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光像碎金一样,从朝南的阳台泼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条亮晃晃的地毯。
我第一次见到林安,是在中介小哥打开那扇门的时候。
阳光像碎金一样,从朝南的阳台泼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条亮晃晃的地毯。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混着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她就站在那片光里,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细得像竹枝的手腕。
她的头发很长,松松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被阳光染成了浅金色。
她没看我,也没看中介,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用一小块旧布擦拭着画架的边角。
那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中介小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指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对我说:“就是这间,朝北,面积小点,但便宜。”
我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叫林安的女孩。
她好像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有生命的东西,其他的家具,桌椅,沙发,都像是失了魂的标本,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这间屋子的二房东,也是一个美术老师。
签合同那天,她依然是那副淡淡的样子,话很少,声音也轻,像羽毛拂过耳朵。
我把签好的合同递给她,她接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像一块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玉。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搬进来的第一个星期,我跟她几乎没什么交流。
我住朝北的次卧,她住朝南的主卧。
我们共用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
房子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我做的是声音设计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戴着耳机,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各种音效打交道。
她呢,不是在画室上课,就是待在她的房间里。
我很少见她出来,偶尔在厨房碰到,她也只是对我点点头,然后迅速接满一杯水,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溜回自己的房间。
我能听见她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很轻,很细微。
铅笔在画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画笔蘸水时,笔尖在水杯里搅动的声音,咕噜咕噜,像小鱼在吐泡泡。
还有她偶尔拉开窗帘的声音,布料摩擦,哗啦一声,像是叹息。
这些声音,通过墙壁,通过门缝,一丝一丝地钻进我的耳朵,编织成一个关于她的,模糊而神秘的想象。
我开始对她产生好奇。
一种很原始的,属于雄性动物的好奇。
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想知道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想知道她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眼睛里,藏着什么样的世界。
我开始刻意制造一些偶遇。
比如算好她接水的时间,也端着杯子去厨房。
比如在她出门扔垃圾的时候,也提着垃圾袋跟出去。
但结果总是让我失望。
她依然是那个样子,礼貌,疏离,像一株长在悬崖上的植物,安静地开着自己的花,不让任何人靠近。
直到那天晚上。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周五,我刚完成一个项目,准备奖励自己看一部老电影。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过,我的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却像三颗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里砸出了巨大的涟漪。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心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名字,就是林安。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走廊的声控灯没有亮,外面一片漆黑。
但我能感觉到,门外站着一个人。
我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松节油味道。
是她。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这么晚找我,会有什么事?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过,每一个都带着粉红色的泡泡。
我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林安。
她穿着一身棉质的睡衣,长发披散在肩上,脸色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
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眼睛,此刻正抬起来看着我,里面像是有雾,又像是有水,看得我心里发慌。
“有事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大脑瞬间炸成了一片绚烂的烟花。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让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心里有个小人儿在疯狂呐喊:幸福生活来了!幸福生活来了!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好。”
说完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急切,太不矜持。
但林安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
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侧身从我身边走进了我的房间。
她抱着一个枕头,枕头上有一只洗得褪了色的兔子。
她走到我的床边,没有躺下,只是把枕头放在床脚,然后自己缩在墙角,像一只找不到巢的鸟。
我关上门,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我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那呼吸声,像一根羽毛,一下一下地,撩拨着我紧绷的神经。
我摸索着爬上床,尽量离她远一点,在床的另一边躺下。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你……冷吗?”我小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身体缩得更紧了。
我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被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盖上吧,晚上凉。”
被子触碰到她的身体,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哆嗦了一下。
但她没有推开。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她慢慢地,把被子拉了过去,盖在了自己身上。
那一夜,我几乎没怎么睡。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耳朵里全是她的呼吸声。
我能闻到她发间传来的洗发水味道,是一种淡淡的苹果香。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像一个小小的火炉,温暖着我这边的空气。
我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和幻想。
她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是不是也对我有好感?
我们……会在一起吗?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床脚的那个兔子枕头也不见了,只有被子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苹果香。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如果不是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香味,我甚至会怀疑,昨晚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我去厨房倒水,看到她正站在阳台上,给一盆绿萝浇水。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安静,淡然,仿佛昨晚那个缩在我房间墙角瑟瑟发抖的女孩,根本不是她。
她看到我,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张了张嘴,想问她昨晚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怕一开口,就会打破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平衡。
我怕我的唐突,会把她吓跑。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我们依然是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比如,我开始习惯在睡觉前,给房门留一道缝。
比如,我开始期待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果然,第二个周五的晚上,我的房门又被敲响了。
还是那三声,不轻不重。
我打开门,她依然是那副模样,抱着她的兔子枕头,站在门外,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意和祈求。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侧开身,让她进来。
这一次,她没有缩在墙角,而是直接走到了床边,在我昨晚给她留出的位置躺下。
她把脸埋在兔子枕头里,很快就睡着了。
我躺在她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很奇怪。
没有了第一次的兴奋和激动,反而多了一丝……心疼。
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才会让她在深夜里如此缺乏安全感。
我看着她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突然有了一种冲动。
我想保护她。
这种奇怪的同居生活,就这么持续了下去。
每个周五的晚上,她都会准时出现在我的门口。
后来,发展到周六,周日。
再后来,只要是她一个人在家的晚上,她都会来敲我的门。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她来,我开门。
她睡下,我躺在她身边。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身体接触。
我们就像两条生活在同一片水域的鱼,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却从不触碰。
我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
习惯了她头发的香味,习惯了她清浅的呼吸,习惯了她偶尔在梦里发出的呓语。
我开始了解她的一些小习惯。
比如,她睡觉的时候喜欢蜷缩着,像一只虾米。
比如,她睡觉的时候会轻轻地磨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比如,她做噩梦的时候,会紧紧地抓住她的兔子枕头,好像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的,她经常做噩梦。
我能感觉到她在梦里的挣扎和恐惧。
她的身体会绷得紧紧的,呼吸会变得急促,有时候还会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呜咽。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睁开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她。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别怕,我在这里。
有一次,她又做噩梦了。
她挣扎得很厉害,手脚在被子里乱蹬,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我凑近了,才听清她在喊:“火……快跑……”
我的心猛地一沉。
火?
第二天,我趁她去上课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
房间很整洁,也很简单。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画架。
墙上挂着几幅她的画。
画上都是一些很压抑的色块,黑色,红色,深蓝色,交织在一起,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一片绝望的深海。
我走到画架前,上面是一幅还没完成的画。
画的背景是一片火海,火海中,有一个模糊的小女孩的背影。
小女孩伸着手,似乎在抓着什么。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好像,猜到了什么。
那天晚上,她又来了。
躺下后,她翻来覆去,很久都没有睡着。
黑暗中,我听到她小声地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她也沉默了。
过了很久,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她却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小时候,家里着过一次火。”
“那天晚上,爸妈都出去了,只有我和妹妹在家。”
“我睡着了,是妹妹把我叫醒的。”
“火很大,我们跑不出去。”
“妹妹把我推到了窗边,让我先跳下去。”
“我们家住二楼,下面是草坪,跳下去不会有事。”
“我跳下去了,我让她也快点跳。”
“但是……她没有。”
“她回去拿她的兔子玩偶了。”
“然后……房梁就塌了。”
她的声音,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抱着那个兔子枕头。
我终于明白,她画里那些压抑的色彩,代表着什么。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在深夜里,如此恐惧和不安。
那场火,不仅烧毁了她的家,也烧毁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在自责,在愧疚。
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妹妹。
这份沉重的枷锁,她背了这么多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过往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是伸出手,在黑暗中,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用我的手,把她的手包裹起来,想把我的温度,传递给她。
她没有挣脱。
她只是任由我握着,身体的颤抖,似乎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那一夜,我们第一次,有了身体上的接触。
不是情欲,无关风月。
只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和慰藉。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似乎又进了一步。
她不再仅仅是在深夜里寻求一个庇护所。
她开始在白天,也对我敞开一丝心扉。
她会偶尔走出房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我剪辑音效。
她会在我做饭的时候,默默地帮我洗菜。
她会在我熬夜工作的时候,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
我们开始有了交流。
虽然不多,但每一句,都像是落在干涸土地上的雨滴。
她会跟我聊她的学生,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是她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亮色。
她会跟我聊她的画,告诉我每一块色彩背后的情绪。
我也会跟她聊我的工作,那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是如何被我捕捉和创造出来的。
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道好看的月牙,嘴角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很美。
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我开始贪恋她的笑容。
我开始想方设法地,让她多笑一笑。
我会给她讲一些从网上看来的冷笑话。
我会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逗她开心。
我会在她画画的时候,用B-Box给她配上节奏。
每次看到她被我逗笑,我都会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那种感觉,比我完成一个大项目,拿到一笔丰厚的奖金,还要开心。
我给她买了一盆向日葵,放在阳台上。
我对她说:“向日葵,是向着太阳的花,代表着希望。”
她看着那盆向日葵,看了很久,然后转过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很灿烂的笑容。
她说:“谢谢你。”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谢谢”。
我们的生活,开始有了色彩。
不再是她画里那些压抑的黑白灰。
而是像阳台上那盆向日葵一样,明亮,温暖。
我开始录下我们生活中的声音。
她浇水时,水流过花洒的哗哗声。
她画画时,笔尖在画布上摩擦的沙沙声。
她看书时,指尖翻动书页的簌簌声。
还有她被我逗笑时,那清脆得像风铃一样的笑声。
我把这些声音,剪辑成一段长长的音轨,取名叫《林安的交响曲》。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戴上耳机,一遍一遍地听。
这些声音,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而美好地过下去。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
那天是周末,我正在家里整理音效素材。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外卖,没多想就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艳的红玫瑰。
男人看到我,愣了一下,问:“请问,林安住在这里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林安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看到那个男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男人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把玫瑰花递到她面前:“安安,我来看你啊。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林安没有接那束花,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我跟你已经没关系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说完,她就要关门。
男人却一把抵住了门,语气也变得有些不耐烦:“安安,你别这样。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但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原谅?”林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了一声,“你让我怎么原谅?如果不是你,我妹妹会死吗?”
男人的脸色也变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那件事是个意外!我也不想的!再说了,我已经赔了你们家那么多钱,你还想怎么样?”
“钱?”林安的眼睛瞬间红了,“我妹妹的命,是钱能换回来的吗?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门关上。
男人却死死地抵着门,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那场火,不是意外。
我看着林安那张苍白而绝望的脸,一股无名火从心底里烧了起来。
我走上前,一把抓住那个男人的手腕,把他从门边拉开。
“她让你滚,你没听见吗?”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男人被我吓了一跳,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你谁啊?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她男朋友。”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我自己都愣住了。
林安也愣住了,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男人显然不信,他冷笑一声:“男朋友?就你?安安,你什么时候眼光变得这么差了?”
我没有理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林安,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温柔而坚定的语气说:“别怕,有我。”
林安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朝我这边,挪了一小步。
就是这一小步,给了我无穷的勇气。
我转回头,看着那个男人,一字一句地说:“现在,立刻,从这里消失。不然,我就报警了。”
男人似乎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林安,最终还是不甘心地把那束玫瑰花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门,终于关上了。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能听到我和林安两个人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是在打鼓。
过了很久,她才小声地开口:“刚才……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不用。”
她又沉默了。
我看着她,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刚才我说的,不是假的。”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不确定。
“我喜欢你,林安。”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
“我知道,你心里有一道很深很深的伤口。”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治好它。”
“但是,我愿意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直到有一天,你能真正地走出来,能真正地,开心地笑。”
“所以,林安,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判决。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她的眼睛里,像是有千言万语,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拒绝,心沉到谷底的时候,我看到,有两行清澈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滑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眼泪,像两道滚烫的岩浆,灼伤了我的心。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想给她擦眼泪,又怕唐突了她。
就在这时,她突然朝我走了一步,然后,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
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口,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
我能感觉到,我的T恤,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浸湿了。
温热的,咸涩的。
我僵硬地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背上。
我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话,终于不再压抑,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充满了委屈,痛苦,和压抑了太久的绝望。
像是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抱着她,任由她在我的怀里,尽情地宣泄着。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
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抽泣。
她从我的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只熟透的桃子。
她看着我,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的脸……是不是很丑?”
我看着她,笑了。
我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不丑。”我说,“你怎么样,都好看。”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那一刻,我看着她害羞的样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想吻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
我鬼使神使地,低下头,慢慢地,朝她的嘴唇,凑了过去。
我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抖。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松节油和苹果洗发水的味道。
就在我们的嘴唇,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刹那。
她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她还是……不能接受我吗?
我有些失落地,直起身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
“对不起……我……”她咬着嘴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看着她,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是我太心急了。”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迈过去的。
我不能逼她。
我需要做的,是等待。
用我的耐心和温柔,去慢慢地,融化她心里的那座冰山。
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很奇妙的阶段。
我们像情侣一样,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
我会拉着她的手,走在黄昏的街道上。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看一部温情的文艺片。
但是,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最后一道界限。
我们没有接过吻。
晚上,她依然会来我的房间睡觉。
但是,我们之间,依然隔着一段小小的距离。
我没有再试图去跨越那道界限。
我在等。
等她主动向我走来的那一天。
我带她去了很多地方。
我带她去山顶看日出,看第一缕阳光,如何冲破云层,把整个世界都染成金色。
我带她去海边听海浪,听那不知疲倦的潮汐,如何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沙滩。
我带她去植物园看各种各样的花,告诉她每一种花的花语。
我想让她看到,这个世界,除了黑暗和火焰,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
她的画,开始有了变化。
不再是那些压抑的色块。
她的画里,开始出现天空,出现大海,出现盛开的鲜花。
虽然,色彩依然有些灰暗,但至少,不再是那一片死寂的黑。
有一天,她画了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男孩的背影,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
那个男孩,穿着一件我常穿的,白色的T恤。
她把那幅画,送给了我。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画人。”
我看着那幅画,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
我知道,我在她的世界里,已经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开始有了具体的,清晰的形象。
我把那幅画,挂在了我房间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那感觉,就像每天都能看到她一样。
我们的生活,平静而温暖,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我接到了一个去外地工作的机会。
是一个很大的项目,要去三个月。
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
但是,我犹豫了。
我舍不得离开她。
我怕我一走,她又会回到以前那个样子。
我怕她一个人在家,又会做噩'梦。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我问她:“我……该去吗?”
她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对我笑了笑,说:“去吧,这是你的工作。”
她的笑容,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也是舍不得的。
我最终,还是决定去了。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就束缚住她的翅生。
我更不能,成为她的另一个枷锁。
我希望她能学会,一个人,也能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
走的那天,她来送我。
在机场,我抱着她,抱了很久。
我对她说:“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说:“好。”
我走了。
在飞机上,我看着窗外,那座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小。
我的心,也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我开始想她。
疯狂地想她。
想她的味道,想她的笑容,想她在我身边时,那清浅的呼吸声。
我们每天都会视频。
我会给她讲我这边发生的趣事。
她会给我看她新画的画。
她的画,色彩越来越明亮了。
有一天,她给我看了一幅画。
画上,是两个人,手牵着手,站在海边,看日落。
那两个人,一男一女,虽然只是背影,但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们。
她说:“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去看海,好吗?”
我说:“好。”
隔着屏幕,我仿佛都能感觉到,她心里的那座冰山,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我每天都在倒数着,回家的日子。
项目结束的那天,我没有告诉她,买了最早一班的飞机,飞了回去。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客厅里,没有人。
她的房门,紧紧地关着。
我放下行李,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房门口。
我能听到里面,有铅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我轻轻地,推开了门。
她正坐在画架前,背对着我,专注地画着画。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她身上,像一件金色的纱衣。
我没有出声打扰她。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思念了三个月的,女孩。
过了很久,她似乎是画累了,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她转过身,看到了我。
她愣住了。
手里的画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是喜悦,最后,是氤氲开来的,一层水雾。
我朝她,张开了双臂。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只乳燕投林一样,朝我飞奔而来。
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我。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嗯,我回来了。”我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那股熟悉的,苹果香味。
真好。
我们抱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她从我的怀里,抬起头。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光。
然后,她踮起脚尖,主动地,吻上了我的嘴唇。
她的嘴唇,很软,很凉。
带着一丝,颜料的味道。
这个吻,很轻,很浅。
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却激起了,万丈波澜。
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喜悦。
那天晚上,她没有再抱着她的兔子枕头,来我的房间。
因为,我搬进了她的房间。
那张我觊觎了很久的,朝南的,洒满阳光的大床。
夜里,她躺在我的臂弯里,睡得很沉,很安稳。
她没有再做噩'梦。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在月光下,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我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上一个吻。
林安,你知道吗?
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就像我做的那些音效一样,充满了各种各样嘈杂的,没有意义的声音。
是你,让我的人生,变成了一首动听的,交响曲。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的女孩。
后来的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根葱一块姜,跟小贩讨价还价。
我们会在周末的午后,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然后为里面的情节,哭得稀里哗啦。
我们也会吵架。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牙膏到底该从中间挤,还是从尾巴挤。
比如,看电影的时候,到底该吃甜的爆米花,还是咸的爆米-花。
但我们从来不会冷战。
每次吵完架,不出十分钟,我就会厚着脸皮,去跟她道歉。
然后,她就会绷不住,笑出声来。
再然后,我们就会和好如初,比以前,更爱对方。
她的画,越画越好。
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画展。
画展的名字,叫《光》。
展出的,都是她最近的作品。
那些画里,有阳光,有大海,有向日葵。
有我们一起走过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幅画,都充满了生命力,和对这个世界,满满的爱。
画展很成功。
很多人都喜欢她的画。
有一个画廊的老板,想高价买下她所有的画。
她拒绝了。
她说:“这些画,不卖。因为,它们是我和我爱的人,最珍贵的回忆。”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站在聚光灯下的她,自信,从容,闪闪发光。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知道,那个曾经躲在黑暗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她,是自己的,太阳。
画展结束的那天晚上,我们去了海边。
我们在沙滩上,点燃了篝火。
火光,映着她的脸,明明灭灭。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远处,那片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大海。
她突然问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我笑了笑,说:“当然记得。你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正在擦你的画架。”
她也笑了:“我当时,其实很紧张。”
“紧张?”我有些意外,“为什么?”
“因为,我很少跟陌生人说话。特别是,陌生的男人。”
“那你后来,为什么会……来敲我的门?”这是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能感觉到,你跟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说不上来。”她摇了摇头,“就是一种感觉。我能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很干净,很温暖的气息。像……冬天的太阳。”
“而且,”她顿了顿,继续说,“我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我更疑惑了。我大部分时间都戴着耳机,她怎么会听到我的声音?
“嗯。”她点点头,“我能听到你房间里,传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有时候是风声,有时候是雨声,有时候是鸟叫声。那些声音,很真实,很治愈。每次听到那些声音,我都会觉得,很安心。”
我恍然大悟。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声音,已经悄悄地,治愈了她。
而她的存在,也同样,治愈了我。
我们,是彼此的,救赎。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很简单的,银色的戒指。
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圆环。
“这是我用我卖画赚的第一笔钱,买的。”她说,“我知道,它不贵。但是……”
我没等她说完,就从盒子里,拿出那枚男款的戒指,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大小,刚刚好。
然后,我又拿出那枚女款的,拉过她的手,轻轻地,给她戴上。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林安,嫁给我。”
我没有单膝跪地,也没有准备鲜花和蜡烛。
我就这么,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这句,我练习了无数遍的,求婚词。
她的眼眶,又红了。
但这一次,她没有哭。
她只是笑着,用力地,点点头。
“我愿意。”
我们在篝火前,拥抱,接吻。
海浪,在为我们伴奏。
星空,在为我们见证。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曾经以为,幸福生活,是天降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是突如其来的,荷尔蒙的碰撞。
但现在我才知道,真正的幸福,不是那样的。
真正的幸福,是两个残缺的灵魂,在遇到彼此之后,慢慢地,变得完整。
是你在闹,我在笑。
是你画画,我听音。
是我们一起,把那些破碎的过往,都拼凑成,一个美好的,未来。
是往后余生,每一天,睁开眼,看到的,都是你。
回家的路上,我背着她,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她趴在我的背上,小声地,哼着歌。
是一首我没听过的,很简单的,旋律。
“你唱的什么歌?”我问。
“我自己写的。”她说。
“有歌词吗?”
“有啊。”
“唱给我听听。”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很温柔的,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了起来。
“有一束光,照进我,黑暗的,生命里。”
“他带着风,带着雨,带着,漫天的,星辰。”
“他融化了,我心里的,冰雪。”
“他治愈了,我所有的,伤痕。”
“我想对他说,谢谢你。”
“我想对他说,我爱你。”
“我想,用我的一生,去画出,他的,样子。”
歌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我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我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吸了吸鼻子,笑着说:“不好听。”
她在我背上,轻轻地,捶了我一下。
“哪有!”
“真的不好听。”我说,“因为,全世界最好听的声音,都在我这里了。”
我停下脚步,把她放下来。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戴上耳机,把其中一只,塞进了她的耳朵里。
我按下了播放键。
耳机里,传来了,我为她做的,那首《林安的交响曲》。
有她浇水的声音,有她画画的声音,有她翻书的声音,有她清脆的笑声。
还有,那天晚上,她在我的怀里,那压抑不住的,哭声。
以及,最后,她在我耳边,那一声轻轻的,“我愿意”。
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首,独一无二的,属于我们的,乐章。
她听着,听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她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说:“你这个,笨蛋。”
我抱着她,笑着说:“我这个笨蛋,以后,就交给你了。”
是啊,交给你了。
我这乱七八糟的,前半生。
我这充满希望的,后半生。
都交给你了。
我的,林安。
我的,光。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