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屏幕上,那个叫「暖冬恋人」的APP界面还亮着。订单已确认,头像是个卡通的猫咪,名字叫「小橘灯」。
车窗外的风景,像一卷被水泡烂了的旧画,灰蒙蒙的,糊成一片。
火车哐当哐当,每响一声,我的心就跟着沉一下。
手机屏幕上,那个叫「暖冬恋人」的APP界面还亮着。订单已确认,头像是个卡通的猫咪,名字叫「小橘灯」。
服务时间:七天。
服务内容:扮演女友,回家过年。
价格不菲,几乎是我三个月的工资。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兜里还有半包被压扁的烟。摸了摸,没抽。快到家了,得装个好孩子的样。
妈在电话里念叨了三百遍,说隔壁王阿姨的儿子,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怎么还一个人飘着。
她说,你要是再不带个女朋友回来,过年就别进这个家门。
我没办法。
真的没办法。
在个人需求那一栏,我写得很卑微:求求了,善良,能演戏,别穿帮就行。
很快,「小橘灯」接单了。
我们没聊几句,她只问了时间地点,然后发来一个「OK」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卡通猫咪,心里七上八下的。这年头,照片都能是假的,更何况一个头像。万一……
我不敢想那个万一。
火车报站了,那熟悉的乡音钻进耳朵,又麻又痒。我拎起塞满了年货的行李箱,随着人流往前涌。
空气里是那种北方小城特有的味道,混着煤烟、劣质香水和一种说不出的陈旧气息。
我站在出站口,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搜索。
按约定,她会举一个橙色的暖宝宝。
我看到了。
一抹很扎眼的橙色。
然后,我看到了举着暖宝宝的那只手。
那只手,手腕上戴着一块表,表盘的设计我认得,是我在公司年会上,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大老板戴过的那一块。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顺着那只手往上移。
手腕,小臂,然后是那件剪裁利落的驼色大衣。
最后,是那张脸。
一张我每天上班,都恨不得把头埋进显示器里,假装看不见的脸。
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她在会议室里,听着我们部门经理结结巴巴做报告时一模一样。
是她。
姜澜。
我们公司的创始人,那个在行业里被称为「冰山女王」的女人。
我的老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手里的行李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罐头和酒瓶子发出绝望的碰撞声。
跑。
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我猛地转过身,戴上羽绒服的帽子,把脸埋得严严实实,像个做贼心虚的贼,拔腿就往回跑。
我甚至想直接冲回站台,随便跳上一趟离开这里的火车。
去哪都行。
只要离开这个诡异的、让我浑身发冷的现实。
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又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给我站住。」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我完了。
我不仅要丢掉工作,我可能还要在这个小城的火车站,上演一出年度最惊悚的职场伦理剧。
我僵硬地转过身,帽子还扣在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她。
姜澜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火车站嘈杂的人声、广播声,仿佛都变成了背景音。
她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
她走到我面前,比我矮小半个头,但那气场,却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需要仰视她的人。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狼狈的行李箱。
然后,她把那个橙色的暖宝宝,塞进了我的手里。
暖宝宝还热着,那点温度烫得我一哆嗦。
「订单确认。」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走吧,叔叔阿姨该等急了。」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得发疼。
她这是什么意思?
演?
她还要继续演下去?
一个身价上亿的集团老板,陪我这个小小的程序员,回村里过年?
这是什么新型的裁员方式吗?
还是说,这是对我工作能力的一种极端羞辱?
她看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微微皱了下眉。
「愣着干什么?」
「行李。」
她指了指地上的箱子。
我这才如梦初醒,魂不附体地弯腰,提起那个沉重的行李箱。
我的手在抖。
我的腿也在抖。
走出火车站,我爸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就停在路边。
车窗摇下来,我爸探出头,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回来啦!」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我身后的姜澜身上。
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种光,是我工作以后,再也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光。
「这……这就是……」我爸激动得有点结巴。
我感觉我的舌头已经打了死结。
姜澜却很自然地走了上去,脸上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堪称温和的笑容。
「叔叔好,我叫姜澜。」
「路上辛苦了,一直听他提起您和阿姨。」
她……她说什么?
我什么时候跟她提起过我爸妈?
我连跟她多说一句话的胆子都没有。
我爸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了,手忙脚乱地从车上下来,抢着要去接姜澜手里那个小小的行李箱。
「哎呀,闺女,快上车,外面冷!」
他叫她,闺女。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姜澜把箱子递给我爸,然后很自然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平静。
但那平静里,藏着一种让我无法反抗的力量。
她好像在说:演下去。
我还能怎么办?
我只能硬着生头皮,把行李塞进后备箱,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我爸把暖气开到了最大。
他一边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不住地打量姜澜。
「闺女是哪里人啊?」
「做什么工作的呀?」
「跟我们家这小子,怎么认识的呀?」
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来。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每一个问题,都可能让我们当场爆炸。
我准备胡编乱造,说我们是同事,在一次团建上认识的……
可姜澜比我快。
「叔叔,我跟他是在一个技术论坛上认识的。」
她的声音很柔和,完全没有了在公司里的那种凌厉。
「我们都喜欢研究一些代码方面的东西,聊得比较投机。」
她居然知道我是技术部的?
她继续说:「我是做产品设计的,跟他算是半个同行。」
我爸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很高级。
「哦哦哦,高科技,好,好啊!」
我坐在副驾驶,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从后视镜里,偷偷看她。
她坐在后排,姿态很端正,但并不显得拘谨。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从县城的楼房,变成了乡间的平房和光秃秃的树。
路越来越颠簸。
我爸的面包车,减震早就坏了,每次过一个坑,车里的人都要跟着飞起来一下。
我看到姜澜的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晃动。
她那件一看就很贵的驼色大衣,蹭上了车座上陈年的灰尘。
她却没有丝毫嫌弃的表情。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萧瑟的、荒凉的、我从小看到大的景象。
她的侧脸,在昏黄的路灯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比我写过的任何一段代码都要荒谬。
车子终于开到了家门口。
那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小院,红砖墙,灰瓦房。
我妈早就等在门口了,身上穿着她过年才舍得穿的红棉袄,冻得一边跺脚一边哈气。
车灯一照到她,她立刻就迎了上来。
和我爸一样,她的目光,也第一时间被从车上下来的姜澜吸引了。
「哎呀,这就是澜澜吧?」
我妈拉住姜澜的手,那热情,像是要把她融化掉。
我愣住了。
澜澜?
她什么时候告诉我妈她叫澜澜了?
我这才想起来,在那个APP上,我的备注是「阿宇」,而她,备注的就是「澜澜」。
我妈肯定是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听我随口提过一嘴。
姜澜的手,被我妈那双粗糙又温暖的手握着。
我看到她身体有微不可查的一僵。
但很快,她就放松下来,任由我妈拉着她,脸上还是那种得体的微笑。
「阿姨好,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快进屋,屋里暖和!」
我妈拉着姜澜,像拉着一个失散多年的亲闺女,头也不回地就往屋里走。
我爸拎着行李跟在后面,满脸喜气。
我一个人落在最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院子里,那条叫「大黄」的土狗,冲着姜澜叫了两声,然后就摇着尾巴凑了上去,用头去蹭她的腿。
大黄是我家的狗,它从来不亲近陌生人。
可它就那么自然地,接纳了姜澜。
我走进屋里。
一股热气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我妈已经把姜澜按在了炕上,炕烧得滚烫。
桌上摆满了菜,小鸡炖蘑菇,红烧排骨,猪肉炖粉条……全是我爱吃的。
我妈把一双新拖鞋放到姜澜脚边。
「闺女,快换上,这双我给你新买的,暖和!」
那是一双粉色的、带着两个兔子耳朵的棉拖鞋。
我无法想象,平时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在几百人的会议厅里指点江山的姜澜,穿上这双鞋会是什么样子。
她脱掉了高跟鞋。
然后,很自然地,穿上了那双兔子拖鞋。
她坐在炕沿上,两条腿并得很拢,姿态优雅得,和这个屋子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又那么自然地,融入了进来。
「谢谢阿姨。」
我妈乐呵呵地去厨房端最后一碗汤。
我爸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去帮忙。
厨房里,我爸压低了声音,激动地对我说:「小子,行啊你!这么好的姑娘,你是怎么追到手的?」
我能怎么说?
我说,爸,这是我租来的,还是我们公司最大的老板,她可能是来体验生活,顺便把我开除的。
我爸能当场把我腿打断。
我只能含糊地说:「就……就认识了呗。」
「什么叫就认识了?」我爸瞪了我一眼,「我跟你说,你可得对人家好点!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心里苦笑。
好?
她是很好。
好到我连跟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吃饭的时候,我妈不停地给姜澜夹菜。
「澜澜,尝尝这个,阿姨自己家养的鸡。」
「这个鱼也好吃,你多吃点,看你瘦的。」
姜澜的碗里,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没有拒绝,只是微笑着,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的吃相很斯文,和我家这种狼吞虎咽的画风格格不入。
但我爸妈,显然把这种斯文,当成了一种有教养的表现。
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我坐在她旁边,食不知味。
我满脑子都在想,这场戏,到底要怎么收场。
吃完饭,我妈拉着姜澜,坐在炕上看电视,开始盘问她的家庭情况。
这是最要命的一关。
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我在APP的资料里,胡乱给她编造了一个家庭背景。
父母是教师,家境小康,独生女。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
「闺女,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呀?」我妈问。
我捏紧了拳头,准备随时冲上去打断。
姜澜却很平静地回答:「我爸妈……他们走得早。」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手足无措地看着姜澜。
「这……这孩子,你看我,我这嘴……」
我爸也赶紧打圆场:「不说这个,不说这个,看电视,看电视。」
我看着姜澜。
她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没事的,阿姨,都过去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那张总是像戴着面具的脸,有了一丝裂缝。
从那裂缝里,我好像窥见了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晚上睡觉,成了最大的难题。
我家就两间房,一个大炕。
按我妈的意思,我跟姜un澜,得睡一个炕。
我当时就炸了。
「妈!这……这不合适吧!」
我妈瞪我:「有什么不合适的?人家澜澜大老远跟你回来,你还想让人家自己睡?」
「再说了,你们不都……」
我妈的眼神,在我身上和姜澜身上来回打转,那意思不言而喻。
我的脸,瞬间就红到了脖子根。
姜澜却开口了。
「阿姨,没事的,我跟他睡一个屋就行。」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还没……没到那一步。」
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也微微有些泛红。
我妈这才恍然大悟,然后用一种「你小子真没用」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最后,解决办法是,在炕中间,用一床被子,隔出一条「三八线」。
我睡在最里面,姜澜睡在外面。
熄了灯,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还有隔壁房间,我爸妈压低声音说话的声音。
他们一定在讨论姜澜。
讨论这个突然出现的、完美的「儿媳妇」。
我身边的空气里,有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不是香水味,是一种很清冽的、像雪松一样的味道。
我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我却紧张得像一具僵尸,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我在公司里,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我想不起来。
我只是个普通的程序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写代码,改BUG,开会。
我和她之间,隔着十几个层级。
我们唯一的交集,就是年会上,她作为大老板,上台讲了五分钟的话。
而我,是台下几百个员工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难道她,对我……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把这个念头掐死。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是谁?
我是谁?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身边的她,突然翻了个身。
她似乎是睡着了,无意识地,把手搭在了我俩中间那床作为分界线的被子上。
她的手指,离我的胳膊,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我能感觉到,从她指尖传来的,微弱的温度。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醒来的。
天还没亮。
我睁开眼,发现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那床作为「三八线」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角。
我心里一惊,赶紧爬起来。
我冲进厨房,看到的一幕,让我直接愣在了原地。
姜澜,我的老板,那个据说连喝水都要助理拧瓶盖的女人。
此刻,她正穿着那双粉色的兔子拖鞋,身上系着我妈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站在灶台前。
她正在……和面。
她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很认真。
白色的面粉,沾了她一些在她昂贵的羊绒衫上。
我妈站在一边,一边烧火,一边乐呵呵地指导她。
「对,就这样,多揉一会儿,面才筋道。」
「哎呀,我们澜澜真聪明,一学就会!」
听到动静,姜澜回过头。
她的脸上,也沾了一点白色的面粉,像一只偷吃的小花猫。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叫做「窘迫」的情绪。
「醒了?」我妈说,「快去洗脸,今天早上我们吃包子,澜澜亲手做的馅儿。」
我看着姜澜那双正在揉面的手。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
在公司里,这双手,是用来签上亿合同的。
而现在,它却沾满了面粉,为我家做一顿早饭。
我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太魔幻了。
早饭的时候,我吃到了姜澜做的包子。
韭菜鸡蛋馅儿的。
味道……出人意料的好。
我爸妈赞不绝口,一个劲儿地夸她手巧。
她只是低着头,安静地喝着粥,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
吃完早饭,我家的亲戚们,就开始陆续登门了。
过年,串门是免不了的。
这也是我最头疼的环节。
每年,我都是他们集火攻击的对象。
问工作,问工资,问对象。
今年,因为姜澜的存在,我成了他们羡慕的对象。
大姨拉着姜澜的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酸溜溜地对我说:「你小子,真是烧了高香了。」
二舅妈把姜澜夸得天花乱坠,然后话锋一转,就开始炫耀她儿子今年又赚了多少钱。
姜澜就坐在那里,微笑着,应对自如。
不管他们问什么刁钻的问题,她都能回答得滴水不漏。
她说她的工作,说得简单易懂,让这些一辈子没出过村的亲戚也能听明白。
她说起我,总是不经意地带出几句夸奖。
「他在公司很厉害的,很多技术难题都是他解决的。」
「他很有耐心,也很细心。」
我坐在旁边,听得脸都红了。
我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亲戚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从以前的「不成器」,变成了「深藏不露」。
我看着姜un澜,心里五味杂陈。
她为什么要这么维护我?
仅仅是因为,我们现在是「合约情侣」的关系吗?
下午,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我妈一直想撮合我跟她的,邻居家的女儿,小琴。
小琴长得不错,在镇上的卫生院当护士。
以前,她对我爱答不理的。
今天,她却提着一兜水果,笑盈盈地进了我家门。
她看到姜澜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
我妈热情地介绍:「小琴,这是我儿子的女朋友,姜澜。」
小琴的眼神,像一把X光,把姜澜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然后,她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哎呀,哥,你什么时候找了这么漂亮一个女朋友,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她那个「哥」字,叫得特别甜腻。
我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姜澜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就变成了小琴的个人表演秀。
她一会儿说她在卫生院,又救活了哪个垂危的病人。
一会儿又说,哪个科室的主任,又请她吃饭。
话里话外,都在炫耀自己的人脉和能力。
最后,她把矛头,指向了姜澜。
「姜澜姐,看你这气质,肯定是在大城市工作的吧?」
姜澜点了点头。
「做什么的呀?一定很辛苦吧?」小琴故作关心地问。
「还好,做产品设计。」姜澜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
小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立刻拔高了声音。
「哎呀,做设计的啊!那可太辛苦了!我有个表姐也是做设计的,天天加班,头发都快掉光了!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
她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
「不像我们,虽然在小地方,但工作稳定,离家也近,能照顾父母。」
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姜un澜却轻轻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凉。
她看着小琴,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是挺辛苦的。」
她说。
「不过,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也挺好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小琴提来的那兜水果上。
「就像你,能救死扶伤,也很有意义。」
她的语气很诚恳,听不出一点讽刺的意味。
小琴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像是被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力。
她愣了半天,最后只能干巴巴地笑了笑。
坐了一会儿,她就借口有事,灰溜溜地走了。
她走后,我妈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东西。」
我看着姜澜。
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可我却觉得,她那平静的表面下,藏着一座巨大的冰山。
而我,只是看到了冰山的一角。
晚上,我陪我爸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烟。
路上,我爸突然对我说:「儿子,那个小琴,以后别来往了。」
我有些意外。
「怎么了?」
「心术不正。」我爸吐出一口烟圈,「跟澜澜比,差远了。」
他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澜澜是个好姑娘,你别辜负了人家。」
我心里一颤。
我何尝不知道,她是好姑娘。
可我,配不上。
我们之间的距离,比这个村子到她公司的距离,还要遥远。
除夕夜。
我们一家人,加上姜澜,围在一起包饺子。
电视里放着春晚,吵吵闹闹的。
姜澜包饺子的手艺,比和面还要生疏。
她包出来的饺子,奇形怪状,东倒西歪。
我妈不但不嫌弃,还一个劲儿地夸她有创意。
我看着她沾满面粉的侧脸,在电视屏幕的光影下,忽明忽暗。
我突然觉得,这一幕,很温暖。
温暖得,让我有些恍惚。
仿佛她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老板,而真的,只是我的女朋友。
吃年夜饭的时候,我爸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
他开始讲我小时候的糗事。
讲我五岁的时候,还尿床。
讲我八岁的时候,去偷邻居家的西瓜,被狗追了三条街。
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妈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我偷偷去看姜澜。
我以为,她会觉得这些事很幼稚,很可笑。
可她没有。
她听得很认真,嘴角一直带着笑。
那笑容里,没有嘲笑,没有敷衍。
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羡慕。
吃完饭,外面响起了鞭炮声。
新的一年,到了。
我爸妈给了姜澜一个大红包。
姜澜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她说:「谢谢叔叔阿姨,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个过年红包。」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
我爸妈没听出什么异样,只当她是客气。
但我却听出了,她声音里,那一闪而过的,真实的落寞。
晚上,我们依然睡在那个大炕上,中间隔着一床被子。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屋子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她翻来覆去的声音。
她好像,也没睡着。
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小时候,真的去偷过西瓜?」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嗯」了一声。
「后来呢?被抓住了吗?」
「抓住了。」我说,「被我爸吊在树上打了一顿。」
黑暗中,我听到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像羽毛一样,扫过我的心尖。
又过了一会儿,她问:「你家……一直都这么热闹吗?」
「还行吧。」我说,「过年都这样。」
她没有再说话。
我却突然,很想知道她的事。
很想知道,她那句「爸妈走得早」,背后是怎样的故事。
很想知道,她那座冰山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但我不敢问。
我怕一开口,就会打破我们之间,这种脆弱又微妙的平衡。
大年初一,我家的亲戚又来了。
这次,他们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
我堂哥,那个在县城里当公务员的堂哥,要订婚了。
女方是县里一个领导的女儿。
大伯母说起这件事,眉飞色舞,脸上写满了骄傲。
「彩礼就要了十八万八,一分都不能少!」
「车子房子,都得写上我儿子的名字!」
屋子里的亲戚,都发出了羡慕的惊叹。
我知道,她又在为我的事发愁了。
我们家,拿不出十八万八的彩礼。
大伯母炫耀完了,就把目光转向了姜澜。
「澜澜啊,你这么好的条件,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家侄子结婚啊?」
她问得理所当然。
「彩礼,你们那边是什么规矩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姜澜身上。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这个问题,太现实,也太尖锐了。
姜澜却笑了笑,很从容地回答:「大伯母,我们还没考虑到那么远。」
她顿了顿,说:「而且,我觉得,感情比彩礼更重要。」
「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这些形式上的东西,都不重要。」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大伯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姜澜。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我觉得,她不是在演戏。
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光。
下午,我带姜澜去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转了转。
冬天的山坡,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的。
只有几棵松树,还顽强地绿着。
我们并排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北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
走了很久,她突然停下脚步。
「你家后面,风景挺好的。」她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山坡下,是我们小小的村庄。
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
我从小看到大的景象,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好。
「好吗?」我问。
「嗯。」她说,「很安宁。」
她转过头,看着我。
「你以后,会回来吗?」
我愣住了。
回来?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一直觉得,我要做的,就是拼命地逃离这里。
去大城市,去更远的地方。
「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她看着我,眼神很深。
「其实,回来也挺好的。」
她说。
「这里有你的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姜澜真的成了我的妻子。
我们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这个小村庄。
她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软件公司。
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孩子在院子里,追着大黄跑。
我妈和我爸,坐在屋檐下,笑得很开心。
梦里的阳光,很暖。
暖得,我不想醒来。
假期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我妈给我们准备了满满两大包东西。
有她自己做的腊肠,有她晒的干豆角,还有她亲手纳的鞋底。
她拉着姜澜的手,眼圈红红的。
「闺女,以后常来玩啊。」
姜澜点点头,说:「好的,阿姨。」
我爸开着那辆破面包车,送我们去火车站。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很沉闷。
到了火车站,我爸把行李拿下来,对我说:「好好对人家。」
然后,他就开车走了。
没有多余的告别。
我跟姜澜,站在进站口。
我们之间的「合约」,到此结束。
从现在开始,她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姜总。
而我,又是那个随时可能被她开除的小员工。
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个……姜总。」
我鼓起勇气,开了口。
「这几天的费用,还有……精神损失费,我回去就转给您。」
我说得很小声,很卑微。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我。
看了很久。
然后,她突然问我:「你觉得,我是为了钱吗?」
我愣住了。
「我……」
「你觉得,我是为了体验生活吗?」
她又问。
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她看着我慌乱的样子,突然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上车吧。」
她说。
然后,她就转身,走进了进站口。
我看着她的背影。
那件驼色的大衣,在人群中,依然那么显眼。
却又显得,那么孤单。
回去的火车上,我们坐在相邻的位置。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过道的距离。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工作。
我拿出手机,假装在看电影。
可我的余光,却一直,不受控制地,瞟向她。
我看到她皱着眉头,看着屏幕上的数据。
我看到她用手指,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我看到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前几天的种种,真的就像一场梦。
一场,不该做的梦。
火车到站。
我们一起走出车站。
一辆黑色的奔驰,早就等在了外面。
司机看到姜澜,立刻恭敬地打开了车门。
「姜总。」
姜澜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对我说:「我先走了。」
「嗯。」我应了一声。
她坐进车里。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突然摇下车窗。
「对了。」
她说。
「你奶奶,是不是很喜欢听评书?」
我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
我奶奶眼睛不好,唯一的爱好,就是听收音机里的评书。
「我看到她床头,放着一个很旧的收音机。」
她说。
「那个型号,早就停产了,很难修。」
「我帮你找人问问。」
说完,她就升上了车窗。
黑色的奔驰,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手里,还拎着我妈装的腊肠和干豆角。
城市的风,比家里的风,要冷得多。
回到我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窖。
我把东西放下,瘫倒在沙发上。
我打开那个「暖冬恋人」的APP。
想把这个荒唐的软件,彻底删除。
可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小橘灯」的头像。
我想看看,她的资料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我点开,然后,我愣住了。
她的个人资料,几乎是空白的。
只有一条,动态。
发布时间,是一个月前。
内容是:
「我想,租一个家,过年。」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了一下。
假期结束,第一天上班。
我怀着一种上坟的心情,走进了公司。
我觉得,我的办公桌上,可能已经摆好了一封辞退信。
然而,并没有。
一切如常。
就好像,过年那几天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姜澜也没有出现在公司。
听同事说,她去国外出差了。
我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我努力地,想把那七天,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我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交易。
一场,我付了钱,她演了戏的交易。
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直到半个月后。
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寄件人,是匿名的。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崭新的收音机。
款式很复古,跟我奶奶那个,一模一样。
里面,还夹着一张卡片。
卡片上,是几行手写的字。
字迹很漂亮,遒劲有力。
「旧的修不好了,换个新的吧。」
「我帮你调好了频率,还是那个频道。」
「祝奶奶,身体健康。」
落款,是两个字。
「姜澜。」
我捏着那张卡片,手,抖得厉害。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公司地址的。
哦,对了,她是老板,她当然知道。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明明可以,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明明可以,继续做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可她,却偏偏,要来招惹我。
我拿起手机,找到了她的微信。
是公司群里的。
我从来没有勇气,跟她说过一句话。
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我还是发了一句:「谢谢。」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
只有一个字。
「嗯。」
还是那么高冷,那么言简意赅。
可我看着那个「嗯」字,却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那天晚上,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我问她,奶奶的收音机,怎么样了。
我妈说:「你别说,还真神了!前几天,突然就不响了,我还寻思着,是不是坏了。结果今天,自己又好了!声音比以前还清楚呢!」
我挂了电话,看着桌上那个崭新的收音机。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又过了一个星期。
公司里,突然有传言。
说姜总,要调到我们技术部,来视察工作。
整个技术部,都炸了锅。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把自己的代码,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生怕被这位「冰山女王」,挑出什么毛病。
我也很紧张。
我不知道,她来,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那天下午,她真的来了。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在一群高层的簇拥下,走进了我们技术部的办公室。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姜总好!」
她点了点头,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只停留了一秒。
然后,就移开了。
她开始听部门经理的汇报。
问了几个很专业,很尖锐的问题。
问得我们经理,额头上直冒冷汗。
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低着头,假装在认真工作。
可我的心,早就跳到了嗓子眼。
视察结束,她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
她回头,对我们经理说:「你们部门,那个叫……」
她顿了顿,好像在想我的名字。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那个谁,」她指了指我的方向,「让他来我办公室一趟。」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地一下,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好奇的。
我感觉,我的职业生涯,可能就要在今天,画上句号了。
我硬着生头皮,走进了姜澜的办公室。
那是公司最大,视野最好的一间办公室。
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她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看一份文件。
她没有让我坐。
我就那么站着,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过了很久,她才放下手里的文件,抬起头。
「坐吧。」
我拉开椅子,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
「家里,都挺好的?」她问。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嗯,都挺好。」
「奶奶的收音机,还能用吗?」
「能,挺好的。」
然后,又是沉默。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要开除我,能不能给个痛快话。
这么折磨人,算什么?
「那个APP,」她突然说,「我已经注销了。」
我心里一紧。
「我希望,你也能忘了那件事。」
她说。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脸上,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
可我却觉得,她的眼睛里,藏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为什么?」
我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我问她,为什么要接我的单。
为什么要陪我回家。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她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开口。
「因为,你的需求那一栏,写着‘善良’。」
她说。
「我觉得,一个会在需求里,写上‘善良’两个字的人,应该,不会是个坏人。」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我不信。
「还有呢?」我追问。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看向窗外。
窗外,华灯初上。
「因为,你老家的地名,」她说,「跟我妈妈的老家,是同一个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震。
「我妈妈,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一直想回去看看,但一直,没有机会。」
「我看到你的订单,就想,替她回去看看。」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只是一个,让她可以故地重游的,一个借口。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失落,又有点,释然。
「所以,」我说,「你对我好,对我家人好,都只是因为……」
「不全是。」
她打断了我。
她转过头,重新看着我。
她的目光,很亮。
「我在你家,看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那种……」她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那种,很温暖,很真实的东西。」
「我很羡慕。」
她说。
「所以,谢谢你。」
她对我,说了谢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能说:「不客气。」
「好了,」她说,「你可以出去了。」
「以后,在公司,我们还是上下级关系。」
「明白吗?」
「明白。」
我站起来,走出她的办公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坐在那里,看着窗外。
那个背影,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孤单。
从那天以后,我们真的,就只是上下级关系。
她没有再找过我。
我也很识趣地,没有再去打扰她。
我们就像两条,短暂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
各自,奔向自己的轨道。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可是,没有。
一个月后,我奶奶,突然病重。
脑溢血,很严重。
连夜,送到了市里的医院。
我请了假,赶到医院。
奶奶躺在ICU里,身上插满了管子。
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妈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我爸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蹲在医院的走廊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感觉,我的天,塌了。
那几天,我守在医院里,寸步不离。
我没心思吃饭,没心思睡觉。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奶奶不能有事。
她还没听到,我给她买的新收音机,放的评书呢。
公司那边,我请了长假。
我甚至,做好了辞职的准备。
我没跟任何人说。
包括,姜澜。
我觉得,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不能,也不该,再去打扰她。
可是,第三天下午。
她来了。
她穿着一身便装,没有化妆,素着一张脸,出现在了医院的走廊上。
我当时,正靠在墙上,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我看到她,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怎么……来了?」
我问。
「你们部门经理,给我打了电话。」
她说。
「他说,你家里出了事,联系不上你。」
她的目光,落在我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奶奶,怎么样了?」
我摇了摇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是我这几天,第一次哭。
在我爸妈面前,我不敢哭。
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不能倒下。
可是在她面前,我所有的伪装,都崩溃了。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我。
然后,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我身边。
陪着我。
那天,她在医院,陪了我整整一个下午。
她帮我买了饭,看着我吃下去。
她去跟医生了解了病情,然后用我能听懂的话,分析给我听。
她甚至,去安慰了我爸妈。
她对我妈说:「阿姨,您别太担心,奶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我妈拉着她的手,哭着说:「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晚上,她要走的时候,塞给我一张卡。
「这里面,有点钱,你先拿着应急。」
我不要。
「我不能要你的钱。」
「这不是给你的,」她说,「是借给你的。」
「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她把卡,硬塞进了我的口袋。
「照顾好自己,」她说,「也照顾好叔叔阿姨。」
「公司的事,你不用担心。」
她走了。
我捏着那张卡,站在医院的走廊上。
看着她消失在电梯口。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又暖,又酸,又胀。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都会来。
有时候,是下班以后。
有时候,是午休时间。
她会带来她亲手做的汤。
会陪我说说话。
会帮我处理一些,我无暇顾及的琐事。
我们没有再提过,过年那件事。
我们也没有再提过,上下级的关系。
我们就好像,是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朋友。
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给予对方,最简单的陪伴。
一个星期后,奇迹发生了。
奶奶的病情,稳定了下来。
虽然,还是没有醒过来。
但医生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我抱着我爸妈,在医院的走廊上,又哭又笑。
那天,姜澜也来了。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她看着我,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不是那种客套的,礼貌的微笑。
而是发自内心的,眼睛里,都带着光的那种笑。
她说:「真好。」
奶奶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虽然还是昏迷着,但至少,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她了。
我每天,都会在她床边,给她放那个新收音机。
里面,还是那个评书频道。
我希望,她能听到。
姜澜来的次数,渐渐少了。
她很忙。
我知道。
她掌管着那么大一个公司,有开不完的会,有见不完的客户。
她能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我不能,再奢求什么。
我开始慢慢地,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我不想,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耽误了整个项目的进度。
我也不想,让她为难。
又过了一个月。
奶奶,还是没有醒。
医生说,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我爸妈,已经快要绝望了。
我也很痛苦。
但我不能倒下。
只要奶奶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照顾她。
那天,我正在给奶奶擦拭身体。
姜澜,又来了。
她提着一个果篮,站在病房门口。
「我来看看奶奶。」她说。
她把果篮放下,走到床边。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奶奶,看了很久。
然后,她俯下身,在奶奶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我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我只看到,奶奶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我以为,是我眼花了。
我激动地抓住奶奶的手。
「奶奶!你听到了吗!奶奶!」
奶奶没有反应。
我失望地,松开了手。
姜澜直起身,对我说:「别放弃。」
「她能听到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决定,辞职。
我要带奶奶回家。
回我们那个小村庄。
医生说,在熟悉的环境里,也许,对她的康复,有好处。
就算,没有好处。
我也想,让她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我给姜澜,发了条信息。
我说,我要辞职了。
我说,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
我说,你借我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我没有等她回复。
我就关掉了手机。
我开始,办理出院手续。
我开始,联系回家的车。
我要带奶奶,回家了。
就在我办好所有手续,推着奶奶的病床,准备离开医院的时候。
她出现了。
她开着那辆黑色的奔驰,停在了医院门口。
她从车上下来,走到我面前。
「你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急切。
「我……」
「你觉得,你一个人,能行吗?」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怒火。
「你觉得,辞职,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吗?」
「姜总,」我说,「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她冷笑了一声,「你欠我的钱,还没还呢,怎么就成你的私事了?」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上车。」
她说。
「我送你们回去。」
我没有理由拒绝。
或者说,我根本,无法拒绝。
我们把奶奶,小心翼翼地,抬上了车。
那辆价值几百万的豪车里,第一次,装上了一个,来自农村的,昏迷不醒的老人。
车子,一路向北。
开往,我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车里,放着很轻的音乐。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
心里,百感交集。
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我也不知道,我跟她,未来,会走向何方。
车子,开进村子的时候。
天,已经黑了。
我爸妈,早就等在了门口。
看到我们回来,他们迎了上来。
我们一起,把奶奶,安顿在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还是那个大炕。
还是那个旧收音机。
一切,都好像,没有变。
只是,躺在炕上的人,再也不会,笑着叫我的名字了。
晚上,我妈做了一桌子菜。
她拉着姜澜的手,一个劲儿地说着感谢的话。
姜澜只是微笑着,说:「阿姨,别客气,这都是我该做的。」
吃完饭,姜澜说,她要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
村子里的夜晚,很静。
天上的星星,很亮。
「你……」我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辞职信,我驳回了。」
她说。
「公司给你,停薪留职。」
「等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
我愣住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说,「我觉得,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这个理由,比上次那个,还要牵强。
「姜澜。」
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不是姜总,是姜澜。
「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看着她的眼睛,问出了,我心里,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她也看着我。
夜色里,她的眼睛,像两颗,最亮的星。
「因为,」她说,「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相信的东西。」
「比如,善良。」
「比如,亲情。」
「比如……」
她没有说下去。
她转过身,拉开车门。
「我走了。」
她说。
「照顾好奶奶。」
「也照顾好,你自己。」
车子,缓缓地,驶离了村庄。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两束越来越远的车灯。
直到,它消失在,夜色的尽头。
我回到屋里。
我妈正在给奶奶擦脸。
她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
「老天爷啊,你可得开开眼,让我们家澜澜,这么好的闺女,有个好归宿啊。」
我听着,心里,一酸。
是啊。
她那么好。
她应该,有更好的人,来爱她。
而不是我。
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我开始,全身心地,照顾奶奶。
我每天,给她按摩,给她擦洗,给她讲故事。
我把那个收音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
我希望,那些熟悉的声音,能唤醒她。
日子,过得很慢,很平静。
我跟姜澜,没有再联系。
我怕,打扰她。
我也怕,自己会,越陷越深。
我只是偶尔,会从公司的同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听说,她拿下了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项目。
听说,她要去国外,开辟新的市场。
听说,她身边,出现了一个,很优秀的追求者。
是个海归精英,家世显赫。
跟她,很般配。
我听到这些消息,心里,会有一点点,说不出的,难受。
但更多的是,祝福。
我觉得,她幸福,就好了。
转眼,春天来了。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发了新芽。
奶奶的病情,还是没有起色。
我爸妈,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
只有我,还在坚持。
我觉得,奶奶,会醒过来的。
一定会。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是姜澜。
我的心,瞬间,漏跳了一拍。
「你……怎么……」
「我回国了。」她说,「我来你家看看。」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辆黑色的奔驰,就停在了我家门口。
她从车上下来。
她瘦了,也黑了。
但看起来,更精神了。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装,没有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场。
就像一个,邻家的姐姐。
她走到我面前。
「奶奶,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我低下头。
「别灰心。」她说,「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她从车上,拿下来一个箱子。
打开,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械。
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外国人。
「这位是,我在国外请的,最好的,脑科专家。」
她说。
「让他,给奶奶看看。」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她为了这件事,付出了多少。
我只知道,这份情,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那个外国专家,给奶奶,做了很详细的检查。
他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说,奶奶的脑部,还有微弱的活动迹象。
他说,还有,希望。
那一刻,我哭了。
我一个大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得,泣不成声。
姜澜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说:「你看,我就说吧。」
从那天起,那个外国专家,就住在了我们家。
他每天,给奶奶做各种各样的,康复治疗。
姜澜,也留了下来。
她没有住在我家。
她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
她每天,都会过来。
有时候,是帮着专家,一起给奶奶做治疗。
有时候,是陪我爸妈,说说话。
有时候,是陪我,坐在院子里,发呆。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的童年。
聊她的过去。
我才知道,她的父母,是在一场空难中,去世的。
那年,她才十八岁。
她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撑起了整个公司。
她说,她这些年,活得很累。
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不敢停下来。
她说,在我家过年的那几天,是她这辈子,过得,最轻松,最开心的几天。
她说,她喜欢,我家厨房里,饭菜的香味。
她说,她喜欢,我家院子里,午后的阳光。
她说,她喜欢,我看着她的时候,那种,傻傻的,又很认真的,眼神。
我听着,心,一点一点地,融化了。
我看着她。
看着她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的侧脸。
我突然,有了一种,很强烈的冲动。
我想,保护她。
我想,让她,以后,再也不用那么累。
我想,给她一个,家。
夏天的时候。
一个很平常的下午。
我正在给奶奶,念报纸。
收音机里,还放着那段,听了无数遍的评书。
突然,我听到,一个很微弱的,很沙哑的声音。
「水……」
我愣住了。
我以为,是我听错了。
我转过头。
看到,奶奶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
「水……」
我疯了一样,冲出房间。
「妈!爸!奶奶醒了!奶奶醒了!」
那天,我们全家,都哭了。
哭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伤心,都要开心。
姜澜也来了。
她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我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她也哭了。
她捂着嘴,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走到她面前。
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
我伸出手,帮她,擦掉了眼泪。
然后,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我说:「姜澜。」
「等奶奶好了,我们,结婚吧。」
她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不敢相信。
我以为,她会拒绝。
我以为,她会觉得,我是在,趁人之危。
可是,她却,点了点头。
她说:「好。」
那一年,秋天。
奶奶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虽然,还不能下地走路。
但已经,可以,很清楚地,说话了。
她拉着姜澜的手,叫她,孙媳妇。
姜澜,笑得很甜。
也是在那个秋天。
我和姜澜,在那个小村庄里,举行了婚礼。
没有豪华的酒店。
没有成群的豪车。
只有,几十个,淳朴的,乡亲。
还有,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见证。
婚礼上,我爸喝多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儿子,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我妈,抱着姜澜,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闺女,我们家,对不起你。」
姜澜摇着头,说:「妈,是我,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家。」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闹洞房。
我们陪着奶奶,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奶奶说,她这辈子,值了。
能看到,我娶了这么好的媳
妇。
我看着,身边的姜澜。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安详的,满足的,笑容。
我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想,我这辈子,也值了。
能遇到她。
能爱上她。
能和她,共度余生。
真好。
来源:机智的菠萝Dd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