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特意嘱咐了一句:“开慢点,它年纪大了。”
那把车钥匙,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已经一个月了。
它的金属边缘被岁月磨得有些温润,不再冰冷。
我每天都会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摩挲。
指腹滑过那个小小的车标,像是在触摸一个久未谋面的故人。
一个月前,表弟阿强站在我家门口,搓着手,一脸憨厚的笑。
他要借我的车。
“哥,就一个月,我那生意刚起步,得有个像样的车撑撑门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闯劲儿,还有一丝不易察 なさい的恳求。
我看着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车库里那辆灰色的旧车,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
它像一头上了年纪的温顺的兽,大部分时间都在黑暗里打盹。
我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特意嘱咐了一句:“开慢点,它年纪大了。”
阿强咧嘴一笑,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哥,比对我自己都亲。”
他开着车走的那天,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那抹熟悉的灰色汇入车流,直到再也看不见。
心里忽然空了一下。
就像是身体里某个不常被注意到的器官,突然被取走了。
刚开始的几天,我还没什么感觉。
我习惯了步行去菜市场,坐公交去书店,日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偶尔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朝停车场的方向望一眼,然后才想起来,那个专属的车位,现在空着。
空得像我心里某个角落。
一个星期后,我给阿强打了个电话。
“车还好吧?没出什么问题吧?”
“好着呢,哥!这车,稳当!客户都说我这人靠谱!”电话那头很吵,像是工地的声音,夹杂着风声。
我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个星期,我没打电话。
我告诉自己,亲戚之间,别那么小气。
但每天晚上,我还是会习惯性地拿起那把备用钥匙,在手里攥一会儿。
钥匙冰凉的触感,能让我的心稍微安定一些。
第三个星期,我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我发了条信息给阿强:“阿强,车用得怎么样了?快到期了啊。”
他隔了很久才回:“哥,快了快了,这边还有点事没处理完,再宽限几天。”
我看着那条信息,心里有点堵。
不是因为他要延期,而是那种感觉,就像你珍爱的东西,在别人手里,你却无能为力。
你甚至不知道它现在是什么样子,是干净的,还是蒙尘的,是被温柔对待,还是被粗暴驾驶。
第四个星期,约定的一个月到了。
阿强没有出现。
电话也没一个。
我打过去,他挂了。
再打,关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里,那辆车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我想起它大灯亮起的样子,像两只温和的眼睛,在夜里为我照亮回家的路。
我想起它发动机启动时,那声沉稳而熟悉的轰鸣,像一个老朋友在对我打招呼。
我想起它的座椅,那是我特意选的绒布材质,坐上去,有一种被包裹的温暖。
甚至,我想起它空调出风口那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香薰挂件,那还是她……还在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庙里求来的。
她说,保平安。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洗衣液的清香,但那味道,却怎么也盖不住心里的那股子焦躁。
这到底算什么事儿?
我开始后悔。
或许我当初就不该把车借给他。
可他是我的亲弟弟,从小跟我屁股后面长大的。
他开口了,我怎么能拒绝?
我又等了两天。
这两天,我过得魂不守舍。
走路的时候会突然停下来,以为听到了那辆车的喇叭声。
吃饭的时候,会盯着窗外的马路发呆,搜寻着那个熟悉的灰色身影。
我像一个丢了孩子的父亲。
不,更像一个……弄丢了自己一部分灵魂的人。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我的手机响了。
是阿强。
“哥,我到你小区门口了,你下来一下。”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似乎还带着一丝兴奋。
我抓起钥匙就往楼下冲,连拖鞋都忘了换。
我跑得很快,心跳得也很快。
我不知道自己是期待,还是害怕。
当我冲出楼道门,一眼就看到了那辆车。
是它,没错。
那抹熟悉的灰色。
但……又好像不是它了。
车身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像是刚从泥地里打滚回来。
左边的后视镜用胶带胡乱缠着,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
最刺眼的,是车门上那一道长长的划痕,从前门一直延伸到后门,像一道丑陋的疤,深可见骨。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阿强靠在车门上抽烟,看到我,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
“哥,我回来了。”他笑着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我没说话。
我绕着车走了一圈。
车顶上,有几块鸟粪,已经干涸,变成了白色的斑点。
车轮上,全是黄泥。
我拉开车门,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
驾驶座上,扔着几个快餐盒。
副驾驶的脚垫上,还有几个黑乎乎的脚印。
那个我求来的平安符,不见了。
我站在那儿,手脚冰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
这不是我的车。
我的车,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的车,很干净。
我会定期给它洗澡,打蜡,把车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的车,很安静。
车里从来只有音乐,和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的车,很温柔。
它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怎么搞的?”我的声音很干,像砂纸磨过喉咙。
阿强似乎没听出我语气里的异样。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嗨,哥,小刮小蹭难免的嘛。跑业务,哪有不磕碰的。”
他拉开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两条烟,一箱酒。
“哥,这一个月,多亏了你这车,我谈成了好几个单子。这是给你的谢礼。”
他把东西往我手里塞。
我没接。
我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道划痕。
那道划a痕,像一把刀,划在我的心上。
阿强见我没反应,有点尴尬。
他凑过来说:“哥,你别心疼了。说实话,你这车,也该换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
“我说,你该换车了。”阿强以为我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他指着那辆满身伤痕的车,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指点江山。
“你看你这车,又老又旧,开出去也没面子。我这次挣了点钱,回头我给你添点,你也换个新的,BBA什么的,开出去多气派!”
BBA……
气派……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涨红的脸,看着他那双闪烁着对未来无限憧憬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这个我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在这一刻,陌生得像个路人。
他根本不明白。
他什么都不明白。
他以为这是一堆钢铁。
他以为这只是一台代步的工具。
他以为,新车,好车,就代表着一切。
我的嘴唇开始发抖。
一股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但我没有吼出来。
我只是用一种极度平静,也极度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他:
“阿强,这到底是谁的车?”
阿强愣住了。
“哥,你……你说啥呢?当然是你的车啊。”
“是我的车?”我冷笑一声,“是我的车,你把它搞成这个样子?”
“是我的车,你把它当成你炫耀的工具,拉货的骡子?”
“是我的车,你现在反过来告诉我,它旧了,它没面子了,我该换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周围安静的空气里。
阿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眼里,我一直是个温和的、好说话的、甚至有点懦弱的哥哥。
“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
“你觉得?”我打断他,“你觉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用金钱来衡量一切,就是你现在觉得对的事吗?”
我指着那道划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你知道这道划痕,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你知道这辆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吼出了最后一句。
积压了一个月的担忧、焦虑、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阿强的脸,白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有邻居探出头来看热闹。
我不在乎。
我只想让他明白。
我走到车门边,用手轻轻抚摸着那道冰冷的划痕。
我的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了它。
“这辆车,是我和林晚一起买的。”
我开了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林晚。
当这个名字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阿强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
林晚,是我的妻子。
也是他的嫂子。
三年前,她走了。
“买车那天,天特别蓝。”
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
阳光很好,透过4S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镀上一层金边。
林晚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那辆灰色的车旁边,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她拉着我的手,兴奋地在车里爬上爬下。
“你看这个天窗,晚上可以一起看星星。”
“你看这个音响,以后我们开车出去玩,就可以听我们最喜欢的歌了。”
“你看这个颜色,叫星空灰,多好听的名字。不张扬,就像你一样。”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眼睛亮晶晶的。
我们当时没什么钱,为了买这辆车,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但我们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因为我们知道,这辆车,将载着我们,驶向我们共同的未来。
“我们给它取名叫‘小灰’。”
我继续说着,没有看阿强。
我的眼里,只有这辆车。
“我们开着它,去了很多地方。”
“我们去了海边。那天晚上,我们真的打开天窗,躺在放倒的座椅上看了很久的星星。海风吹进来,带着咸咸的味道,很舒服。”
“我们去了山里。盘山路很难开,小灰的动力不算强,爬坡的时候,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吼声,像一头努力的老牛。林晚很紧张,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手心里全是汗。到了山顶,看到云海翻腾,她又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们开着它,回过你的老家。那条路很颠簸,全是泥巴。车子开过去,溅起一身的泥点子。你爸妈看到我们,高兴坏了,从屋里拿出自己种的菜,把后备箱塞得满满的。回来的时候,车里全是泥土和蔬菜的清香。”
我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说一句,我的心就被揪紧一分。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气味,像是被尘封的电影胶片,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重新播放。
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有一次,我们吵架了。”
“我忘了为什么,好像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她在副驾驶上哭,我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把音乐开得很大声。”
“后来,车子开到一个公园门口,我停了下来。我们谁也没下车,就在车里坐着。天慢慢黑了,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车里很安静,只有她小声的抽泣和电台里传来的情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开口说,‘我饿了’。我当时就笑了。然后我们开车去找了一家路边摊,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吃完,我们就和好了。”
“从那以后,小灰就成了我们的‘和好车’。每次闹别扭,只要坐进车里,绕着城市开一圈,好像什么气都消了。”
我伸出手,轻轻擦掉车窗上的一块污渍。
“她很爱干净。每次坐车前,都会把鞋底在垫子上蹭干净。车里有一点点纸屑,她都会马上捡起来。”
“她不喜欢在车里吃东西,说味道散不掉。唯一一次破例,是那次我们去看日出。为了赶时间,我们在车上解决了早餐。是两个滚烫的烤红薯,很香,很甜。那个味道,好像现在还能闻到。”
“那个平安符,是我们一起去灵隐寺求的。排了很长的队。她说,车是铁,人是肉,一定要有个东西保佑着才安心。她亲手把它挂在后视镜上,还一本正经地对着它拜了拜,样子特别可爱。”
我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我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那股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显得那么刺鼻。
它像一个粗鲁的闯入者,霸道地驱赶着那些属于过去的美好气息。
我转过头,终于看向阿强。
他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嘴唇在哆嗦,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懊悔,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他大概,也想起了那个总是笑着喊他“小强弟”的嫂子。
那个会在过年时,偷偷给他塞红包的嫂子。
那个在他失恋时,陪着他喝了一整夜酒的嫂子。
“她最后一次坐这辆车,是去医院。”
我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那天,她已经很虚弱了。我抱着她下楼,把她安置在副驾驶。我给她系好安全带,她还对我笑了笑,说,‘今天天气真好’。”
“我开得很慢很慢,比蜗牛还慢。我希望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可是,路,总有尽头的。”
“到了医院,她就再也没能从那扇门里走出来。”
“她走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开车。”
“我只要一坐进驾驶室,一闻到车里熟悉的味道,一看到副驾驶那个空空的座位,我就会崩溃。”
“我把车停在车库里,用防尘罩盖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回忆一起封存。”
“直到半年前,我才重新开始开它。”
“因为我梦到她了。她就坐在副驾驶上,像以前一样,笑着对我说,‘别怕,往前开’。”
“从那天起,我又开始开着它上下班。”
“我开着它,去我们以前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海边,山顶,那个公园,那家馄饨店。”
“车里放的,还是我们以前一起听的那些歌。”
“我感觉,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就坐我旁边,陪着我。我们一起,在过着没有她的日子。”
我的话说完了。
周围,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看着阿强,他的眼圈红了。
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手足无措。
“哥……”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抬起手,像是想给自己一巴掌,但手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我以为……我就是以为,它就是个车……我把它开到工地上,拉过钢筋,水泥……我还让工友开着它去买过菜……”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个平安符……是被一个客户的孩子扯掉了,我没找到……我就随手买了个空气清新剂挂上去了……”
“那道划痕……是我倒车的时候,没注意,蹭到了一根柱子上。我怕你骂我,就一直拖着没敢还车……”
“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嫂子……”
他蹲了下去,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一个大男人,在小区的马路边,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的那股怒火,不知不觉间,已经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是啊,他不知道。
在他眼里,这只是一辆旧车。
他不知道,这辆车,是我和林晚爱情的见证。
他不知道,这辆车,是我对抗孤独的盔甲。
他不知道,这辆车,是我寄存思念的唯一容器。
它不是一堆冰冷的钢铁。
它是我的家人。
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是我和过去唯一的,活生生的连接。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来吧。”我说。
他没有动,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我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下。
“别哭了。林晚要是看到你这样,会笑话你的。”
提到林晚,他的哭声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
“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知道。”我说。
我看着他,也看着这辆满身伤痕的车。
阳光下,那道划痕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提醒着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车坏了,可以修。
人心里的隔阂,如果不能消除,那才是真正的无可挽回。
“走吧。”我说。
“去哪儿?”他茫然地问。
“去修车。”
我站起身,拉了他一把。
“把它,变回原来的样子。”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和阿强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了修车厂里。
我们没有去那种大型的4S店,而是找了一家藏在小巷子里的老店。
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话不多,但手艺很好。
他检查了一下车况,皱着眉头说:“伤得不轻啊。”
阿强站在旁边,头垂得更低了。
我跟老师傅说:“钱不是问题,但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要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艺,把它修复得和原来一模一样。尤其是那道划痕,我不想看到任何修补的痕迹。”
老师傅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辆车,点了点头。
“我尽力。”
修车的过程,漫长而繁琐。
我和阿强都没有闲着。
老师傅负责钣金喷漆,我们就负责清理内饰。
我们把车里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座椅,脚垫,后备箱里的杂物。
阿强从座位底下,扫出了一堆瓜子壳,烟头,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彩票。
每扫出一样,他的脸就更红一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垃圾装进袋子里。
我们用专业的清洗剂,一遍一遍地擦洗着座椅和内饰板。
那股混杂的味道,很难去除。
我们就把车门全部打开,在太阳底下暴晒。
风吹过,带走了一些污浊,也带来了一些阳光的味道。
在清理手套箱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那是一个小小的铁盒,是林晚最喜欢的饼干盒子。
我打开它,里面没有饼干。
只有几张照片,一张电影票存根,还有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照片上,是我们。
在海边,在山顶,在小灰的车头前。
每一张照片上的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电影票是《泰坦尼克号》3D重映版的,票根已经泛黄。
我记得那天,我们看完电影出来,两个人都哭得稀里哗啦。
林晚靠在我怀里说,你就是我的杰克,我就是你的露丝。不过,我们不会分开。
我拿起那封信。
信封上,写着“给十年后的我们”。
是林晚的字迹,娟秀,有力。
我拆开信,手微微颤抖。
信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十年后的我们,你好吗?
那时候,我们应该已经换了新车,住进了大房子吧?
小灰是不是已经被我们送进了废车场?
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她)会不会也喜欢开车出去看星星?
不管怎样,我希望那时候的我们,还像现在一样,爱着彼此。
就像我们爱着小灰一样。”
信的落款,是十年前的一个夏夜。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一滴一滴,落在信纸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
十年。
原来,已经快十年了。
我们没有换新车,没有住进大房子,也没有孩子。
只有我,和这辆被她担心会送进废车场的小灰,还留在这个世界上。
阿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
他看到了我手里的信,看到了我脸上的泪。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张纸巾。
然后,他走开了,继续去擦洗那个已经被他擦了无数遍的轮毂。
那天,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
整个下午,修车厂里只有打磨机发出的“滋滋”声,和风吹过巷口的“呜呜”声。
我们各自沉默着,做着手里的活。
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悄悄地改变了。
车子修好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老师傅把车开出车间,停在阳光下。
它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不,比原来更亮。
星空灰的车漆,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车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伤痕。
后视镜,稳稳地立着。
我拉开车门,一股熟悉的、淡淡的皮革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车里,干净得像新的一样。
脚垫是新换的。
座椅也被清洗得焕然一生。
我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后视镜上的那个平安符。
是我之前找出来的那个,被阿强用红绳重新穿好,挂了上去。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照在那个小小的符上,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暖意。
我坐进驾驶室,手放在方向盘上。
那种熟悉的触感,又回来了。
我插上钥匙,轻轻一拧。
发动机发出一声沉稳而有力的轰鸣。
它醒了。
我的小灰,回来了。
阿强站在车外,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修车的钱,他坚持要自己出。
我没跟他争。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赎罪,也是一种解脱。
“哥,你开着它,去转转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
我发动了车子,缓缓驶出那条小巷。
我没有目的地。
就这么开着。
穿过熟悉的街道,穿过拥挤的人潮。
阳光从天窗洒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打开音响。
里面传来的,是林晚最喜欢的那首歌。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歌声在小小的车厢里回荡。
我看着副驾驶那个空空的座位,仿佛看到了她的笑脸。
她就坐在那里,跟着音乐,轻轻地哼唱。
我的眼角,又湿了。
但我没有哭。
我只是笑了。
我开着车,上了高速。
风从半开的车窗里灌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
我把油门踩到底。
小灰像一匹挣脱了束缚的野马,在公路上尽情地奔驰。
发动机的轰鸣声,像是在欢唱。
是啊,小灰。
往前开。
别怕。
我们一起,往前开。
从那以后,阿强的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轨。
他没再提给我换车的事。
只是每次来我家,都会主动拿起抹布,把小灰里里外外擦拭一遍。
擦得很仔细,很认真。
连车轮的缝隙,都不会放过。
有时候,我会把车借给他去应急。
但他每次都用得很小心。
还车的时候,油一定是加满的,车一定是洗干净的。
有一次,他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红着眼睛说:
“哥,我以前就是个混蛋。我以为有钱,有面子,就是牛逼。我差点把我最亲的人,给弄丢了。”
“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再多钱也买不回来的。”
“比如你,比如嫂子,比如……这辆车。”
我拍了拍他的背,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他长大了。
去年冬天,我开着小灰,去了一趟林晚的家乡。
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小山村。
路很难走,全是蜿蜒的盘山路。
小灰很争气,一路稳稳当当,没有出任何问题。
我把车停在村口,去看望了林晚的父母。
两位老人,头发都白了。
他们拉着我的手,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说,我很好。
临走的时候,他们给我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的土特产。
有自家晒的笋干,有山里采的蘑菇,还有他们亲手做的腊肉。
我开着车,行驶在回程的山路上。
车里,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林晚开着这辆车,从阿强的老家回来。
那一次,后备箱里,也塞满了这样的东西。
车里,也飘着同样的味道。
我仿佛看到,林晚就坐在我的身边。
她转过头,对我笑着说:“你看,我们又满载而归了。”
是啊。
满载而归。
我把车停在了一个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观景台。
夕阳西下,层林尽染。
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我拿出手机,对着方向盘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方向盘的中央,那个小小的车标,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柔和的光。
我把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
没有配任何文字。
很快,阿强就点了第一个赞。
然后,他发来一条信息。
只有两个字:
“真好。”
我看着这两个字,笑了。
是啊。
真好。
这辆车,它老了,旧了。
它没有天窗,没有真皮座椅,没有智能大屏。
它甚至连个倒车影像都没有。
在别人眼里,它可能一文不值。
但在我心里,它却是无价之宝。
因为它载过的,不是冰冷的躯壳,而是滚烫的灵魂。
它见证的,不是速度与激情,而是爱与人生。
它身上每一道细小的划痕,每一次轻微的异响,都记录着一段独一无二的时光。
那些时光,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失去,也关于成长。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叫做“我”的生命。
所以,这到底是谁的车?
它是我的车。
它是我和林晚的车。
它是我们共同的回忆,是我们未完待续的故事。
只要它还在,只要我还能开着它,行驶在路上。
我就觉得,林晚还在。
我们的故事,就还在继续。
我重新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电台里,主持人正在念一封听众的来信。
“……我想点一首歌,送给我远方的爱人。虽然我们相隔千里,但我相信,只要我们看着同一片星空,我们的心,就永远在一起。”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
几颗星星,在旁边调皮地眨着眼睛。
我打开了车里所有的灯。
然后,我对着副驾驶的空座位,轻声说:
“林晚,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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