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雷阵雨,是秋天里最磨人的那种,细细的,密密的,像一张没有尽头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一种潮湿的、灰蒙蒙的愁绪里。
那扇门被敲响的时候,外面的天正下着雨。
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雷阵雨,是秋天里最磨人的那种,细细的,密密的,像一张没有尽头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一种潮湿的、灰蒙蒙的愁绪里。
我正窝在沙发里,腿上盖着一条旧毯子,看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
电影里的光影明明灭灭,像极了人这一辈子,时而亮堂,时而昏暗。
敲门声很急,也很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完全没有章法,透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时间点,这种天气,会是谁?
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去,脚底板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能感觉到一股寒气顺着脚踝往上爬。
透过猫眼往外看,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很年轻,但一脸的疲惫和憔悴,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粘在额头上,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刚大哭过一场。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风衣,在楼道昏黄的灯光下,整个人显得格外瘦小。
我不认识她。
我敢肯定。
我打开了门,只开了一道缝,用身体挡着,很警惕。
“你找谁?”
她抬起头,那双红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里面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像是迷了路的小兽。
“你就是李默吧?”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我点了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那个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的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直接塞到了我面前。
那是一张银行的转账凭证,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水汽。
“这是什么?”我没接。
“一千块。”她咬着嘴唇,嘴唇都泛白了,“陈阳欠你的那一千块,我还给你。”
陈阳。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的脑子里,然后用力一拧。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起来的记忆,嘎吱嘎吱地响着,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我愣住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陈阳,我的大学同学,我曾经最好的哥们儿。
那个会在我没钱吃饭的时候,把最后半个馒头分给我的人。
那个会在我失恋喝得烂醉如泥时,背着我走过三条街送我回宿舍的人。
那个……借了我八千块,只还了七千块的人。
事情要从半年前说起。
那天,也是一个天气不太好的傍晚,陈阳突然给我打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累,背景音很嘈杂,像是那种路边的大排档。
他说,李默,出来喝点?
我当时正加着班,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一个头两个大。
但我还是答应了。
因为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不对劲。
我们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烧烤摊,那是我们上学时最常去的地方。
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还认得我们,乐呵呵地给我们多加了一盘花生米。
陈阳没怎么变,还是那副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头发有点乱,眼窝深陷,看起来很久没睡好觉了。
我们喝着最便宜的啤酒,撸着串,一开始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孜然和炭火的味道,混杂着啤酒花的苦涩香气。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划拳的,大笑的,吹牛的。
那些声音像潮水一样,把我们两个小小的孤岛给包围了。
最后还是陈阳先开的口。
“我……想自己干点事。”他盯着面前那杯冒着白沫的啤酒,声音很低。
“挺好啊,”我说,“准备干什么?”
“开个小面馆。”他抬起头,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我老婆手艺不错,我们俩合计了一下,不想再给别人打工了。”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我知道,陈阳一直都有个当老板的梦。
他总说,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给人点头哈腰的。
我们聊了很多,从上学时的糗事,聊到毕业后的辛酸。
聊着聊着,他眼眶就红了。
他说,李默,这些年,真他妈的不容易。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
是啊,谁又容易呢?
酒过三巡,他终于说到了正题。
“那个……李默……”他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看我,“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心里早有准备。
“要多少?”
“八千。”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数字,说完,整张脸都涨红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为了八千块钱,在我们曾经最熟悉的地方,露出了最窘迫的样子。
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没多问,也没犹豫。
我说,行,卡号给我,我明天转你。
他愣住了,好像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是重重地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
杯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说,李默,谢谢你。这钱,我最多半年,一定还你。
我说,不着急,你先忙你的。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
我只记得,回去的路上,陈阳一直在说,等我面馆开起来了,你天天来吃,我给你做最好吃的牛肉面。
我笑着说,好。
第二天,我把八千块钱转给了他。
那是我当时手里全部的活钱。
之后的几个月,我们联系得不多。
我知道他忙,开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选址、装修、办证,样样都耗心血。
我偶尔会在朋友圈看到他老婆发的动态。
今天墙刷好了,明天灶台到了。
照片里的陈阳,总是满头大汗,但脸上挂着笑。
那是一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笑。
我打心底里替他高兴。
半年期限快到的时候,陈阳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说,李默,钱我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转你。
我说,不急,你先用。
他说,不行,说好半年的。
过了两天,我收到了银行的短信。
到账,七千元。
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不是八千,是七千。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转错了?
或者,是不是手头实在太紧,只能先还这么多?
我等了一天,他没有给我打电话解释。
我又等了一天,还是没有。
一个星期过去了,那剩下的一千块,就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说实话,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倒不是心疼那一千块钱。
而是那种感觉,很奇怪。
就像你借给朋友一支很好用的钢笔,他还回来的时候,笔尖是歪的。
笔还能用,但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
我安慰自己,他肯定是忘了,或者有什么难处。
等他想起来,或者缓过来了,自然会跟我说的。
我不想为了这点钱去催他,去质问他。
那会让我们之间仅存的那点情分,变得很难看。
后来,他的面馆开业了。
他给我发了微信,很客气地说,有空来店里坐坐。
我去了。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因为那一千块钱,就跟他生分了。
我包了个一千块的红包,当做开业贺礼。
我把红包递给他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手悬在半空,没接。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感激,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愧疚。
“李默,你这……”
“拿着,开业大吉。”我把红包塞到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胳膊,“以后我可就指着你的牛肉面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他的面馆很热闹,亲戚朋友来了不少。
他老婆,也就是现在站在我门口的这个女人,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
她看到我的时候,冲我笑了笑,很温婉的一个女人。
我吃了一碗牛肉面,味道确实不错。
临走的时候,陈阳把我送到门口。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说,好好干。
然后我就走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那一千块的红包,就当是我补上了他没还的那一千块。
我们之间,两清了。
以后还是朋友,只是可能,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好了。
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他老婆会找上门来。
还拿着一千块钱,用那种近乎羞辱的方式,要“还”给我。
我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门口的女人,陈阳的老婆,依旧举着那张湿漉漉的转账凭证,固执地看着我。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滩水渍。
我叹了口气,把门完全打开。
“先进来吧,外面雨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
我给她找了条干毛巾,又倒了杯热水。
她局促地坐在沙发边上,双手紧紧地抱着那个包,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对不起,我……”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把水杯递到她手里。
“先暖暖手。”
她捧着杯子,滚烫的温度似乎给了她一点力量。
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我叫小雯。”她说。
我点点头,“李默。”
客厅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地响着。
老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正在拥抱,背景音乐温柔得像水。
“陈阳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小雯突然问。
我摇了摇头,“我们昨天就聊了几句,祝他开业大吉。”
“那他为什么……”她像是想问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急得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你别急,慢慢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到底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昨天你们走后,我收拾东西,在他钱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收据。”
她说,那是一张手写的收据,没有抬头,只有一个签名和日期。
金额,一千元。
日期,就是他收到我转账的第二天。
“我问他,这一千块钱是干什么了。我们当时为了开店,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每一笔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根本没有这一千块的支出。”
“他怎么说?”我问。
“他什么都不说。”小雯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就说,这钱他必须花。我问他花在哪了,给谁了,他就是不说。我们……我们为这个吵了一架。”
我大概能猜到后面的故事了。
“所以,你以为,他借了八千,只还我七千,是私自扣下了一千块?”
她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羞愧。
“我……我今天早上,又跟他吵。我说,你是不是拿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不然你为什么不敢说?他被我逼急了,就吼我,说我无理取闹。”
“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对我大声说过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我当时气疯了,就想着,不就是一千块钱吗?我砸锅卖铁也给你凑出来,我还给人家!我不想我们家欠着别人的人情,还被人戳脊梁骨!”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调出转账记录给我看。
“你看,这是我今天早上,从我妈那借的一千块。我转给了陈阳,让他还给你。可他……他居然把钱又给我退回来了。”
手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笔转账,和一笔退款。
“他说,这钱不是还不还的问题。他说,我不懂。”小雯哭着说,“我怎么不懂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什么不懂的?”
“我气不过,就想着,他不还,我还!我查到了你的地址,我就直接找过来了。”
她说完,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在沙发上。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是那副样子了。
一个女人,怀疑自己的丈夫藏私房钱,还可能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那种愤怒、无助和委屈,足以压垮任何人。
而我,成了她情绪的宣泄口。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他没有私藏那一千块。”我说。
“嗯。”她低下头,声音像蚊子一样,“对不起,我……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昨天送那一千块的红包,是在……是在提醒他。”
我苦笑了一下。
“我没那么想。”
“那……那他那一千块,到底花哪儿了?”她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迷茫,“李默,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你肯定知道,对不对?”
我看着她。
我该怎么告诉她?
其实,我也不知道。
但我隐隐觉得,这件事,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陈阳不是一个会为了区区一千块钱,就失信于人的人。
他那么骄傲,那么要面子。
他宁愿自己喝稀饭,也不会赖掉朋友的钱。
这里面,一定有别的原因。
一个他宁愿跟老婆吵架,也不愿意说出口的原因。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一个被我埋藏了很久,几乎快要忘记的念头。
我站起身,走到书架前。
书架的最顶层,放着一个落了灰的相框。
我把它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照片上,是三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年轻人。
那是我,陈阳,还有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
女孩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她叫林茵。
小雯也看到了照片,她愣住了。
“这是……”
“我们的大学同学。”我说,声音有些干涩,“她叫林茵。”
小雯看着照片里的女孩,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探寻。
我把相框放回桌上,重新坐回沙发。
“你刚才说,那张收据上,只有一个签名?”
“对。”
“签名是什么?”我追问。
“好像是……一个‘茵’字。”小雯努力回忆着,“绿草茵茵的茵。”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果然。
一切都串起来了。
那个被陈阳死死守护的秘密,那个他宁愿被我误会,被老婆质问,也不肯说出口的秘密,终于在我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而那冰山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我们三个人的青春。
和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林茵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是那种走在校园里,会发光的女孩。
我和陈阳,几乎是同时喜欢上她的。
但我们谁也没说。
我们只是用各自的方式,笨拙地对她好。
我会在她生日的时候,跑遍全城,给她买她最喜欢的那本限量版诗集。
陈阳会在她生病的时候,默默地去食堂排两个小时的队,给她打一份她最爱喝的粥。
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在学校后面的那片草地上,看星星,聊未来。
林茵说,她最大的梦想,是想去看一次真正的星空。
不是城市里这种被灯光污染的,稀稀拉拉的几颗。
而是那种,在很高很高的山上,或者很远很远的海边,一抬头,就能看到一整条银河,像瀑布一样,从天上倾泻下来。
她说,那叫,星之海。
陈阳当时拍着胸脯说,等我们毕业了,赚到钱了,就一起去。
去新疆,去西藏,去所有能看到最美星空的地方。
我笑着说,好,一言为定。
林茵也笑了,她的眼睛里,好像真的装下了一整片星空。
那时候的我们,都以为未来很长,长到足够我们去实现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
我们以为,我们三个人,会永远这样好下去。
可是,我们都忘了,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个会先来。
大四那年,林茵病了。
很突然,也很严重。
是白血病。
这个词,像一颗炸弹,在我们平静的生活里,轰然炸响。
我们跑遍了所有的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医生说,唯一的希望,是骨髓移植。
但是,配型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那段时间,天都是灰色的。
我和陈阳,几乎是住在医院里。
我们轮流陪着她,给她讲笑话,读她喜欢的诗。
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想让她开心一点。
但她的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
她头发掉光了,人也瘦得脱了相。
但她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哭过。
她总是笑着,说,你们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好的。
她说,等我好了,我们还要一起去看星之海呢。
我们都点头,说,好。
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可能,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为了给她治病,我们想尽了办法。
我们去献血,去做各种兼职,把所有的钱都凑起来。
但那点钱,对于高昂的治疗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陈阳甚至背着我们,去黑市卖血。
被我发现的时候,他正从一个阴暗的小巷子里出来,脸色白得像纸。
我冲上去,揪着他的领子,第一次对他吼。
我说,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
他推开我,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也对我吼,那你说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我们两个大男人,就在那个巷子口,抱头痛哭。
我们那么年轻,却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最后,还是没有等到合适的骨髓。
林茵在一个初夏的清晨,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的床头,放着我送她的那本诗集,还有陈阳画的一幅画。
画上,是我们三个人,站在山顶,头顶是璀璨的星河。
林茵的葬礼上,我和陈阳一句话都没说。
我们只是站着,看着她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依然笑得那么灿烂。
从那天起,有些东西,就彻底变了。
我和陈阳之间,像是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
我们都刻意地回避着关于林茵的一切。
因为我们知道,只要一提起那个名字,那道刚刚结痂的伤口,就会被重新撕开,鲜血淋漓。
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
联系,也越来越少。
我一直以为,那段记忆,已经被我们两个,默契地埋葬了。
直到今天,小雯的出现,那张签着“茵”字的收据。
我才明白,原来,陈阳从来没有忘记。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那个承诺。
那个关于星之海的承诺。
我对小雯说,“我想,我大概知道那一千块钱,是用来做什么了。”
小雯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是什么?”
“你听说过‘星光计划’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
我打开电脑,搜索出一个网页。
那是一个公益组织的网站。
“星光计划”,是一个专门为白血病儿童,实现临终愿望的公益项目。
他们会根据孩子们的愿望,为他们定制一场“圆梦之旅”。
有的孩子想去迪士尼,有的孩子想看大海。
而其中,有一个最特别的项目,叫“寻找星之海”。
他们会带着那些身体条件允许的孩子,去到国内最适合观星的地方,用专业的天文望远镜,让他们看一次真正的星空。
网页上,有很多照片。
孩子们苍白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他们的眼睛里,倒映着漫天的繁星。
在捐款人名录的最后一页,我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或者说,一个熟悉的签名。
那个龙飞凤舞的“茵”字。
后面跟着一串数字,1000。
捐款日期,是每个季度的最后一个月。
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年。
小雯凑过来看,她看清那个名字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愤怒。
而是因为震撼,和心疼。
“所以……他每三个月,都会用这个名字,捐一千块钱?”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点了点头。
“五年了,一次都没有断过。”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她喃喃自语,“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我说,“是他和过去,和林茵,和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达成的一种和解。”
他不想让任何人,来分担这份沉重。
尤其是他最爱的妻子。
他只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
而那些伤痛,那些遗憾,他选择一个人,默默地扛起来。
他借我八千块,是为了开面馆,是为了你们的未来。
他还我七千块,是因为,又到了捐款的日子。
而他,实在拿不出那一千块了。
他不能中断。
因为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捐款。
这是他对林茵的承诺。
他要替她,去看那片星之海。
他要让更多像她一样的孩子,能够看到那片星之D海。
所以,他动用了我的钱。
他觉得愧对我,所以他无法解释。
他觉得这是他和林茵之间的秘密,所以他无法对妻子坦白。
他就这样,一个人,固执地,笨拙地,守护着这个秘密。
直到今天,被我们,残忍地揭开。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小雯压抑的哭声,和窗外不休的雨声。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
“李默,”她说,“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这个被蒙在鼓里,却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
我说,“去找他,然后,抱抱他。”
“告诉他,你都知道了。告诉他,以后,你陪他一起。”
小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说完,她转身,拉开门,冲进了雨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
我知道,从今天起,陈阳不再是一个人战斗了。
我走回沙发,拿起桌上的那个相框。
照片里,林茵笑得那么开心。
我仿佛听见她在我耳边说,李默,你看,陈阳他,做到了。
他真的,带我去看星之海了。
我的眼眶,也湿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陈阳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带着一种久违的轻松。
“李默。”
“嗯。”
“对不起。”
“我也是。”
我们两个,都笑了。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足够了。
他说,面馆今天休息,晚上有空吗?一起喝点。
我说,好。
还是那家烧烤摊。
还是那个胖乎乎的老板。
不同的是,这次,陈阳的身边,坐着小雯。
小雯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的眼睛还是有点肿,但眉宇间,已经没有了昨天的愁云惨雾。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和坦然。
陈阳给我倒了杯酒。
“昨天,小雯都跟我说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是我不好,让你误会了。”
我摇了摇头,“是我该说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我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像一团火,把心里那些郁结,都烧得干干净净。
“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陈阳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每次捐完款,我都想告诉你,我们又帮一个小愿望,靠近了星空一点点。”
“但我又怕……怕你觉得我矫情,觉得我放不下。”
“更怕的是,我用了你的钱。”他自嘲地笑了笑,“我陈阳,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干这么不地道的事。”
“你别这么说。”小雯在一旁,握住了他的手,“你是我见过,最地道,最善良的人。”
陈-阳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柔情。
“以后,不会了。”他说,“以后,我们一起。”
小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暖的。
真好。
那个曾经孤单地守护着秘密的少年,终于找到了可以并肩作战的伴侣。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林茵,聊我们荒唐又闪亮的青春。
我们第一次,可以那么平静地,提起那个名字。
提起她的时候,我们不再是悲伤,而是怀念。
怀念那个爱笑的女孩,怀念那个有她在的,夏天。
临走的时候,陈阳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
“那一千块钱。”他说,“还有,你那个红包,我也不能要。”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这一千块,就当我,也加入了‘星光计划’。”我说,“以后,算我一份。”
陈阳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眶又红了。
他没再推辞,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兄弟。”
回去的路上,我一个人,走了很久。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抬起头,看着被城市灯光映得发黄的夜空。
没有星星。
但我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定有一片璀璨的星海。
正有无数双清澈的眼睛,在仰望着它。
而我们,就是那些,为他们点亮星星的人。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
依旧是上班,下班,偶尔加个班。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我的手机里,多了一个叫“星海守护者”的群。
群里只有三个人,我,陈阳,小雯。
每隔三个月,陈阳就会在群里发一张捐款截图。
然后,小雯会发一个加油的表情。
我也会回一个。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陈阳的面馆,生意越来越好。
我去吃过几次,店里总是坐得满满当当。
小雯在后厨忙碌,陈阳在前厅招呼客人。
两个人脸上的笑容,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对生活的热爱和满足。
有一次,我看到店里的墙上,多了一面照片墙。
上面贴满了孩子们的笑脸。
那些,都是“星光计划”帮助过的孩子。
每个孩子的照片下面,都有一行小字。
“谢谢你,带我看到了最美的星星。”
很多客人都注意到了那面墙。
他们会问陈阳,这是什么。
陈阳就会笑着,跟他们讲“星光计划”的故事。
讲那个叫林茵的女孩,和她关于星之海的梦想。
渐渐地,店里多了一个捐款箱。
箱子不大,就放在收银台旁边。
很多客人吃完面,会顺手把找零的钱,放进去。
一块,五块,十块。
钱不多,但聚沙成塔。
每个月底,陈阳和小雯都会把箱子里的钱清点出来,然后以“爱心食客”的名义,捐给“星光计划”。
他们把捐款凭证,贴在照片墙旁边。
那面墙上的照片,越来越多。
凭证,也越贴越厚。
那个小小的面馆,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能量站。
温暖着每一个,来这里吃饭的人。
也延续着,一个女孩,关于星空的梦想。
去年冬天,我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是“星光计划”公益组织寄来的。
一个很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张贺卡,和一个小小的望远镜模型。
贺卡上写着:
“亲爱的李默先生,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支持。因为有您这样的‘点星人’,我们已经成功帮助100个孩子,看到了他们梦想中的星之海。谨以此礼,聊表谢意。愿我们一起,点亮更多的星空。”
我拿着那张贺卡,看了很久。
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原来,我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善意,真的可以汇聚成光,照亮别人前行的路。
我把那个望远镜模型,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就在那个相框的旁边。
照片里的三个人,依旧笑得灿烂。
仿佛在告诉我,嘿,哥们儿,你看,我们做到了。
我们真的,一起看到了,那片最美的星之海。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
一个关于误会,关于承诺,关于守护的故事。
但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幕落下了,就再也不升起的戏剧。
它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安排一些新的剧情。
就在上个月,陈阳突然给我打电话。
他说,李默,你快来医院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是不是小雯或者他出了什么事。
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陈阳。
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怎么了?”
他抬起头,满脸泪水。
“小雯……小雯她……”
我冲进病房。
小雯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戴着氧气面罩。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曲线在无力地跳动着。
医生告诉我,是急性心肌炎,送来得太晚,情况很危险。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
怎么会这样?
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善良的一个人。
老天爷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公平?
接下来的几天,是漫长的等待和煎熬。
小雯一直在重症监护室。
陈阳就守在门口,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憔悴下去。
面馆也关了。
那面贴满了笑脸的照片墙,也落了灰。
我陪着他。
我们两个大男人,就那么默默地坐着。
谁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因为在巨大的悲伤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在那个阴暗的小巷子里,那个为了救林茵,而去卖血的少年。
和现在这个,为了妻子,而一夜白头的男人。
他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他一直没变。
他还是那个,会为了自己在乎的人,拼尽一切的陈阳。
只是这一次,他要守护的人,是小雯。
一个星期后,小雯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医生找陈阳谈话。
说,唯一的办法,是心脏移植。
但是,费用,是天价。
而且,还不一定能等到合适的供体。
陈阳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他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在抖。
“李默,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我只能说,别怕,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
陈阳也准备把面馆盘出去。
但是,这些钱,对于那笔天价的手术费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了陈阳的手机上。
对方自称是“星光计划”的负责人。
他说,他们从医院,得知了小雯的情况。
他们决定,启动一项紧急援助基金。
为小雯,支付全部的手术费用。
陈阳当时就懵了。
他问,为什么?
对方说,因为你们,是我们的家人。
“陈先生,小雯女士,还有李默先生,你们是我们‘星光计划’最特殊,也最长情的捐助人。”
“这么多年,你们点亮了那么多孩子的星空。现在,轮到我们,来为你们,点亮一盏希望的灯了。”
电话那头,负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们联系了很多曾经受过我们帮助的家庭,他们听说了小雯女士的事情,都自发地组织了捐款。还有很多社会上的爱心人士,也伸出了援手。”
“所以,陈先生,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只要相信,爱,是可以传递的。善意,是会循环的。”
挂了电话,陈阳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他说,李默,我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我拍着他的背,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掉。
是啊,谁能想到呢?
当年那个小小的,为了一个女孩的梦想而开始的善举。
在多年以后,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回馈到了我们自己身上。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好人有好报吧。
半个月后,医院传来好消息。
找到了合适的供体。
手术,很成功。
小雯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坐起来了。
虽然还是很虚弱,但精神很好。
陈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给她喂着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画。
小雯看到我,笑了。
她说,李默,谢谢你。
我说,该说谢谢的,是我们。
我们都笑了。
我们都知道,我们谢的,不仅仅是彼此。
更是这个世界上,所有那些,素未谋面,却愿意为我们伸出援手的,善良的人们。
出院那天,天气特别好。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陈阳的面馆,重新开张了。
门口挂上了“休整结束,欢迎回家”的牌子。
很多老顾客,都来了。
他们不只是来吃面。
更是来,看望这对,经历了风雨的夫妻。
店里的那面照片墙,又多了一张新的照片。
是陈阳和小雯的合影。
照片里,他们依偎在一起,笑得特别甜。
照片下面,是陈阳亲手写的一行字。
“谢谢你们,为我们点亮了,回家的路。”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又聚在了那家烧烤摊。
我们要了好多好多的串,还有好多好多的酒。
我们谁也没提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
我们只是像很多年前一样,喝酒,吹牛,大笑。
仿佛,我们还是那三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喝到最后,陈阳突然站起来。
他端着酒杯,对着夜空,大声喊。
“林茵!你看到了吗?”
“小雯好了!我们都很好!”
“还有,你的那个梦想,我们帮你实现了!一百个!整整一百个孩子,都看到了星之海!”
“你,在那边,也看到了吗?”
他喊着喊着,就哭了。
小雯抱着他,也哭了。
我也哭了。
我抬起头,看着那片深邃的夜空。
今晚的星星,好像特别亮。
一颗,两颗,三颗……
它们在夜幕上,闪烁着,眨着眼睛。
仿佛在回应着我们。
我仿佛看到了,林茵的笑脸。
她就站在那片星海里,对着我们,挥着手。
我知道,她一定,都看到了。
故事到这里,真的,就该结束了。
这是一个很长,也很曲折的故事。
它开始于一个关于一千块钱的误会。
却牵扯出了,一段尘封的青春,一个未了的承诺,和一场关于爱与守护的接力。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因为那一千块钱,就跟陈阳断了联系。
如果当初,小雯没有鼓起勇气,来敲响我的门。
那么,我们是不是,就会错过后面所有的一切?
我们是不是,就会让那个关于星之海的梦想,永远地,停留在那个夏天?
幸好,没有如果。
生活就是这样。
它充满了误解,充满了遗憾。
但也同样,充满了爱,充满了希望。
只要你愿意,多一点信任,多一点善良。
你就会发现,你随手点亮的一颗星星,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成一整片银河,照亮你前行的路。
就像陈阳的那家面馆。
它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家面馆了。
它成了一个小小的社区中心。
很多受过“星光计划”帮助的家庭,会从很远的地方,专程赶来,吃一碗面。
他们会和陈阳,和小雯,像家人一样,聊着天。
他们会把自己的故事,写在便利贴上,贴在那面照片墙上。
那面墙,现在已经快要贴不下了。
上面,承载了太多的泪水,太多的欢笑,太多的感恩。
而我,依旧是那个,普通的上班族。
但我知道,我的生活,已经因为他们,而变得不再普通。
因为,我也是那片星海的,守护者之一。
我的人生,也因为,曾经点亮过别人,而被照亮了。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深夜食堂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