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把那本比砖头还厚的志愿填报指南翻得卷了边,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画着红线和蓝笔的批注。
那年夏天,蝉鸣像生了锈的锯子,一遍一遍地切割着黏稠的空气。
我考了590分。
这个分数,像一根悬在半空的绳子,上不去,也下不来。
够不着那些星光闪闪的名校,又不甘心随随便便地坠入凡尘。
我爸把那本比砖头还厚的志愿填报指南翻得卷了边,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画着红线和蓝笔的批注。
他戴着老花镜,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嘴里念念有词,全是些我不懂的专业代码和未来的就业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混杂着旧书页的霉味,还有我妈炖在厨房里那锅绿豆汤的甜腻气息。
那味道,就是那个夏天独有的焦虑的味道。
我妈端着绿豆汤从厨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先喝点汤,解解暑。”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我爸那根紧绷的神经。
我爸没抬头,手指在一个叫“金融工程”的专业上用力地敲了敲。
“就这个,你看,A大,去年最低录取线588,我们有希望。”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宣布一个既定的未来。
我妈附和着:“是啊是啊,金融好,以后去银行,多体面。”
我看着他们,一个在规划我的康庄大道,一个在旁边摇旗呐喊。
他们眼里的光,是对一个标准答案的狂热。
而我,只是那个需要被填进去的解。
我没说话,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喝着绿豆汤。
汤是温的,甜得有点发苦。
那几天,我们家就像一个作战指挥室。
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表格,上面罗列了所有他们认为“有前途”的学校和专业。
计算机、软件工程、临床医学、金融……每一个名字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通向一个他们想象中的,安稳富足的人生。
他们为我规划了96个志愿的排列组合,精确到每一个专业的级差,每一个学校的大小年。
那张A4纸上,写满了我的名字,却看不到一丝我的影子。
我爸把那张纸递给我,像递过来一份神圣的谕旨。
“就按这个填,一个都不要错。”
我接过来,那张纸很轻,却压得我喘不过气。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窗外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月光像水一样流淌进来,把书桌照得一片清冷。
我没有开灯。
我把他们给我的那张志愿表,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打开了电脑,登录了志愿填报系统。
屏幕的光,映着我的脸,一片惨白。
96个志愿。
像96个通往不同平行世界的入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淡淡的栀子花香,是我窗台下那盆半死不活的栀子花散发出来的。
它在黑暗里,固执地开着。
我开始填第一个志愿。
我没有看那些热门的,闪着金光的专业。
我点开了筛选,专业门类,理学。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名字。
地质学。
一个安静地躺在列表最底端的,蒙着灰尘的名字。
我仿佛能听到我爸看到这个名字时,气急败坏的声音:“地质学?挖煤的吗?一个女孩子家,以后天天在山沟沟里钻?”
我甚至能想象出我妈愁眉苦脸的样子:“这工作又苦又累,还找不到对象,可怎么办啊。”
可是,我的指尖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停在了那三个字上。
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外公还在的时候。
他是个中学地理老师,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石头。
他会戴上老花镜,举着一个放大镜,让我看一块普通石头上的纹路。
“你看,”他的声音温和而缓慢,“这每一条线,都是时间走过的痕迹。这块石头里,藏着几亿年前的海浪和风。”
他把一块小小的,带着紫色晶体的石头放在我的手心。
那块石头凉凉的,沉甸甸的。
“这是紫水晶,是地球送给你的小礼物。”
外公去世后,那盒石头被我妈当作“没用的东西”收进了储藏室。
但我一直留着那块紫水晶,放在我的笔袋里,它的棱角被岁月磨得圆润,但那抹紫色,依旧固执地亮着。
那一刻,在寂静的深夜里,我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块紫水晶在我手心的温度。
我点了下去。
第一个志愿,C大,地质学。
C大,一所南方的985,离家两千多公里。
地质学,是它最冷门的专业之一,常年招不满人,分数线低得可怜。
填完第一个,我像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我开始了一场疯狂的冒险。
我把所有带“地”字的专业都找了出来。
地理科学、地球物理、资源勘查……
我把所有我想去的,那些名字听起来就像诗一样的城市,都填了一遍。
从北方的冰雪世界,到南方的烟雨江南。
我像一个在地图上旅行的孩子,用96个志愿,为自己画出了一条逃离的路线。
我没有考虑分数,没有考虑就业,没有考虑任何他们口中的“现实”。
我只是在填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梦。
那是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感,一种挣脱枷锁的自由。
当我填完最后一个志愿,点击提交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蝉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世界一片寂静。
我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那是我整个夏天,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我爸妈以为我已经按照他们的“剧本”提交了志愿,家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我去了A大之后,他们要不要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陪读。
我妈甚至开始研究A大食堂的菜色,盘算着哪几道菜比较有营养。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怕他们从我的眼神里,看出那个惊天的秘密。
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地看外公留下的那些地理杂志。
书页已经泛黄,上面有他用钢笔写下的批注。
我看着那些关于板块构造、冰川运动、火山喷发的文字,仿佛能看到外公坐在灯下,专注而痴迷的样子。
那些陌生的名词,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地球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让我着迷。
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是个阴天。
乌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爸守在电脑前,一遍一遍地刷新着查询页面。
我妈坐在他旁边,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突然,我爸“啊”了一声。
他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我妈紧张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爸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凑过去。
屏幕上,一行黑色的宋体字,清晰地刺入我的眼睛。
“恭喜你,已被C大学录取。”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录取专业:地质学。”
我妈愣住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地……质……学?”
她转向我,眼神里全是困惑和茫然:“这是什么?我们不是报的金融吗?”
我爸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我,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
“是你!是你改了志愿!”
他的声音,像一声炸雷,在压抑的客厅里轰然响起。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扬起手,似乎想打我,但那只手在空中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完了……全完了……”
我妈哭了。
她的哭声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的,绝望的抽泣。
“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啊……”
客厅里,只剩下我爸的粗重喘息和我妈的哭声。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滚滚的雷声。
大雨倾盆而下。
那个下午,我们家像是被一场海啸席卷而过,一片狼藉。
我爸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浓烈的烟味从门缝里飘出来,呛得人流眼泪。
我妈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晚饭,谁也没吃。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没有开灯,只是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
雨点狠狠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为我庆祝,又像是在替我哭泣。
我没有后悔。
一点也没有。
在那一刻,我甚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终于脱离了他们设定的轨道,开始驶向一个未知的,但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方向。
那晚,我爸妈一夜没睡。
我听到他们在客厅里争吵,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让她复读!必须复读!”这是我爸的声音,斩钉截铁。
“复读太苦了……孩子受不了……”这是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怎么办?就让她去那个山沟沟里挖石头?我丢不起这个人!”
“C大也是985啊,说出去也不算差……”
“985有什么用?专业不好,一切都是零!你懂不懂!”
争吵声,叹息声,哭泣声,交织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爸从书房出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把一张复读学校的宣传单拍在桌子上。
“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下周就去报到。”
他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宣布一个判决。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不去。”
“你说什么?”他像是没听清。
“我说,我不去复读。”我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要去C大。”
“你敢!”他一拍桌子,桌上的水杯都跳了起来。
“我为什么不敢?”我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没有躲闪,“这是我的人生,我自己负责。”
“你负得起这个责吗?等你以后找不到工作,喝西北风的时候,别回来哭着找我们!”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又冷又硬。
我的心,被刺得生疼。
但我没有哭。
我说:“好。”
那一个“好”字,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那之后,我们家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冷战。
我爸不再跟我说话,看到我就像看到空气。
我妈每天都唉声叹气,变着法地给我做各种好吃的,好像想用食物来弥补我那个“悲惨”的未来。
饭桌上,一片死寂。
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开始后悔。
我能感觉到。
他们的后悔,不是因为我选择了一个他们不喜欢的专业。
而是因为,他们发现,他们精心培育了十八年的女儿,突然变成了一个他们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们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我的“叛逆”。
他们后悔,为什么在我填志愿的那天晚上,没有守在我身边。
他们后悔,为什么给了我那张银行卡,让我自己交了学费,断了他们最后的退路。
那种后悔,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们,也缠绕着这个家。
开学前,我一个人收拾行李。
我把外公留下的那些地理杂志,一本一本地放进行李箱。
还有那个装满了石头的木盒子。
我打开盒子,那块紫水晶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垫子上,散发着幽幽的光。
我把它拿出来,紧紧地攥在手心。
我妈走进来,看到我箱子里的那些“破烂”,眼圈又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叠着衣服。
她把一件新买的羽绒服塞进行李箱,嘴里念叨着:“南方冬天湿冷,要多穿点,别冻着。”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去火车站那天,我爸最终还是来了。
他开着车,一路无话。
车里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到了车站,他帮我把沉重的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拎出来。
我妈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嘱咐着:“到了学校要给家里打电话,要好好吃饭,要跟同学搞好关系……”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我爸站在一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检票的广播响了。
我妈抱了抱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拍了拍她的背,说:“妈,我走了。”
我转身,走向检ato。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能感觉到,两道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背上。
直到我走进站台,那目光才消失。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条短信,我爸发的。
只有三个字。
“照顾好自己。”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了堤。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窗外的景色飞速地倒退。
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都渐渐远去。
我看着窗外陌生的山川和田野,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我选择的这条路,到底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C大坐落在一个山城,空气潮湿,终年弥漫着雾气。
学校很大,到处都是高大的黄桷树,树根盘根错节地抓着地面,像一只只苍劲有力的手。
地质系的教学楼,在学校最偏僻的角落,一栋老旧的红砖小楼,墙壁上爬满了青翠的爬山虎。
我们专业,一个年级只有三十个人。
我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之一。
开学第一天,辅导员就给我们打预防针。
“同学们,欢迎来到地质系。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可能是被调剂来的。地质这个专业,很苦,很累,毕业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光鲜亮丽的工作。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申请转专业。”
班里一片寂静。
我看到好几个同学的脸上,都露出了动摇的神色。
我没有。
我看着窗外那栋被爬山虎覆盖的红楼,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这里,就是我的战场。
大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辛苦得多。
我们的课程,除了普通大学的公共课,还有很多听起来就很“硬核”的专业课。
《普通地质学》、《晶体光学》、《古生物学》、《构造地质学》……
每一本书,都像砖头一样厚。
我们每天都要跟各种各样的石头打交道。
在实验室里,用偏光显微镜观察薄如蝉翼的岩石切片,在显微镜下,那些普通的石头,会展现出一个五彩斑斓的微观世界。
老师说,那是“大地的指纹”。
我们还要学习使用各种奇怪的仪器,罗盘、地质锤、GPS……
最辛苦的,是野外实习。
我们专业的实习,不去工厂,不去公司,只去深山老林。
第一次野外实习,是在学校附近的一座荒山。
我们需要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采集岩石标本,并且绘制地质剖面图。
那天,下着小雨。
山路泥泞湿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我的鞋子和裤腿上,很快就沾满了黄色的泥浆。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涩的。
我背着一个沉重的地质包,里面装着地质锤、罗盘、记录本,还有几块刚采集的,死沉死沉的岩石标本。
每走一步,都觉得肩膀要被压断了。
带队的,是一位姓李的老教授。
他已经快六十岁了,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
他穿着一双解放鞋,走在最前面,步履稳健,一点也看不出疲惫。
他指着远处一座被云雾缭绕的山峰,告诉我们,那座山,是在几千万年前的一次地壳运动中,从海底抬升起来的。
他随手捡起一块路边的石头,告诉我们,这块石头的成分是石灰岩,里面可能藏着古代海洋生物的化石。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孩子般的光芒。
那种光芒,我在外公的眼睛里,也看到过。
那天,我们一直走到天黑才回到学校。
我累得几乎散了架,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室友问我:“你后悔吗?”
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后悔。
当我用自己的手,敲开一块岩石,看到里面嵌着一个清晰的贝壳化石的时候;
当我在山顶,俯瞰着脚下连绵起伏的群山,感受到地球亿万年的脉搏的时候;
那种震撼和喜悦,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我开始给家里打电话。
一开始,电话那头总是我妈。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有没有被人欺负。
绝口不提我的专业和学习。
我知道,她还在担心。
我爸从来不接我的电话。
我妈说,他还在生气。
我试着在电话里,跟我妈讲我的大学生活。
我跟她讲,我在显微镜下看到了像彩虹一样的矿物。
我跟她讲,我在山上发现了一块几亿年前的化石。
我跟她讲,李教授告诉我们,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一片汪洋大海。
电话那头,总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妈会轻轻地叹一口气,说:“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她听不懂。
在她的世界里,那些石头,就是一堆没用的,冰冷的石头。
她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对这些东西如此着迷。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大二那年,我们有一次长达一个月的野外实习。
地点,在西北的戈壁滩。
那是我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
火车坐了三天三夜。
窗外的景色,从郁郁葱葱的绿色,慢慢变成了单调的黄色。
戈壁滩的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艰苦。
我们住的是当地牧民废弃的土坯房,没有水,没有电。
每天吃的,是干硬的馕和咸得发苦的奶茶。
白天,我们在烈日下暴晒,寻找地质露头,测量地层产状。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烤得人皮肤生疼。
嘴唇很快就干裂了,起了厚厚的一层皮。
晚上,气温又会骤降到零度以下。
我们裹着厚厚的睡袋,挤在土坯房里,还是会冻得瑟瑟发抖。
戈壁滩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但那里的星空,美得让人窒息。
没有了城市的光污染,银河像一条璀璨的钻石项链,横跨在墨蓝色的天幕上。
流星,一颗接着一颗地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仿佛要把整个夜空都点燃。
我们躺在冰冷的沙地上,仰望着星空,李教授给我们讲宇宙的起源,讲地球的演化。
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由几十亿年前的星尘组成的。
我们和那些星星,本就是一体。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实习的最后一天,我们在一处干涸的河床里,发现了一具巨大的恐龙化石。
那是一具蜥脚类恐龙的腿骨,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
当我们将它从厚厚的沙土中一点一点地清理出来,让它重见天日的时候,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
李教授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说,这是我们送给地球的一份礼物。
我们找到了它失落已久的记忆。
那次实习的成果,发表在了学校的学报上。
我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作者名单里。
虽然只是排在最后的一个小小的名字,但那是我第一次,在正式的学术刊物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我把那本学报,小心翼翼地寄回了家。
我没有附上任何信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希望,他们能看到。
看到我,并不是在“玩泥巴”,并不是在“浪费生命”。
我是在做一件,我自己认为,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过了很久,我妈给我打来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一样。
“你寄回来的那本东西,我跟你爸看了。”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爸……他拿着放大镜,看了好几遍。他说,你的名字,写得还挺清楚。”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还说,”我妈顿了顿,“他说,照片上,你晒得太黑了,也瘦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外面,要好好吃饭,别太累了。”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宿舍的阳台上,站了很久。
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阴冷潮湿。
我却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在缓缓地流淌。
那堵横在我们之间的,冰冷的墙,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大三,我申请了一个国家级的大学生创新项目。
课题,是关于我老家附近那座燕山的地质构造演化。
燕山,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山。
小时候,外公经常带我去爬山。
他会指着山上的褶皱,告诉我,那是地球的“皱纹”。
他说,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故事。
为了做这个项目,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
我一个人,背着地质包,在燕山的山区里,一待就是两个月。
我每天天不亮就出发,沿着崎岖的山路,寻找典型的地质剖面。
我用罗盘测量岩层的产状,用放大镜观察岩石的成分,用相机拍下各种地质现象。
中午,就啃几口干粮,喝几口凉水。
晚上,回到租住的农家小院,整理一天的野外记录,绘制地质图。
山里的蚊子,又多又毒。
我的胳膊和腿上,被咬得全是一个个红肿的包。
有一次,为了采集一块关键的岩石标本,我不小心从一个陡坡上滑了下去,膝盖被尖锐的石头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我一个人,坐在荒无人烟的山谷里,看着流血的伤口,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委屈。
我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但我翻遍了通讯录,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受伤了?说我很累?说我后悔了?
我不能。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我从包里拿出急救包,简单地给自己包扎了一下,然后拄着地质锤,一瘸一拐地走回了住处。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意识都有些模糊。
在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回到了外公的那个小书房。
他戴着老花镜,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专注地看着。
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孩子,别怕。大地,会给你力量。”
第二天早上,我退烧了。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的自己,突然笑了。
我没有被打倒。
两个月后,我带着满满两大箱岩石标本和厚厚一沓野外记录,回到了学校。
我用了一个学期的时间,整理数据,分析样品,撰写论文。
最终,我的项目,获得了全国大学生“挑战杯”竞赛的一等奖。
颁奖典礼那天,我站在领奖台上,聚光灯打在我的脸上,有些刺眼。
我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想起了外公。
我想起了李教授。
我想起了戈壁滩上的星空。
我想起了燕山里的那个,孤独而倔强的自己。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获奖的消息。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们会像往常一样,只是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的时候,我爸接过了电话。
那是三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时候……回家?”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说:“后天。”
“嗯,”他应了一声,“我去车站接你。”
我坐上回家的火车。
这一次,我的心情,和三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迷茫、叛逆、一心只想逃离的孩子。
我找到了我的方向,我的热爱,我的价值。
我带着我的勋章,回家了。
火车站的出站口,人山人海。
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爸。
他站在人群中,踮着脚,焦急地向里面张望着。
三年不见,他的背,好像更驼了,头发也白了好多。
他看到了我,眼睛一亮,用力地向我挥着手。
我拖着行李箱,向他跑过去。
“爸。”我叫了一声。
“哎。”他应着,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瘦了。”
回家的路上,他开着车,我们一路,还是没什么话。
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板着脸,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他会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
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你那个……奖,是什么奖?”
我愣了一下,然后开始跟他解释,“挑战杯”是什么,我的项目是做什么的。
我讲了很久,讲了板块构造,讲了褶皱断层,讲了同位素测年。
我知道,他可能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他一直很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车开到楼下,他停好车,没有马上熄火。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欣慰,有歉意,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说:“你妈今天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又说了一句。
“爸……以前……是爸不对。”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摇了摇头,说:“不怪你。”
我知道,他们只是用他们的方式,在爱我。
只是,他们爱的方式,和我想要的,不一样。
回到家,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
看到我,她放下手里的铲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拉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
“怎么黑成这样了?瘦了这么多,在外面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她的眼圈,红红的。
饭桌上,摆满了菜,都是我爱吃的。
我爸拿出了一瓶藏了很久的白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我倒了一杯。
他说:“今天高兴,陪爸喝一杯。”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团火,一直烧到胃里。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我给他们看我野外实习的照片。
戈壁滩的落日,雪山下的冰川,火山喷发后留下的黑色岩石。
还有那张,我们和恐龙化石的合影。
照片上,我穿着冲锋衣,戴着安全帽,脸上全是灰,笑得像个傻子。
我妈指着照片上的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看你这脏的,跟个泥猴一样。”
我爸拿着我的奖杯,翻来覆去地看。
那是一个金色的,沉甸甸的奖杯。
他把它擦了又擦,然后,小心翼翼地,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那个柜子上。
那个柜子,以前摆的是他的各种奖状和荣誉证书。
那天晚上,我睡在自己熟悉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心里一片安宁。
我知道,这场持续了三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我没有输,他们也没有赢。
我们只是,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理解和尊重对方。
后来,我爸妈开始对我的专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爸会去图书馆,借一些地质学的科普读物来看。
他会指着书上的图片,问我这是什么岩石,那是什么构造。
我妈学会了上网,她会搜索各种关于地质勘探的新闻。
有一次,她看到一条新闻,说一个地质队,在野外找到了一个大型金矿。
她兴奋地给我打电话:“女儿,你们专业是不是也能找到金子啊?”
我哭笑不得。
我知道,在他们心里,可能还是希望我能从事一个“有钱途”的工作。
但他们已经不再反对,不再焦虑。
他们开始尝试着,走进我的世界。
大四毕业,我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继续跟着李教授,做构造地质学的研究。
我爸妈知道了,比我还高兴。
我爸在电话里,骄傲地对我说:“我女儿,以后就是科学家了。”
我笑了。
我不是什么科学家。
我只是一个,喜欢石头,喜欢大山的孩子。
我只是在用我的一生,去读一本叫做“地球”的,无字之书。
研究生毕业后,我留校当了一名老师。
我站上了我曾经坐过的那个教室的讲台。
我看着台下一张张年轻而迷茫的脸,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会给他们讲,地质学是什么。
我会告诉他们,这不仅仅是一门关于石头的科学。
这是关于时间的科学,关于生命的科学,关于我们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方的科学。
我会带他们去野外,去那些外公和李教授带我去过的地方。
我会指着远方的山峦,告诉他们,那里,曾经是一片深邃的海洋。
我会让他们亲手触摸一块化石,感受几亿年前的生命脉动。
我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一样,爱上这片土地,爱上我们脚下的这个星球。
有一年,我带着学生去西北进行地质填图。
工作间隙,我坐在山坡上,看着远处夕阳下的丹霞地貌,层层叠叠,像一片燃烧的火焰。
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说,我爸在整理储藏室的时候,找到了外公留下的那个木盒子。
那个装满了石头的盒子。
我爸把那些石头,一块一块地拿出来,用湿布擦干净,然后,按照外公当年做的标签,一块一块地摆好。
我妈在电话那头说:“你爸说,等你回来,让你给他讲讲,这些石头,都是什么故事。”
我挂了电话,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线下。
远处的戈壁,变得一片苍茫。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固执地填下96个志愿的女孩。
她当时一定不会想到,那个看似任性而草率的决定,会把她带到今天这个地方。
她一定不会想到,那条看似最荒芜,最崎岖的路,最终,却通向了最壮丽的风景。
人生,就像一次漫长的地质勘探。
你永远不知道,在敲开下一块岩石之前,里面藏着的,是普通的石英,还是璀璨的钻石。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你内心的罗盘,然后,拿起你的地质锤,勇敢地,敲下去。
后来,我爸妈来我所在的城市看过我一次。
我带他们去了我们学校的地质博物馆。
那是我参与筹建的,里面陈列着我们师生几代人,从世界各地采集回来的标本。
巨大的恐龙骨架,闪闪发光的矿物晶体,记录着生命演化的各种化石。
我爸妈看得目不转睛,像两个好奇的孩子。
我爸站在一块巨大的木化石面前,看了很久。
那是一棵几亿年前的树,在漫长的地质作用下,变成了石头。
但它依然保持着树的形态,甚至能看清年轮的痕迹。
我爸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树干”。
他说:“真神奇啊……一块石头里,竟然藏着一棵树的一生。”
我看着他,笑了。
我说:“爸,每一块石头里,都藏着一个世界。”
他转过头,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光。
那种光,我曾经在外公的眼睛里,在李教授的眼睛里,都看到过。
那是一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时间长河的敬畏,对生命奇迹的赞叹。
我知道,那一刻,他终于,懂了。
他懂了我的选择。
他懂了我的热爱。
他懂了那个,在深夜里,固执地填下“地质学”三个字的女儿。
我们从博物馆出来,夕阳正把整座校园,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们走在种满黄桷树的林荫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妈挽着我的胳膊,说:“学校真漂亮。”
我爸走在我旁边,突然说:“当年,要是让你去了A大,学了金融,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想了想,说:“可能会在一个四季恒温的写字楼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K线图,每天计算着涨跌。可能会很有钱,但……应该不会像现在这么快乐。”
我爸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没有了当年的愤怒和不甘。
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
他说:“那就好。”
三个字,很轻,却很重。
我知道,他们心中那个关于“后悔”的结,终于,彻底解开了。
他们的后悔,不是后悔我没有成为他们期望的样子。
而是差一点,就亲手扼杀了我成为自己的可能。
他们后悔的,是那份因为不理解而产生的恐惧,是那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的控制。
幸运的是,我们都走出来了。
我用我的坚持,他们用他们的退让,我们一起,跨越了那条曾经以为无法逾越的鸿沟。
如今,我依然会天南海北地跑。
去过人迹罕至的极地,也下过深不见底的矿井。
我的皮肤,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黝黑。
我的手上,也因为常年使用地质锤,磨出了厚厚的茧。
我不是他们期望中,那个穿着漂亮裙子,坐在办公室里的白领。
我成了一个,他们曾经最不希望我成为的,那种“野”丫头。
但他们,却成了我最坚实的后盾。
每次我出野外前,我妈都会给我寄来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塞满了各种吃的,还有她亲手织的毛衣。
我爸会一遍一遍地,帮我检查我的装备,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的每一次出发,都有了他们的牵挂。
我的每一次归来,都有了他们的等待。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有一种成长,叫做“和解”。
我依然珍藏着那块外公送给我的紫水晶。
它就放在我的书桌上,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会折射出绚烂的光。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往何方。
它也提醒着我,在人生的旷野上,最珍贵的宝藏,不是金子,也不是钻石。
而是那份,能让你在任何时候,都敢于遵从内心,勇敢选择的,自由。
来源:正大光明钢琴gYF