他说。
在他的面前,我好像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我可以是一个脆弱的,需要被保护的小女孩。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
院子里的那架蔷薇,在我的精心照料下,竟然真的发了新芽。
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那面停摆的挂钟,也被我找人修好了。
滴答,滴答。
清脆的声音,让这个沉寂了十年的老房子,重新有了时间的流动。
宋先生看着那重新走动的指针,看了很久很久。
“谢谢你。”他说,“你让这个家,又活过来了。”
我笑了。
我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成为别人的救赎。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会被打破。
那天,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他长得和宋先生有几分相像,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份精明和审视。
“我找宋建国。”他开口,语气很不客气。
宋建生,是宋先生的名字。
“您是?”
“我是他儿子,宋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把他让进屋。
宋先生看到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喜。
“你来干什么?”他问,语气很平淡。
“我来看看你。”宋伟说着,眼睛却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这位是?”
“她是……”宋先生顿了一下,“她是我的……妻子。”
宋伟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妻子?”他拔高了声音,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爸,你没糊涂吧?我妈才走了几年?你就找了一个?”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
“你是什么人?图我们家什么?钱?还是这套房子?”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住口!”宋先生猛地一拍沙发的扶手,气得浑身发抖,“这是我的家,我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你的家?爸,你别忘了,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宋伟毫不示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骗了!”
“她不是骗子!”
“那她是什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无缘无故地跑来照顾你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还成了你的‘妻子’?说出去谁信!”
他们的争吵,像一把把尖刀,刺进我的心里。
我站在这里,像一个被审判的犯人。
我所有的尊严,都被他踩在了脚下。
“够了!”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他们两个都愣住了,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宋先生,我不知道您父亲是怎么跟您说的。”我看着宋伟,一字一句地说,“我来这里,只是做保姆。我和您父亲之间,清清白白,什么关系都没有。”
“至于您说的图钱,图房子……对不起,我没那么大的胃口。”
“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你父亲需要人照顾,而我,也需要一个地方待着。就这么简单。”
我说完,转身就想上楼。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多一秒钟都不想。
“站住!”宋伟叫住我,“你说你是保姆,有什么证据?你的雇佣合同呢?你的身份证呢?”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我没有合同。”我说,“但我有身份证。”
我从口袋里拿出我的身份证,递给他。
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
“哼,谁知道是真是假。”他把身份证扔在茶几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涌了上来。
我凭什么要受这样的侮辱?
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我做错了什么?
“宋伟!”宋先生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爸!你为了一个外人,要赶我走?”
“她不是外人!”宋先生指着我,对宋伟吼道,“她比你这个亲儿子,都贴心!”
“你一年到头,回来看过我几次?打过几个电话?除了问我要钱,你还关心过我什么?”
“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做噩梦的时候,你在哪里?”
“是她!是她在我身边!是她给我端水喂药!是她陪我说话解闷!”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她?”
宋先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宋伟的脸上。
也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这个为我辩护的老人,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宋伟被他父亲说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怨恨。
“好,好得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爸,你别后悔!”
说完,他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整个屋子都晃了一下。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宋先生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脸色,比纸还白。
我赶紧走过去,给他抚着后背顺气。
“您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他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
“对不起。”他说,“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不委屈。”
从那天以后,宋先生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那场争吵,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他开始变得嗜睡,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有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把我错认成阿芷。
“阿芷,院子里的蔷薇开了,真好看。”
“阿芷,今天天气好,我们去公园走走吧。”
“阿芷,别走,陪陪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都像是被针扎一样地疼。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我只能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跟他说:“我在,我不走。”
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开始害怕。
我害怕黑夜的来临,害怕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害怕有一天,他会像阿芷一样,永远地离开我。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对这个世界无所畏惧了。
但原来,当你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有软肋。
他就是我的软肋。
在一个深秋的午后,他难得地清醒了过来。
他把我叫到床边。
“把那个盒子……拿给我。”他指了指床头柜。
那是一个很旧的木盒子,上面雕着精致的花纹。
我把盒子拿给他。
他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和两本红色的结婚证。
“这些,是阿芷写给我的信。”他抚摸着那些泛黄的信纸,眼神温柔得像水,“从我们认识,到她走,一封都不少。”
“这两本结婚证,一本是我们的,一本……”
他从下面,拿出另一本崭新的结婚证。
上面,是他的名字。
和我的名字。
我惊呆了。
“这……这是什么时候……”
“我托人办的。”他说,“就在你答应留下的第二天。”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我只是……自私地想,在我走之前,给你一个名分,一个保障。”
“我立了遗嘱,我走后,这房子,还有我所有的积蓄,都归你。”
“宋伟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让律师处理好了,他动不了你一分一毫。”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哭。”他用尽力气,抬起手,想帮我擦眼泪,却又无力地垂下,“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年轻的时候,有阿芷陪着我。老了,快走了,又有你陪着我。”
“我很知足。”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不舍。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我哽咽着点头。
“我走后,别守着我这个老头子。你还年轻,要好好地……活下去。”
“找个好人,嫁了。生个孩子,好好地过日子。”
“把这里,当成你的娘家。累了,就回来看看。”
“院子里的花,替我……好好养着。”
他说完这些话,好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脸上,带着一丝安详的微笑。
我握着他渐渐冰冷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窗外,一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像一只疲惫的蝴蝶。
宋先生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和几个他生前的好友。
宋伟没有来。
我把他和阿芷,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我刻上了那句话:
“愿岁月静好,白首不离。”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处理完所有的后事,我回到了那栋老房子。
屋子里,空荡荡的。
到处都是他的气息,却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走到那面挂钟前。
滴答,滴答。
时间,依然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可是,那个陪我看时间流逝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在他的单人沙发上,坐了很久很久。
从白天,到黑夜。
我想起了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想起他第一次见我时审视的目光,想起他在深夜噩梦里的脆弱,想起他在阳光下给我讲他和阿芷的故事,想起他为了维护我而和儿子争吵的样子。
想起他最后,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活下去的嘱托。
我们相处的时间,那么短。
短到,像一场梦。
可是,他却用他生命里最后的一段时光,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尊严。
他治愈了我。
用他的孤独,治愈了我的破碎。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一股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我看到,院子里那架枯萎的蔷薇,竟然在深秋的寒风里,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红色的花。
在清冷的月光下,倔强地,美丽地,绽放着。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我笑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会好好地活下去。
带着他的嘱托,带着阿芷的温柔,带着这栋老房子里的所有回忆。
我会把院子里的花,养得很好。
我会让这个家,一直有烟火气。
我会等到有一天,我老了,走不动了,就坐在这里,摇着摇椅,给我的孩子们,讲一个故事。
故事的名字,就叫:
我和一个老头子。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