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三天,时间像是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静止,又无比清晰地展示着腐烂的细节。
那三天,时间像是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静止,又无比清晰地展示着腐烂的细节。
我的妻子林微,正陪着我的助理苏晴。
在苏晴那间租来的,小得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柜的公寓里。
整整三天三夜。
我第一次过去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
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外卖盒子里残留的、已经冷掉的饭菜酸气。
屋里没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像深海里一只孤独水母的微光。
林微就坐在床边,背对着我。
她的背影很单薄,穿着一件我熟悉的米色家居服,肩膀微微塌着。
苏晴躺在床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
林微的手,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拍着苏晴的背。
那动作,像是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到那只老旧空调外机,在窗外发出疲惫的、嗡嗡的哀鸣。
我站在门口,像个闯入别人梦境的陌生人。
我的脚下,是磨损得露出水泥地的地板,每一步都可能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
我没进去。
我只是看着林微的背影,那个我熟悉了十年的背影。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仿佛我的存在,就像门口那堆积了几天的垃圾一样,无声,也无关紧要。
我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门合上的瞬间,那声微弱的“咔哒”,像是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我心上,裂开一道细纹。
第二天,我又去了。
这次我带了林微爱吃的榴莲千层。
隔着门,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是苏晴的。
林微的声音很轻,很柔,像羽毛拂过水面。
她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但那种语气,我太熟悉了。
那是她哄我们家那只叫“煤球”的老猫时,才会有的语气。
带着无限的耐心和怜惜。
我把榴莲千层放在门口的鞋柜上。
蛋糕的甜腻香气,在楼道里弥漫开,和那股若有若无的垃圾酸腐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还是没敲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她为什么在这里?
问她为什么不回家?
问她,我和她的家,是不是已经不如这个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重要?
这些问题,像一团团烧红的炭,堵在我的喉咙里,说不出来。
第三天,我没去。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
房子很大,也很空。
没有林微,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精致的回音壁。
我走的每一步,每一次呼吸,都被放大,然后弹回来,提醒我这里的寂静。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
天色从鱼肚白,变成明亮的蓝,再到橘红色的黄昏,最后沉入一片粘稠的墨色。
路灯一盏盏亮起,像城市睁开的一只只疲惫的眼睛。
我一动不动。
脑子里反复播放着林微拍着苏晴后背的那个画面。
苏晴是谁?
我的助理。
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小姑娘,很有才华,做事也拼命。
但她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个足以毁掉我们整个团队一年心血的错误。
是我亲手开除了她。
就在四天前。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我把辞退通知递给她的时候,她的脸瞬间就白了,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
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没安慰她。
职场不是温室,同情是最廉价的东西。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一个犯错的员工,一个被开除的助理。
仅此而已。
我万万没想到,林微会介入。
并且是以这样一种,让我无法理解,甚至感到屈辱的方式。
她认识苏晴吗?
认识。
苏晴来我们家送过几次文件。
林微对她很客气,会给她倒水,会夸她年轻有为。
但那种客气,是女主人的客气,带着礼貌的疏离。
绝不是现在这样,可以三天三夜不回家,守着她,哄着她。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拿起手机,又放下。
拿起,又放下。
我怕。
我怕电话接通后,听到的是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第四天早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了公司。
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我直接走进了人事总监的办公室。
“我要辞职。”
我说。
人事总监的眼镜滑到了鼻梁上,他扶了扶,惊讶地看着我。
“辞职?为什么?项目马上就要收尾了,你现在走?”
“是的,现在。”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或者是在用这种方式谈条件。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公司的前景,讲我的重要性,讲我们一起打拼的不易。
我没打断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
最后,我只重复了一句话。
“我要辞职。”
他终于明白了我的决心。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离职申请表。
“想好了?”
“想好了。”
填完表,签上字,我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着眼睛,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从高速旋转的陀螺上,被甩出去的零件。
瞬间失去了方向和重力。
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如果我的事业,我的地位,是我维系这段婚姻的唯一筹码,那我宁可不要。
我倒要看看,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林微会怎么选。
我回到家,林微竟然回来了。
她坐在沙发上,穿着那件米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
她瘦了,眼窝深陷,脸色苍白。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你回来了。”她说,声音沙哑。
“嗯。”我应了一声,换了鞋,走到她对面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空荡荡的茶几。
“苏晴……她怎么样了?”我问。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像在问一个不相干的人。
“好多了。”林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就是……一时想不开。”
“是吗。”
我看着她。
她不敢看我。
沉默。
又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辞职了。”我打破了沉默。
林微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
“我说,我辞职了。”我一字一句地重复。
她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
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
“为什么?你疯了吗?项目怎么办?你的团队怎么办?”她一连串地发问,声音都变了调。
慌了。
她终于慌了。
这正是我预想中的反应。
却又比我预想的,更让我心寒。
她慌的,不是我,不是我们的未来。
而是我的工作,我的职位。
那个能让她有能力去“照顾”苏晴的职位。
“你开除苏晴,就是为了这个吗?为了逼我?”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眼眶红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开除苏晴?”
我笑了。
“林微,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难道不是吗?你明知道我对她……”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
“你对她怎么样?”我追问。
“你明知道我欣赏她,你还……”她改口道,但眼神更加慌乱。
“欣赏?”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管守着一个外人三天三夜不回家,叫欣赏?”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她被我问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一种受伤又倔强的眼神看着我。
“我辞职,和苏晴无关。”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不是那个项目总监,不是那个能让你去安抚你‘欣赏’的下属的上司,你还会不会……回到这个家。”
我的话,像一把刀,插进了我们之间那层早已千疮百孔的伪装。
林微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无声地滑落。
“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她哽咽着说。
“那不然呢?你让我怎么想?”我反问,“你告诉我,林微,你和苏晴之间,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
她只是摇头,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人事总监打来的。
我按了免提。
“喂?”
“你小子,玩真的啊?”人事总监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辞职报告我都压着呢,老板那边我去说,你赶紧回来上班。”
“不回了。”我说。
“不是,你到底为啥啊?就为开除一个小助理?至于吗?”
我看了林微一眼,她的身体僵住了。
“那姑娘是犯了错,但年轻人嘛,谁不犯错?你直接把人开了,是有点狠。不过话说回来,这开除的流程,不是你自己签的字吗?现在又闹辞职,你让我怎么跟老板交代?”
人事总监还在电话那头抱怨着。
“你开除的。”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房间里的混沌。
林微的脸上,血色褪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微微张着,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挂了电话。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
“是我开除的。”我看着她,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
“所以,你那三天的守护,那三天的寸步不离,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是在替她向我示威吗?还是在……可怜我?”
林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
她走的时候,没有拿任何东西,就像一个仓皇出逃的影子。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直到窗外的天光完全被黑暗吞噬。
我没有开灯。
黑暗像温暖的海水,将我包裹。
只有在黑暗里,我才敢卸下所有的伪装,任由那些尖锐的、冰冷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我的心脏。
我开始回忆。
我和林微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们是大学同学。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图书馆。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看得那么专注,连我走近了都没有察觉。
我被她那副安静美好的样子吸引,鬼使神差地在她对面坐下。
后来,我们恋爱,结婚。
一切都顺理成章。
她是个很好的妻子。
温柔,体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工作忙,经常加班,出差。
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她会等我到深夜,给我留一盏灯,一碗热汤。
她会记住我所有的喜好,我的衬衫永远烫得平平整整,我的咖啡永远是三分糖七分奶。
所有人都羡慕我,说我娶了个仙女。
我也曾以为,我们会这样,平淡又幸福地,走完一辈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我想不起来了。
好像是从我升职加薪,工作越来越忙开始。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我回到家,累得只想躺在沙发上。
她会给我递上一杯水,然后安静地走开,不打扰我。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分享彼此生活中的趣事。
我不再跟她讲公司里的勾心斗角,她也不再跟我说今天又发现了哪家好吃的甜品店。
我们的交流,简化成了最基本的几句话。
“回来了?”
“嗯。”
“吃饭了吗?”
“吃过了。”
“早点休息。”
“好。”
我们的婚姻,变成了一座安静的房子。
我们是住在里面的两个人,各自守着自己的房间,礼貌地共享着同一个屋檐。
我以为,这就是中年夫妻的常态。
激情褪去,只剩下亲情和责任。
直到苏晴的出现。
不,是直到林微为了苏晴,打破了这种平静。
我才惊觉,我们的婚姻,早已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只是我们都假装看不见。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答案。
我把林微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她的日记,她的相册,她藏在衣柜最深处的那个小木箱。
日记是空的。
从三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字。
相册里,都是我们甜蜜的过往。
最后一张,是我们五周年纪念日时拍的。
照片上的我们,笑着,但那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最后,我打开了那个小木箱。
里面都是一些她珍藏的小玩意儿。
大学时的情书,我们看过的第一场电影的票根,我送她的第一份礼物……
在箱子的最底层,我发现了一本旧得发黄的素描本。
不是林微的。
她的画画水平,仅限于画个小鸡小鸭。
这本素描本里的画,线条流畅,光影处理得极好,充满了灵气。
画的都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在图书馆看书,在湖边喂天鹅,在阳光下大笑……
画里的女孩,是年轻时的林微。
而落款,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名字。
——苏蔓。
苏蔓?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在我脑海里,打开了一扇尘封的门。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努力地回忆。
是了。
很多年前,林微做过一个噩梦。
她哭着惊醒,浑身是汗,嘴里不停地喊着一个名字。
就是“蔓蔓”。
我当时问她蔓蔓是谁。
她抱着我,哭了很久,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她就像没事人一样。
我也就忘了。
现在想来,那个蔓terrifying的噩梦,那个叫“蔓蔓”的女孩,一定和现在发生的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素描本的最后一页,没有画。
只有一行字。
“赠予我最好的朋友,林微。愿你永远像画里一样,笑得灿烂。”
落款日期,是十五年前的夏天。
那个夏天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答案就在那个夏天。
我需要去一趟林微的老家。
一个江南水乡的小镇。
我们结婚后,只回去过一次。
林微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她的过去。
我尊重她,也从未追问过。
现在,我必须回去了。
我订了最早一班的高铁。
坐在飞驰的列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样的答案。
但我知道,我必须找到它。
为了我和林微,为了我们摇摇欲坠的婚姻。
小镇还是老样子。
青石板路,白墙黑瓦,小桥流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和着淡淡的桂花香。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林微家的老宅。
院门紧锁,上面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
院墙上,爬满了青苔和藤蔓。
看得出来,很久没人住过了。
我找到了住在隔壁的王阿姨。
她还记得我。
看到我一个人回来,她有些惊讶。
“小陈啊,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微微呢?没跟你一起?”
“她……有点事。”我勉强笑了笑,“王阿姨,我就是回来看看。顺便,想跟您打听个人。”
“谁啊?”
“苏蔓。”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王阿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的眼神变得复杂,有惋惜,有恐惧,还有一丝不忍。
“你……你问她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就是……好奇。”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王阿姨沉默了很久。
她把我让进屋,给我倒了杯热茶。
茶是镇上自己产的,很香,但我喝在嘴里,却是一片苦涩。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王阿姨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她的讲述,像一部缓慢播放的黑白电影,将我拉回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苏蔓,是林微最好的朋友。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
苏蔓是个天才画家。
她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全凭天赋和热爱。
她的画,充满了生命力。
镇上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林微是苏蔓最忠实的模特和粉丝。
苏蔓的素描本里,画满了林微的各种样子。
她们约定好,要一起考去北京。
一个学画画,一个学设计。
她们要一起,去看更大的世界。
悲剧,就发生在高考前夕。
那天,镇上的一家老旧的木材厂,突然着火了。
火势很大,很快就蔓延开来。
苏蔓的家,就在木材厂旁边。
当时,只有苏蔓一个人在家,正在准备第二天的考试。
林微去找她,想跟她对一下第二天的考试科目。
她刚到苏蔓家门口,就看到了冲天的火光。
她疯了一样想冲进去。
被邻居们死死拉住。
火太大了,进去就是送死。
林微眼睁睁地看着那栋房子,被大火吞噬,烧成一片废墟。
她亲眼看着她最好的朋友,在她面前,被活活烧死。
她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消防车赶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废墟里,只找到了一具烧焦的,无法辨认的尸体。
还有一本被压在身体下面,幸免于难的素描本。
就是我找到的那本。
王阿姨说,从那以后,林微就变了。
她不再笑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垮掉。
但她没有。
高考那天,她准时出现在了考场。
并且,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京最好的大学。
她填的志愿,不是她喜欢的服装设计。
而是建筑设计。
因为苏蔓曾经说过,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来能亲手设计一栋房子,和林微一起住进去。
房子里要有一个大大的画室,洒满阳光。
林微,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替苏蔓完成她的梦想。
听完王阿姨的讲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茶水溅了一地,像一滩褐色的血。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一切。
林微的噩梦,她的沉默,她的悲伤。
她为什么不愿意回老家,为什么不愿意提起过去。
那个叫苏蔓的女孩,是她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一道深可见骨,一碰就痛的伤疤。
那苏晴呢?
苏晴和苏蔓,又是什么关系?
“王阿姨,”我的声音在发抖,“苏蔓……她有家人吗?”
“有啊。”王阿姨说,“她爸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跟着她妈过。她妈后来改嫁了,嫁到了外地,听说生了个女儿,后来就没怎么联系了。”
“那个女儿……叫什么名字?”我追问。
王阿姨想了很久。
“好像……是姓苏吧,跟她姐姐一个姓。叫……苏……苏晴?”
轰——
我的脑子里,像有颗炸弹炸开了。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都拼凑完整了。
苏晴。
苏蔓的妹妹。
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林微在见到苏晴的第一眼,一定就认出了她。
那张和苏蔓有几分相似的脸,那种同样对艺术和设计的热爱。
她把对苏蔓所有的愧疚、思念和爱,都转移到了苏晴身上。
她想保护她,想帮助她,想替她死去的姐姐,照顾好她。
她想让苏晴,拥有苏蔓没能拥有的,光明的未来。
所以,当我知道苏晴犯了错,要开除她的时候,林微才会那么失控。
那不仅仅是失去一个她欣赏的后辈。
那是她第二次,眼睁睁地看着“苏蔓”,从她的人生中被夺走。
第一次,是那场大火。
第二次,是我。
我这个,她最亲密的,却又最不了解她的丈夫。
我无法想象,当林微知道,是我亲手签下了开除苏晴的通知时,她心里该有多绝望。
她一定觉得,是我,再一次,把她推入了地狱。
而我,却还在用最残忍的言语,去揣测她,伤害她。
我质问她和苏晴的关系,我用辞职来逼迫她。
我把她十五年来,深埋在心底的伤疤,血淋淋地撕开,还往上面撒了一把盐。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悔恨和心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甚至,没有办法呼吸。
我踉踉跄跄地跑出王阿姨家。
我需要立刻回到林微身边。
我需要抱着她,告诉她,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回去的高铁上,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林微的电话。
关机。
我发了疯一样地给她发信息。
“微微,你在哪?”
“微微,对不起。”
“微微,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微微,我知道苏蔓了。”
当我发出最后一条信息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不知道她看到这个名字,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崩溃,还是会……更加恨我?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背负着那么沉重的过去,艰难地走下去了。
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
她没有回来。
我冲进卧室,打开衣柜。
她的衣服,还在。
她的护肤品,还在。
她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少。
她只是,把自己藏起来了。
我该去哪里找她?
我把所有我们去过的地方,都想了一遍。
我们常去的公园,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餐厅,我们领证的民政局门口……
都不是。
直觉告诉我,她会在一个,和苏蔓有关的地方。
可是,这个城市里,哪里会有苏蔓的痕迹呢?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茶几上的那本素描本上。
我拿起它,一页一页地翻看。
画里的林微,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
我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的笑容了?
翻到最后一页,那行熟悉的字迹,再次映入我的眼帘。
下面,还有一行很小的字。
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
“于,城南美术馆。”
城南美术馆!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那是我们市里,最老牌,也是最专业的美术馆。
苏蔓的画,一定在那里展出过!
我抓起车钥匙,冲了出去。
已经是深夜了。
美术馆早已关门。
我把车停在门口,看着那栋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巨兽的建筑。
林微,你会在里面吗?
我绕着美术馆,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直到我的腿,酸痛得快要断掉。
我靠在美术馆冰冷的墙壁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很冷,像林微看我时的眼神。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如果我找不到她,如果她就这么消失了,我该怎么办?
我不敢想。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看到美术馆的侧门,虚掩着一条缝。
一丝微弱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小型的展厅。
墙上,挂满了画。
都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画风灵动,色彩大胆,充满了想象力。
在展厅的正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肖像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她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回头,粲然一笑。
那笑容,明媚得,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
是林微。
是十五年前的,那个无忧无虑的林微。
画的右下角,是那个熟悉的签名。
——苏蔓。
而在画的下面,站着一个单薄的,熟悉的身影。
是林微。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仰着头,看着那幅画。
她看得那么专注,那么入神。
连我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我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能听到,她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慢慢地,伸出手,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然后,开始剧烈地挣扎。
“放开我!”她嘶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抗拒和痛苦。
我没有放。
我抱得更紧了。
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
“对不起。”
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微微,对不起。”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这是我此刻,唯一能说的话。
她的挣扎,慢慢地停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抽泣。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把十五年来,所有的委屈,痛苦,思念,和愧疚,都哭了出声。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湿透我的胸膛。
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陪着她。
像十五年前,她没能陪在苏蔓身边那样。
我陪着她。
我们不知道在那个展厅里,站了多久。
直到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透过天窗,照了进来。
洒在那幅向日葵花田的画上。
也洒在我们身上。
林微的哭声,渐渐停了。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看到了素描本上的字。”我说。
她沉默了。
“你……都知道了?”
“嗯。”我点了点头,“王阿姨,都告诉我了。”
她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我才知道。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背负了那么多年。”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的。
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不怪你。”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是我……是我自己,走不出来。”
“是我,害死了蔓蔓。”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找她,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着火,如果我能……冲进去……”
她的话,被哽咽打断。
“不。”我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我,“不是你的错。微微,那不是你的错。”
“你只是一个,同样被吓坏了的小女孩。”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考上了她想考的大学,学了她想学的专业,你替她,看到了她没能看到的世界。”
“你没有对不起她。你只是,没有放过你自己。”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那把锁了十五年的,生了锈的锁。
她看着我,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
“那苏晴呢?”她问,“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是不是?”
“我把她当成了蔓蔓的替身,我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可我却……害她失去了工作。”
“我甚至,不敢告诉她真相。我怕她恨我,我怕她觉得,我是她姐姐的罪人。”
“我们去找她。”我说,“我们一起,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无论她选择原谅,还是怨恨,我们都一起承担。”
林微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找到苏晴,比我想象的要容易。
她没有回老家,也没有换手机号。
她只是,换了一个住处。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苏晴比我上次见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看到我们一起来,她有些惊讶,眼神里带着一丝戒备。
林微很紧张。
她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
从她和苏蔓的童年,讲到那场大火,讲到她十五年来的愧疚和挣扎。
她讲得很慢,很艰难。
很多次,都因为哽咽,而说不下去。
我就握着她的手,无声地给她力量。
苏晴一直安静地听着。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
直到林微讲完,她才缓缓开口。
“所以,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长得像我姐姐?”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锋利的刀。
林微的脸,瞬间白了。
“不……不是的。”她急切地解释,“我……”
“那是什么?”苏晴打断了她,“是因为愧疚吗?你觉得你欠了我姐姐的,所以想在我身上补偿?”
“我……”林微说不出话来。
因为苏,晴说的,都是事实。
咖啡馆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林微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握紧了她的手。
“苏晴。”我开口了,“我知道,这些事,对你来说,很突然,也很残忍。”
“但是,林微对你的关心,是真的。”
“她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看待。”
“她只是……用错了方式。”
“她太害怕失去,太害怕再次犯错,所以她给了你太大的压力,也给了她自己太大的枷锁。”
“我替她,向你道歉。”
我说着,站起身,对着苏晴,深深地鞠了一躬。
苏晴愣住了。
林微也愣住了。
“你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道歉。”苏晴说,声音里,有了一丝松动。
“我姐姐的事,我听我妈说过一些。”
“她说,我姐姐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对我姐姐很好。”
“只是,她没告诉我,那个朋友,就是你。”
苏晴的目光,落在林微身上。
“其实,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眼熟。”
“后来,我看到你办公桌上,放着一张你大学时的照片。照片里,你身边站着的那个女孩,和我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我那个时候,就猜到了。”
“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不知道,我是该感谢你,还是该……恨你。”
苏晴的眼眶,红了。
“我姐姐,她是个很好的人,是不是?”
林微看着她,泪流满面,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聊苏蔓,聊过去,聊未来。
我们三个人,因为一个已经逝去的人,被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没有原谅,也没有怨恨。
只有释怀,和理解。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苏晴对我说:
“总监,谢谢你。”
“虽然你开除了我,但是,你也让我,找到了我的家人。”
我笑了笑。
“我已经不是总监了。”
“那你是什么?”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微。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有光,有笑,有十五年前,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的影子。
我握紧了她的手。
“我是她的丈夫。”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没有回原来的公司。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和林微一起,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工作室的名字,叫“蔓延”。
取自苏蔓的“蔓”,和林微的“微”。
我们希望,苏蔓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设计的梦想,能在这里,得到蔓延。
苏晴成了我们工作室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员工。
她很有才华,也很有拼劲。
她说,她要连同她姐姐的那一份,一起努力。
林微变了很多。
她开始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
她不再做噩梦了。
她会拉着我,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和摊主讨价还价。
她会心血来潮,在半夜,把我从床上拖起来,陪她去看一场老电影。
她会像个小女孩一样,跟我分享她生活中的所有趣事。
我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知道,那个我爱了十年的女孩,终于回来了。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城南美术馆。
苏蔓的个人画展,还在继续。
我们站在那幅巨大的向日葵肖像画前,站了很久。
画里的林微,笑得依旧明媚。
苏晴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相框。
相框里,是苏蔓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和画里的林微,笑得一模一样。
苏晴把相框,轻轻地放在画的下面。
“姐。”她轻声说,“我来看你了。”
“这是林微姐,你最好的朋友。”
“这是陈阳哥,林微姐的丈夫,也是我的……家人。”
“我们,都很好。”
“你放心吧。”
一阵微风,从展厅的窗户吹进来。
吹起了林微的裙角。
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光。
但她的嘴角,却带着笑。
我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
她靠在我的怀里,抬头看着我。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过去的伤痛,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但我们,已经学会了,带着它,继续前行。
因为,我们不再是孤单一人。
我们有彼此。
这就够了。
来源:富足水滴y7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