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响的时候,我正戴着老花镜,用一根细细的棉签,蘸着特制的清洗液,小心翼翼地擦拭一盘老电影胶片。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戴着老花镜,用一根细细的棉签,蘸着特制的清洗液,小心翼翼地擦拭一盘老电影胶片。
那盘胶片很脆,像秋天干透了的树叶,稍微用点力,就可能碎成一地再也拼不起来的回忆。
电话铃声是那种老式的,尖锐又固执,一声一声,砸在安静的午后,像要把人从旧时光里硬拽出来。
我放下棉签,慢吞吞地挪过去,拿起听筒。
“喂?”
“是老徐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喘,带着一股子烟熏火燎的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无数遍的破锣。
我愣了一下。
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
“是我,你是……”
“我,老张!张大强!你不记得了?”
张大强。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的锁孔里,一拧,咯吱咯吱地,一扇尘封了四十多年的大门,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打开了。
门后头,是1978年。
那年夏天,太阳毒得能把马路烤化。
我们一群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年轻人,坐在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的后斗里,一路颠簸,一路高唱着军歌,从部队奔向我们崭新的人生。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光。
那是对未来的憧憬,是对一个叫“工人阶级老大哥”的身份的向往。
我们的目的地,是市里最大、最红火的红星机械厂。
那地方,光听名字就让人热血沸腾。
高耸的烟囱,一眼望不到头的厂房,还有那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在当时我们眼里,那就是全世界最动听的交响乐。
一下车,热浪夹杂着一股浓烈的机油和铁锈味儿扑面而来。
张大强,也就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老张,他当时是我们这群转业兵里最扎眼的一个。
个子高,嗓门大,笑起来能露出一口白牙。
他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震得我半边身子都麻了。
“老徐,看见没?这就是咱们的阵地了!以后,咱就在这儿,为四个现代化添砖加瓦!”
我笑着点头,心里也是一片火热。
手心里攥着的,是那张薄薄的分配通知书,纸上的油墨味儿混着汗味儿,成了那个夏天最深刻的嗅觉记忆。
我们被分到了不同的车间。
我去了钳工车间,老张去了锻造车间,还有老李、小王……我们这些在部队里睡上下铺的兄弟,虽然不在一个车间,但都在一个厂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心里踏实得很。
钳工车间里,我的师父姓傅,叫傅国安。
他年纪不大,也就四十出头,但头发已经花白,背总是微微佝偻着,像一棵被风吹弯了的树。
他不像别的老师傅那样咋咋呼呼,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车间最角落的那个工位上,手里拿着锉刀,一点一点地打磨着手里的零件。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像是在绣花。
阳光从高高的天窗上斜射下来,照在他身上,空气里飞舞的粉尘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周围的机器轰鸣着,嘶吼着,像一群钢铁巨兽。
只有他那里,自成一个安静的世界。
车间主任领我过去的时候,撇着嘴,不大情愿地介绍:“傅师傅,这是新来的转业兵,徐……徐什么来着?你带带他。”
傅师傅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两颗星星,一下子就把他整个人都点亮了。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旁边一个空着的小板凳。
我就这样成了傅师傅的徒弟。
一开始,我跟别的年轻人一样,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总想快点学会,快点上手,快点成为一个八级钳工,拿到最高的工资,戴上大红花。
可傅师傅不教我别的,就让我练一件事:锉铁块。
一块四四方方的铁块,他要求我用锉刀把它锉成一个绝对光滑的平面,再锉成一个绝对标准的正方体。
不能用任何测量工具,全凭手感和眼力。
“心要平,手才稳。”
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一锉就是三个月。
手上的血泡起了一层又一层,旧的磨破了,新的又长出来,最后变成厚厚的老茧。
车间里跟我一批来的年轻人,早就能独立上机床了,有的甚至已经能跟着老师傅修机器了。
只有我,还在跟一块铁疙瘩较劲。
老张他们下了班,跑到我们车间来看我,看见我满头大汗地在那儿锉铁,笑得前仰后合。
“老徐,你这是练什么神功呢?打算把这铁杵磨成针啊?”
我有点脸红,说不出话。
傅师傅听见了,也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走过来,拿起我锉了半天的铁块,放在手心掂了掂,又用他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滑过。
“还差点火候。”他淡淡地说,“这铁是有脾气的,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跟它硬顶。”
说完,他拿起锉刀,亲自给我示范。
他的动作还是那么慢,一下,一下,沉稳又有力。
锉刀划过铁块,发出的不是刺耳的噪音,而是一种近乎于音乐的、沙沙的韵律声。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不是在锉一个零件,而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那种专注,那种投入,让我心里那些浮躁和不甘,一下子就沉静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不再抱怨,也不再跟别人比。
我开始学着傅师傅的样子,把心静下来,去感受手里的锉刀,去倾听铁块的声音。
又过了三个月,当我终于能把一个铁块锉得像镜子一样光滑,六个面都严丝合缝的时候,傅师傅第一次对我笑了。
他的笑容很淡,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不热烈,但很暖。
“行了,可以学点别的了。”
后来我才知道,傅师傅是厂里技术最好的钳工,没有之一。
一些从德国进口的高精尖设备,别的老师傅连碰都不敢碰,只有他能修。
但他这个人,脾气倔,不爱说话,也不懂得巴结领导,所以一直得不到重用,窝在那个小角落里。
厂里搞技术革新,要求提高产量,很多工序都简化了。
傅师傅不同意,他说,有些东西,快了,就没了灵魂。
为这事,他跟车间主任吵了好几次。
主任在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他,说他是“技术上的保守主义”,是“阻碍生产力发展的绊脚石”。
厂里的人都躲着他,生怕跟他沾上关系。
只有我,还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
我觉得他说得对。
我们造出来的东西,是要用很多年的,不能图一时之快。
那段时间,老张他们都劝我。
“老徐,你傻啊?跟那么个老顽固混,有什么前途?”
“离他远点,不然领导对你有看法,以后评先进、提干都没你的份儿!”
我嘴上应着,但心里不那么想。
我忘不了傅师傅教我锉铁块时说的话,也忘不了他修好一台进口机器后,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孩子般的笑容。
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工人阶级老大哥”该有的样子。
转折发生在一批出口苏联的零件上。
那批零件要求精度非常高,是给飞机发动机用的,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厂里为了赶工期,把一道关键的热处理工序给简化了。
傅师傅发现了,当场就找到了厂长,说这批零件绝对不能出厂,有安全隐患。
厂长正在为提前完成任务而高兴,哪里听得进这些。
两个人当着全厂中层干部的面,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厂长一拍桌子:“傅国安!你要是觉得你行,你一个人把这几千个零件重新做一遍!做不完,你就给我滚蛋!”
所有人都以为傅师傅会服软。
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好。”
那天晚上,整个车间的人都下班了,只有傅师傅一个人,打开了所有的灯,站在那堆小山似的零件面前。
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特别孤独。
我没走。
我跑到食堂,给他打了饭,又泡了一大缸子浓茶。
我走到他身边,说:“师傅,我陪你。”
他看了我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
他没赶我走。
我们就这样,一个老师傅,一个小学徒,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开始了那场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战斗。
白天,我帮他打下手,递工具,搬零件。
晚上,等他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我就接过来,用他教我的法子,一点一点地打磨。
那几天,车间里的机器声好像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锉刀划过金属的沙沙声,还有我们俩沉重的呼吸声。
困了,就在旁边的长椅上眯一会儿。
饿了,就啃几口冰冷的馒头。
老张他们来看过我一次,隔着车间的玻璃窗,冲我直摇头,眼神里满是“不可理喻”。
我冲他们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知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一个星期后,当我们俩把最后一个零件加工完成,累得瘫倒在地上时,天已经亮了。
朝阳从窗户里照进来,给每一个零件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傅师傅看着那些零件,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他最灿烂的笑容。
但是,我们等来的,不是表扬。
而是一纸处分。
傅师傅因为“不服从生产安排,扰乱工厂秩序”,被调离了钳工车间,去看管厂里的工具仓库。
而我,因为“盲目追随错误思想”,受到了全厂通报批评。
我在厂里,一下子成了名人。
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以前称兄道弟的战友,见了我也绕着道走。
老张找到我,痛心疾首地说:“老徐,你这又是何苦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子,把自己的前途都搭进去了!值得吗?”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我问他:“老张,你还记得我们在部队的时候,连长是怎么教我们的吗?他说,一个兵,可以没有技术,但不能没有骨气。”
老张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段时间,我在车间里过得很压抑。
没人再让我碰核心的活儿,每天就是扫扫地,擦擦机器,干些打杂的活。
车间主任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我知道,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有一天,傅师傅找到了我。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背更驼了,头发也全白了。
他塞给我一个地址,说:“小徐,这厂子,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有个老战友,在市文化宫管电影放映队,他们那儿缺个放映员。活儿不累,就是清净点。你去吧。”
我捏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手心全是汗。
“师傅,那你呢?”
他笑了笑,拍了拍我身上的灰,“我?我就守着我那堆铁疙瘩过日子挺好。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
我走了。
没有欢送会,没有告别。
我甚至没敢回宿舍收拾东西,就那么穿着一身油乎乎的工作服,离开了那个我曾经以为会奋斗一辈子的地方。
走出红星机械厂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
高大的烟囱还在冒着黑烟,厂房里传来熟悉的机器轰鸣。
老张他们,应该正在里面挥汗如雨吧。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逃兵。
我去了文化宫。
那是一个跟机械厂完全不同的世界。
没有震耳欲聋的噪音,没有呛人的机油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的味道。
走廊里安安静静的,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我的新单位,是文化宫的电影放映科。
整个科室,加上我,一共三个人。
一个姓王的科长,一个叫林姐的老放映员,再就是我。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检查、维护那些老式的电影放映机,然后把一盘盘沉重的电影胶片,搬到放映室,再把光影投射到那块巨大的白色幕布上。
一开始,我很不适应。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心慌。
每天大部分时间,我都一个人待在黑漆漆的放映室里,只有放映机转动的“咔嗒”声,和电影里传来的声音作伴。
我常常会想起机械厂。
想起那里的热火朝天,想起老张他们爽朗的笑声,想起傅师傅手里那把永远在打磨的锉刀。
我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
林姐看出了我的失落。
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
有一天,她递给我一本书,是关于电影史的。
“小徐,别小看我们这份工作。每一盘胶片里,都藏着一个时代。我们不是在放电影,我们是在守护记忆。”
我将信将疑地翻开了那本书。
然后,我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我开始学习电影的历史,学习不同胶片的特性,学习如何修复那些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不堪的老片子。
我发现,这活儿,跟傅师傅教我锉铁块,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
修复一段破损的胶片,就像在显微镜下做一场外科手术。
你要用特制的药水,把那些霉斑一点点清洗掉。
你要用小小的剪刀和胶水,把断裂的地方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
这个过程里,你的呼吸都要放轻,生怕一口气,就把那段珍贵的影像给吹没了。
我渐渐地爱上了这份工作。
我喜欢胶片在指尖划过的感觉,冰凉,平滑,像在触摸时间的皮肤。
我喜欢放映机里那束光,穿过黑暗,打在幕布上,然后一个鲜活的世界就在你面前诞生。
我喜欢看到观众们,特别是那些孩子们,在看到精彩处时,发出的惊呼和欢笑。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魔法师。
我的生活,也因为这份工作,变得简单而充实。
我认识了我后来的妻子。
她就在文化宫的图书馆工作,一个爱笑的姑娘,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阳光和书本的味道。
我们常常在下班后,一起坐在空无一人的放映厅里,看一部老电影。
有时候是《英雄儿女》,有时候是《小兵张嘎》。
银幕上的光,映在她脸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傅师傅的眼睛还要亮。
我们结婚了,就在文化宫旁边分的一间小平房里。
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请了几个同事吃了顿饭。
傅师傅也来了。
他送了我们一套他亲手打磨的工具,小巧精致,像艺术品。
他说:“过日子,跟做活儿一样,得用心。”
那些年,偶尔也会有机械厂的消息传来。
老张当上了车间副主任,老李成了技术标兵,小王娶了厂长的女儿……
他们一个个,都像是上了发条的钟,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奋力地往前冲。
每次听到这些消息,妻子都会问我:“你后悔吗?”
我摇摇头。
我看着我们的小家,窗明几净,书架上摆满了书和电影光盘,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气。
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风向变了。
“红星机械厂”这个曾经无比响亮的名字,开始变得黯淡。
市场经济的大潮冲了过来,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傻大黑粗”的产品,一下子没了销路。
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先是发不出奖金,然后是工资开始拖欠。
再后来,就是那场席卷了整个时代的“下岗潮”。
我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再次见到老张的。
那天我正在文化宫门口扫雪,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我面前停下。
车上的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棉袄,满脸胡茬,眼神黯淡。
我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那是张大强。
那个曾经笑起来能露出一口白牙,一巴掌能拍麻我半边身子的张大强。
他瘦得不成样子,背也驼了,像个小老头。
“老徐……”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还带着剧烈的咳嗽。
我赶紧把他扶进传达室,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捧着杯子,手抖得厉害。
他说,厂子没了。
几千人的大厂,说没就没了。
他们这些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一人拿了几万块钱的遣散费,就被打发回了家。
“副主任也没用,技术标兵也没用,厂长女婿都没用。”他苦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这辈子,除了会抡大锤,还会干啥?我出去找活儿,人家都嫌我年纪大,没文化。”
他说,他现在每天骑着这辆破自行车,满城转悠,打点零工,搬砖,扛水泥,什么都干。
“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散架了,也就挣个几十块钱,还不够给老婆孩子看病的。”
他说,他老婆因为长期在锻造车间,噪音和粉尘,得了严重的肺病和耳鸣。
他自己,也一身的毛病,腰椎间盘突出,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睡不着觉。
“老徐,我真羡慕你。”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当年,我们都笑你傻,笑你没出息。现在才知道,你才是我们这群人里,活得最明白的那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能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给他。
他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从那以后,陆陆续续地,我又见到了好几个当年的战友。
老李,那个技术标兵,因为长期操作车床,吸入了太多金属粉尘,得了尘肺病,呼吸都困难。
小王,那个厂长女婿,厂子倒了,老丈人也下了台,他老婆跟他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被时代这台巨大的机器,狠狠地碾过一遍,身上带着伤,心里留着疤。
他们见到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都是:“老徐,还是你好啊。”
他们羡慕我。
羡慕我有一个安稳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从没被拖欠过。
羡慕我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因为从没接触过那些噪音和污染。
羡慕我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妻子温柔,孩子懂事。
他们不知道,我也有我的难处。
随着电视、录像机的普及,来文化宫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
我的工作,也从一个“魔法师”,变成了一个“守墓人”。
好几次,整个放映厅里,只有我一个观众。
领导也找我谈过话,说电影放映科要被撤销了,让我考虑一下,是去图书馆看大门,还是去花房当花匠。
那段时间,我也很迷茫。
我把自己关在放映室里,一盘一盘地看那些老电影。
看着银幕上那些熟悉的面孔,听着那些熟悉的对白,我忽然想起了傅师傅。
想起了他守着那个小角落,守着他那些“过时”的规矩,不肯妥协的样子。
我想,傅师傅守的是一门手艺。
而我守的,是这些胶片里的时光,是几代人的记忆。
只要还有一个观众,我就要把这场电影,好好地放下去。
我跟领导说,我不去图书馆,也不去花房。
我向他保证,我会让电影院,重新热闹起来。
我开始想办法。
我把我收藏的那些经典老片子,分门别类,搞了各种主题的电影周。
“战争与和平”电影周,我就放《上甘岭》《地道战》。
“青春与爱情”电影周,我就放《庐山恋》《街角的商店》。
我还跑到附近的中小学,跟校长们商量,组织学生们来看爱国主义教育电影,票价只收五毛钱。
我还自己学着写海报,画宣传画,贴得满大街都是。
我的妻子,也发动她在图书馆的同事,帮我一起宣传。
慢慢地,来看电影的人,真的多起来了。
先是那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他们来这里,不只是看电影,更是来怀旧,来寻找他们逝去的青春。
然后是那些年轻的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看那些他们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大闹天宫》《哪吒闹海》。
放映厅里,又重新充满了欢声笑 ઉ笑语。
我甚至还搞了一个“露天电影院”。
夏天晚上,就在文化宫的广场上,支起一块巨大的白布。
周围的居民,都拿着小板凳,摇着蒲扇,围坐在一起。
当那束熟悉的光打在幕布上,当那熟悉的片头音乐响起时,我看到很多人眼里,都闪着泪光。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坚持,都值了。
我就这样,一直干到了退休。
退休那天,文化宫给我办了个小小的欢送会。
王科长已经变成了王主任,他也快退休了。
他握着我的手,说:“老徐,谢谢你。你给文化宫,留下了一笔最宝贵的财富。”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那些机器,也不是那些胶片。
他说的是一种精神。
一种像傅师傅那样的,近乎于“傻”的坚守。
电话那头,老张的咳嗽声,把我从悠长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老徐,想什么呢?这么半天不说话。”
“哦,没什么,想起点以前的事。”我清了清嗓子,问他,“你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下个礼拜天,咱们那批转业的老战友,想聚一聚。就在以前厂子门口那个‘老地方’饭店。你有空来吗?”
“有,当然有。”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就好,那就好。大家都挺想你的。”老张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高兴。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
院子里,我种的那几棵桂花树,开得正盛。
风一吹,满院子都是甜丝丝的香气。
我的孙子,正在树下追着一只皮球跑,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的妻子,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冲我喊:“老头子,发什么呆呢?快来吃水果!”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忽然觉得,这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
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做了很多。
我没有像老张他们那样,轰轰烈烈过。
我的人生,就像一部老电影,没有炫目的特效,没有激烈的冲突。
有的,只是那些平淡的、琐碎的、日复一日的镜头。
但就是这些镜头,拼凑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一个关于选择,关于坚守,也关于得失的故事。
聚会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我那件珍藏多年的旧军装。
虽然有点紧了,但穿在身上,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都回来了。
“老地方”饭店,还是老样子。
只是招牌旧了,墙皮也有些脱落。
我推门进去,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
一张大圆桌,围了十几个人。
都是些头发花白,脸上刻满皱纹的老头子。
我一眼就看到了老张。
他比上次见,好像又老了些。
他看到我,立马站了起来,激动地朝我挥手。
“老徐!这儿!”
我一走过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都转向我。
“老徐来了!”
“哎哟,老徐,你可一点没变啊!”
“是啊,你看这身板,还跟当年一样硬朗!”
我被他们簇拥着,拉到了主位上。
老张给我倒了满满一杯酒。
“老徐,今天你必须得喝。这么多年没见,兄弟们都想死你了。”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桌上的其他人。
老李,他的呼吸还是很沉重,说几句话就要喘半天。
小王,他看起来精神还好,但两鬓已经全白了,眼神里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
还有其他人,有的戴着助听器,有的拄着拐杖,有的手里攥着一瓶速效救心丸。
岁月,真是一把最无情的刻刀。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们聊的,都是过去。
聊在部队里的趣事,聊刚进厂时的雄心壮志,聊那些年厂里的辉煌。
聊着聊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不知道是谁,先提起了厂子倒闭的事。
气氛一下子就沉重了。
“他娘的,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念想都没了。”一个叫老赵的战友,狠狠地把酒杯墩在桌上,眼睛都红了。
“谁说不是呢?我现在每天晚上做梦,还梦见在车间里干活呢。那机器声,听不见,心里就空落落的。”
“你们算好的了,好歹身体还行。我这肺,就是个摆设,走几步路就喘不上气。医生说,都是当年在厂里落下的病根。”老李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
老张拍着他的背,叹了口气。
“都别说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命。这都是命。”
他端起酒杯,转向我。
“老徐,来,哥哥敬你一杯。”
他一口把酒干了,然后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们这帮人,私下里聊天,聊得最多的,就是你。”
我愣住了。
“聊我什么?”
“聊你当年的选择。”老张说,“当年,我们都觉得你傻,为了一个老顽固,放弃了大好的前途,跑到那个鸟不拉屎的文化宫去。我们都可怜你,觉得你这辈子完了。”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
“现在回头看看,我们才是最傻的那个。”
“我们把一辈子,都拴在了那台大机器上。机器转的时候,我们跟着转,风光无限。机器停了,我们也就跟着散架了。我们以为我们是工厂的主人,到头来才发现,我们就是一颗螺丝钉,随时可以被换掉,被扔掉。”
“只有你,老徐。你早早地就跳出了那台机器。你找到了你自己的活法。虽然清净,但安稳。虽然不富裕,但踏实。”
“我们这些人,年轻的时候,拿命换钱。老了,拿钱换命。你看我们这一桌子,哪个身上没点毛病?再看看你,红光满面,身子骨比我们这些人都强。”
“我们羡慕你啊,老徐。是真羡慕。”
老张说完,整个包厢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有羡慕,有感慨,有落寞,还有一丝丝的悔意。
我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我看着这些我曾经最亲密的战友,这些被岁月和生活磨平了棱角的老兄弟。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说:“各位兄弟,你们说的话,我听着心里难受。”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比你们活得明白。当年离开厂子,不是我多有远见,说实话,是待不下去了,是被逼无奈。”
“刚到文化宫那会儿,我也迷茫过,失落过,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我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有使不完的劲儿,有看得见的前途。”
“后来,是我的师傅,傅师傅,还有我的工作,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这一辈子,不在于你站在多高的位置,不在于你拥有多少东西。而在于,你有没有找到一件,你真正热爱,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辈子的事。”
“对你们来说,那件事,可能就是抡好你们手里的大锤,开好你们手里的车床。你们把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那座工厂,你们无愧于心。”
“对我来说,那件事,就是放好我手里的每一部电影。我守着那些光影,守着那些记忆,我也觉得,我这一辈子,没白过。”
“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没有谁对谁错,也没有谁比谁更高明。我们都尽力了。”
“要说羡慕,我也羡慕你们。羡慕我们曾经一起穿着军装,一起高唱军歌的日子。那段岁月,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来,这杯酒,不为别的,就为我们逝去的青春,为我们这帮不认命的老骨头,干了!”
我一仰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眼泪,差一点就涌了出来。
“好!”
“说得好!”
“为我们的青春,干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起了酒杯。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1978年的那个夏天。
我们还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坐在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的后斗里,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那顿饭,我们吃到了很晚。
我们喝了很多酒,也聊了很多。
聊各自的家庭,聊各自的孩子,聊退休后的生活。
没有了抱怨,也没有了攀比。
剩下的,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坦然。
散场的时候,大家都喝多了,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在马路上。
老张拉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
“老徐,以后常联系。别再跟我们断了。”
我点点头:“一定。”
回家的路上,月光很好。
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忽然想起,我离开机械厂的那天,傅师傅送我到门口。
他也是这样,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对我说:“小徐,记住,人这辈子,活的就是个精气神。只要这股神不倒,走到哪儿,你都倒不了。”
我这一辈子,好像都在践行着他这句话。
我守着我的放映机,守着我的胶片,守着我的那束光。
我没有成为什么大人物,也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电影放映员。
一个在黑暗中,为别人送去光明和欢乐的人。
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回到家,妻子已经睡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
书房里,有一面墙,被我改造成了陈列柜。
里面放着我收藏了一辈子的东西。
有傅师傅送我的那套工具。
有我用过的第一台放映机的镜头。
有我修复的第一盘电影胶片。
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我拿出相册,翻开。
第一页,就是一张合影。
照片上,一群穿着旧军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照片的背景,是红星机械厂那扇气派的大门。
照片已经泛黄了,但照片上的人,每一个,都那么鲜活。
我用手指,轻轻地抚过老张的脸,老李的脸,小王的脸……
最后,落在了我自己的脸上。
照片上的我,又黑又瘦,但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一种对未来,毫不怀疑的光。
我合上相册,把它放回原处。
然后,我走到我那台老式的胶片剪辑台前,坐下。
台上,还放着我今天下午没擦完的那盘老胶片。
我重新戴上老花镜,拿起棉签,蘸上清洗液。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胶片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
我的动作,很慢,很稳。
就像很多年前,傅师傅教我锉铁块时一样。
我知道,我手里的,不只是一段影像。
那是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是一代人,共同的记忆。
而我,有幸,成为了这段记忆的守护者。
这就够了。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