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二天清晨,我拉开窗帘,晨光熹微,那辆车依然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安静地伏在老旧的居民楼下,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辆黑色的宾利,在我家楼下停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我拉开窗帘,晨光熹微,那辆车依然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安静地伏在老旧的居民楼下,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知道车里的人是谁,也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沈聿,这个名字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烫在了我的生活上。我们刚刚达成了一笔交易,一笔用我未来的人生,去换取我父亲半生心血的交易。
我以为他会像所有完成交易的商人一样,转身离去,干脆利落。
可他没有。
他用这种最笨拙、最安静的方式,表达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是怕我反悔吗?还是,这本身也是交易的一部分,一种无声的宣告?
我看不懂,就像我看不懂我们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是温软,一个靠修复旧家具为生的手艺人。我的世界里,是木头的香气,是砂纸打磨的触感,是时间留下的温润包浆。
而他,是沈聿,是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他的世界,是冰冷的数字,是觥筹交错的酒会,是动辄影响一个行业兴衰的决策。
我们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直到父亲的“温记木坊”走到了绝路。
那晚的风,似乎格外冷一些。我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转身离开窗边,不再去看楼下那辆车。
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那就往前走吧,无论前面是坦途,还是悬崖。
第1章 尘埃落定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
那天下午,我正在工作室里修复一张清末的楠木画案。案面有一道很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狠狠地刻上去的,破坏了木头原有的纹理。我戴着口罩和手套,正用最小号的刻刀,一点点地清理着伤口里的杂质。
父亲推门进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抬头。
“软软。”他叫我,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
我手里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到了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手里捏着一张纸,那张薄薄的纸,在他粗糙的手里,却显得有千斤重。
“爸,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张银行的催款通知单放在了我的工作台上,挨着那堆刨花和工具。
上面的数字,每一个“0”都像一个黑洞,要吞噬掉我们这个小小的家。
“温记木坊”是爷爷传下来的,到了父亲这一代,已经快六十年了。父亲是个老派的手艺人,坚守着最传统的榫卯工艺,用料讲究,做工精细。可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这种慢工出细活的作坊,越来越难以为继。
前几年,父亲为了扩大经营,从银行贷了一笔款。可市场不景气,定制家具的单子越来越少,几笔大订单的尾款又迟迟收不回来,资金链就这么断了。
“我去找过你张叔,李伯伯他们了……”父亲的声音沙哑,“能借的,都借了,还是堵不上这个窟窿。”
我放下手里的刻刀,摘掉手套,握住他冰凉的手。“爸,没事的,总有办法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一片冰凉。我知道,能想的办法,父亲都想尽了。
那一晚,我们父女俩相对无言,客厅的灯亮了一夜。
第二天,父亲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对我说:“软软,跟我去见个人。”
我没多问,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跟着父亲出门。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处我只在杂志上见过的四合院门口。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出来迎接,恭敬地把我们领了进去。
穿过几重院落,在最里面的一个茶室里,我见到了沈聿。
他坐在一张紫檀木的茶台后面,正在冲泡工夫茶。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手腕上戴着一块看不出牌子的腕表,低调但极有质感。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们身上。那是一双很深邃的眼睛,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温师傅,请坐。”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
父亲在他面前,显得有些局促,拉着我坐下。
“沈先生,这次来,是……是想厚着脸皮,求您一件事。”父亲搓着手,一辈子挺直的脊梁,在那一刻似乎有些弯了。
沈聿没有接话,只是不疾不徐地洗茶、烫杯,然后将两杯琥珀色的茶汤,分别推到我们面前。“温师傅,先喝茶。”
他的气场很强,是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和镇定。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微苦,而后回甘。
“我听说了木坊的难处。”沈聿终于开口,目光转向我,“这位就是温小姐吧?”
我点点头:“我叫温软。”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看向我父亲,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温师傅,‘温记’的牌子,不能倒。我敬佩您的手艺,也愿意出手相助。”
父亲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希望。
“但是,”沈聿话锋一转,“我不是做慈善的。我帮你,需要一个理由。”
父亲的脸色又黯淡下去。他知道,我们没什么能给得起沈聿的。
茶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我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间小小的木坊,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和骄傲。如果就这么没了,他的精神气也就散了。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沈聿探究的目光,开口说道:“沈先生,您需要什么理由?”
沈聿似乎有些意外我会主动开口。他看了我几秒钟,然后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我需要一位妻子。”
这六个字,像一颗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父亲也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沈先生,您……您开玩笑了。”父亲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从不开这种玩笑。”沈聿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家里需要一个交代,而温小姐,很合适。”
“为什么是我?”我忍不住问。
“因为你干净。”他言简意赅,“我的圈子太复杂,我需要一个简单的、身家清白的妻子。你的父亲是受人尊敬的手艺人,你本人也安分守己。这就够了。”
他的话,像是在评价一件商品,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
我忽然明白了。这是一场交易。他出钱,保住“温记木坊”,而我,出我自己。
荒唐,可笑。
可当我看到父亲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看到他眼里的绝望和挣扎时,那些反驳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需要时间考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平静得不像话。
沈聿点点头:“当然。明天这个时候,我等你的答复。”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抽烟。车厢里烟雾缭绕,呛得我眼睛发酸。
“爸,别抽了。”我打开车窗。
冷风灌进来,吹散了烟味,也吹得我清醒了一些。
“软软,这事……是爸没用。”父亲把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声音哽咽,“不能为了我,搭上你一辈子。”
“爸,这不怪你。”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让我想想。”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坐在我的工作台前,抚摸着那张受伤的画案。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就是在这张工作台前,手把手地教我辨认木材,使用工具。他说,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和纹理,做木工,就像和木头交朋友,要懂得倾听,懂得尊重。
他说,我们修的不是家具,是岁月,是人心。
“温记木坊”,不仅仅是一个铺子,它是我们家的根。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下午,还是那间茶室,还是那个人。
我走进门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幅山水画前,背影挺拔。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我同意。”我说,没有半分犹豫。
他看着我,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我抓不住。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我平静地回答,“但我有几个条件。”
“你说。”
“第一,这是协议婚姻,婚后我们互不干涉,对外扮演好夫妻的角色,私下里,我们是独立的个体。”
“可以。”
“第二,协议期限是三年。三年后,无论木坊情况如何,我们都解除婚约,好聚好散。”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可以。”
“第三,”我顿了顿,说出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条件,“请您,尊重我的父亲,尊重他的手艺。我希望‘温记木木坊’能保留它原来的样子,而不是变成一个被资本操控的赚钱工具。”
这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
“我答应你。”他缓缓说道,“我不仅会保住它,还会让它以它应有的方式,传承下去。”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签协议的时候,他的律师也在场。白纸黑字,条款清晰。我没有多看,直接在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始至终,我们之间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像两个最默契的生意伙伴,完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离开四合院的时候,夕阳正浓,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
没想到,晚上回到家,却看到了楼下那辆格格不rubu的宾利。
他坐在车里,没有上来,也没有联系我,就那么安静地待着。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拉开窗帘,看到那辆车还在。晨光洒在车身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动摇。
这个叫沈聿的男人,他到底在想什么?
第2章 两个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沈聿没有再出现。
仿佛那晚停在我家楼下的一夜,只是一场错觉。
但他承诺的事情,却在以一种雷厉风行的方式兑现。
父亲木坊的账户上,很快就多了一笔足以解决所有债务,并且还能富余出不少的资金。那些之前百般刁难的供应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主动上门,嘘寒问暖。银行的催款电话也戛然而止。
父亲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不少。他又能一头扎进他那堆木头里,叮叮当当地敲打,眼里重新有了光。
他没问我那天和沈聿谈了什么,也没问那笔钱的来历。他只是在我晚上回家时,默默地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排骨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软软,多吃点,看你都瘦了。”
我埋头吃着面,热气熏得我眼睛有些发涩。
我们父女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言说的默契。他知道我做了牺牲,我也知道他心里有愧。但我们都选择闭口不谈,因为有些事情,说出来,只会更痛。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每天泡在工作室里,和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旧家具打交道。刨花的气味,生漆的味道,对我来说,就是最安心的香薰。
我正在修复一个民国时期的梳妆台,镜子已经模糊不清,木质的抽屉也有些变形,关不严实。我需要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个部件都拆下来,清洁,校正,再重新组装。
这是一个需要极大耐心的活儿。
这天下午,我正戴着护目镜,用砂纸细细打磨一个抽屉的侧板时,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
我以为是父亲,头也没抬地说:“爸,帮我把那边的木蜡油递过来。”
半天没有回应。
我疑惑地抬起头,摘下护目镜,然后就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人,是沈聿。
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英挺又疏离。他站在那里,和我这间堆满了木料、工具,甚至有些杂乱的工作室,形成了一种奇异又鲜明的对比。
他像一个误入凡尘的神祇,而我,是那个满身木屑的匠人。
“沈先生?”我有些意外,“您怎么来了?”
他迈步走进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工作室,最后落在我手里的那块木板上。
“我来看看。”他说。
“看什么?”
“看你。”他的回答直接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下意识地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觉得有些狼狈。“这里……有点乱。”
“不乱。”他走到我身边,看着我工作台上的工具,那些刻刀、凿子、刨子,被我分门别类地挂在墙上。“这些都是你用的?”
“嗯。”
他伸出手,拿起一把最小的平口刻刀,指腹轻轻地在刀背上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和我这双常年跟木头打交道,指甲缝里总有清不掉的污渍的手,截然不同。
“你父亲说,你修复旧家具的手艺,比他还好。”
“我爸那是夸张了。”我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继续打磨手里的木板,“我就是喜欢做这个,熟能生巧而已。”
他没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旁,看我干活。
他的目光很有存在感,沉静而专注,让我无法忽视。我手上的动作,都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注视,停下了手里的活。
“沈先生,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下周五,有个晚宴,你需要陪我一起出席。”他开口,语气是公事公办的。
我心里了然。这是协议的一部分。
“好,我知道了。”
“你的礼服,后天会有人送到你家里。到时候,我来接你。”
“嗯。”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半成品的梳妆台,忽然问:“这个,修好需要多久?”
“快的话,大概半个月。”我回答,“有些地方的榫卯结构松了,需要重新加固,漆面也要重新上,得等它一层层阴干,急不来。”
“嗯。”他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这面镜子,还能修复吗?”
“不能了,水银涂层已经氧化得很严重了。”我摇摇头,“只能换一面新的。不过我会尽量找一块老式的玻璃,做旧处理,让它看起来和整个梳妆台的风格协调。”
他听得很认真,然后说:“我能看看你以前修复过的东西吗?”
我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他去了里间的陈列室。
那里放着几件我已经修复完成,但还没被主人取走的家具。一张黄花梨的圈椅,一个鸡翅木的多宝阁,还有一把被人遗弃的旧瑶琴。
他走到那把瑶琴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我从一个旧货市场淘回来的。琴身断了,琴弦也没了,看起来就是一堆烂木头。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把它重新拼合,补漆,上弦。
“这把琴,还能弹吗?”他问。
“可以。”我走过去,轻轻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拂过,然后,一段流畅而古雅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淌出来。
是《高山流水》。
我震惊地看着他。
我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会的应该是钢琴,是小提琴,而不是这种古老而小众的乐器。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他收回手,看着我讶异的表情,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母亲以前喜欢这个。”他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身上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原来,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他也有他的过去,他的故事。
“你修得很好。”他看着那把琴,由衷地赞叹,“几乎看不出修复的痕迹。”
“谢谢。”这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手艺,感到一丝真正的骄傲。
他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多说。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我们不再是纯粹的交易伙伴。
他走进了我的世界,看到了我最真实、最专注的一面。而我,也窥见了他冰冷外表下,那一丝不为人知的柔软。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因为一场交易,开始有了交集。
我不知道这交集,最终会引向何方。
我只知道,我的心湖,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第3章 一碗面条
周五很快就到了。
下午,果然有人送来一个巨大的礼盒。里面是一条香槟色的长裙,款式简洁大方,质地是顶级的丝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还配了一双同色的高跟鞋,和一只小巧精致的手拿包。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习惯了穿着棉布围裙,满身木屑的我,被包裹在这身华服里,像是被临时套上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壳。
晚上六点,沈聿的车准时停在了楼下。
这一次,他亲自下车,为我打开了车门。
我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坐进去。高跟鞋的鞋跟又细又高,我走得磕磕绊绊,有些狼狈。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在我坐稳后,很自然地伸手,帮我把散落在脸颊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触碰到我皮肤的那一刻,我心里像是有电流窜过,微微一颤。
“很漂亮。”他看着我,眼底似乎有星光闪烁。
我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谢谢。”
晚宴的地点在一家私人会所,安保严密。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在财经杂志上才能看到的面孔。
我挽着沈聿的手臂,走进那个金碧辉煌、觥筹交错的世界,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格列佛。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穿着得体,笑容完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精英阶层的自信和优越。
而我,像个局促不安的旁观者。
沈聿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紧张,手臂微微用力,将我往他身边带了带。他在我耳边低声说:“不用紧张,跟在我身边就好。”
他的声音,像是有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不断有人过来和他打招呼,称呼他“沈总”、“聿少”。他应对自如,言谈举止间,尽显商场上的游刃有余。
他会简单地向别人介绍我:“这是我的未婚妻,温软。”
每当这时,那些人看向我的目光,都充满了探究、好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妄图攀上高枝的“灰姑娘”。
我只能努力地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扮演好一个温婉得体的未婚妻角色。
中途,我去了一趟洗手间。
在补妆的时候,听到了隔间里传来的议论声。
“那个就是沈聿的未婚妻?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没什么特别嘛。”
“听说是个修家具的,家里都快破产了,也不知道沈聿看上她什么了。”
“男人嘛,山珍海味吃多了,总想尝尝清粥小菜。不过是图个新鲜,玩玩而已,当不了真的。”
那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虽然我知道,她们说的是事实。我和沈聿之间,本就是一场交易。
可亲耳听到这些,心里还是会觉得难堪。
我走出洗手间,迎面撞上了一个端着酒杯的女人。酒杯一歪,红色的酒液尽数洒在了我香槟色的裙子上,留下了一大片刺眼的污渍。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女人嘴上说着抱歉,眼神里却满是幸灾乐祸。
我认得她,是刚才在议论我的人之一。
我深吸一口气,从手包里拿出纸巾,想要擦拭,却只是让污渍晕染得更大了。
“温软?”沈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快步走到我身边,看到我裙子上的污渍,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那个女人看到沈聿,脸色一变,连忙解释:“沈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聿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将那片狼藉完全遮住。
然后,他揽着我的肩膀,低声说:“我们回家。”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透过薄薄的西装料子,传来让人安心的温度。
我点点头,跟着他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车里,气氛有些沉闷。
我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心里五味杂陈。
“对不起。”我低声说,“给你添麻烦了。”
他转过头看我,路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他顿了顿,又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不再带我出席这种场合,还是会帮我挡掉那些明枪暗箭。
车子没有开回我家,而是停在了他住的公寓楼下。
“上去换件衣服吧。”他说。
他的公寓在顶层,是一个很大的平层,装修是极简的风格,黑白灰的色调,看起来和他的人一样,冷静又克制。
他从衣帽间里拿了一件他的白衬衫和一条家居裤给我。“先换上这个。”
等我换好衣服出来,他已经不在客厅了。
我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他正站在灶台前,背对着我。他已经脱掉了西装马甲,只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子依然挽着,正在……下面条?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在晚宴上运筹帷幄、众星捧月的沈聿,此刻正系着一条灰色的围裙,熟练地切着葱花。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热气蒸腾,他把面条放进去,用筷子搅散。
厨房里,只有水沸腾的咕噜声,和抽油烟机轻微的嗡嗡声。
这一幕,充满了烟火气,和我认识的那个沈聿,判若两人。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来。“饿了吧?晚宴上没吃什么东西。冰箱里只有面条和鸡蛋,将就一下。”
我摇摇头,走到他身边,“我来吧。”
“不用。”他把我按在旁边的餐椅上,“坐着等就好。”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放在了我面前。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碧绿的葱花,还滴了几滴香油。
很简单,却香得让人食指大动。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条,吹了吹,放进嘴里。
面的口感劲道,汤头清淡鲜美。
那一瞬间,晚宴上所有的委屈和难堪,似乎都被这碗面的热气给融化了。
我吃得很快,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就在我对面坐着,没有吃,只是端着一杯水,静静地看着我。
“谢谢你。”我放下碗,由衷地说。
不仅仅是为这碗面,也为今晚他为我解围,为他披在我身上的那件西装。
“不用。”他看着我,眼神很深,“温软,你记住,从你答应做我未婚妻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你一个人。你的委屈,就是我的失职。”
他的话,让我心头一震。
我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商人的精明算计,没有了上位者的疏离冷漠,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认真。
“我们只是……协议关系。”我小声提醒他,也提醒我自己。
“协议,也可以当真。”他缓缓说道。
那一晚,我穿着他宽大的衬衫,睡在他公寓的客房里。
鼻息间,都是他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味道。
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复回想着他说的那句话——“协议,也可以当真。”
这个男人,正在一点一点地,打破我为自己设下的所有防线。
他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沈聿。
他可以是叱咤风云的商界精英,也可以是那个在深夜里,为我洗手作羹汤的普通男人。
我的心,彻底乱了。
第4章 旧时裂痕
那晚之后,我和沈聿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阶段。
我们不再是单纯的甲乙方,也不像是真正的未婚夫妻。我们之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他会偶尔来我的工作室,不说话,就搬个小马扎坐在角落里,看我一干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他会带来一些市面上很难找到的木料或者工具,说是“顺路看到的”。
我也会在他加班的深夜,给他送去一份我亲手做的宵夜。他那间冰冷空旷的公寓,渐渐地多了几分烟火气。
我们很少谈论我们的“协议”,也很少提及未来。我们就像两只小心翼翼的刺猬,在试探着靠近,却又害怕刺伤对方。
“温记木坊”在沈聿的资金注入和资源扶持下,很快就走出了困境。父亲不用再为订单发愁,甚至开始有精力去研究一些快要失传的老手艺。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那天,一个叫陈总的客户找上门来。
陈总是父亲的老主顾了,为人有些挑剔,但出手阔绰。这次,他想定制一套书房的家具,点名要用最顶级的海南黄花梨。
父亲为此忙活了很久,画了十几稿图纸,才终于让陈总满意。
可就在选料的时候,出了问题。
陈总看中的那块料,是父亲压箱底的宝贝,是爷爷传下来的。那块料的中间,有一道天然形成的裂痕,不是很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
“温师傅,这块料不行啊,有裂痕。”陈总皱着眉头说。
父亲却笑着解释:“陈总,您有所不知。这道裂痕,行话叫‘鬼脸’,是海黄里极难得的纹理。它不是瑕疵,反而是这块木头的灵魂所在。真正懂行的人,都把这种纹理奉为至宝。”
陈总半信半疑:“真的假的?你别是想拿块次品来糊弄我吧?”
“我温德成做了一辈子木工,靠的就是‘诚信’二字。”父亲的脸色严肃起来,“我可以用我‘温记’的招牌担保,这绝对是块好料。用它做出来的家具,不仅不会开裂,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有味道。”
可无论父亲怎么解释,陈总就是不信。他觉得父亲是在忽悠他,想用有瑕疵的木料卖出高价。
两人在木坊里争执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我闻声赶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陈总说:“温师傅,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什么年代了,还跟我讲这些玄乎的东西?我花钱是来买完美的,不是来买裂痕的!这块料,你必须给我换掉!”
“不换!”父亲的倔脾气也上来了,“这是我们‘温记’的规矩!我们只用最合适的料,做最好的东西!您要是不信我,那这单生意,我们不做也罢!”
“好!好你个温德成!你给我等着!”陈总气得满脸通红,一甩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父亲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白。
我赶紧上前扶住他,“爸,您别生气,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他懂什么!”父亲捶着胸口,痛心疾首,“他根本不懂木头!那道裂痕,是那块木头的眼睛啊!他把它当成了瑕疵,他这是在侮辱这块木头!”
我看着父亲激动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
我知道,父亲不是在乎那一单生意,他是在乎自己的手艺和坚守,不被理解,不被尊重。
在这个凡事都追求“完美无瑕”的速食时代,像父亲这样,懂得欣赏“残缺之美”的老手艺人,越来越少了。
人们喜欢工业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模一样的标准品,却忘了,那些带着自然印记、独一无二的东西,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
这件事,很快就传了出去。
圈子里的人都说,“温记木坊”的老板太固执,太不懂变通,为了一个所谓的“规矩”,把大客户都给得罪了。
一些原本有意向的客户,也开始犹豫,甚至取消了订单。
木坊刚刚好转的生意,一下子又陷入了僵局。
父亲为此大受打击,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他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对着那块黄花梨木料,一坐就是一天。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背影,心疼得不行。
我知道,击垮他的不是生意的失败,而是信念的动摇。他开始怀疑,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东西,是不是真的错了。
那天晚上,沈聿来了。
他应该是听说了木坊的事。
他没问我具体情况,只是走到父亲身边,看着那块引起争议的木料。
“温师傅。”他开口,声音沉稳,“我能看看这块料吗?”
父亲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沈聿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道裂痕,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山水纹,芝麻点,还有这道鬼脸……”他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确实是顶级的海黄。”
父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你也懂这个?”
“我母亲的嫁妆里,有一套就是用这种料打的。”沈聿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她说,木有纹,石有理。这些看似瑕疵的痕迹,其实是天地自然留下的印记,是时间的故事。懂得欣赏它们的人,才能真正读懂器物背后的灵魂。”
他的话,一字一句,都说到了父亲的心坎里。
父亲浑浊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找到了知音。
“好一个‘器物背后的灵魂’……”父亲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像是找到了支撑自己信念的最后一块基石。
“温师傅,”沈聿转过身,看着父亲,眼神真诚而坚定,“您的坚守,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太浮躁了。”
“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去做一些看起来很笨,但却很有意义的事。比如,守护一门手艺,守护一种精神。”
“陈总那边,我会去沟通。这套家具,您按照您的想法去做。我相信,真正的好东西,是不会被埋没的。”
沈聿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溪流,缓缓地流进了父亲干涸的心田。
那天晚上,父亲终于走出了工作室,吃了整整两大碗饭。
我送沈聿出门的时候,站在木坊的院子里。
月光如水,洒在那些堆放的木料上,也洒在他挺拔的肩上。
“谢谢你。”我说。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谢谢了。”他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次不一样。”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救了我爸,也救了‘温记木坊’的魂。”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把我额前的一缕乱发拨开。
“早点休息。”他说完,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他明明是一个最精明的商人,却会说出那么有情怀的话。
他明明生活在一个最现实的世界,却懂得欣赏那些最虚无缥D的美。
他和我父亲,两个年龄、背景、阅历都天差地别的人,却在对“手艺”和“精神”的理解上,达成了惊人的共鸣。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沈聿之间的那道鸿沟,或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深。
我们只是站在鸿沟的两岸,说着不同的语言,看着不同的风景。
但我们的脚下,踩着的是同一片土地。
我们的心里,或许也向往着同一种真实。
第5章 无声的守护
陈总的事情,沈聿说到做到。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没过几天,陈总竟然亲自登门道歉了。态度诚恳,说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误会了温师傅的一片苦心。
他还主动提出,家具的价格,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三成。
父亲虽然还有些芥蒂,但看对方态度这么好,也就没再追究。
这件事,在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所有人都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反转。大家都在猜测,是哪位大人物在背后替“温记木坊”撑腰。
很快,就有人扒出了沈聿和我之间的关系。
“沈氏集团的继承人,竟然是温记木坊的未来女婿!”
这个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让那些之前对“温记”落井下石的人,都傻了眼。
风向一夜之间就变了。
之前那些取消订单的客户,又纷纷找上门来,态度比以前还要热情。木坊的订单,一下子排到了明年年底。
父亲看着这门庭若市的景象,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把我叫到书房,关上门,一脸严肃地问我:“软软,你跟爸说实话,你和那个沈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
我把我和沈聿之间的“协议”,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父亲听完,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老藤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灰掉在了裤子上,他也没有察觉。
“爸,您别这样。”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
“你这孩子……”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抬起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却又停在了半空中,“是爸没用,是爸拖累了你……”
他说着,眼圈就红了。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我那像山一样坚强的父亲,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爸,您别这么说。”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握住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温记木坊’是您的心血,也是我的家。能保住它,我做什么都愿意。”
“可那是一辈子的事啊!”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爸宁愿这铺子倒了,也不想你受这种委屈!”
“不委屈。”我摇摇头,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沈聿……他对我挺好的。”
我说的是实话。
虽然我们的开始是一场交易,但这段时间以来,他为我,为我们家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交易伙伴”的范畴。
他尊重我的工作,理解我父亲的坚守,在我被欺负的时候,会第一时间站出来维护我。
他就像一棵大树,不动声色地,为我撑起了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天空。
父亲看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表情里,分辨出我话里的真假。
看了很久,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把一辈子的无奈都叹了出去。
“罢了,罢了。”他摆摆手,“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了了。只希望那个沈先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从那天起,父亲再也没提过“协议”的事。
他只是在沈聿再来木坊的时候,态度比以前热情了许多。他会主动留沈聿吃饭,还会把自己珍藏的好茶拿出来招待他。
两个男人,一个老,一个少,经常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一壶茶,一盘棋,就能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
他们聊木头,聊手艺,聊一些我听不太懂的天下大事。
看着他们相处融洽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好像,我和沈聿之间那份冰冷的协议,正在被这人间烟火,慢慢地捂热。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那件民国梳妆台,也快要修复完成了。
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上漆。
这是一项极其考验耐心的活儿。需要用最细的刷子,将天然生漆一遍遍地刷在木器表面,每刷一遍,都要在恒温恒湿的荫室里,等它自然干透。
整个过程,要持续半个多月。
这天,我正在荫室里检查漆面,沈聿的电话打了过来。
“晚上有空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有啊,怎么了?”
“陪我吃个饭吧。”
我听出他情绪不高,便答应了。
我们约在了一家很安静的私房菜馆。
他来的时候,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眉宇间锁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
“公司出事了?”我给他倒了杯茶。
他摇摇头,“家里的一些事。”
他没细说,我也没有追问。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沉默。
回去的路上,车开到一半,他突然把车停在了江边。
他下了车,走到江边的栏杆旁,点了一支烟。
晚风吹起他的衣角,江上的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我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着。
“我母亲,今天去世五周年。”他看着江面,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心里一惊。
“她走的时候,我没在身边。”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我那时候在国外,正在谈一个很重要的项目。等我接到电话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但我能听出那份深埋在心底的,无法释怀的悔恨。
“这些年,我爷爷一直觉得,是我为了生意,耽误了见她最后一面。他觉得我冷血,无情。”
“所以,他才急着让我结婚,是吗?”我轻声问,“他想找个人,管着你,让你变得……有血有肉一点?”
他转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你很聪明。”
“其实你不用这么累的。”我看着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够。”他掐灭了烟,眼神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在他们眼里,永远都不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这个外表强大、无所不能的男人,其实也背负着很多东西。家族的期望,长辈的误解,还有他自己内心的枷D锁。
他选择和我协议结婚,或许并不仅仅是为了应付家人。
他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港湾,暂时地停靠一下,喘口气。
而我,恰好就是那个看起来最“安全”的港湾。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放在栏杆上的手。
他的手很冷。
他身体一僵,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做。
“沈聿,”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以后,让我陪着你吧。”
不是因为协议,也不是因为交易。
而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的疲惫,你的孤单。
我想给你一点,我力所能及的温暖。
他看着我,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江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但我们的手,却是温热的。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的那份协议,已经彻底失去了效力。
我们都在用一种笨拙而真诚的方式,试图走进对方的生命里。
第6章 木头与心
日子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淡淡的木香中,不疾不徐地过着。
我和沈聿的关系,进入了一种非常舒适的状态。
我们不再刻意地去界定彼此的身份,只是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对方的生活。
他会记得我工作室的砂纸用完了,下班路上顺便帮我买回来。我也会在他应酬喝多了之后,为他煮一碗解酒的蜂蜜水。
我们就像两块被岁月打磨过的木头,慢慢地,找到了最契合的榫卯,严丝合缝地,嵌在了一起。
那件民国梳妆台,终于在我手里,重获新生。
当我把最后一层木蜡油擦拭均匀,看着那温润如玉的光泽在木头表面流转时,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
我给它的主人打了电话,让她来取。
来的是一个很温婉的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气质极好。
当她看到那个焕然一新的梳妆台时,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梳妆台的边角,像是在抚摸一位久别的亲人。
“这是我外婆的嫁妆。”她哽咽着说,“外婆去世后,家里人觉得它又旧又占地方,差点当柴火给劈了。是我拼了命才抢下来的。”
“谢谢你,温小姐。”她握着我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让它又活了过来。你修好的,不仅仅是一件家具,是我整个童年的回忆。”
送走她之后,我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坐了很久。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常说的那句话——我们修的不是家具,是岁月,是人心。
每一件旧物背后,都承载着一段故事,一份情感。
而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守护者,尽我所能,让这些故事和情感,得以延续。
晚上,沈聿来接我下班。
我把白天的故事讲给他听。
他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温软,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做生意,就是创造价值。用最少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利润。直到我遇见你和你父亲,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价值。”
“什么价值?”
“传承的价值。”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一种不以金钱衡量,但却能抵御岁月,温暖人心的价值。”
“你和你父亲,都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评价我的工作。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的工作,微不足道。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守着一门老手艺,就像守着一艘即将沉没的旧船。
可是在他眼里,我做的事情,是“了不起”的。
这种被人理解和认同的感觉,比赚多少钱都让我觉得满足。
车子开到我家楼下。
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温软。”他突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看到他正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那个三年的协议……”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还算数吗?”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我们之间,一直很有默契地,回避着这个话题。
因为我们都知道,一旦说破,很多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车厢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缠绕。
“如果我说……”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想它算数了呢?”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确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欣喜。
“你……是认真的?”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发颤。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了下来。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俯过身,将我紧紧地拥进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很有力,带着他身上独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我能听到他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我的胸膛。
“我一直在等。”他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
“我怕,我怕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自作多情。我怕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感激,只是为了履行协议。”
“我怕三年之后,你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察觉的脆弱和不安。
我这才明白,原来,在这段关系里,不安的,不止我一个人。
这个在外人面前无所不能的男人,在我面前,也会害怕,会患得患失。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伸出手,回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我不会走的。”我说,“除非你赶我走。”
“我永远不会。”他把我抱得更紧了。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的过去,聊我们的现在,也聊我们那还不太明朗的未来。
我才知道,他第一次见我,不是在那个四合院的茶室里。
而是在一个手工艺品展览上。
那天,我作为年轻手艺人代表,上台讲了我修复一把旧瑶琴的故事。
他就坐在台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说,他当时就被那个在台上,讲起木头和手艺时,眼睛里闪着光的女孩,给吸引了。
后来,当他爷爷逼他结婚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
他让人去查了我的背景,知道了“温记木坊”的困境。
于是,他导演了那场“协议结婚”的戏码。
他说,他知道这样很卑鄙,但他想不到更好的,能让我接受他帮助的方式。
“所以,那晚你停在我家楼下……”
“我怕你后悔。”他苦笑了一下,“我怕你第二天醒来,会觉得这是一场噩梦,然后反悔。我在楼下守了一夜,只要你一个电话,我就会立刻取消这个荒唐的协议。”
“可你没有。”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场简单的交易。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布了一个局。
一个以爱为名的,温柔的陷阱。
而我,心甘情愿地,掉了进去。
木头与心,看似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木头坚硬,人心柔软。
但当木头遇到了懂得它的匠人,它会展现出最温润的一面。
当人心遇到了能够契合的灵魂,它也会变得无比坚韧。
我和沈聿,或许就是彼此的那个匠人。
第7章 新的年轮
我和沈聿,决定结婚。
不是协议,是真正的,想要相守一生的那种。
当我们把这个决定告诉双方家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很高兴。
我父亲拉着沈聿的手,郑重地把他珍藏了多年的那套黄杨木雕的文房四宝,送给了他。
“沈聿,”父亲拍着他的肩膀,眼眶泛红,“我们家软软,从小就让我给惯坏了,脾气有点倔。以后,就拜托你多担待了。”
“爸,您放心。”沈聿握着父亲的手,郑重承诺,“我会用一辈子,对她好。”
沈聿的爷爷,那位传说中威严的老爷子,也亲自来了我们家。
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严肃,反而像个和蔼的邻家爷爷。他拉着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一只通体翠绿的玉镯。
“好孩子,”老爷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以后,沈聿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爷爷,爷爷替你收拾他!”
我们的婚礼,没有办得很大张旗鼓。
只是请了些最亲近的亲朋好友,在我父亲的木坊院子里,办了一场简单而温馨的仪式。
那天,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挂满了彩灯和我们两个人的照片。
我穿着一身中式的秀禾服,是父亲亲手为我缝制的,上面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
沈聿也穿着一身红色的唐装,看起来俊朗非凡。
我们没有请专业的司仪,主持人是我的发小。
他拿着话筒,声音都有些抖:“那个……其实也没啥好说的,就祝我最好的朋友温软,和我最好的朋友……的新老公沈聿,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台下,一片善意的哄笑声。
我看着站在我对面的沈聿,看着他眼里的温柔和笑意,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
交换戒指的时候,他拿出的,不是什么鸽子蛋大的钻戒。
而是一对看起来很古朴的木质戒指。
“这是我亲手做的。”他给我戴上戒指,低声说,“用的是上次陈总没看上的那块海黄。我把它那道最美的‘鬼脸’,留给了你。”
我低下头,看着无名指上那枚温润的戒指。
那道天然的裂痕,在阳光下,闪烁着独一无二的光芒。
我忽然觉得,这比世界上任何一颗钻石,都来得珍贵。
因为,它见证了我们的相遇,也象征着我们之间,那种懂得欣赏彼此“不完美”的,最深刻的联结。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沈聿并没有让我放弃我的工作。
他反而用沈氏集团的名义,成立了一个“传统手工艺保护基金”,专门用来扶持像“温记木坊”这样,坚守传统,但又面临经营困境的老字号。
他还投资建了一座手工艺博物馆,把我修复过的那些旧家具,都收藏了进去,免费向公众开放。
他说,他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些老物件的美,理解它们背后所承载的文化和精神。
“温记木坊”,也迎来了新的生机。
父亲不再满足于只做高端定制,他开始带着几个年轻的徒弟,研究如何将传统榫卯工艺,和现代设计相结合,做出一些既有传统韵味,又符合现代审美的,普通人也买得起的实木家具。
我依然守着我的小工作室,修复着那些从四面八方送来的,带着故事的旧物。
只是,现在我的工作室里,多了一个专属的“学徒”。
沈聿一有空,就会跑到我这里来。
他学得很认真,从最基础的辨认木材,到使用各种工具,都学得有模有样。
虽然,他偶尔还是会把卯眼开得太大,或者把漆上得不均匀。
但看着他穿着围裙,满头大汗,一脸专注地打磨着一块木头的样子,我总会觉得,这才是生活最真实,最动人的模样。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
我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正在帮我给一张旧椅子上木蜡油的沈聿。
他干得很投入,连我走到他身后都没有发觉。
我从背后,轻轻地环住他的腰。
“累不累?”
他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把我圈在怀里。
“不累。”他低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为你做任何事,都不累。”
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不远处,父亲正在教新来的徒弟们如何使用刨子,叮叮当的声响,和着午后的蝉鸣,谱成了一曲最动听的交响乐。
我把头靠在沈聿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里一片安宁。
我想,人生就像一棵树。
会经历风雨,会留下伤痕,但只要根还在,就会不断地生长,生出新的枝桠,刻下新的年轮。
我和沈聿,因为一场看似荒唐的交易而相遇。
我们都曾带着各自的伤痕和不完美。
但最终,我们选择拥抱彼此,成为了对方生命里,最坚实的依靠。
我们的故事,就像那些被修复的旧家具一样。
虽然有过裂痕,但经过耐心的打磨和用心的守护,最终,焕发出了比原来,更加温润,也更加动人的光彩。
而这光彩,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一直,一直地,闪耀下去。
来源:老式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