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那份签了一半的结婚申请书从档案袋里抽出来,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高建军,我那个身为团长的丈夫,眼珠子瞬间就红了,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我把那份签了一半的结婚申请书从档案袋里抽出来,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高建军,我那个身为团长的丈夫,眼珠子瞬间就红了,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他,一个向来以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为荣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失了态。
他不管不顾地朝我嘶吼,声音大得震得整个候机厅都嗡嗡作响:“林岚!你把东西放下!不准走!”
我没回头,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向登机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碴子上,疼,但是清醒。
身后,是他越来越疯狂的喊叫,夹杂着一些我听不清的、近乎哀求的音节。
我只是觉得好笑。当初他把我的尊严扔在地上,让他妹妹踩得稀烂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这么激动?
现在,我要走了,他那点可怜的、属于一个大男人的面子,终于比我的心还重要了。
广播里,开始催促登机。
我攥紧了口袋里的那张纸,它冰凉的触感,像一块小小的墓碑,埋葬了我对这段婚姻最后的一点念想。
第一章 尘封的旧表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说起来,可能没人信,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块老掉牙的旧手表。
我叫林岚,不是什么大学生,也没什么正经单位,就是个手艺人。
在老家那条最安静的巷子深处,我守着一家从我爷爷辈就传下来的钟表修理铺。
铺子不大,光线总是昏昏沉沉的,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机油和金属混合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我喜欢这份工作。
当那些停止了摆动的小生命,在我手里重新发出“滴答”的声响时,那种感觉,像是把一段凝固的时间重新唤醒。
我和高建军是相亲认识的。
他是军人,常年不在家,我们见面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他条件好,人长得也周正,往那一站,腰杆笔直,像棵小白杨。媒人说,嫁给他,就是军嫂,后半辈子都有了依靠。
我父母也觉得好,说女孩子家,手艺再好,终归要有个家。
于是,我们就这么领了证。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他部队一个紧急电话,人就走了。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细细看看他穿着军装的样子。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我依旧守着我的小铺子,他偶尔会打个电话回来,问问家里情况,说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客套话。
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隔着东西。
隔着他肩上的责任,也隔着我指尖的钟表。他的世界是钢铁洪流,保家卫国;我的世界是方寸之间的齿轮弹簧,修补时光。
我们像是两条平行线,被一纸婚书强行捆绑在了一起。
他提干当了团长后,把我接到了他所在的城市。
我没进家属大院,就在市区租了个小门脸,把我的钟表铺也搬了过来。
高建军对此有些不满,他觉得一个堂堂团长的爱人,还干这种“小作坊”的活计,丢他的人。
他说:“你缺钱花吗?我一个月工资加补贴,够你买多少块表了。在家里待着,或者找个清闲的文职,不好吗?”
我没跟他争。
他不懂,这对我来说,不是活计,是命。
真正让这杯白开水开始结冰的,是他妹妹,高小燕。
高小燕跟我们住在一起,用她的话说,是来照顾大哥大嫂的。
可实际上,家务活我全包了,她每天就是逛街、打牌,或者对着手机咯咯地笑。
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优越和审视,仿佛我这个从乡下来的嫂子,是他们高家一个需要时时提防的外人。
那天,我接了个大活。
一位老教授托人送来一块百达翡丽的古董怀表,说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停走很多年了,跑遍了各大商场的维修中心,都说没配件,修不了。
我一看那机芯,眼睛都亮了。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结构,每一个零件都闪烁着时间的智慧。
我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整整三天三夜,茶饭不思,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对着神迹膜拜。
终于,在第四天凌晨,那根蓝钢指针,在我眼前,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滴答。”
那一声,是我听过最美妙的音乐。
我把怀表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丝绒的托盘里,准备第二天通知老教授来取。
那天我太累了,睡得很沉。
第二天醒来,走进工作间,我心里咯噔一下。
托盘是空的。
那块价值连城、更承载着一位老人全部念想的怀表,不见了。
第二章 裂痕的开始
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工作间的门我走的时候明明是锁了的,家里没有外人来过,唯一的可能……
我冲进客厅,高小燕正敷着面膜,翘着腿在看电视。
“小燕,你看到我工作台上那块金色的怀表了吗?”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说:“哦,那个啊,我拿去给我儿子了。”
“你给你儿子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拿去做什么?”
“他同学都有电话手表,就他没有,天天跟我闹。我看你那块表挺好看的,虽然旧了点,但好歹是金的,就拿去给他当玩具了呗。”
“玩具?”我气得浑身发抖,“高小燕!那不是玩具!那是客人的东西!很贵重!”
她这才不耐烦地把面膜撕下来,扔在茶几上。
“嫂子,你嚷嚷什么?不就一块破表吗?值几个钱?再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东西不就是我的东西?跟我还分这么清?”
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那块表至少值一套房子的钱!而且那是别人父亲的遗物!”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高小燕撇了撇嘴,一脸不信:“吹牛吧你?就你那破铺子,还能接到这种活?行了行了,别在这跟我演戏了,不就是要钱吗?我哥回来,我让他给你。”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往她儿子房间跑。
房间里一片狼藉,那块我耗费了无数心血才修复好的怀表,正躺在地上,表盘玻璃碎成了蜘蛛网,几根指针被掰得变了形,最致命的是,后盖被撬开了,里面精密如蛛网的机芯,暴露在空气里,沾满了灰尘和零食碎屑。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那不仅仅是一块表,那是一个手艺人的尊严,是我的命。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高小燕跟了进来,看到这副惨状,也有些慌了,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哭什么哭?不就是坏了吗?大不了让我哥再给你买一块新的。”
我没理她,颤抖着手,把那堆“尸体”捧起来,跑回了我的工作间。
晚上,高建军打来电话。
我没接,是我替他接的。
高小燕在电话里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说我小气、刻薄,为了一块破表,就要把她儿子怎么样。
电话那头,高建军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让我接电话。
我接过听筒,还没开口,就听到他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林岚,为了一点小事,至于吗?”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一点小事?”我冷笑,“高建军,在你眼里,我的心血,我的事业,就是一点小事?”
“不就是一块表吗?我明天就让小燕把钱给你打过去。你别再为难她了,她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也不容易。我们是一家人,你当嫂子的,就不能大度一点?”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钢针,扎进我的骨头里。
他根本不明白那块表对我意味着什么。
在他眼里,我所有的坚持和热爱,都可以被“钱”这个字轻易地量化和取代。
他关心的,从来不是我的委屈,而是他妹妹有没有受为难,这个家的“和睦”有没有被破坏。
“高建军,”我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钱的事。这是尊重。”
“尊重?我怎么不尊重你了?我让你在家里当个清闲的太太,你不愿意,非要开你那个破铺子,我也由着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别太任性了,林岚。”
电话被他“啪”地一声挂断了。
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我突然觉得,我和这个男人之间,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一整个无法沟通的世界。
裂痕,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第三章 无声的对峙
第二天,我的银行卡里果然多了一笔钱。
五万块。
高建 ઉn 发来一条短信,言简意赅:“钱收到了吧?这事就这么算了。别跟小燕计较。”
看着那串数字,我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以为,五万块,就能买断我的心血,抚平我的屈辱,然后让一切“算了”?
他太不了解我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想过要了解我。
我把那五万块原封不动地转了回去,附言只有两个字:“不够。”
我不是嫌钱少。
我是要告诉他,我的尊严,无价。
接下来的一周,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高小燕大概是被高建军训斥了,不敢再明着招惹我,但看我的眼神里,怨毒又多了几分。
我把自己锁在工作间里,试图修复那块被毁掉的怀表。
我把那些比米粒还小的零件,一个一个拆下来,用酒精清洗,用镊子校正,再用放大镜检查。
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很多零件已经彻底变形,无法复原。
我每天对着那堆冰冷的金属,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我是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的无能为力。
周末,高建军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军装的领口还带着一丝硝烟的味道。
他一进门,就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拍在桌子上,声音里透着疲惫和不耐。
“这里是二十万,我能拿出来的所有积蓄。老教授那边,我去替你道歉。这事,到此为止。”
他甚至没有问我一句,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他像一个处理紧急军务的指挥官,只想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解决掉眼前的“麻烦”。
而我,就是那个麻烦。
我没有去看那个信封,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建军,你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吗?”
他皱起了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
“不然呢?林岚,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难道非要我把小燕赶出家门,你才满意吗?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我从来没想过要赶她走。”我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只是想要一个道歉。一句真诚的‘对不起’。从她嘴里,也从你嘴里。”
高建军愣住了,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嗤笑了一声。
“道歉?为了块表?林岚,你是不是书读得太多,把脑子读傻了?我们是军人家庭,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讲的是实际!”
他指了指桌上的信封:“这就是我的实际。你收下,这事就翻篇了。你要是还揪着不放,那就是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
原来,我所坚守的一切,在他眼里,不过是四个字。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把那个信封推回到他手里。
“钱,我不要。道歉,我也不要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高建军,我们之间,完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一直没说话的公公,那个退伍多年的老军人,突然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顿。
“建军!你像个什么样子!跟你媳妇好好说话!”
高建军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转过身,对着他父亲吼道:“爸!这事您别管!她就是被惯坏了!我常年不在家,她一个人在外面野惯了,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
公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心,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这个家,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们”的家。
我,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外人。
第四章 最后的稻草
那次争吵之后,我和高建军陷入了彻底的冷战。
他睡在书房,我睡在卧室,一个屋檐下,却像隔着楚河汉界。
他大概觉得,只要给我时间,我总会“想通”的。
就像他处理那些不听话的兵一样,冷处理,晾着,等对方自己服软。
可惜,我不是他的兵。
我依旧每天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那块破碎的怀表,成了我无声的战场。
我托了国外的老师傅,高价寻找替换的零件,又翻遍了我爷爷留下的所有手稿,试图找到复原的办法。
老教授那边,我亲自上门,负荆请罪。
我没说表是怎么坏的,只说是我的失误。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连同我那间小铺子,都准备抵押出去,用来赔偿。
老教授看着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一双因为过度劳作而微微颤抖的手,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摆了摆手,说:“林丫头,钱,我不要。我只要你尽力。我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你的手艺。”
老教授的宽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高家人的凉薄。
高小燕见我没再闹,以为风头过去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做派。
她开始在邻里之间,有意无意地散播我的“坏话”。
说我一个乡下来的,嫁给她哥是攀了高枝,却不知足,整天摆着一张臭脸,为了一点小钱就跟家里人闹得天翻地覆。
说我心眼小,容不下她这个小姑子,想把她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我懒得去辩解。
心死了,外界的声音,就再也伤不到我了。
真正压垮我的,是那份结婚申请书。
高建军要晋升了,部队要重新审查档案。
我们当年领证,是在我的老家,手续简单。现在,需要在这边的民政部门重新登记备案,还要补办一场仪式,算是对军嫂的“肯定和表彰”。
高建军把申请书拿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恩赐。
他给了我一个正式的、光鲜的身份,我应该感恩戴德,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之前的不愉快都忘掉。
他把申请书递给我:“填一下吧。下个月,咱们把仪式办了,也算是给你一个交代。”
我看着那张红色的表格,只觉得刺眼。
交代?
一个连最基本的尊重都给不了我的人,要用一场虚伪的仪式,来给我交代?
我没有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半夜,我口渴,起来喝水,路过书房门口。
门没关严,里面传来高建军和高小燕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是高小燕在哭哭啼啼地抱怨:“哥,你看嫂子那样子,还是不肯原谅我。她是不是真的想把我赶走啊?以后这个家,还有我的位置吗?”
然后,我听到了高建军的声音,那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扎进了我的心脏。
他说:“你别理她。她就那脾气,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心眼小。你忍一忍,等仪式办完了,她成了名正言顺的‘团长夫人’,得了好处,自然就消停了。女人嘛,哄一哄就好了。”
“小地方来的。”
“没见过世面。”
“心眼小。”
“哄一哄就好了。”
原来,在他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需要用名利来收买,用哄骗来安抚的,浅薄无知的女人。
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骄傲,在他眼里,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眼泪,在那一刻,彻底流干了。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订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老家的机票。
然后,我拿出那份结婚申请书,在我的那一栏,一笔一划,写下了我的名字。
写完,我又拿出另一张纸,写了三个字:离婚吧。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了我所有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我来的时候,就只带了这点东西。
我走进书房,高建军还在睡。
我把那份签好字的结婚申请书,和那张写着“离婚吧”的纸条,并排放在他的桌上。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家。
第五章 机场的喧哗
机场的广播,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往前走。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所有的决心都会在看到他那张脸时,土崩瓦解。
我曾经,也是爱过他的。
爱他穿着军装的挺拔,爱他谈论理想时眼里的光,爱他笨拙地给我买回一支护手霜时,泛红的耳朵。
可是,爱,是会被磨损的。
就像钟表里的齿轮,日复一日地转动,如果没有精心的保养和润滑,总有一天会锈蚀,会崩坏。
高建军是被他父亲的电话叫醒的。
公公一早起来,发现我留下的纸条,和空无一人的房间,顿时慌了神。
我能想象得到高建军看到那张纸条时的表情,一定是震惊,然后是暴怒。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我,这个在他眼里“小地方来的”、“需要哄”的女人,敢主动提出离婚。
这无疑是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开着车,疯了一样地往机场赶。
就在我准备过安检的时候,他追了上来。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林岚!你闹够了没有!跟我回家!”他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而嘶哑,额头上全是汗。
我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
“高建军,那不是我的家。”
他愣住了,眼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取代,或许是恐慌。
“什么叫不是你的家?我们是夫妻!你要去哪?”
“我们很快就不是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份我签了字的结婚申请书,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又慢慢地塞了回去。
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他。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军官,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对我大喊大叫。
周围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指指点点。
我看到他通红的眼睛里,有愤怒,有不解,有屈辱,甚至还有一丝……哀求?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可是,我不能回头。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就像那块破碎的怀表,即便我用尽毕生所学,也无法让它恢复如初。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把机票和身份证递给了地勤人员。
“林岚!”
身后,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你别走……求你了……别走……”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毅然决然地踏进了登机通道。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靠在舷窗上,看着下面那座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空荡荡的。
我不知道,我的离开,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再不走,我会被那个所谓的“家”,活活耗死。
我的世界,需要重新找回属于它自己的“滴答”声。
第六章 故乡的钟摆
回到老家,踏上那条熟悉的青石板路时,我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青苔味和邻居家飘来的饭菜香,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我打开了钟表铺的门。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在空气中投射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我放下行李,挽起袖子,开始打扫。
把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干净,把每一件工具都摆放整齐。
当铺子重新变得窗明几净,我坐在那张熟悉的工作台前时,一种久违的安宁,包裹了我的全身。
这里,才是我的根。
我重新开张了铺子。
街坊邻里们听说我回来了,都纷纷上门。
他们不问我为什么回来,也不提那个当大官的丈夫,只是像从前一样,拿着家里坏掉的钟表,笑着跟我打招呼。
“小岚回来啦?正好,我这老伙计又不走了,你给瞧瞧。”
“岚丫头,越来越俊了。有空到婶子家吃饭啊。”
这些朴实的问候,像一股暖流,慢慢融化了我心里结的冰。
我重新拿起了我的工具,沉浸在那些精密的机械世界里。
“滴答,滴答……”
钟摆规律的摆动声,成了我最好的安眠曲。
我以为,我可以就此与过去一刀两断。
但高家的人,显然不这么想。
先是高小燕,她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我的电话,一天打八遍,在电话里又哭又骂。
骂我不知好歹,让她哥丢尽了脸面。
哭着求我回去,说她哥现在跟丢了魂一样,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了一圈。
我一概不理,直接把她的号码拉黑了。
然后,是高建军。
他不敢直接给我打电话,就每天给我发短信。
一开始,还是那种命令式的口吻:“林岚,给你三天时间,马上回来!”
见我没反应,又变成:“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开个条件。”
再后来,短信的内容开始变了。
“今天部队演习,下雨了,我想起你总让我记得带伞。”
“食堂的饭菜还是老样子,没有你做的好吃。”
“我去看那块表了,老教授说,你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我看着那些短信,心里五味杂陈,但始终没有回复。
直到有一天,公公打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很苍白,很疲惫。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劝我回去,或者指责我。
他只是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小岚,是建军对不住你。也是我们高家,对不住你。”
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高建军小时候,家里很穷。他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有一次,高建军为了给他妈买一块她最喜欢吃的桃酥,去给工地搬砖,结果从架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他躺在病床上,一声没吭,也没掉一滴眼泪。
从那以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觉得只要自己够强大,够有本事,就能保护好家人,就能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他不是不爱你,小岚。”公公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只是……不会爱。他以为,给你最好的物质条件,给你一个风光的身份,就是对你好。他不懂,你想要的,不是那些。”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前,呆了很久。
窗外,夕阳正慢慢落下,把小巷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突然想起,我刚到部队家属院的时候,水土不服,上吐下泻。
是高建军,半夜开车跑遍了半个城市,给我买回一碗我老家口味的白粥。
他把粥递给我的时候,表情还是那副硬邦邦的样子,只说了一句:“趁热喝。”
我当时只觉得,这个男人,虽然不懂浪漫,但心是热的。
是什么时候,我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误解和对峙了呢?
我低头,看着手边那堆破碎的怀表零件。
或许,有些东西,真的还有修复的可能?
第七章 迟来的信件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几乎快要以为,高建军已经放弃了。
直到那天,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
寄件人,是高建军。
我犹豫了很久,才把包裹拆开。
里面是一个用丝绒布层层包裹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盒子里躺着的,是那块被毁掉的百达翡丽怀表。
不,不完全是。
它依旧是破碎的,但那些最关键的、已经无法修复的零件,比如游丝、摆轮,都被换成了全新的、一模一样的原厂配件。
我知道,这些配件,在国内根本找不到,只有通过最顶级的渠道,从瑞士原厂定制,而且价格,是天价。
盒子底下,压着一封信。
信封是部队专用的,上面是高建军那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的字迹。
我颤抖着手,拆开了信。
信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长篇大论,也没有华丽的辞藻。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林岚:
见字如面。
我知道,说一万句对不起,也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
我是一个混蛋。
我以为我扛起了枪,就能扛起一个家。我以为我能指挥千军万马,就能安排好你的生活。我错了。
我把你为之骄傲的一切,当成了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我把你的心,摔碎了。
这块表,我托了很多人,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才找回这些零件。
我知道,它还是坏的。
就像我们的关系一样,被我亲手弄坏了。
他们都说,这表没救了。
但我想,如果是你,一定有办法。
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钟表匠。
我把我的军功章、所有的积蓄,都寄给了老教授,算是赔偿。
但这远远不够。
我不知道该怎么修复我们之间的一切,但我知道,你懂。
如果你还愿意,请你教教我。
从怎么尊重一个人开始。
建军”
信不长,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信纸上,洇开了一片模糊的字迹。
这个男人,他终于开始尝试着,走进我的世界了。
他用他最不擅长的方式,向我低了头。
他把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放下了,只为了求得一个“教教我”的机会。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那些曾经坚硬如铁的壁垒,开始出现了一丝松动。
我拿起那块破碎的怀表,把它放在放大镜下。
我看着那些新旧交织的零件,仿佛看到了我和高建军这些年的过往。
有争吵,有误解,有伤害。
但也有过温暖,有过依靠,有过心动。
一段婚姻,真的能像一块坏掉的表一样,说扔就扔吗?
还是说,它值得我们用尽所有的耐心和智慧,去尝试着修复,让它重新发出和谐的“滴答”声?
我不知道答案。
我只知道,当我拿起镊子,准备开始这项艰难的修复工作时,我的手,不再颤抖了。
第八章 时间的修复
又过了一个星期,铺子门口,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公公。
他背着一个旧旧的军用帆布包,风尘仆仆,头发比我上次见他时,白了许多。
他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看着我。
“小岚,我……我来看看你。”
我赶紧把他迎了进来,给他倒了杯热茶。
他捧着茶杯,沉默了很久,才从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是建军托我带来的。”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块军用手表。
表盘已经泛黄,玻璃上布满了划痕,表带也磨损得厉害,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表,是停走的。
“这块表,是他入伍的时候,我送给他的。”公公看着那块表,眼神里满是回忆,“陪着他参加过演习,上过前线,是他身上最宝贝的东西,比他的命还重要。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让任何人碰。”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恳求。
“他说,他把他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你。问你……还愿不愿意,帮他修一修?”
我接过那块沉甸甸的手表,仿佛能感受到它曾经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和它主人手腕上的温度。
这是高建军的另一面。
是我从未触碰过的一面。
是那个在枪林弹雨中,把这块表护在胸口,把它当作护身符和精神寄托的,年轻的士兵。
我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让我修一块表。
他是在把他的人生,他的过去,他的脆弱,毫无保留地,交到我的手上。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愿意向我敞开他那颗被坚硬外壳包裹了太久的心。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我试试。”
公公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欣慰地笑了笑,起身告辞。
送走公公,我回到工作台前。
我把那块军用手表,和我正在修复的百达翡丽怀表,并排放在了一起。
一块,代表着他的世界。
一块,代表着我的世界。
它们都曾破碎,都曾停摆。
但现在,它们都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一双有耐心的手,去重新赋予它们生命。
我拿起工具,先从那块军用手表开始。
我打开后盖,里面的机芯结构简单而坚固,就像他的人一样。
我发现,它并没有什么致命的损伤,只是因为长久没有保养,齿轮间被一些细小的灰尘和油泥卡住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个零件拆解下来,清洗,上油,再重新组装。
这个过程,像是一场漫长的对话。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士兵,在泥泞的战壕里,看着这块表,思念着远方的家。
也仿佛看到了那个沉默的丈夫,在无数个孤独的夜里,听着它的“滴答”声,想着该如何撑起一个家。
我开始理解了他的一些笨拙和固执。
当最后一个零件安装完毕,我轻轻地转动上弦的旋钮。
秒针,微微一颤,然后,开始平稳而有力地,走了起来。
“滴答,滴答,滴答……”
声音不大,却像鼓点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我曾经发誓再也不会联系的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头,是高建军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我的审判。
我把手机,凑近了那块正在走动的手表。
“滴答,滴答……”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压抑着的、带着哽咽的、轻轻的:“……谢谢你。”
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高建军,”我说,“表,我修好了。但是,我们之间,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慢慢修。”
“我等你。”电话那头的声音,坚定而清晰,“多久,我都等。”
我挂了电话,窗外的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我的工作台上。
那块百达翡丽怀表,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我。
我知道,那将是一项更加漫长而艰巨的工程。
但这一次,我有了信心。
因为,时间,只要我们还愿意去修复,它总会给予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来源:温一壶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