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带着班里的战士擦枪,听见喊声,手里浸了枪油的棉布顿了一下。
“陈卫东,你过来一下。”
是连长张海平的声音,隔着窗户传进来,不响,但很有劲儿。
我正带着班里的战士擦枪,听见喊声,手里浸了枪油的棉布顿了一下。
“到!”我应了一声,把棉布和通条交给副班长,拍了拍手上的油,快步走出军械库。
天是北方那种特有的、蓝得发白的颜色,太阳挂着,没什么温度。风一吹,操场边的白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在鼓掌。
这是1975年的秋天,我在部队的第七个年头。
我叫陈卫东,68年入的伍,从一个胶东农村出来的毛头小子,干到了现在的一班班长,上士军衔。在连队里,我算是个标杆。内务整洁是标杆,队列训练是标杆,就连政治学习发言,指导员都时常拿我的笔记本当范本。
我心里挺得意的。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得意,是踏实。我觉得,我把一个兵该干的事,都干到了最好。我爹送我来当兵的时候就一句话:“到了部队,就得有个兵样。”
我觉得,我做到了。
连长张海平站在连部办公室门口,背着手,看着我走过去。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人很稳,眉头总像是微微锁着,想事儿。
“连长。”我立正站好。
他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进了办公室。我跟着进去。
办公室里,政治指导员李爱国正在看报纸,见我进来,抬了抬眼镜,笑了笑。指导员是文化人,说话慢条斯理的,跟雷厉风行的张连长正好是两种风格。
“卫东啊,”张连长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搪瓷缸子,“团里刚发的茶叶,你尝尝。”
这让我有点儿意外。平时连长找我,都是直接下任务,开门见山。今天这阵势,倒像是要谈心。
我没动,站得笔直:“连长,您找我有事?”
张连长看了我一眼,自己端起缸子吹了吹热气,说:“坐。”
我这才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半个屁股。
“最近,你们班新来的那个兵,叫刘峰的,怎么样?”张连长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
刘峰,我们班刚分来的新兵,城市兵,戴个眼镜,文文静静的,就是体能差了点,人也内向,不爱说话。
“报告连长,刘峰同志还在适应期,训练很刻苦,思想上……”
“说实在的。”张连长打断了我。
我沉默了。
实在的,就是刘峰这孩子,有点儿不对劲。晚上熄灯了,我总能听见他那边有细微的抽泣声。白天训练,他跑五公里,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回来后也不说话,就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
我找他谈过两次,他都低着头,说想家。
想家,新兵蛋子都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是不是家里有事?”指导员李爱国放下报纸,温和地问。
“应该是。我问过,他不说。”我如实回答。
张连长把搪瓷缸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当”的一声。
“陈卫东,你是班长。班里的战士有思想包袱,你这个班长是干什么吃的?发现不了问题,就是你的失职。”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子,砸在我心上。
我站了起来:“是,连长,我检讨。我今晚就找他好好谈谈。”
“不是谈谈就完事了。”张连D平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一个兵的思想问题,就是战斗力的问题。你们班是咱们连的尖刀班,不能因为一个新兵,把刀尖给磨秃了。”
“是!”我大声回答,脸颊有点发烫。
从连部出来,外面的风好像更冷了。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连长的批评,没错。我是班长,班里的每一个兵,都像是我的亲弟弟,我得对他们负责。刘峰这事,是我疏忽了。
晚上,熄灯号吹过,营区里静了下来。
我没睡,披着衣服坐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刘峰的床铺。他侧着身子,被子裹得紧紧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被子。
“刘峰。”
他身子一僵,不动了。
“睡不着?跟班长聊聊。”我声音压得很低。
他还是不动。
我叹了口气,在他床边坐下:“大小伙子,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是训练跟不上,还是想家了?想家没关系,班长刚来的时候,也想。我跟你说,那时候我……”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当新兵时的糗事,想让他放松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被子里才传来闷闷的声音。
“班长,我想我妈。”
“嗯,想家正常。”
“我妈……她病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什么病?严重吗?”
被子里的抽泣声大了起来,他努力压抑着,但还是能听见。
“是……是那种治不好的病。”他断断续续地说,“我爸来信了,说妈想我。可是……可是部队有纪律,我不能回去。”
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怪不得他训练没精神,怪不得他晚上偷偷哭。一个十八岁的孩子,离家千里,唯一的亲娘病重,这天大的事压在心里,能扛得住才怪。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有对他的同情,也有对自己的自责。我这个班长,当得太粗心了。
“信呢?给我看看。”我说。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信封的边角都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
我借着月光,勉强看清了信上的字。信是他父亲写的,字迹很潦草,说他母亲的病又重了,医生说日子不多了,天天念叨着他。信的最后,他父亲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写道:儿子,部队的纪律我们懂,我们不给你添麻烦,你好好训练,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
可越是这么写,越是让人心里难受。
我把信还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有班长在。天大的事,我们一起扛。”
那天晚上,我陪他聊了很久。聊他妈妈做的红烧肉,聊他小时候淘气被爸爸打,聊他对未来的向往。
他说他想考军校,想当个有本事的人,让他妈骄傲。
我听着,心里沉甸甸的。
从那天起,我把刘峰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白天训练,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跑不动,我陪着他跑,一边跑一边给他讲动作要领;他器械上不去,我给他做示范,托着他的腰帮他使劲。
晚上,我帮他掖好被角,有时候看他睡得不安稳,就坐在他床边守一会儿。
我还偷偷地把我的津贴,塞了一半在他的军装口袋里。我知道他家条件不好,他妈生病肯定要花很多钱。
我没把这事向连里汇报。
为什么?我说不清楚。可能是我觉得,这是我们班自己的事,我这个班长能解决。也可能是我潜意识里,想向连长证明,我陈卫东能带好兵,能处理好班里的问题。
我甚至觉得,我这是在用一种更人性化的方式,来诠释“带兵”这两个字。
可我忽略了一件事,我的精力是有限的。
我把心思都放在了刘峰身上,自己这边就有点顾不上了。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睡眠。
刘峰晚上还是会惊醒,做噩梦,喊“妈”。每次他一有动静,我就醒了,得过去安抚他半天。有时候,我还得替他站后半夜的岗,让他多睡一会儿。
我们是两小时一班岗,替他站一班,我就少睡两个小时。
一开始,凭着年轻身体好,还能扛。时间一长,就不行了。
白天训练的时候,我脑子总是嗡嗡的,像是有群蜜蜂在里面筑巢。有好几次,连长在队列前讲话,我差点站着睡着了。
副班长老张看出了我的不对劲,私下里问我:“班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摆摆手:“没事,就是秋天燥,睡得不太好。”
我不敢说实话。替战士站岗,这是严重违反纪律的。被发现了,我这个班长就当到头了。
我以为我能瞒过去,能把刘峰的状态调整好,一切就能回到正轨。
我太高估自己了。
那天,是周三。
前一天晚上,我们团里组织紧急拉练,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两点多才回来。所有人都累得像滩泥。
回来后,刘峰又犯了病,在床上翻来覆去,说胡话。我怕他影响别人休息,就陪着他在外面走了走,吹了吹冷风,等他情绪稳定下来,天都快亮了。
我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睡得太沉,沉得像掉进了一口没有底的深井。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胶东老家的海边,我爹摇着橹,我娘在岸上冲我招手。阳光暖洋洋的,海风咸咸的,舒服极了。
“陈卫东!”
“陈卫东!”
一声声呼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耳边炸响。
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大亮了。
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睡过头了。
我当兵七年,第一次睡过头,第一次没听到起床号。
我慌乱地爬起来,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扣子都扣错了位。
我冲出宿舍,操场上,我们连的队伍已经集合完毕,正在做操。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我。
连长张海平站在队伍最前面,脸色铁青。
他没有骂我,甚至没有看我。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像。
可我宁愿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一顿。他越是沉默,我心里越是发毛。
我跑到队伍后面,自己找了个位置站好,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
我能感觉到背后、身边的战友们投来的目光,有惊讶,有不解,有同情。
那一天的训练,我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每一个动作,我都做得格外卖力,想以此来弥补我的过错。但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完了。
我陈卫东的模范兵生涯,今天算是画上句号了。
一个上士,一个班长,在全连面前睡过头,这比在训练场上输给别人还丢人。
这是纪律问题,是作风问题。
晚上,连里开班长会。
我一进去,就感觉气氛不对。平时大家嘻嘻哈哈的,今天一个个都板着脸。
会议的内容,是整顿连队作风纪律。
张连长一上来就点了我的名。
“今天早上,我们连出了个大问题。一个老兵,一个班长,竟然睡过了头,全连都集合完毕了,他还在床上睡大觉!这是什么问题?这是思想上松懈了,作风上散漫了!我们是一支军队,军队是干什么的?是打仗的!如果在战场上,因为你一个人睡过头,贻误了战机,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的声音在不大的会议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我的脸上。
我站着,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卫东,你自己说,你为什么会睡过头?”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说什么?
说我为了照顾新兵,替他站岗,自己没睡好?
这不仅是给我自己找借口,更是把刘峰也拖下水。替岗是两个人的事,我受处分,他也跑不了。他一个新兵,本来就压力大,再背个处分,这兵还怎么当下去?
我不能说。
我深吸一口气,大声回答:“报告连长!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思想麻痹,纪律观念淡薄!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一切处理!”
我把所有的责任,都扛了下来。
张连长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眼神很复杂。
最后,他摆了摆手,让我坐下。
“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明天早上交给我。”
“是!”
那份检查,我写了一整夜。
我趴在桌子上,对着一盏昏黄的台灯,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我把自己从入伍第一天起,到现在的所有问题,都想了一遍。我承认我骄傲了,我自满了,我觉得自己是老兵了,是班长了,就可以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了。
我写得很“深刻”,把自己剖析得体无完肤。
可我心里清楚,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那个叫刘峰的新兵,是他母亲那封写满了担忧的家信,是我作为一个班长,那点儿不合时宜的“心软”。
第二天一早,我把检查交给了连长。
连长看了一遍,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回去等处理结果。
接下来的几天,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孤立了。
连里的干部看见我,表情都怪怪的。班里的战士,跟我说话也小心翼翼的。
我成了连队里的一个“反面典型”。
最让我难受的,是刘峰。
他知道我睡过头的事了。他好几次想找我说话,眼睛红红的,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怕他一冲动,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我私下里找他,很严肃地告诉他:“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训练,别胡思乱想。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就把五公里跑到全连前十名给我看看。”
他含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变了。
话少了,也不爱笑了。每天就是训练,吃饭,睡觉。以前我总喜欢在训练间隙,跟大伙儿吹吹牛,讲讲我们胶东老家的事。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我感觉,我的军旅生涯,可能就要这么灰溜溜地结束了。
一个兵,最重要的就是荣誉。现在,我的荣誉上,有了一个抹不掉的污点。
我甚至开始想,等过两年退伍了,我能干点什么?回家种地?我爹娘会不会对我失望?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打入冷宫”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那天下午,指导员李爱国把我叫到了连部。
还是那间办公室,还是那两个人。
张连长坐在桌子后面,面无表情。李指导员给我倒了杯水,让我坐下。
气氛比上次还要凝重。
我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撤销我的班长职务,给我个处分。
“陈卫东,”指导员先开了口,语气很温和,“你那份检查,我们都看了。写得很诚恳。但是,我们觉得,你没有说到根子上。”
我心里一紧。
“你真的是因为骄傲自满,才睡过头的吗?”指导员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躲开他的目光,低着头:“是。”
“抬起头来,看着我。”张连长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慢慢抬起头。
“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张连长问。
我咬着牙,不说话。
“好,你不说是吧?”张连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纸,“这是刘峰写的。他昨天晚上,直接交给了我。你自己看吧。”
他把信纸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来一看,手都开始抖了。
是刘峰写给连队党支部的一封信。
信里,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写了出来。从他接到家信开始,到他晚上偷偷哭,再到我怎么开导他,怎么帮他,怎么替他站岗……
他写得很详细,连我把津贴塞给他这种小事都写了。
信的最后,他写道:“报告首长,陈班长睡过头,不是他的错,都是因为我。他怕我受处分,一个人把责任都扛了。他是个好班长,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班长。如果要处分,就处分我吧。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这个傻小子。
我让他别说,他还是说了。
“都看完了?”张连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看完了。”我声音有点哑。
“陈卫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能说什么?
我站起来,敬了个军礼:“报告首长,我承认,刘峰信里写的,都是事实。我违反了纪律,甘愿受罚。但是,刘峰是个好兵,他只是一时碰到了困难,请组织上不要处理他。”
“你倒是挺有担当。”张连长哼了一声,“违反纪律还有理了?替战士站岗,这是关心爱护吗?这是无组织无纪律!是自由主义!你一个老兵,一个班长,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他一连串的质问,让我无地自容。
“是,我错了。”
“你错在哪了?”
“我……我不该违反部队规定。”
“还有呢?”指导员在一旁引导着问。
我愣住了。还有?
指导员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卫东啊,你错就错在,没有相信组织。”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
“你把刘峰的问题,当成了你一个人的问题,当成了你们一班的问题。你试图用你个人的力量,去解决一个战士的家庭困难和思想包袱。你想过没有,你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大?你替他站一班岗,能替他一辈子吗?你把你的津贴给他,能解决他母亲的医药费吗?”
我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向组织汇报?”指导员继续说,“你觉得组织上会不近人情,会对他不管不问吗?你觉得我们连队,就是一个只讲纪律不讲感情的冷冰冰的机器吗?”
“我……我没有……”
“你有。”张连长接过了话头,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小子,就是个人英雄主义在作祟。总觉得天大的事自己能扛。你忘了,我们是集体,我们有党支部。战士有困难,组织上会想办法。你这种大包大揽,看上去是关心同志,实际上,是脱离了组织,是把个人凌驾于组织之上!”
连长和指导员的话,一字一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是啊,我为什么不汇报?
我怕给连队添麻烦,怕领导觉得我带不好兵。说到底,还是我的私心,我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
我以为我是在保护刘峰,其实,我只是在用一种错误的方式,来维护我那个“模范班长”的形象。
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也把组织想得太简单了。
那一刻,我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不是睡过头,不是违反纪律。
而是我的思想,我的认识,从根子上就偏了。
我站在那里,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当了七年兵,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这么幼稚,这么糊涂。
“想明白了?”张连长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明白了,就写一份新的检查。这次,要写到思想根源上。”
“是!”
“至于刘峰家里的事,”指导员说,“连里已经知道了。我们刚刚开了个支委会,决定了几件事。第一,连里以组织的名义,给他家里发一封慰问信,并且寄去两百块钱的慰问金。第二,我们已经和团政治处联系了,看能不能通过地方武装部,协调一下他母亲的治疗问题。第三,批准刘峰探亲假十五天,让他回去看看他母亲。车票我们来想办法。”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替刘峰,替他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感谢组织。
我也为自己的狭隘和无知,感到羞愧。
“哭什么!”张连连长瞪了我一眼,“一个班长,动不动就掉眼泪,像什么样子!”
我赶紧抹了把脸,立正站好。
“行了,回去吧。好好想想,怎么当一个合格的班长。”
我走出连部,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营区的广播里,正在播放着《我是一个兵》。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我听着这熟悉的旋律,心里百感交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写了第二份检查,这一次,我把自己内心的那点小九九,全都掏了出来。我认识到,一个真正的集体主义者,不是把所有事都自己扛,而是要相信集体,依靠集体。
连长和指导员看了我的检查,没再说什么。
对我的处理结果,也下来了。
全连通报批评,取消本年度评优资格。
这个结果,不轻,但也不算重。我心里是服气的。
刘峰拿着连里给的探亲假和慰问金,含着眼泪走了。走之前,他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班长,等我回来,五公里一定跑进前十!”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说话算话。”
连队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还是那个一班长,只是比以前更沉稳了。我开始学着更多地和班里的战士交流,不光是训练,也聊家常。谁家里有困难,谁心里有疙瘩,我都会第一时间向排长、向指导员汇报。
我发现,当我不再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的时候,我这个班长,当得反而更轻松,也更得心应手了。
我们一班,也比以前更团结了。
我以为,我的军旅生涯,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继续下去,直到退伍。
没想到,一个月后,一个更大的意外,在等着我。
那天,我正在训练场上,带着全班练习投弹。
连队的文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陈班长,陈班长,指导员让你马上去一趟团部!”
“团部?”我愣了一下,“去团部干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团政委要见你。”
我心里直打鼓。
团政委,那可是我们团里最大的官了。他找我一个上士班长干什么?
难道是……我睡过头那件事,还没完?要追加处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整理好军容,跟着文书去了团部。
团部的办公楼,是一栋三层的红砖小楼,很气派。
我跟着文书上了二楼,在政委办公室门口,他让我自己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
我推门进去,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军官,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他戴着一副眼镜,头发有些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
他就是我们团的政委,姓王。
我立正,敬礼:“报告首备,警卫一连一班长陈卫东,奉命前来报到!”
王政委抬起头,扶了扶眼镜,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
他的目光很温和,但又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
“你就是陈卫东?”
“是!”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还是只坐了半个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敢动。
“小伙子,很精神嘛。”王政委笑了笑,“我听你们指导员说,你是个带兵的好苗子。”
我脸一红,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最近,你们连是不是出了个兵,叫陈卫东的,睡过头了?”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是……是我。”我小声回答。
“哦?”王政委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那你跟我说说,为什么睡过头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当然,重点是检讨我自己的思想问题,检讨我的个人英雄主义。
王政委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他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觉得你错了?”
“是的,我错了。我没有相信组织,违反了纪律。”
“嗯,违反纪律,确实是错了。”王政委说,“但是,关心爱护战士,这个没错。”
我愣住了。
“一个指挥员,如果心里没有自己的兵,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指挥员。”王政委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训练场上龙腾虎跃的战士们。
“我们带兵,带的是什么?是人心。纪律是铁的,但人心是热的。怎么把铁的纪律和热的人心结合起来,这是一门大学问。”
他转过身,看着我。
“从你这件事上,我看到了两点。第一,你纪律观念有待加强,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还很幼稚。这是你的缺点。”
我低下了头。
“第二,”他加重了语气,“我看到了你对战士,有一颗滚烫的心。你把兵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为了他,你宁愿自己受处分。这一点,很难得。这是你最大的优点。”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培养干部,要培养什么样的干部?就是要培养这种心里有兵,关键时刻能为兵扛事的人。当然,”他笑了笑,“扛事,不是你那种傻乎乎的扛法。要学会依靠组织,要讲究方式方法。”
“这次叫你来,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王政委回到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军区最近有一个工农兵干部提干的名额,分到我们团。团党委研究了一下,觉得你是个合适的人选。想推荐你去军校学习一年,回来之后,就是排长了。”
我的脑子,又一次“嗡”的一声。
提干?
去军校?
当排长?
这……这怎么可能?
我一个月前,还是个犯了错误,写检查,等着受处分的“反面典型”。
现在,却要被推荐去上军校?
这反转也太快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政委,我……我不行。我犯过错误,水平也不够……”
“行不行,不是你说了算,是组织说了算。”王政委把那份文件递给我,“这是推荐表,你自己填一下。我们相信,一个能把兵放在心尖上的人,也一定能当好一个干部。”
我接过那份薄薄的推荐表,感觉有千斤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政委办公室的。
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却感觉像是在做梦。
回到连里,指导员和连长已经在等我了。
他们脸上都带着笑。
“怎么样?傻小子,好事吧?”指导员笑着说。
我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他们为我争取的。
是他们,把我的情况,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向团里做了汇报。
是他们,看到了我身上的缺点,也看到了我身上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优点。
我的眼圈又红了。
“别哭哭啼啼的!”张连长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给你机会,你就得抓住。到了军校,好好学!别给我们警卫一连丢人!要是学不好,回来我照样收拾你!”
我用力地点头,敬了一个军礼。
“是!保证完成任务!”
后来,我的提干申请很顺利地被批准了。
走的那天,全连的战友都来送我。
刘峰也从家回来了。他母亲的病,在部队和地方的帮助下,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已经稳定下来了。
他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黑了,也壮了。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当初的迷茫和怯懦。
他挤到我面前,塞给我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班长,这是我妈让我给你带的。她亲手烙的饼。”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几张金黄色的玉米饼。
我拿着饼,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友们,看着不远处的连长和指导员。
那一刻,我突然对“部队是个大家庭”这句话,有了最深刻的理解。
这个家,有铁的纪律,也有暖的温情。
它会批评你,惩罚你,但更会教育你,保护你,成就你。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次睡过头的经历。
它让我摔了个大跟头,也让我明白了,一个军人真正的成长,不仅仅是在训练场上磨砺筋骨,更是在处理一个个具体的人和事中,淬炼自己的思想和灵魂。
很多年后,我也当上了连长,指导员。
每当有新兵下到连队,我给他们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我那个“睡过头”的班长生涯。
我会告诉他们,在部队,要把纪律刻在骨子里,但更要把战友,装在心里。
来源:渝鲜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