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我那张用了二十多年的旧木桌上。
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我那张用了二十多年的旧木桌上。
几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嘴里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词,什么“城市规划”、“整体拆迁”、“货币补偿”。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听清了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长得我数不清后面有几个零。
他们说,我脚下这片烂木头搭起来的码头,连同那座风一吹就吱呀乱响的木屋,值这个价。
我懵了,彻彻底底地懵了。
手里那把跟了我半辈子的刨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磕掉了一小块木屑。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被海水泡得发黑的桩子,桩子缝里,还卡着妻子前两天没扫干净的鱼鳞,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二十八年了。
从我还是个愣头青,背着个帆布包,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这片烂泥滩上那天算起,整整二十八年了。
那时候,这里还不叫深圳,叫宝安。
天是灰的,海也是灰的,人的前路,更是灰蒙蒙一片,望不到头。
我叫陈望德,一九七八年,我二十岁。
那年头,老家浙江的日子,就像一口温吞的井,一眼能望到底。父母托人给我说了门亲,姑娘我见过,挺好,就是那双眼睛,也跟井水似的,不起一点波澜。我爹是个老木匠,手艺传给了我,他说,守着这门手艺,饿不死,娶了媳妇,生个娃,这辈子就算稳当了。
可我不想稳当。
我总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烧得我浑身都燥得慌。
那年春天,我揣着这些年做零活攒下的五百块钱,跟我爹说,我要出去闯闯。
我爹气得把手里的墨斗都摔了,骂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败家子。我娘躲在屋里,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我没回头。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南开,车窗外的景色从绿油油的稻田,变成了光秃秃的黄土坡。我心里没底,甚至不知道这趟车的终点是哪儿,只听人说,南方有机会。
机会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再待在老家,我心里的那团火,迟早得熄了。
下了火车,又转汽车,一路颠簸,最后到了一个叫蛇口的地方。
腥咸的海风,吹得人脸上黏糊糊的。放眼望去,除了几个零星的小渔村,就是大片大片的滩涂和荒地。
这就是别人嘴里的“机会”?我心里凉了半截。
带来的钱,花得比流水还快。我一个外地人,想找个正经的木工活,难。偶尔接点散活,修修渔船,打个桌椅,勉强糊口。最难的是没地方住,在别人屋檐下搭个铺,看人脸色,心里憋屈。
那天,我正沿着海边走,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卷铺盖回老家,去跟那个井水一样的姑娘赔个不是。
然后,我就看到了它。
一个废弃的小码头,孤零零地伸进海里。木头桩子大多都烂了,走上去嘎吱作响,好像随时都会塌掉。码头上还剩个破败的小屋,大概是以前守夜人住的,屋顶破了个大洞,四面漏风。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这是我的地方。
我打听到这码头是村里一个姓梁的老头的。梁老头早年靠海,后来腿脚不好了,码头也就荒了。村里嫌它碍事,拆了又费劲,就这么扔着。
我提着两条鱼,几瓶劣质白酒,找到了梁老头家。
老头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眯着眼睛,像只老猫。
我把来意一说,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我。
“后生仔,你要那烂木头桩子做咩?”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老伯,我想有个落脚的地方。”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会修,把它修好,就在上面住。”
他嘬了口旱烟,吐出的烟圈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那地方邪性,涨潮的时候,海水能漫上来,晚上鬼哭狼嚎的。”
“我不怕。”我梗着脖子。
他看了我半天,像是要把我看穿。
“五百块。”他伸出五个枯瘦的手指,“你给我五百块,再立个字据,就说这码头上的烂木头都归你了。以后是塌了还是被台风卷走了,都跟村里没关系。”
五百块。
我兜里所有的钱,我的全部家当。
我咬了咬牙。
“成!”
字据是找村里的小学老师写的,歪歪扭扭的几行字,我和梁老头都在下面按了红手印。
我把一沓皱巴巴的钱,郑重地交到梁老头手里。他数了又数,然后揣进怀里,摆摆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去吧,那堆烂木头是你的了。”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字据,手都在抖。
我跑到码头上,站在那些摇摇欲坠的木板上,看着远处灰蒙蒙的海,心里那团火,又重新烧了起来。
从今天起,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陈望德,总算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
哪怕,它只是一堆别人眼里的烂木头。
第1章 安家
那五百块钱花出去,我身上就只剩下几块零钱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心里是满的。
我把行李搬到那个破屋里,所谓的行李,也就是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被子,两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套吃饭的家伙。最重要的,是我爹传给我的那套吃饭的家伙什——锯子、刨子、凿子、墨斗,装在一个打了油的帆布包里,沉甸甸的,像我的命根子。
安家的第一件事,是修。
这活儿对我来说,不难。
我白天出去找活干,什么活都接,帮人修补渔网,给餐馆的桌子腿加固,甚至去工地上扛水泥。挣了钱,不买吃的,先买木头和钉子。
晚上,我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开始修补我的码头。
我把烂掉的木桩一根根拔出来,再把新的桩子敲下去。滩涂的泥很深,每敲一根桩子,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海风很大,带着一股子咸腥味,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子直晃悠。
有时候干得晚了,潮水就涨上来了,冰冷的海水没过我的脚踝,刺骨的冷。
村里的人都把我当傻子看。
他们从岸边路过,指指点点。
“看,就是那个浙江仔,花钱买罪受。”
“脑子怕不是有问题哦,拿五百块钱打水漂。”
我听见了,也不理他们。我只是埋着头,一下,一下,把钉子敲进木头里。木头和铁器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海边,显得特别清脆。
那声音,像是敲在我的心上,一下一下,把我的未来,敲得结结实实。
大概花了一个多月,码头总算被我修得差不多了。走在上面,不再摇摇晃晃。我又把那个小木屋重新翻修了一遍,屋顶用油毛毡和捡来的瓦片铺好,墙壁的缝隙用泥巴和稻草糊上。
虽然简陋,但总算能遮风挡雨了。
我给自己打了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所有的家具,都是用捡来的废木料做的,带着一股海水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睡下。
屋外是海浪拍打木桩的声音,哗啦,哗啦,像母亲在哼着摇篮曲。
我睡得特别踏实。
有了落脚的地方,心就定了。
我开始专心做我的木工活。起初,没人信我这个外地来的毛头小子。我就免费帮人干活,你家门框坏了,我帮你修,他家椅子腿断了,我帮你接。
我的手艺是祖传的,活儿干得细致、漂亮。
慢慢地,村里人开始认可我了。
“别说,那浙江仔手艺还真不赖。”
“是啊,比村里那几个老师傅做得还牢靠。”
活儿渐渐多了起来。从修修补补,到有人请我打全套的家具。我的码头,白天是我的工坊,晚上是我的家。
木屑的清香,混着海风的咸味,成了我生活中最熟悉的味道。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不紧不慢。
我认识秀英,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
那天,我正在给村东头的王婶家打一个衣柜,突然下起了雨。我急着收拾工具,一转身,撞倒了一个姑娘。
她手里的竹篮掉在地上,里面的几条海鱼撒了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我赶紧道歉,手忙脚乱地帮她捡鱼。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脸颊红扑扑的,像是雨后的云霞。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辫子又粗又长,垂在胸前。
“没,没事。”她声音很小,像蚊子叫。
我把鱼捡回篮子里递给她,她接过去,匆匆说了声“谢谢”,就跑远了。
我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李秀英,是村里李屠户的女儿。
从那以后,我总能“偶遇”她。
她去海边挖蛤蜊,我正好在附近修渔船。她去镇上赶集,我正好要去镇上买钉子。
我们俩话都不多,大多数时候,就是并排走着。
我跟她说我老家的事,说我爹的脾气,说我为什么跑出来。
她就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她的眼睛很亮,像海边的星星。看着我的时候,里面有光。
我知道,我这棵没人要的野草,好像要在一个姑娘的心里扎根了。
我们的事,遭到了她家人的强烈反对。
她爹,那个膀大腰圆的李屠户,提着一把杀猪刀就找到了我的码头。
“你个外地来的穷木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离我闺女远点!”他把刀往我的木桌上一砍,刀刃陷进去半寸深。
我没怕。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叔,我是穷,但我有手艺,我饿不死。我会对秀英好,一辈子对她好。”
“好?你怎么好?就住在这破木头桩子上?刮台风的时候,连人带屋都给你卷海里去!”他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那段时间,秀英被她爹关在家里,不准出门。
我每天晚上都去她家墙外站一会儿,也见不着人,就是站站,心里能安稳些。
后来,是秀英自己从家里跑了出来。
她跑到我的码头,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望德,我们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她拉着我的手,哭着说。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不走。”我说,“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这是我们的家。我要让你爹看到,我陈望德,能给你一个家。”
那天晚上,秀英没有回去。
第二天一早,李屠户带着几个亲戚,气势汹汹地冲上了我的码头。
我把秀英护在身后,挺直了腰杆,准备挨一顿打。
可秀英却从我身后站了出来。
她对着她爹,平静地说:“爹,我就认定他了。你要是打他,就连我一起打死吧。”
李屠户举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又看看我,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无奈。
最后,他把手放下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李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他转身走了,那背影,说不出的萧索。
我知道,他这是妥协了。
我和秀英,没有办酒席,就是请村里几个相熟的人,在我的小木屋里,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
那天晚上,我拉着秀英的手,站在码头上。
海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海面波光粼粼。
“秀英,委屈你了。”我轻声说。
她摇摇头,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不委屈。”她说,“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
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让这个女人,过上好日子。
第2章 根
婚后的日子,清贫,但安稳。
秀英是个勤快的女人,把我们那个小木屋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在码头的空地上,用泡沫箱子种上了葱和蒜,还养了几只鸡。
每天早上,我被鸡鸣声叫醒,一睁眼,就能闻到她煮的粥的香味。
我出去干活,她就在家缝补浆洗,或者去海边赶海,捡些贝壳海螺回来给我们加餐。
傍晚我收工回来,远远地就能看见木屋里亮着一盏温暖的灯,秀英的身影在灯下晃动。
那一刻,我心里总是涨得满满的。
这就是家啊。
我干活更卖力了。
那时候,整个宝安县就像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盖房子,修路。我的手艺派上了大用场。我不再只接些零散的活儿,开始跟着工程队,给新盖的楼房做门窗,打家具。
活儿很累,每天都一身的汗,一身的木屑。
但挣的钱也多了起来。
每次领了工钱,我都会原封不动地交给秀英。
她总是先数出一小部分,给我当零花钱,剩下的,就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铁皮盒子里,藏在床底下。
“望德,咱们得攒着钱,以后有了孩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她总是这么说。
说到孩子,她脸上就泛起一层温柔的光。
第二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我给他取名叫“建设”,陈建设。
我希望他将来能有出息,能参与到这个地方的建设里去。
儿子的出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欢乐,也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奶粉、尿布,样样都要钱。
我不敢停歇,一天当成两天用。
建设从小就在码头上长大,海水是他的浴盆,海风是他的摇篮。
他学会走路,就是扶着码头的栏杆,一步一步挪。
他学会说话,第一个会叫的不是“爸”,也不是“妈”,而是“船”。
他喜欢看海,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候会指着远处的大船问我:“爸,那船要去哪儿?”
我说:“去很远的地方,去挣大钱。”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的手艺越来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
很多人都劝我:“老陈,你手艺这么好,干嘛还窝在这破码头上?去镇上租个门面,开个家具店,肯定比现在挣得多。”
我也动过心。
可每次跟秀英一商量,她总是舍不得。
她说:“这儿挺好的,清静。再说,咱们在这儿住惯了,街坊邻居都熟,搬走了,心里空落落的。”
我也舍不得。
这个码头,是我亲手一根桩子一根桩子打下来的,这间屋子,是我亲手一块木板一块木板钉起来的。
它不只是个住的地方,它是我陈望德在这个陌生城市扎下的第一条根。
根要是挪了,人就飘了。
所以,我们没搬。
我只是把码头又扩建了一些,搭了个更大的工棚,专门用来做活。
我的码头,成了附近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边是家,炊烟袅袅,鸡鸣犬吠。
一边是工坊,锯子声、刨子声,终日不绝。
生活就像码头下的海水,潮起潮落,日复一日。
虽然平淡,但每一天都充满了奔头。
那些年,外面的世界变化得太快了。
宝安县变成了深圳市,小渔村变成了高楼大厦。
以前光秃秃的滩涂上,建起了工厂,开起了公司。路上跑的,不再是自行车和拖拉机,而是各式各样的小汽车。
很多当年跟我一样,两手空空来闯荡的人,都发了财。
有人开了工厂,当了大老板。
有人炒地皮,一夜暴富。
我们家,还是老样子。
守着这个小小的码头,守着我的木工手艺,挣着一份辛苦钱。
秀英有时候会担心。
“望德,你说,我们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她一边给我补衣服,一边轻声问。
我停下手里的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常年操劳,已经变得很粗糙了。
“怎么会?”我说,“我们靠自己的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活得踏实。这比什么都强。”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也是。”
我知道,她不是羡慕别人有钱,她只是怕我心里不平衡。
其实我没什么不平衡的。
钱,够用就行。
每天能看到老婆孩子,能摸到我心爱的木头,我就觉得,这日子,比皇帝还舒坦。
唯一让我觉得有点对不住的,是建设。
他上学了,学校里的同学,家里条件都比我们好。
他们住的是宽敞明亮的楼房,穿的是时髦漂亮的新衣服。
而建设,住在海边的木屋里,身上穿的,大多是秀英给他改的旧衣服。
他从来没抱怨过什么,成绩也一直很好,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
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有想法的。
有一次,他同学来家里找他玩。
那孩子一上码头,就捏着鼻子说:“什么味儿啊,又腥又臭。”
他看到我们的木屋,更是瞪大了眼睛:“陈建设,你家就住这儿啊?跟我们家厕所差不多大。”
建设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他什么也没说,把同学送走后,一个人跑到码头的尽头,坐了很久。
我看着他的小小的背影,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海浪声,翻来覆去。
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自己心里那点所谓的“根”,就让老婆孩子跟着我受委屈?
我是不是,也该像别人一样,去追逐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如,一套真正的房子,一笔可观的存款。
这个念头,像一根藤蔓,开始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第3章 裂痕
建设上了初中,个子蹿得很快,心思也变得越来越重。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问东问西。
他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会把日记本锁起来。
放学后,他不再是第一时间跑回家,而是经常跟同学在外面待到很晚。
我和秀英,都觉得儿子长大了,离我们远了。
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正面冲突,是因为一套商品房。
那时候,深圳的房价开始涨了,但还没到后来那么离谱。离我们码头不远的地方,新开了一个楼盘,广告打得铺天天盖地。
建设不知道从哪儿拿回来一张宣传单,晚饭的时候,摊在了饭桌上。
“爸,妈,我们买套房子吧。”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渴望。
我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彩色的传单。
漂亮的楼房,绿色的草坪,笑得跟花儿一样的模特。
最下面,是一行刺眼的价格。
我皱了皱眉。
“买什么房子?我们这儿住得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建设的声音一下子就提高了八度,“这破地方,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刮台风的时候,感觉房子都要被吹跑了!同学都不敢来我们家玩,他们笑话我!”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秀英赶紧打圆场:“建设,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她转向我,语气也软了下来:“望德,要不,咱们就去看看?建设也大了,是该有个像样的家了。”
我心里堵得慌。
“像样的家?难道我们现在这个,就不是家吗?”我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告诉你,陈建设,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从这个‘破地方’挣出来的?做人不能忘本!”
“忘本?我怎么忘本了?”建设也站了起来,脖子梗得像一头小牛,“我就是想住得好一点,这有错吗?别人家都在想办法挣钱,买房买车,就你!守着你那堆破木头,当个宝一样!”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想给他一巴掌。
秀英一把拉住了我。
“都少说两句!”她眼圈红了,“好好的,吵什么吵!”
那一巴掌,最终没有落下去。
但我们父子之间的那道裂痕,却被狠狠地撕开了。
那顿饭,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建设跟我说话,总是带着一股子火药味。
他觉得我固执、守旧、不思进取。
我觉得他虚荣、浮躁、不懂感恩。
我们俩,就像两只刺猬,一靠近,就扎得对方生疼。
秀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常常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我知道,儿子说得有道理。
这些年,我不是没攒下钱。靠着我的手艺和勤劳,家里的积蓄,付个首付是绰绰有余的。
可我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我一想到要离开这个码头,离开这个我亲手搭建起来的家,心里就空得厉害。
我怕,离开了这里,我就不再是陈望德了。
我会变成一个跟别人没什么两样的,住在水泥盒子里,每天为了还房贷而奔波的,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
这种恐惧,让我迟迟下不了决心。
时间就这么在我们的争吵和冷战中,一点点流逝。
建设考上了大学,去了广州。
他像是挣脱了笼子的鸟,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只有放假的时候,才不情不愿地回来待几天。
每次回来,我们都要为各种事情吵架。
他嫌我的工坊太吵,影响他休息。
他嫌家里的饭菜太油腻,不够健康。
他嫌我身上的木屑味,难闻。
他说得越多,我心里的那道坎,就筑得越高。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老了,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这个城市,日新月异。
高架桥像巨龙一样盘踞在城市上空,地铁像蚯蚓一样钻进地下。
我站在我的码头上,看着对岸那些亮着霓虹灯的摩天大楼,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
只有在我的工坊里,当我拿起刨子,闻到那熟悉的木香时,我才能找回一点点踏实的感觉。
木头是不会骗人的。
你对它好,它就给你一个光滑的平面,一个严丝合缝的榫卯。
不像人,不像这个世界,变得太快,快得我抓不住。
秀英的身体,也是在那几年,慢慢变差的。
她年轻时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落下了病根。
天气一变,腰腿就疼得厉害。海边的湿气重,对她的病更不好。
医生也劝我们,最好搬到干燥一点的地方去住。
我动摇了。
为了秀英,或许,我真的该做出改变了。
我开始留意附近的楼盘信息,甚至还偷偷去看了几次房。
可每次站在那装修精美,却毫无生气的样板间里,我都感到一阵窒息。
我无法想象,我和秀英,还有我那些吃饭的家伙什,要怎么塞进这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里。
事情就这么一直拖着。
直到那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把所有的问题,都摆在了我的面前。
第4章 台风
那年的台风,来得特别猛。
天气预报提前好几天就发了警报,红色的,最高级别。
社区的工作人员也上门来通知,让我们这些住在海边的,赶紧转移到安全的安置点去。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没当回事。
在海边住了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台风没见过?每次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过去了就没事了。
我对我的码头,对我的房子,有信心。
那都是我亲手建的,每一根桩子,每一块木板,我都清楚它们的脾气。
秀英劝我:“望德,咱们还是去安置点吧,安全第一。”
“没事。”我拍着胸脯跟她保证,“这房子,比你都结实,塌不了。”
我只是像往常一样,把门窗钉死,把工棚里的工具和木料都用绳子捆好。
我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我太自负了。
台风是在半夜登陆的。
我被一阵剧烈的晃动惊醒。
整个木屋,都在狂风中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窗户的木板被吹得砰砰作响,雨水从门缝里倒灌进来,屋里很快就积了一层水。
屋外,是鬼哭狼嚎般的风声,还有巨浪拍打码头的轰鸣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掉。
秀英吓得脸都白了,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望德,我怕……”
“别怕,有我呢。”我抱着她,嘴上安慰着,其实我心里也开始发毛了。
这次的台风,跟以往的都不一样。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我感觉脚下一空,整个房子猛地往下一沉!
是码头的一根主桩,被巨浪打断了!
屋子开始倾斜,海水疯狂地涌了进来,瞬间就没过了我们的脚踝。
“快走!”我拉起秀英,想往外冲。
可门被风死死地顶住了,根本推不开。
我急了,抄起一把斧子,对着墙壁就砍。
木屑纷飞,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硬生生在墙上砍出了一个洞。
我先把秀英推了出去,然后自己再爬出去。
我们俩站在倾斜的屋顶上,浑身湿透,被狂风吹得站都站不稳。
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汪洋。
我的工棚,已经被掀掉了半个顶,里面的木料和工具,被卷得到处都是。
我辛苦搭建起来的一切,正在被无情地摧毁。
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打了过来!
“小心!”我大喊一声,死死地抱住秀...英,也抱住了屋顶上的一根木梁。
冰冷的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等浪头过去,我一摸身边,空的!
秀英不见了!
“秀英!秀英!”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被风雨瞬间撕碎。
我疯了一样在屋顶上寻找,在浑浊的海水里摸索。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最后,我在一堆漂浮的木板下,找到了她。
她被卡住了,额头上磕了一个大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已经昏了过去。
我把她从水里拖出来,抱着她,绝望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我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浇灭。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好像小了一些。
我听到了马达的声音。
是救援队的冲锋舟!
他们发现了我们,把我们救了上去。
在医院里,秀英醒了过来。
她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惊吓,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
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苍白的脸,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我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
我守着那个破码头,自以为是地守着所谓的“根”,却差点把最重要的东西都丢了。
建设接到电话,连夜从广州赶了回来。
他看到病床上的母亲,又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只是默默地去办了手续,缴了费。
等秀英睡着了,他把我拉到走廊上。
“爸。”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这次,你该死心了吧?”
我没说话,只是靠着墙,慢慢地蹲了下去。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这半辈子的坚持,我的骄傲,我的固执,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是啊。
我该死心了。
那个码头,那个家,已经回不去了。
第5章 漂泊
台风过后,一片狼藉。
我们的码头,已经不能称之为码头了。
大部分的木板都被掀飞了,剩下的桩子,也东倒西歪。
那个我们住了二十多年的木屋,塌了。
所有的家当,都被泡在了水里,混着淤泥和垃圾。
我站在岸边,看着这片废墟,看了很久很久。
秀英出院后,我们暂时住进了社区安排的临时安置房里。
那是一个很小的单间,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占满了。
建设想让我们去广州跟他一起住。
我拒绝了。
我知道,我这个老木匠,融不进他那个现代化的大都市。
再说,我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每天都会回到码头的废墟上,像一头找不到家的老狗,在原地打转。
我把那些还能用的木料,一块块地从淤泥里刨出来,洗干净,码放好。
我把那些生了锈的工具,一件件地捞出来,擦干净,抹上油。
我不知道做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是本能地想留住一些东西。
秀英不放心我,每天都陪着我。
她不说话,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我忙活。
有时候,她会给我递上一瓶水,或者一块毛巾。
我知道,她在陪我,陪我跟我的过去,做一场漫长的告别。
建设待了一个星期,就回广州了。
临走前,他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爸,这里面有点钱,你和妈先用着。别太累了,身体要紧。”他说。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跟我顶嘴、吵架的儿子,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眼里的埋怨和不解,变成了担忧和心疼。
我接过卡,点了点头。
“你……也多注意身体。”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他“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或许,这场台风,也不全是坏事。
它摧毁了我的家,但也冲垮了我们父子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
日子还要继续过。
我开始在附近打听,想租个地方,重开我的工坊。
可一连问了好几家,都不合适。
要么地方太小,要么租金太贵。
这个城市发展得太快了,已经没有地方,能容纳下一个叮叮当(当当)的木工房了。
我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我这身手艺,跟了我一辈子,养活了我一家人。
可现在,好像要无处安放了。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蔫了,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我开始失眠,常常半夜醒来,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我怀念我的码头。
怀念海浪的声音,怀念木屑的清香,怀念每天早上,秀英喊我起床吃饭的声音。
那些曾经我觉得无比寻常的东西,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秀英看我一天天消沉下去,急在心里。
她开始劝我:“望德,要不,咱们就别干了。你也累了大半辈子了,该歇歇了。咱们就用建设给的钱,或者回老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回老家?
我愣了一下。
是啊,我还有老家。
那个我逃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我爹娘,在我出来没几年,就相继过世了。我因为路远,因为穷,都没能回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老家的房子,早就塌了,只剩下几面残破的墙。
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
“我不回去。”我说,“我死,也要死在这儿。”
这里,有我二十多年的血汗,有我的青春,有我和秀英最好的时光。
我的根,已经扎在了这里。
虽然现在,这根被连根拔起了,但它还在。
我只是,需要时间,重新找一块能扎根的土壤。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转机来了。
那天,几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找到了我们的临时安置房。
他们一进门,就客客气气地喊我:“陈师傅,您好。”
我一头雾水。
“你们是?”
其中一个领头的,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陈师傅,我们是市规划局的。根据最新的城市发展规划,您原先所在的那片区域,要进行整体拆迁,统一开发建设。”
我心里“咯噔”一下。
拆迁?
虽然我的码头已经毁了,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像被人挖了一块肉一样疼。
那个年轻人看出了我的失落,赶紧解释道:“陈师傅,您别误会,我们今天来,是跟您谈补偿问题的。”
“补偿?”我更糊涂了,“我那地方,就是一堆烂木头,哪有什么补偿?”
“不不不。”年轻人笑着摆摆手,“根据我们核查的档案,以及对当年村里老人的走访,我们确认,您在1978年,与当时的大队签订了协议,合法拥有那座码头的……呃,所有权和使用权。”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虽然当年那个协议很简单,但它是有效的。按照现在的拆迁补偿政策,我们会对您进行货币补偿。”
他说着,翻开了文件,指着上面的一行数字。
“陈师傅,根据测算,您的补偿总额,是这个数。”
我凑过去看。
那是一串很长很长的数字。
长到,我一时半会儿,都数不清后面到底有几个零。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懵了。
第6章 数字
我盯着那张纸上的数字,看了足足有三分钟。
眼睛都看花了,还是觉得不真实。
我抬起头,看着那几个年轻人,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秀英比我先反应过来,她颤抖着声音问:“同,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那个领头的年轻人笑了笑,很耐心地解释:“阿姨,没错的。这个数字,是经过我们专业评估团队,根据地段、面积、历史遗留问题等多方面因素,综合计算出来的。绝对不会错。”
他说,我那个不起眼的码头,正好处于未来城市新中心的核心地段。
他说,我那张当年用五百块钱换来的,薄薄的字据,现在价值连城。
他说,我,陈望德,一个穷了一辈子的老木匠,现在是千万富翁了。
千万富翁。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朵边炸开。
我感觉天旋地转,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那几个年轻人又说了很多,什么签协议的流程,什么打款的时间。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就只有那个数字。
像一个巨大的,不真实的梦。
送走他们之后,我和秀英,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相对无言。
那份印着鲜红公章的文件,就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它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重得我们俩,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过了很久,秀英才小声说:“望德,你……你掐我一下,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我伸出手,轻轻地在她胳膊上捏了一下。
“疼。”她说。
不是梦。
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真的要有那么多钱了。
那天晚上,我们俩,又是一夜没睡。
我们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暗。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聊建设刚出生的时候。
聊那些年,我们一起吃过的苦,一起熬过的夜。
我们聊了半辈子,却唯独没有聊那笔钱。
我们都默契地回避着它。
因为它太庞大了,太陌生了,让我们感到害怕。
第二天,我给建设打了个电话,把事情跟他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他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爸,你……你没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我马上回去!”他声音都变了。
建设当天就坐飞机赶了回来。
他看到那份文件,看到那个数字时,表情跟我当时一模一样。
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狂喜。
“爸!妈!我们发财了!我们发财了!”他抱着我们,又蹦又跳,像个孩子。
看着他兴奋的样子,我和秀英,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是啊,发财了。
以后,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秀英可以去看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
建设可以买他喜欢的车,可以做他想做的事。
我,也可以……
我也可以什么呢?
我突然发现,我好像没什么想要的了。
签协议那天,是在街道办。
我在一大堆文件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陈望德。
这三个字,我写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沉重。
当我在最后一份文件上按下红手印的时候,我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那个码头,那个承载了我半辈子喜怒哀乐的地方,就彻彻底底,跟我没关系了。
它变成了一串躺在银行账户里的,冷冰冰的数字。
我,陈望德,用我的“根”,换了一大笔钱。
这笔交易,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
我不知道。
第7章 迷失
钱,很快就到账了。
银行的客户经理,亲自上门,毕恭毕敬地把一张黑色的卡交到我手上。
他说,我是他们的顶级VIP客户。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比我那套最重的红木家具工具还要沉。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买房。
建设带我们去看了好几个高档楼盘。
最后,我们选了一套在市中心的,一百八十平米的大平层。
房子很漂亮,装修得金碧辉煌,跟皇宫似的。
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大半个深圳的夜景。
车水马龙,灯火璀璨。
建设很高兴。
“爸,妈,以后我们就在这儿住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秀英也挺高兴的,她摸着光滑的大理石台面,看着那个比我们以前整个家还大的厨房,眼睛里都是笑意。
只有我,浑身不自在。
我穿着一双崭新的拖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连走路都不敢太大声,生怕弄出点动静,破坏了这里的安静。
这里的一切,都太干净,太完美了。
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搬进新家的那天,建设给我们买了很多新东西。
新衣服,新鞋子,新手机。
他把我那些穿了几十年的旧衣服,都给扔了。
“爸,都什么年代了,还穿这个。”他说。
我看着垃圾桶里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汗衫,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那件汗衫,是秀英给我缝的,穿着舒服,吸汗。
我还想把我那些木工工具搬过来,专门给我留个房间当工坊。
建设死活不同意。
“爸,你都这么有钱了,还干那粗活干嘛?这房子多贵啊,被你弄得都是木屑和噪音,像什么样子?您就好好享福吧!”
享福。
我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看着墙上那台巨大的液晶电视,不知道“享福”到底是什么滋味。
我不会用那个复杂的电视遥控器,也听不懂电视里那些男男女女在说些什么。
我不会用那个智能马桶,每次上厕所都提心吊胆。
我甚至不会开我们家那个带密码的门。
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家”里,我像一个外人,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我开始怀念我的码头。
怀念那间漏风的木屋,怀念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硬板床。
怀念每天早上,被海浪声和鸡鸣声吵醒的日子。
我试着去找点事做。
我去楼下的公园里溜达,可那些下棋、打太极的老头,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他们聊的,是退休金,是孙子上学,我插不上嘴。
我试着去以前的熟人那里串门,可他们看到我开着建设新买的豪车,态度都变得客气又疏远。
他们不再叫我“老陈”,而是叫我“陈老板”。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想出门。
我常常一个人,在那个一百八十平米的大房子里,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像个幽魂。
有时候,我会站在落地窗前,朝着我那个码头的方向,看很久很久。
那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吊车林立,机器轰鸣。
我再也找不到一丝过去的痕迹。
我的根,被彻底挖断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棵被移植到花盆里的老树,虽然被浇灌着最昂贵的营养液,但根须,却再也无法舒展。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我的码头。
我光着膀子,在太阳底下敲着钉子,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
秀英在屋里喊我:“望德,吃饭了!”
建设迈着小短腿,在码头上跑来跑去,咯咯地笑。
海风吹过来,带着一股熟悉的咸腥味。
梦醒了,身边是安静的,空旷的卧室,和秀英平稳的呼吸声。
我的眼角,总是湿的。
我把这些变化,归咎于建设。
我开始跟他找茬。
他买回来的进口水果,我说:“什么玩意儿,还没我们自己种的番薯好吃。”
他带我们去吃高档西餐,我看着那些带血的牛排,说:“这也能叫饭?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他给我买的名牌衣服,我一次也没穿过。
我们又开始吵架。
“爸,你到底想怎么样?”他也很委屈,“我辛辛苦苦,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好日子?这就是你说的‘好日子’?”我指着这个豪华的牢笼,冲他吼道,“我告诉你,我宁愿回到以前那个破码头,睡在木板床上,也比待在这儿强!”
“你不可理喻!”他也火了,“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见不得这个家好!”
“啪!”
我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他捂着脸,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失望。
秀英在一旁,哭着拉开我们。
“别吵了,别吵了!我们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那一刻,我看着流泪的妻子,和满眼受伤的儿子。
我突然意识到,我迷失了。
我被那串突如其来的数字,冲昏了头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乖戾、偏执的老头。
我伤害了最爱我的家人。
而我,却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8章 回归
那一巴掌之后,我和建设,陷入了更深的冷战。
他不再试图带我去体验各种“好日子”,我也懒得再对他挑三拣四。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秀英夹在中间,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这个家,迟早要被我亲手毁掉。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
我没有开车,就这么走着。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凭着感觉,一直走,一直走。
走了很久,我走到了那片正在施工的工地上。
我那个码头曾经在的地方。
工地被高高的围墙挡住了,但我还是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靠着冰冷的围墙。
夜很深了,城市却依然喧嚣。
我坐了很久,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二十岁那年,揣着五百块钱,一无所有地来到这里。
我想起了我亲手打下的第一根桩子。
我想起了我和秀英,在这个城市里,相濡以沫的二十八年。
那些辛苦,那些汗水,那些贫穷却快乐的日子,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幕幕地放过。
我一直以为,我舍不得的,是那个码头,那个木屋。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我真正舍不得的,是那个靠着一双手,就能为家人撑起一片天的,意气风发的陈望德。
是那个虽然穷,但活得踏实、有奔头的自己。
而现在,钱有了,我却把自己弄丢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回了家。
我看到建设,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看到我回来,他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这个比我高,比我壮,比我有文化的儿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建设,对不起。是爸不好。”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他声音哽咽了。
我们父子俩,就这么站在客厅里,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不解和隔阂,都融化在了那个清晨。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我第一次,跟他说了我心里的恐惧和迷茫。
我说,我感觉自己像个废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
我说,我害怕,我这身手艺,就要这么失传了。
他也第一次,跟我说了他的想法。
他说,他那么努力地挣钱,就是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想补偿我们。
他说,他看到我每天都不开心,他比谁都难受。
我们终于明白了,我们都爱着对方,只是用的方式,不一样。
“爸,”建设说,“我懂了。我不是想让你放弃你的手艺。我是觉得,你可以用更好的方式,去做你喜欢的事。”
几天后,建设带我去看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位于城市创意园区的,很大的铺面。
“爸,我用你的名义,把这里租下来了。”他说,“你不是想有个工坊吗?这里,就是你的新工坊。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他从包里拿出一份计划书。
“我还帮你注册了一个品牌,就叫‘陈氏木工’。我们可以做高端定制家具,也可以开班授课,把你的手艺传下去。这不比你以前在那个小码头上敲敲打打,有意义多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芒。
我突然觉得,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他懂我。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新的工坊,很快就开张了。
我把那些跟我半辈子的老伙计,都搬了进去。
当我重新拿起刨子,闻到那熟悉的木香时,我知道,我回来了。
那个踏实的,有奔头的陈望德,回来了。
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回到了正轨。
我们依然住在那套大房子里,但我不再觉得它是个牢笼。
秀英在阳台上种满了花草,把家里打理得充满了生活气息。
建设常常带朋友回家吃饭,屋子里,又有了欢声笑语。
我每天去我的工坊“上班”,做我喜欢的家具,教几个真心喜欢木工的年轻人。
我的手艺,有了传承。
我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
有时候,我还是会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远方。
那里,已经建起了深圳最高的大楼。
我知道,我那个小小的码头,永远地消失了。
但我也知道,它没有真的消失。
它变成了我和秀英相濡以沫的记忆,变成了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的基石。
它扎在我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更深,更牢固。
这个时代,变化得太快了。
快得让人有时候会迷失方向。
但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比如,亲人之间的爱与理解。
比如,一个手艺人,对他的手艺的敬畏和坚守。
这些,比任何数字,都更值钱。
来源:浮生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