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妻子林玥一边给我盛饭,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像在说今天大白菜两毛钱一斤。
“你堂哥,又评上先进了。”
妻子林玥一边给我盛饭,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像在说今天大白菜两毛钱一斤。
我“嗯”了一声,扒拉了一口饭。米饭很香,是新下来的东北大米,颗粒分明,嚼起来有点甜。
“学校宣传栏里贴着大红榜,好大的照片,我买菜路过,瞅了好几眼。”她把一筷子炒鸡蛋夹到我碗里,“人家到底是文化人,在学校里就是不一样。”
我没接话,继续吃饭。
那年,我和堂哥陈伟同年从部队转业。
我们俩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关系说不上多亲近,也绝对不疏远,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堂兄弟。他脑子比我活,在部队里当文书,笔杆子溜,人也机灵,会来事儿。我呢,就是个大头兵,干了几年班长,浑身力气,别的没什么。
转业的时候,摆在我们面前两条路。一条是去区里刚合并的一所中学,给后勤处当个副主任。另一条,是去街道的邮政所,当个投递员。
家里人都觉得,学校那个岗位好。体面,稳定,说出去也好听,“陈主任”,多气派。
邮递员呢?风里来雨里去,就是个送信的。
我叔,也就是陈伟他爸,专门来我家一趟,跟我爸喝了半天茶,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我把学校那个机会让给陈伟。他说陈伟是大学生,在部队一直坐办公室,去送信,屈才了,也吃不了那个苦。
我爸闷着头抽烟,没说话。我妈在厨房里摔摔打打。
最后是我自己开的口。我说,我去邮政所。
我没觉得有多委屈。我就是个普通人,没那么大本事,也没那么多想法。邮政所也是铁饭碗,每天骑着车,把信和报纸送到家家户户手里,踏实。我觉得挺好。
于是,陈伟去了学校,我蹬上了那辆二八大杠的绿色邮政自行车。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的生活很简单,像钟摆一样规律。早上六点起,七点到所里分拣信件,八点半准时出发,下午四点多回来,整理一下,五点下班。回家吃饭,看电视,睡觉。
我负责的片区是老城区,都是些几十年的老楼,没有电梯。每天爬上爬下,腿肚子练得跟石头一样硬。
一开始,确实累。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霜。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而且,我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我喜欢信件拿在手里的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薄薄的几页纸,承载着远方的思念和牵挂。我喜欢把挂号信交到收信人手里时,他们脸上那种期待又有点紧张的表情。
“小陈,又来啦?”
“陈师傅,喝口水再走!”
片区里的街坊邻居,我都熟。谁家儿子在外地上大学,谁家姑娘嫁到了南方,谁家老爷子爱看《参考消息》,我心里都有数。
有时候,碰上腿脚不便的老人,我还会帮着把米和面扛上楼。他们会抓一把花生或者糖塞我兜里,推都推不掉。
这种感觉,很实在。
林玥有时候会念叨,说我没出息。她说你看陈伟,三天两头在区里的报纸上露脸,什么“优秀教育工作者”,什么“先进个人”,名头一个比一个响。前两天,还分了一套学校的两居室,虽然是旧的,可也比我们这个租来的小单间强。
我听着,不反驳。
我知道,她不是嫌弃我,就是觉得我“本可以”过得更好。
可什么是更好呢?我不太明白。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每个月工资按时发,虽然不多,但养家糊口够了。工作稳定,心里不慌。每天跟街坊邻居笑呵呵地打招呼,心里也敞亮。
陈伟的生活,我只在家庭聚会上窥见过一角。
他总是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慢条斯理,喜欢用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词。他会聊学校的教学改革,聊教育局的新政策,聊哪个学生的家长是干什么的。
我叔我婶每次都听得满脸放光,觉得自己的儿子有本事,有见识。
我呢,就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啃着鸡爪。那些话题,我插不上嘴。
陈伟对我挺客气,会主动给我递烟,问我工作累不累,有没有什么困难。
我说,不累,挺好。
他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膀,说:“辛苦了,基层工作也很重要。”
那语气,就像领导在慰问下属。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人各有志,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挺公平的。
这种平静,或者说,这种自以为的稳定,在一个普通的下午被打破了。
那天我刚送完最后一个小区的报纸,准备回所里,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喂”了一声。
“陈辉吗?我是你堂哥,陈伟。”
我有点意外。我们平时很少打电话,有事都是在家庭聚会或者通过长辈传话。
“哥,有事?”
“嗯……有点小事,想请你帮个忙。你现在方便说话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有点神秘。
“方便,你说。”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靠在一棵老槐树上。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
“是这样,你负责的片区,是不是有个叫‘宏远小区’的?”
“对,三号楼到七号楼都是我送。”
“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周斌的人?”
我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来了。是五号楼三单元402的户主,他家订了一份《环球时ra报》,他儿子在区一中上初三。
“认识,怎么了?”
“他儿子,想进我们学校的重点班。你也知道,现在竞争激烈,分数差那么一点点,就很难办。”陈伟的声音更低了,“他想……感谢一下负责招生的王老师。”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概明白了他说的“感谢”是什么意思。
“这事儿,他直接找你不就行了?你是学校主任啊。”
“哎,就是因为我在学校,才不方便。人多眼杂的,影响不好。”陈伟叹了口气,“他呢,又觉得直接去找王老师太唐突,怕人家不收。所以就想……能不能请你帮忙,把一个信封转交给王老师。”
“信封?”我重复了一遍。
“对,就是一个普通的信封,里面是孩子写给王老师的一封信,表达一下敬仰之情。”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是傻子。
部队里最讲究纪律,这种事情,是高压线,碰都不能碰。到了邮政所,所长天天开会强调,廉洁自律,不能占用户一针一线。我骨子里,对这种事是抵触的。
“哥,这……不太好吧?”我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好的?你就是顺路送个信,又不是让你干别的。”陈伟的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咱们是兄弟,我才找你。这点小忙,你不会不帮吧?周斌是我一个老战友介绍的,面子上过不去。”
他把“兄弟”和“面子”两个词咬得很重。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陈伟继续说:“王老师也住你那个片区,就在宏远小区隔壁的教师公寓,你送报纸的时候顺手就带过去了,不费事。事成之后,我让周斌好好谢谢你。”
“我不要谢。”我脱口而出。
“行行行,我知道你高风亮节。”陈伟的语气缓和下来,“就当帮哥一个忙,行不行?以后你有事,哥也绝对不含糊。”
我靠在槐树上,看着满地斑驳的树影。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但一想到我叔我婶,想到家庭聚会时那种微妙的气氛,话又咽了回去。
如果我拒绝了,他会怎么想?家里人会怎么想?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死板、不通人情、见不得他好?
那种被孤立的感觉,我不想体会。
“……东西在哪?”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陈伟似乎松了口气,声音都轻快了不少。“明天上午,周斌会去你们邮政所门口等你,他认识你。东西交给你,你下午送报纸的时候,给王老师送去就行。王老师家是教师公寓B座601。”
挂了电话,我心里堵得慌。
那辆熟悉的绿色自行车,蹬起来都觉得沉重了几分。
我一晚上没睡好。
林玥问我怎么了,翻来覆去的。
我把事情跟她说了。
她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多大点事儿,你至于吗?你堂哥也是为了工作。再说了,你就是个送信的,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头上。”
她的话,像一瓢冷水,把我心里那点不安浇熄了。
是啊,我就是个送信的。我只是个中间人。
第二天上午,我刚到邮政所,就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
“是陈师傅吧?我是周斌。”他笑得很谦卑,递过来一根烟。
我摆摆手,说我不会。
他有点尴尬地收回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挺厚。
“麻烦您了,陈师傅。这是给王老师的信,一点心意。”他把信封往我手里塞。
我捏了捏,能感觉到里面除了纸,还有一些更硬、更规整的东西。
我的手心一下子就出汗了。
“就是一封信。”周斌又强调了一遍,眼神却有些闪躲。
我没说话,把信封塞进了我的邮政挎包里。那个平时装着报纸和信件的帆布包,今天感觉格外沉重。
下午,我骑着车,心里一直想着那个信封。
它就像一块烧红的炭,在我的包里烙着我的心。
到了教师公寓,我把车停在楼下,抬头看着B座六楼的那个窗户。
我犹豫了很久。
有好几次,我都想掉头就走,把信封扔进哪个垃圾桶里。
但最后,我还是上楼了。
楼道里很安静,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我站在601门口,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抬手敲门。
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
“你找谁?”
“请问,是王老师吗?”
“我是,你是?”她看着我身上的邮政制服,有些疑惑。
“我是邮递员,有人托我给您送一封信。”我从包里拿出那个信封,递了过去。
她愣了一下,接了过去,捏了捏。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哦,好,谢谢你啊,辛苦了。”她客气地说。
“不客气。”
我转身就走,几乎是逃一样地跑下了楼。
骑上车,风吹在脸上,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这件事,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虽然很快沉底,但水面上的涟漪,却久久没有散去。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陈伟请我吃饭。
在区里最高档的酒店,点了一大桌子菜。
席间,他给我倒了一杯酒,端起来,说:“阿辉,这次多亏了你。周斌那孩子,顺利进了重点班。他非要我好好谢谢你。”
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推到我面前。
“哥,这我不能要。”我把红包推了回去。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你帮了我大忙,也帮了周斌大忙。”他把红包又推了过来,语气不容置疑。
“我真不能要。”我态度很坚决。
他看了我一会儿,笑了笑,把红包收了回去。“行,你有原则。那哥就不勉强你了。但这顿饭,你必须吃好。”
那顿饭,我吃得味同嚼蜡。
陈伟很高兴,喝了不少酒。
他跟我说,现在这个社会,光靠本事是不够的,还得会“办事”。他说,学校里的人际关系,比部队里还复杂。谁是谁的人,谁和谁不对付,都得门儿清。
“你看王老师,教书是一把好手,但就是太死板,不懂得变通。要不是我帮她‘牵线搭桥’,她哪能有这么多‘额外收入’?她还得感谢我呢。”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那种光,让我觉得很陌生。
我记忆里的堂哥,虽然机灵,但也很正直。我们小时候一起掏鸟窝,他会把摔下来的小鸟捧回家,养好了再放走。
现在,他变了。
或者说,他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我以前没发现。
“阿辉啊,你那个工作,太辛苦,也没什么前途。”他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等哥再往上走走,给你在区里安排个轻松点儿的岗位。教育局,或者文化馆,都行。总比你现在风吹日晒的强。”
我笑了笑,没说话。
那顿饭之后,我和陈伟的联系,似乎比以前多了。
他偶尔会打电话给我,让我帮他“送个信”,或者“转交个东西”。
收件人,都是学校的老师或者领导。
送的东西,也从一开始的“信封”,变成了包装精美的茶叶、烟酒,甚至是一些小巧的购物卡。
每一次,我都想拒绝。
但每一次,他都会用“兄弟情分”和“人情世故”来堵我的嘴。
他说:“你不懂,这都是正常的往来。你不送,别人也会送。你不帮我,我就得找别人,更不安全。”
我成了一个工具人,一个他用来维持关系网、规避风险的工具。
我心里很难受,但又不知道怎么摆脱。
林玥劝我:“你就当是工作,别想那么多。你堂哥现在是副主任了,以后肯定还能升。他记得你的好,以后咱们有事,他能不帮忙吗?”
我看着她,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又觉得哪里不对。
我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
每次送那些“特殊”的快件,我都心惊胆战。我怕被人看见,怕被人问起。
我开始失眠,吃饭也没胃口。
骑在自行车上,看着熟悉的街道,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我负责的片区里,关于那所中学的议论也渐渐多了起来。
“听说现在进重点班,都得‘表示表示’。”
“可不是嘛,我邻居家孩子,成绩那么好,就因为没‘表示’,被刷下来了。”
“那个新来的陈主任,听说手腕很活络。”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的脸都火辣辣的。
那个“手腕活络”的陈主任,是我的堂哥。而我,是他的帮手。
有一天,我去给教师公寓的退休张老师送报纸。张老师是特级教师,在学校教了一辈子书,德高望重。
他接过报纸,叹了口气,说:“小陈啊,现在的学校,风气不如以前了。”
我心里一紧,没敢接话。
“教书育人,本来是件很纯粹的事。现在呢,掺杂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摇摇头,“人心都浮躁了。”
我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张老师家出来,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那天晚上,陈伟又给我打电话,让我第二天去拿一个“海鲜礼盒”,给教导主任送去。
我深吸一口气,说:“哥,以后这种事,你别找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伟的声音才传过来,冷冰冰的:“陈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个送信的,干不了这些事。”
“你嫌我给你的好处少了?”
“不是。我就是……不想干了。”我说得很艰难。
“不想干了?”他冷笑一声,“陈辉,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圣人?我告诉你,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现在帮我,以后我才能拉你一把。你要是这么不识抬举,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我不想以后,我就想现在能睡个安稳觉。”
说完,我挂了电话。
手心全是汗。
我知道,我把他得罪了。
那之后,他再也没联系过我。
家庭聚会上,他见到我,也只是点点头,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叔我婶对我的态度,也冷淡了很多。他们觉得我不知好歹,断了陈伟的一条臂膀,也断了自己未来的路。
林玥为此跟我大吵了一架。
她说我傻,说我把贵人往外推。
“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这样挺好?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住这个破房子,你满意了?”她指着我的鼻子说。
“我心里踏实。”我说。
“踏实能当饭吃吗?”她吼道。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压抑。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和陈伟,桥归桥,路归路。我的生活,也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但我错了。
我只是斩断了和他明面上的联系,却斩不断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我开始主动去了解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不再是被动地听街坊议论,而是有意识地去拼凑那些碎片化的信息。
我从送报纸的闲聊中得知,陈伟当上后勤处副主任后,学校的采购项目,大到操场翻新,小到粉笔文具,都由他一手经办。
据说,他把供应商都换成了自己的“朋友”。
我还听说,学校新盖的教师宿舍楼,在分配上有猫腻。一些资历浅、但“会来事儿”的年轻老师,都分到了好楼层、好朝向的房子。而像王老师那样只知道埋头教书的老实人,要么没份,要么分到的都是别人挑剩下的。
我甚至在送一个快递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两个家长在楼道里小声交谈。
“找陈主任了吗?”
“找了,他说这事儿包在他身上,就是……得花点钱。”
“多少?”
“五万。”
“这么贵?去年不还是三万吗?”
“行情不一样了嘛。现在找他的人多,价钱自然就上去了。”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我认识的那个堂哥,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样貌。他不再是那个会给我递烟、拍着我肩膀说“辛苦了”的兄弟,而是一个被欲望包裹的陌生人。
他所构建的那个世界,和我每天骑着自行车穿梭的这个世界,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
我的世界,是阳光、汗水、邻里间的问候,是每一封信安全送达后的安心。
他的世界,是酒杯、饭局、各种心照不宣的交易,是建立在利益交换上的虚假繁荣。
我开始反思,我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我当初接受了学校的岗位,会不会也变成他那样?在那个环境里,我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每天骑着车,虽然累,但心里是干净的。
我拒绝了他,不仅仅是拒绝了一份“工作”,更是拒绝了一种生活方式。
中秋节前,邮政所发了一箱月饼和两桶油。
我骑着车,驮着福利回家,车轮压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路过陈伟家楼下,我看到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回来。车很漂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都是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牌子。
他妻子李娟满面春风地迎出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他们看到了我,和我车架上绑着的月饼和豆油。
李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 ઉ 的轻视。
陈伟的表情则很复杂,他看了我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仿佛我是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我没有停下,蹬着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羡慕,也没有嫉妒。
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从我家到他家的物理距离,要遥远得多。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像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转折点,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下午,我正在所里整理第二天的报纸,所长的脸色很难看地走了进来。
“陈辉,你出来一下。”
我跟着他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坐着两个穿制服的男人,神情严肃。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两位是区纪委的同志,有点情况想跟你了解一下。”所长介绍道。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陈辉同志,你不要紧张。”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开口了,“我们想问一下,你是不是认识第一中学的陈伟?”
“……他是我堂哥。”
“你以前,是不是帮他给学校的老师或者领导送过东西?”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我该怎么说?
说送过?那我是不是就成了同谋?
说没送过?万一他们已经掌握了证据,我这就是撒谎,性质更严重。
我看着他们严肃的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想起了我送出的那些信封、茶叶、烟酒……那些我曾经想要逃避,却最终还是伸出了手的东西。
“……送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送过几次?都送了些什么?送给谁了?”
他们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
我把我知道的,能想起来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从第一次给王老师送信封,到后来给教导主任送海鲜礼盒。
我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沉重。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我沙哑的声音和他们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说完,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你说的这些,我们会去核实。这段时间,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不要离开本市。”
他们走了。
所长看着我,眼神里有失望,有惋惜,还有一丝不解。
“小陈,你怎么会掺和到这种事里去?”他叹了口气。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会掺和进去?
因为他是我的堂哥?因为我怕被孤立?因为我不敢拒绝?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走出所长办公室,我觉得外面的天都变了颜色。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
我成了那个“有问题”的人。
我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引以为傲的“好名声”,那个街坊邻居口中“踏实肯干的好小伙”,一夜之间,碎了。
回到家,林玥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说了。
她愣住了,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找到你头上?”她喃喃自语,脸色惨白。
那天晚上,我们家也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第二天,我叔我婶就找上了门。
我婶一进门,就指着我的鼻子。
“陈辉!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哥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害他!”她的声音尖利,充满了怨恨。
“我没有害他。”我低声说。
“你没有?纪委的人都找上门了,你还说你没有?是不是你举报的?你见不得你哥比你强,是不是!”
“妈,你别说了!”堂嫂李娟也跟着来了,她拉着我婶,眼睛却是红红地看着我,“阿辉,我们家阿伟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他一直都想着提携你,给你找个好工作,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我看着她们,心里一片冰凉。
在她们眼里,错的不是陈伟,而是我。是我不该把事情说出来,是我破坏了他们美好的生活。
“是他自己做错了事。”我一字一句地说。
“做错事?谁没做错事?这个社会上,谁是干干净净的?就你清高?就你了不起?”我叔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拎不清的侄子!你这是要把你哥往死里整啊!”
我没有再争辩。
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在他们的价值观里,利用职权谋取利益,是“有本事”,是“会办事”。而我这种遵守规则的人,是“傻”,是“死脑筋”。
他们走后,林玥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流眼泪。
“完了,全完了。”她哽咽着说,“你堂哥要是出事了,你叔你婶能恨我们一辈子。以后这亲戚,还怎么做?”
我走过去,抱住她。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我安慰她,也像在安慰我自己。
但我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在单位,我被暂时停职,配合调查。每天去单位,就是坐在一间空屋子里,写材料,或者等着被叫去问话。
同事们都躲着我走。
在小区里,邻居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风言风语传得很快。
“听说邮局那个小陈,犯事儿了。”
“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我不敢出门,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
我一遍遍地回想整件事,从头到尾。
我错了吗?
我错在当初没有坚定地拒绝。我错在因为所谓的人情和面子,一次次地妥协。
我以为我只是一个送信的,但其实,从我送出第一个信封开始,我就已经成了那个链条上的一环。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调查持续了近一个月。
最终的结果是,陈伟的问题很严重,涉及的金额巨大,已经被正式立案侦查。
而我,因为只是被动参与,并且能主动说明情况,被认定为情节轻微,免于处分,但给了一个内部通报批评。
我的工作保住了,但被调离了原来的岗位。
我被分到了城郊结合部的一个新片区。那里都是新开发的楼盘和待拆迁的村子,路况复杂,住户分散,是最苦最累的线路。
我知道,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接受了。
去见陈伟,是在看守所里。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看到了他。
他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穿着蓝色的囚服,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颓唐。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陈主任,不见了。
我们拿起电话听筒。
“你……还好吗?”我问。
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我没什么好说的。是我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激动。
“我一开始,也只是想让家里人过得好一点,想在单位里站稳脚跟。送第一个信封的时候,我也害怕。但后来发现,事情办成了,还没什么风险,胆子就越来越大。”
“后来,找我办事的人越来越多,送的东西也越来越贵重。我开始享受那种被人求着、被人捧着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很有本事,能摆平所有事。”
“我以为我是在往上爬,爬得越高,看得越远。可直到摔下来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不是在爬梯子,我是在挖坑。亲手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越挖越深,直到把自己埋了进去。”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阿辉,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我愣住了。
“你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一份安稳的工作,一个和睦的家庭,一颗踏实的心。这些东西,我以前都有,但我没珍惜。我总觉得,我应该得到更多。”
“我总笑话你死脑筋,不会变通。现在看来,傻的是我。”
“那条路,走起来是快,是轻松,但脚下是空的。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
“你那条路,走起来是慢,是累,但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摔不着。”
挂掉电话,走出看守所,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眯着眼睛,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我一直以为,稳定,就是一份铁饭碗的工作,一个不会失业的保障。
但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稳定,不是来自外部的。不是单位给的,不是职位给的。
真正的稳定,是内心的秩序。
是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并且有勇气去坚持对的,拒绝错的。
是无论外界如何变化,你心里都有一根定海神针,让你不会迷失方向。
我以前那种平静的生活,只是一种表象。我的内心,其实是摇摆的,是会被人情世故所裹挟的。
所以,当陈伟把那个难题抛给我的时候,我才会那么轻易地妥协。
而现在,经历了这一切,我心里的那根针,终于立住了。
它告诉我,踏实,不仅仅是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更是无论做什么,都能心安理得。
我开始在新的片区工作。
这里确实比老城区辛苦得多。
有些村子里的路,连水泥都没铺,一下雨,满是泥泞,自行车都骑不了,只能推着走。
有些新建的小区,住户刚入住,门牌号乱七八*糟,找一户人家得问好几个人。
我每天都弄得一身泥,一身汗。
但我的心,却很平静。
我不再害怕别人的眼光,也不再纠结于那些人情世故。
我就是个送信的。我的工作,就是把每一封信,每一份报纸,准确、安全地送到收信人手里。
就这么简单。
有一天,我在路上遇到了以前老片区的一个同事。
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有些惊讶。
“陈辉,怎么混成这样了?”他停下车,递给我一根烟。
我摇摇头,说我戒了。
“唉,你说你当初,要是跟你堂哥一条心,现在说不定都当上个小领导了,何必吃这个苦。”他叹了口气,替我惋惜。
我笑了笑。
“我现在挺好的。”
“好什么啊,看你累的。”
“心里不累。”我说。
他没听懂,摇摇头,骑着车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继续推着我的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路上往前走。
路很难走,但我的方向很清楚。
我知道,这条路,通向的是一个能让我每晚都睡得安稳的地方。
后来,我听说陈伟被判了十年。
他妻子李娟跟他离了婚,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我叔我婶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也很少出门了。
一个原本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家庭,就这么散了。
林玥有时候会感叹,说:“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是啊,谁能想到呢?
当初,所有人都羡慕他,觉得他有前途,有未来。
而我,是那个不被看好的、没出息的。
可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它衡量成功的标准,从来都不是看你飞得多高,而是看你走得多稳。
那天,我送完信回来,天已经快黑了。
路过一片稻田,金黄的稻穗在晚风中摇曳。
我停下车,坐在田埂上,看着远处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
手机响了,是林玥打来的。
“饭做好了,就等你回来开饭了。”她的声音,温柔又安稳。
“好,我马上回。”
我挂了电话,蹬上车,往家的方向骑去。
车轮滚滚,身后是落日余晖,身前是万家灯火。
我心里很平静,也很温暖。
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一些亲戚的认可,一些所谓的“前途”。
但我也得到了一些更宝贵的东西。
比如,内心的安宁,和对生活最质朴的敬畏。
这就够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