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从西北吹过来,带着沙土的味道,刮在脸上,有点疼,又有点让人清醒。
那年,我和堂哥一起脱下了那身穿了许多年的绿军装。
风从西北吹过来,带着沙土的味道,刮在脸上,有点疼,又有点让人清醒。
我们俩并排站在老家的土坡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
谁也没说话。
未来的路,就像坡下那条被牛车压出两道深沟的土路,模模糊糊的,不知道通向哪儿。
转业安置的文件下来了,两份。
一份是去镇上的邮政所,铁饭碗,清闲,一眼能望到头。
另一份,是去山那边的乡中学当个后勤老师,管管水电,看看仓库,顺带还能给孩子们上上体育课。
那学校,穷得叮当响。
我几乎没怎么犹豫。
邮政所,多好。安稳。
我这辈子,在部队里已经把该折腾的都折腾完了,剩下的日子,就想安安稳稳地过。
我以为堂哥也会这么想。
他比我大两岁,性子比我沉,做事也比我稳。
可他指了指那份去学校的文件,对我说:“这个,我去。”
我愣住了。
“哥,你疯了?那地方,鸟不拉屎的,工资低不说,听说连个像样的操场都没有。”
他没看我,眼睛还是望着远处的山。
那山,黑黢黢的,像一头趴着的巨兽。
“我想去看看。”他说。
声音很轻,但很沉,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深井里。
就这么定了。
我去邮政所领了我的绿色的确良工作服,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卷,坐上了去山里的那趟一天只有一班的破旧班车。
车开动的时候,扬起一阵黄土。
我看见他从车窗里探出头,冲我挥了挥手。
他的脸在烟尘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我心里头,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邮政所的日子,就像那台老掉牙的落地钟,滴答,滴答,不快不慢,永远一个节奏。
每天的工作,就是分拣信件,盖戳,把一摞摞的报纸杂志捆好,再把一个个沉甸甸的包裹搬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子油墨、旧纸张和胶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闻久了,也就习惯了。
镇上的人不多,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添了丁,谁家娶了媳妇,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我都是第一批知道消息的人。
信件和包裹,就像一只只候鸟,带着天南海北的气息,在我手里短暂停留,然后又飞向各自的归宿。
我喜欢这种感觉。
踏实。
我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指甲缝里,也总是残留着洗不掉的油墨印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像邮戳盖在日历上,一天一个印,清晰,规律。
大概过了半年,我第一次去看堂哥。
骑着那辆二八大杠,驮着给他带的几斤肉和一些罐头,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了三个多小时。
等我到那所学校的时候,浑身上下,骨头都快散架了。
学校比我想象的还要破。
几排低矮的瓦房,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
窗户上的玻璃,十块里有八块是裂的,用纸糊着。
唯一的“操场”,就是房子前面的一块空地,坑坑洼洼,一下雨就积水。
操场边上,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绿伞,是整个学校里最有生气的东西。
我找到堂哥的时候,他正踩在一个高高的梯子上,修补屋顶漏雨的瓦片。
他瘦了,也黑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和白灰。
阳光照在他身上,额头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
他看见我,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你咋来了?”
他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掂了掂。
“来都来了,还带啥东西。”
我看着他,心里头五味杂陈。
“哥,你这是何苦呢?”
他没回答我,只是领着我,在学校里转了一圈。
他带我看了他住的那个小房间,就在仓库旁边,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课程表。
体育课,一周只有两节。
剩下的时间,他什么都干。
修桌椅,补窗户,通下水道,给食堂扛白菜。
他还给我看了学生们的教室。
桌椅都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高矮不一,坐上去嘎吱嘎吱响。
黑板已经磨得发亮,用粉笔写字,直打滑。
“条件是差了点。”堂哥说,语气里没有一点抱怨,“不过,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他眼睛里的光。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比部队里探照灯的光还要亮。
那天中午,他用我带来的肉,炖了一锅土豆。
我们俩,还有学校里另外几个老师,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吃得满头大汗。
那几个老师,年纪都挺大了,看着堂哥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他们说,自从堂哥来了之后,学校里里外外,都变了个样。
以前漏雨的屋顶不漏了,冬天透风的窗户也堵严实了。
孩子们最喜欢上的,就是他的体育课。
他会教他们站军姿,走队列,还会带着他们在空地上玩各种游戏。
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一直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堂哥看见了,朝他招了招手。
“小石头,过来。”
男孩这才磨磨蹭蹭地走过来。
堂哥从锅里给他盛了一大碗肉炖土豆,又拿了个馒头给他。
“吃吧,多吃点,长身体呢。”
男孩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进碗里。
堂哥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叫小石头的男孩,家里特别穷,父亲常年卧病在床,母亲一个人种几亩薄田,勉强糊口。
他每天上学,中午就啃一个冰冷的红薯干。
堂哥来了之后,就经常从自己的伙食里省出一些,分给他吃。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很沉重。
那辆二八大杠,来的时候觉得沉,回去的时候,感觉更沉了。
我搞不懂,堂哥图什么。
他在部队里,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拿过好几次嘉奖。
转业回来,完全可以找个更舒服的工作。
为什么非要跑到这个山沟沟里,遭这份罪?
我把我的困惑,写信告诉了他。
那时候,我们还习惯用写信的方式联系。
我把信投进绿色的邮筒里,心里想着,他收到信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过了大概半个月,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信纸是学生用的那种作业本纸,薄薄的,透着光。
他的字,还是和在部队时一样,刚劲有力,一笔一划,都像是用刻刀刻出来的。
信里,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他给我讲了学校里的事。
他说,春天的时候,他带着孩子们在学校的空地上,开垦出了一小块菜地,种上了白菜和萝卜。
他说,夏天的时候,山里的野花开了,漫山遍野,他会带着孩子们去采花,做成标本。
他说,秋天的时候,那棵大香樟树下,会落满金黄色的叶子,踩上去沙沙作响,孩子们最喜欢在树下打滚。
他说,冬天的时候,山里会下很大的雪,他会带着孩子们扫雪,打雪仗,整个学校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信的最后,他写道:
“我在这里,每天都能看到希望。一颗颗种子,在我眼前发芽,长大。这种感觉,比什么都好。”
我捏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很久。
信纸上,仿佛还带着山里清新的空气和泥土的味道。
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了。
又好像,还是不明白。
我的日子,依旧波澜不惊。
每天骑着车,穿梭在镇上的大街小巷。
送出去的信,有红色的喜报,也有白色的噩耗。
取回来的包裹,有远方亲人寄来的土特产,也有城里孩子给父母买的新衣服。
我成了一个沉默的信使,一个忠实的见证者。
见证着这个小镇的悲欢离合,岁月流转。
偶尔,我也会感到一丝茫然。
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走着同样的路,见着同样的人。
这样的日子,意义在哪里?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堂哥。
想起他在山沟里,在那所破旧的学校里,带着一群孩子,种菜,采花,扫雪。
他的日子,一定比我的辛苦。
但他的心里,一定比我充实。
第二年,我又去看他。
学校还是那个学校,但已经有了些变化。
操场平整了许多,还用白石灰画上了跑道。
教室的窗户,换上了新的玻璃,亮堂堂的。
墙角,还多了一个用砖头砌起来的花坛,里面种着月季和太阳花。
堂哥还是那么黑,那么瘦。
但他身上的那股劲儿,更足了。
他告诉我,他用自己转业时发的那笔安家费,给学校买了新的桌椅和黑板。
虽然是二手的,但比起以前那些,已经好太多了。
他还说,他正在想办法,给学校拉一笔赞助,建一个图书室。
“孩子们不能只看课本,他们得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不像个后勤老师,倒像个校长。
不,比校长还操心。
他把整个学校,都当成了自己的家。
把所有的学生,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那个叫小石头的男孩,长高了一点,但还是那么瘦。
看见我,他会腼腆地笑一笑,喊我一声“叔叔”。
我发现,他看堂哥的眼神,充满了依赖和崇拜。
那种眼神,就像士兵看自己的长官。
堂哥说,小石头很聪明,读书很有天分,就是有点内向,不爱说话。
“是个好苗子,不能耽误了。”堂哥说。
我能感觉到,他把很多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他不仅管他吃饭,还给他辅导功课,一有空就找他谈心。
他想把这块“小石头”,打磨成一块“美玉”。
我留下来,帮他干了两天活。
和他一起,给新买的桌椅刷桐油。
桐油的味道,很刺鼻。
我们俩一边刷,一边聊。
聊部队里的事,聊现在的生活。
我问他:“哥,你后悔过吗?”
他停下手里的刷子,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后悔。”
“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对不住家里。”
他说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转业的时候,孩子才刚出生。
他把妻儿留在了县城,自己一个人跑到了山里。
一年到头,也回不去几次。
“我媳D妇儿,是个好女人。”他说,“她支持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觉得,他肩上扛着的担子,太重了。
一边是破败的学校和几十个需要他照顾的孩子。
一边是远在县城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儿子。
换作是我,我扛不住。
可他,就那么默默地扛着。
像一头老黄牛,低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从那以后,我去看他的次数更多了。
有时候,我会用自己攒下的钱,给他买一些书,或者文具,带给山里的孩子们。
每次去,都能看到学校新的变化。
图书室建起来了,虽然只是腾出了一间空仓库,书架是用木板搭的,但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书籍。
操场上,多了两个用钢管焊起来的篮球架。
学校的伙食,也改善了不少。
这些,都是堂哥一点一点“化缘”化来的。
他去县里的教育局跑,去镇上的企业求。
被人拒绝过,被人嘲笑过。
但他从不放弃。
他的脸皮,好像比城墙还厚。
他的双腿,好像比铁打的还硬。
为了那所学校,为了那些孩子,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堂吉诃德”。
一个向着风车冲锋的,孤独的骑士。
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给他送“粮草”的后勤兵。
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地燃烧自己。
他的头发,开始出现白丝。
他的背,也开始微微有些佝偻。
他才三十出头,看起来,却像个四十多岁的人。
我劝过他,让他对自己好一点。
他总是笑笑,说:“没事,我身体好着呢。”
我知道,他是在硬撑。
那年冬天,山里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雪。
大雪封山,交通中断了好几天。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他。
雪停了之后,路一通,我立马就赶了过去。
一进学校,就看到一片狼藉。
那棵巨大的香樟树,被雪压断了一根粗壮的树枝。
几间教室的屋顶,也被大雪压塌了。
堂哥正带着几个老师和高年级的学生,在清理积雪,抢修房屋。
他的脸,冻得通红,嘴唇干裂,手上满是冻疮。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用手,一块一块地把碎瓦片从雪里刨出来。
那双手,已经完全不像是我记忆中,那双在训练场上能轻松拉起几十公斤杠铃的手了。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农民的手。
我冲过去,抢过他手里的活。
“哥,你不要命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疲惫。
“没办法,再不修好,孩子们没法上课。”
那天晚上,我们俩睡在他那间冰冷的小屋里。
我问他,雪灾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他说,雪下得最大的那个晚上,他一直没睡。
他担心校舍的安全,一遍又一遍地起来查看。
半夜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巨响。
是仓库的屋顶,塌了。
他心里一惊,第一反应就是,住在仓库旁边的小石头,会不会有事。
他疯了一样冲出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仓库跑。
雪太大了,风也太大了,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等他跑到仓库门口,发现小石头的房门,被塌下来的房梁和积雪堵住了。
他听到小石头在里面哭喊。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用手,用肩膀,拼命地刨雪,撞门。
最后,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把那扇破木门给撞开了。
他冲进去,把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石头抱了出来。
就在他们刚跑出来的那一刻,整个仓库的屋顶,轰然倒塌。
“就差一点点。”堂哥说,声音里还带着后怕。
我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无法想象,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是如何凭着一个人的力量,救出了那个孩子。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垮了。
他开始频繁地咳嗽,一到阴雨天,腰就疼得直不起来。
我让他去医院看看。
他总说,是老毛病,没事。
我知道,他是舍不得花钱。
他把自己的工资,转业的安家费,全都贴给了学校。
他自己的生活,过得比谁都清苦。
那次雪灾之后,堂哥的事迹,被县里的报纸报道了。
他成了“模范教师”。
一些捐款和物资,也陆陆续续地送到了学校。
学校的条件,一天比一天好。
盖了新的教学楼,有了宽敞明亮的教室。
操场也铺上了塑胶跑道。
孩子们穿上了统一的校服。
一切,都在朝着堂哥期望的方向发展。
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他不再上体育课了。
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在操场上奔跑跳跃了。
他更多的时候,是拄着一根拐杖,静静地站在那棵香樟树下,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明亮。
只是,那份明亮里,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
小石头,成了那所山村中学里,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跑到堂哥面前,长跪不起。
堂哥把他扶起来,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好孩子,有出息。”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是他这些年来,流过血,流过汗,却从未流过的泪。
小石头去县城上高中了。
每个周末,他都会坐车回来看堂哥。
给他带好吃的,陪他聊天,给他捶背。
他们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师生,胜似父子。
堂哥的身体,越来越差。
最后,他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躺在床上。
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轮流来照顾他。
他的那间小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瘦得脱了相。
躺在床上,像一纸风筝,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个婴儿。
“兄弟,哥可能……不行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哥,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这辈子,值了。”
“我看到了……那么多孩子,从这里走了出去。”
“他们……就是我的希望。”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最后,他看着窗外的那棵香樟树,轻轻地说:
“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那棵树下。”
“我想……一直看着他们。”
堂哥走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的葬礼,很简单。
按照他的遗愿,我们就把他埋在了那棵香呈树下。
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
那天,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来了。
他们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堆。
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朵自己采的野花。
他们排着队,一个一个地走上前,把花轻轻地放在土堆上。
风吹过香樟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他送行。
小石头,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
他站在最前面,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棵小白杨。
他的眼睛红红的,但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
他对着那个土堆,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知道,堂哥的精神,已经在这孩子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堂哥走了之后,我还是在邮政所工作。
日子,还是一样,平淡如水。
只是我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我时常会想起他。
想起他站在土坡上,指着远山的模样。
想起他穿着旧军装,在屋顶上修瓦片的模样。
想起他拄着拐杖,站在香樟树下,微笑的模样。
我还是搞不懂,他这一辈子,到底值不值得。
他放弃了安逸的生活,放弃了和家人团聚的时光,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健康和生命。
他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是那所焕然一新的学校?
是那些孩子走出大山的未来?
还是……只是为了他自己心里,那份所谓的“希望”?
几年后,小石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他成了那个山村里,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
他走之前,特意来镇上找我。
我们俩坐在邮政所门口的台阶上,聊了很久。
他给我讲了他在高中的生活,讲了他对未来的规划。
他说,他大学毕业后,要回来。
回到那所山村中学,当一名老师。
“我要替程老师,把他没走完的路,走下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就像当年的堂哥。
我看着他,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那一刻,我好像终于明白了。
堂哥没有离开。
他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一颗种子。
一颗希望的种子。
他把它种在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种在了那些孩子的心里。
如今,这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而这棵树,又会撒下更多的种子。
生生不息。
这,或许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价值。
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宝贵的遗产。
后来,我还在那个邮政所,送了很多年的信。
我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那辆二八大杠,换了一辆又一辆。
镇上的年轻人,大多都出去打工了。
留下来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
信件,越来越少。
包裹,却越来越多。
都是外面的人,给家里寄回来的。
吃的,穿的,用的。
每一次,当我把这些沉甸甸的包裹,送到那些翘首以盼的老人手里时,我都会想起堂哥。
我想,他当年,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把知识,把希望,一点一点地,送到那些孩子手里的吧。
我们俩,选择了不同的路。
我选择了一条平坦安逸的路,他选择了一条崎岖坎坷的路。
我像一条小溪,平缓地流淌,最终汇入生活的海洋。
他像一颗流星,燃烧自己,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谁的人生,更有意义?
我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每当我想起他,我的心里,就会变得很暖,很亮。
仿佛那颗流星,也曾照亮过我的人生。
那所山村中学,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学校。
很多优秀的老师,都愿意到那里去任教。
学校里,也走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学生。
那棵香樟树,长得愈发枝繁叶茂。
树下,那个小小的土堆,早已长满了青草。
每年清明,都会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们会带上一束花,一瓶酒,在土堆前,静静地站一会儿。
他们中,有当了老板的,有成了干部的,也有像小石头一样,当了老师的。
他们,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
他们,都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像一棵大树一样,为他们遮风挡雨。
有一个人,像一座灯塔一样,为他们照亮前路。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堂哥能看到这一切,他会是什么表情。
我想,他一定会笑吧。
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灿烂,纯粹。
我的工作,也快到头了。
退休前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从北京寄来的包裹。
收件人,是我。
寄件人,是小石头。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书。
一本很厚的书。
书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字:
“谨以此书,献给我最敬爱的程老师。”
书的作者,是小石头。
书名,叫做《大山里的香樟树》。
我翻开书,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书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曲折的情节。
有的,只是一个山里孩子,对他的老师,最质朴,最深沉的记忆。
他写了程老师是如何带着他们开垦菜地。
他写了程老师是如何在风雪夜里,把他从倒塌的房屋中救出来。
他写了程老师是如何用自己微薄的工资,资助他读完了高中。
他写了程老师,是如何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什么叫做“师者”。
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模糊了视线。
窗外,夕阳正红。
金色的余晖,透过邮政所老旧的窗户,洒在我身上。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油墨和纸张的味道,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
我合上书,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仿佛能感觉到,堂哥的体温。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
天边,一抹晚霞,绚烂如火。
我想,堂哥的人生,就像这晚霞。
虽然短暂,却燃烧得如此热烈,如此壮美。
他走了,但他的光和热,却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温暖着,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和留下来的人。
退休后,我搬到了山里,住在了那所学校附近。
我每天都会去那棵香樟树下,坐一会儿。
跟堂哥,说说话。
告诉他,小石头又发表了新文章。
告诉他,学校里又出了几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好学生。
告诉他,现在山里的路,修得又宽又平。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我知道,他在听。
他一直都在。
他从未离开。
他的结局,在外人看来,或许是惋惜的。
英年早逝,壮志未酬。
但在我心里,他的人生,是圆满的。
他用自己的生命,点燃了无数的火种。
他用自己的脊梁,撑起了一片天空。
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一个无名的,伟大的英雄。
而我,只是一个送信的人。
一个有幸,见证了这段传奇的,送信的人。
我的一生,平淡无奇。
但因为有他,我的回忆里,也多了一抹,永不褪色的,英雄的亮色。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脱下军装的午后。
我和堂哥,并排站在那个土坡上。
风,还是从西北吹来。
他指着远处的山,对我说:“兄弟,我们一起去吧。”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哥,我们一起去。”
梦醒了,天也亮了。
窗外,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阳光,穿过香樟树的叶子,洒在地上,斑驳陆离。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出小屋。
迎着朝阳,向那片充满希望的土地,走去。
我知道,那条路,堂哥没有走完。
但总会有人,替他,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直到,路的尽头,开满鲜花。
直到,山的那边,是海。
我的一生,都在和信件包裹打交道。
我触摸过无数的纸张,感受过无数的重量。
有的信,轻如鸿毛,却承载着千斤的思念。
有的包裹,重如泰山,里面却只是些寻常的衣物。
我渐渐明白,事物的价值,从来不在于其本身的分量。
堂哥的人生,也是如此。
他没有留下万贯家产,没有留下显赫声名。
他留下的,是一些破旧的桌椅,一个简陋的图书室,和一群,被他改变了命运的孩子。
这些东西,在世俗的秤上,或许称不出几两重。
但在时间的坐标里,它们却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加璀璨,更加永恒。
我记得,堂哥刚去学校那会儿,很多人都不理解。
包括我们的亲戚。
他们说,堂哥是读书读傻了。
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到山沟里去吃苦。
他们说,他这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堂哥从来没有辩解过。
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
用行动,代替了所有的言语。
后来,学校越办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
那些曾经不理解他的人,又开始夸他有远见,有魄力。
人,总是这样。
习惯于用结果,来评判一件事的对错。
可我却觉得,对于堂哥而言,结果,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过程。
是他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播种希望的过程。
是他陪伴着那些孩子,一起成长的过程。
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去践行自己信念的过程。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圆满。
与结果无关。
小石头的那本书,后来加印了很多次。
很多人,都通过这本书,知道了堂哥的故事。
有人称他为“大山里的脊梁”。
有人称他为“燃烧的蜡烛”。
这些赞誉,他都当之无愧。
但我想,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不会喜欢这些称呼。
他大概只会憨厚地笑笑,说:“我没做啥,我就是一个老师。”
是啊。
他就是一个老师。
一个普普通通,却又顶天立地的老师。
他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能装下一所学校,一群孩子。
他的世界又很大。
大到可以影响无数人的生命轨迹,可以改变一个地方的未来。
我时常在想,我们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英雄?
是那些叱咤风云的伟人?还是那些光芒万丈的明星?
或许都是。
但我们更需要的,或许是像堂哥这样的人。
他们平凡,普通,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他们默默无闻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坚守着,奉献着。
他们就像一颗颗螺丝钉,牢牢地铆在社会这部大机器上。
不显眼,却不可或缺。
他们用自己的朴实,善良,和坚韧,构筑起了我们这个民族,最坚实的底座。
退休后的生活,很清静。
我养了几只鸡,种了一小片菜园。
每天,听听鸟叫,看看日出日落。
日子过得,像山间的流水,缓慢,而安详。
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都认识我。
他们都亲切地叫我“邮差爷爷”。
孩子们放学后,总喜欢跑到我这里来玩。
他们会叽叽喳喳地,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
谁的作文得了第一名。
谁在运动会上跑了冠军。
听着他们清脆的笑声,看着他们天真的脸庞,我总会恍惚。
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堂哥。
看到了他站在香樟树下,那温柔而明亮的眼神。
我知道,他的生命,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
在这些孩子的身上,延续着。
一年又一年。
香樟树的年轮,多了一圈又一圈。
树下的那个土堆,也渐渐与大地融为一体。
有时候,我会分不清,究竟是堂哥守护着这棵树,还是这棵树,在守护着他。
或许,他们早已成为了一体。
成为了这片大山里,一个永恒的,关于希望的图腾。
前几天,小石头回来了。
他现在已经是北京那所名牌大学的副教授了。
他带着他的学生,来山里做社会实践。
他来看我,给我带了北京的烤鸭。
我们俩,还是坐在我门口的那个台阶上。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告诉我,他这次回来,准备筹建一个“程老师教育基金”。
用来资助更多像他一样的,山里的贫困学生。
“我永远也忘不了,程老师当年,是怎么把我从那个快要塌掉的屋子里背出来的。”
“他的后背,不宽,但特别稳。”
“那是我这辈子,睡过的,最安稳的床。”
小石头说着,眼圈红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有些恩情,是需要用一生去偿还的。
有些精神,是需要用一生去传承的。
堂哥,他做到了。
小石头,也正在做。
而我,只是一个记录者。
一个用我笨拙的记忆,努力拼凑出他完整形象的,记录者。
或许,再过很多年,我也会离开这个世界。
但堂哥的故事,不会消失。
它会像那棵香樟树一样,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土地里。
它会通过小石头的笔,通过孩子们的口,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
成为一个,关于爱,关于奉献,关于希望的,不朽的传说。
而我,能成为这个传说的一部分。
能成为他生命中最忠实的见证者。
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荣幸。
夜深了。
山里的月亮,格外的明亮。
我坐在窗前,摊开信纸,想给远方的朋友,写一封信。
写什么呢?
就写写,我堂哥的故事吧。
写写,那棵大山里的,香樟树。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